捷报在黎明时分抵达京城。
一骑快马,人与马都浴着一层未干的血色和尘土,从城门一路狂奔至宫门前,骑士嘶吼着翻身滚落,手中高举着密封的军报:“宣府大捷——!阵斩北蛮左贤王——!”
整个京城,从沉睡中被这声石破天惊的呐喊彻底唤醒。
起初是短暂的寂静,然后是压抑不住的窃窃私语,最后汇成了覆盖全城的巨大声浪。茶馆里、市井间、府邸内,所有的话题都只有一个——张奇。那个在绝境中创造奇迹的名字,在短短一个时辰内,被捧上了神坛。“国之柱石”,不知是谁先起的头,这个称谓便如野火般传遍了每一个角落。
乾清宫内,气氛却与外面的狂欢截然不同。
“好!好一个张奇!好一个阵斩左贤王!”
年轻的皇帝将手中的捷报重重拍在御案上,脸颊因激动而泛起潮红。殿内的阁臣与宦官们纷纷跪地,山呼万岁,贺喜之词不绝于耳。
“拟旨!张奇……加封冠军侯!赏黄金万两,锦缎千匹!所有宣府参战将士,连升三级,一体封赏!”皇帝的声音因兴奋而有些颤抖,他仿佛已经看到大明铁骑踏平草原的景象。
“陛下,大喜。”一个阴柔的声音响起,掌印太监王振碎步上前,脸上堆着谄媚的笑,“只是……奴婢这里,还有一份来自宣府的密报,是监军王大人八百里加急送回来的。”
他从袖中取出一份用火漆严密封装的奏折,双手奉上。
皇帝的动作停滞了。他接过那份奏折,指尖撕开封口。殿内的庆贺声不知不觉间低了下去,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
那份奏折很长。
皇帝看得极慢,他脸上的红潮一点点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铁青色。他胸口起伏着,最后,猛地将那份奏折掷于地上。
“冠军侯?朕看是催命鬼!”
冰冷的话语让整个大殿的温度骤降。
“违抗监军令,擅杀朝廷命官……纵容女眷干预军务……私蓄精锐,名曰‘夜枭’,只听他一人号令……擅用未经兵部核准之火器……”皇帝每念一条,怒火就升腾一分,他踱到殿中,一脚踩在那份奏折上,“好啊,真是朕的好将军!他这是想做什么?是不是下一步,就要带着他那些只认他的‘夜枭’,拿着那些兵部都不知道的火器,来问问朕这个龙椅,好不好坐?”
最后一句,已是毫不掩饰的杀机。
殿内众人噤若寒蝉,无人敢言。捷报的喜悦被彻底冲散,只剩下对天子之怒的恐惧。
“龙雨凰何在?”皇帝冷声问。
“陛下,龙女官在殿外候旨。”
“让她进来!”
龙雨凰走进大殿时,立刻就感受到了那股凝固的、令人窒息的气氛。她看到了地上被踩踏的奏折,也看到了皇帝脸上未消的怒意。
她心里咯噔一下。
“臣女参见陛下。”她屈膝行礼,没有抬头。
“龙雨凰,你向朕举荐的张奇,真是好得很呐。”皇帝的声音不带一丝温度,“你是不是也该跟朕解释一下,何为‘纵容女眷干预军务’?”
龙雨凰跪在那里,背脊挺得笔直。“陛下所指,可是臣女将粮草送至宣府一事?”
“你承认了?”
“臣女不认为这是‘干预军务’。”龙雨凰抬起头,直面天子,“当时宣府粮草断绝,监军王大人却以‘程序未到’为由,拒不发粮。臣女若不将粮草送到,张将军和数万将士,是该活活饿死,还是该引颈就戮,任由蛮族屠戮我大明百姓?”
她的声音不大,却字字清晰,掷地有声。
“放肆!”皇帝被她话中的质问激怒,“你的意思是,朝廷的规矩是错的?监军是错的?只有你和张奇是对的?”
“臣女不敢。但规矩是死的,人是活的。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更何况,王监军所传的,也未必是君命。”龙雨凰毫不退让,“陛下,请问那份密报中,可有提到宣府大捷,阵斩左贤王一事?”
“一码归一码!功是功,过是过!功劳再大,也掩盖不了他的不臣之心!”皇帝咆哮着,又捡起另一条罪状,“私蓄精锐‘夜枭’!这支军队兵部毫无备案,钱粮从何而来?他们听谁的命令?他张奇想做什么,想学那前朝的安禄山吗?”
“陛下,您可见过那支‘夜枭’?”龙雨凰反问。
皇帝一愣。
“那支所谓的‘精锐’,是张将军从宣府军户中挑选出的死士。他们的父兄,皆死于蛮族刀下。他们用的兵器,是自己打的;吃的粮,是自己种的。他们不成军,不成制,只是百十个复仇者。若不是他们,谁能以血肉之躯,为张将军撞开左贤王的盾墙?若不是他们,那颗蛮王的人头,此刻又在何处?”
“至于‘擅用火器’……”龙雨凰继续说道,“那火器,是臣女献给陛下的。图纸早已在兵部备案,只是工部以‘工艺复杂、耗费巨大’为由,迟迟未能造出。臣女动用龙家财力,先行造出百余支送往宣府救急。若这也是罪,那臣女愿一力承担。”
她一句一句,将王振的弹劾驳斥得体无完肤。她的逻辑清晰,证据确凿,将每一条“罪证”都与那场辉煌的胜利紧紧绑在一起。
言下之意,便是要论罪,就得先否定这场胜利。
皇帝的怒火渐渐被一种更复杂的情绪所取代。他不是蠢人,他听得出龙雨凰话中的道理。
王振在一旁看得心惊肉跳,尖着嗓子插话:“龙女官好一张利口!可你句句都在为张奇开脱,他违抗监军,目无朝廷,总是事实吧!他……”
“王公公。”龙雨凰打断了他,“你可知王监军当时下的,是何命令?”
王振语塞。
“他下令,全军坚守,不得出战。任由北蛮铁骑在宣府城外烧杀抢掠,屠戮我大明村庄。张将军若听了他的,宣府是保住了,可宣府之外的千里之地,将化为人间炼狱!陛下,请问,这究竟是保境安民的将领有不臣之心,还是一个看着同胞被屠戮而无动于衷的监军,更该被千刀万剐?”
这番话如同一记重锤,狠狠砸在殿中每个人的心上。
皇帝的表情彻底凝固了。
他盯着龙雨凰,这个平日里看似柔弱的女子,此刻却像一柄出鞘的利剑,锋芒毕露。
“陛下圣明。”龙雨凰俯身叩首,“一份是雪耻扬威的捷报,一份是躲在后方、嫉贤妒能的小人密信。孰真孰假,孰忠孰奸,相信陛下自有公断。张将军与数万将士正在前线浴血奋战,他们不怕死,怕的,是死后还要被自己守护的人,从背后捅上一刀。”
说完,她便不再言语,静静地跪伏在地。
整个乾清宫,落针可闻。
皇帝沉默了许久。他走回御案前,将那份沾着脚印的密报和那份写满功勋的捷报,并排放在一起。
一份,是泼天的大功。
一份,是诛心的罪名。
他摆了摆手,声音里透着疲惫:“都退下吧。龙雨凰,你也退下。”
“臣女告退。”
龙雨凰站起身,一步步退出了大殿。当她转身的刹那,才发觉自己的后背,早已被冷汗湿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