宣府大捷的兵锋,终抵京城。
那一日,天子驾临德胜门亲迎,万人空巷。张奇身披染血的甲胄,骑着那匹名为“踏雪”的战马,走在队伍的最前方。他身后,是数万同样带着征尘与荣耀的将士。百姓的欢呼声如山崩海啸,无数的鲜花、果品从街道两旁的楼阁上抛洒而下,几乎将道路淹没。这是大明近二十年来,最扬眉吐气的一天。
奉天殿前,盛大的献俘仪式正在举行。
左贤王与其他数十名蛮族头人被押至丹陛之下,铁链加身,曾经不可一世的脸上写满了屈辱与恐惧。他们被迫跪下,向端坐于九龙宝座之上的大明皇帝,献上代表臣服的降表与印信。
“宣——”
一名太监展开明黄的圣旨,尖细的嗓音响彻整个广场。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宣府总兵张奇,忠勇过人,谋略出众,于宣府城外大破蛮族,阵斩蛮王,扬我国威,厥功至伟。今特晋封张奇为镇北侯,世袭罔替,食邑三千户,赏黄金万两,锦缎千匹……”
一连串的封赏念了出来,殿前百官发出一阵低低的惊叹。世袭罔替的侯爵,这是何等的殊荣!
张奇跪在最前方,身后的将士们脸上都洋溢着与有荣焉的喜色。可他却一动不动,眉头微不可察地皱了一下。
他等了许久,没有等到“夜枭”二字,也没有听到杨燕的名字。
圣旨还在继续。
“……其余有功将士,各依功劳大小,加官进爵,赏赐田亩金银。望尔等再接再厉,为国尽忠,不负皇恩浩荡。”
念到这里,顿了一顿。
那太监换了口气,用一种略带警示的语调,补充道:“镇北侯张奇,此战擅用军备之外的火器,虽有奇效,然于制不合。念其有大功于社稷,功过相抵,下不为例。至于违抗监军,轻率出击一事,亦是行险之举,望日后戒之。钦此。”
“下不为例。”
“戒之。”
这四个字,像四根冰冷的针,扎进了在场所有宣府将士的心里。刚刚因封赏而升腾起的热血,瞬间凉了半截。这意味着,那威力绝伦的火器,以后不能再用了。这意味着,那场扭转乾坤的奔袭,在朝廷眼中,依旧是个错误。
“臣……领旨谢恩。”张奇的声音有些干涩,他叩首,接过了那份沉甸甸的圣旨。
就在此时,一个声音不合时宜地响了起来。
“陛下,臣有本奏。”
一名须发花白、面容刻板的御史出列,手持象牙笏板,躬身行礼。
皇帝的兴致似乎被打断了,他略带不悦地抬了抬眼皮:“李爱卿,何事?”
“臣,都察院御史李默,弹劾新晋镇北侯张奇!”李御史的声音不大,却字字清晰,掷地有声,“弹劾其,恃功而骄,败坏纲常,德不配位!”
此言一出,满朝哗然。
王振站在皇帝身侧,嘴角勾起一抹隐秘的弧度。他知道,好戏才刚刚开始。
张奇缓缓站起身,转向那名御史,脸上没有什么表情。
李默仿佛没有看到他,继续对着御座上的皇帝慷慨陈词:“陛下,张侯爷大破蛮族,固然是泼天的大功。然,功是功,过是过!国有国法,家有家规,纲常伦理,乃国之基石。张奇府中,一妇二妻,此事早已传遍京城,将我大明礼法视若无物!此风一开,士林效仿,民间跟从,则人伦颠倒,纲常何存?”
“不错!”另一个官员立刻站出来附和,“《大明律》有载,有妻再娶者,杖九十,离异。张奇身为朝廷命官,知法犯法,罪加一等!若不严惩,何以正视听,何以安天下?”
“请陛下严惩!”
“请陛下维我朝纲!”
一时间,朝堂上的风向急转直下。方才还在恭贺的文臣们,此刻纷纷调转枪口,一个个化身为了礼教的捍卫者,言辞激烈,仿佛张奇不是凯旋的功臣,而是乱了朝纲的罪人。
皇帝坐在那九龙宝座之上,俯瞰着一切,并未出言制止。他只是看着张奇,想看看这个屡次给他带来“惊喜”的将领,要如何应对这诛心的攻讦。
张奇沉默地听着,任由那些唾沫星子向他飞来。直到殿内的声浪稍稍平息,他才终于开了口。
“李大人。”
他的声音不高,却压过了所有的杂音。
李默昂首挺胸:“镇北侯有何指教?”
“我只想问你一句,”张奇缓缓说道,“你在京城安享太平,对着圣贤书咬文嚼字的时候,杨燕在哪里?”
李默一愣:“本官在说什么,你又在说什么?一介妇人,何以在奉天殿上……”
“我来告诉你。”张奇打断了他,声音陡然提高,“她在尸山血海里!在蛮子的刀口下!她带着一百多个兄弟,用自己的命,撞开了左贤王的盾墙!她身上有七处刀伤,最深的一处,离心脏不过半寸!你说,她是谁?”
他往前踏了一步,那股从沙场上带回来的煞气,让李默下意识地后退了半步。
“我再告诉你,她是我张奇明媒正娶的妻。我入伍前,爹娘定下的。这功劳簿上没有她的名字,我张奇的族谱上,必须有!”
他的话,粗糙,直接,不带任何文饰,却像一柄重锤,狠狠砸在每个人的心头。
李默的脸涨成了猪肝色,强自辩解道:“一派胡言!既是正妻,为何龙家之女又……”
“够了。”
御座上的皇帝,终于发话了。
他的声音里透着无法掩饰的疲惫。他不想再听下去了。这场胜利的喜悦,已经被这些乱七八糟的事情消磨得一干二净。
“朕乏了。”皇帝摆了摆手,“封赏之事,已成定局。镇北侯一路劳顿,先回府歇息吧。至于其他……容后再议。”
“容后再议”,这四个字,便代表了皇帝的态度。他没有惩罚张奇,却也没有为他辩解。他将这个问题,悬在了那里。
“臣,告退。”张奇深深地看了一眼宝座上的皇帝,又扫视了一圈那些形态各异的文臣,不再多说一个字。
他攥了攥拳,那份写着“下不为例”的圣旨被他捏得变了形。随即,他又缓缓松开。
张奇转身,大步走出了奉天殿。
殿外的阳光刺眼,他却觉得,比宣府的寒风,还要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