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家格物院的牌匾,是皇帝亲笔御赐,金钩铁画,气派非凡。
杨莺对那块牌匾并无太多感觉。她更在意的,是工坊里那台刚刚完成的精铁水力织布机。机杼声隆隆作响,一匹均匀细密的棉布正缓缓成型,其效率是旧式织机的五倍有余。
“院正,各处机括都已检查完毕,润滑的油膏也上了新的。”一名匠人满手油污,脸上却带着兴奋的红光,“这宝贝,可真是……真是神仙造物!”
杨莺点点头,并未多言。她绕着织机走了一圈,手指在几个关键的齿轮接口处轻轻划过,感受着那平稳而有力的震动。民生,这才是格物之学的根本。她将大部分精力从那些精巧却无大用的奇技淫巧,转向了这些能让万千百姓获益的器械改良上。
这是她的战场,无声无息,却一样能改变天下。
黄昏时分,她脱下沾了些许尘土的工服,换上常服,乘车前往知味楼。
知味楼如今已是京城一景,不仅因为菜肴,更因为它的“规矩”。而这些规矩的制定者和执行者,是杨燕。
杨莺进门时,恰好看到杨燕在处理一桩小小的纠纷。一名衣着华贵的公子哥,因酒后失言,调戏了楼里的女侍。
“我的话,只说一遍。”杨燕站在那公子哥面前,个子比他矮了半头,气势却将他完全压制,“要么,结账,道歉,自己走出去。要么,我让人把你抬出去。选一个。”
那公子哥的护卫想要上前,却被知味楼两名黑衣护卫拦住。那两名护卫的手,稳稳地按在腰间的刀柄上,一言不发。
最终,那名公子哥涨红了脸,丢下一句场面话,灰溜溜地结账走了。
杨燕挥了挥手,让护卫归位,仿佛只是赶走了一只苍蝇。她一转身,看到杨莺,脸上那股冰霜般的凌厉瞬间化开。
“姐姐来了。”
“又有人闹事?”杨莺问。
“算不上闹事,只是管不住自己的嘴。”杨燕领着她走向二楼的雅间,“总有些蠢货,以为有几个钱,就能在京城横着走。”
守护,已经成了杨燕的一种习惯。守护这家酒楼,守护姐姐,也守护……那个男人留下的这一隅安宁。
饭菜很快上齐,都是杨莺爱吃的清淡口味。
姐妹俩相对而坐,一时无话,只是安静地用饭。这是她们之间的默契。
“格物院的新织机,成了。”杨莺先开了口。
“我听说了。城西的布庄老板,昨天还来我这里旁敲侧击,想提前订购。”杨燕夹了一筷子青菜到姐姐碗里,“姐姐又为大周立了一功。”
“算不上功劳,分内之事。”杨莺放下筷子,“倒是你,知味楼的生意越来越好,人也越来越杂,要多加小心。”
“放心,我看人的眼光,比看账本准。”杨燕笑了笑,“楼里养的那些护卫,也不是吃干饭的。”
话题再次中断。窗外的喧嚣,反而衬得雅间内愈发寂静。
寂静中,一个名字,呼之欲出。
“他……最近没来过吗?”终究,还是杨莺先问了出来。她的语气很平淡,像是在问今天的天气。
“没有。”杨燕的回答同样简单,“从那晚之后,就再也没来过。”
那晚,张奇与龙雨凰在顶楼的谈话,她们都知道。张奇下楼时,她们就在等着。他什么都没说,她们什么都没问。
可有些东西,是能感觉到的。他身上那股刻意压抑的市井气淡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她们初见时感受过的锋利。被藏回鞘里的刀,终究还是露了寒芒。
“或许,他有自己的事要忙。”杨莺的声音很轻。
杨燕忽然放下了碗筷,动作有些重,发出“当”的一声脆响。
“事?”她重复着这个字,带着一丝嘲讽,“是忙着继续当他的闲人,还是忙着躲开所有认识他的人?姐姐,你还要自欺欺人到什么时候?”
杨莺的动作一滞。
“他有他的苦衷。”
“我不管他有什么苦衷!”杨燕的语调陡然拔高,那股面对闹事者的凌厉又回到了她身上,“我只知道,他在这里有家,有朋友,有我们!他把自己当成孤家寡人,问过我们同不同意吗?”
她站起身,在雅间内来回走了两步,胸口起伏。
“我们在这里等,为了什么?不就是等他想通,等他回头吗?可他呢?他去见了那位公主殿下,然后就像从人间蒸发了一样!他把我们当什么了?可以随时抛下的累赘?”
“杨燕!”杨莺的语气也重了几分,“他不是这样的人。”
“他是不是,我不知道。我只知道,我等不下去了。”杨燕停下脚步,转身面对自己的姐姐,“我们不能总是在原地等他施舍一点时间,一点关注。情意是相互的,不是一个人无止境的付出和另一个人的心安理得。”
“你想做什么?”杨莺的心一沉。
“我要去找他,问个清楚。”杨燕一字一句,掷地有声,“他要继续缩在他的壳里,可以。但必须给我一个说法。给我,也给你。”
“你这样会把他逼走的!”
“逼走?”杨燕冷笑一声,“姐姐,你还没看明白吗?他的心,早就不在这方寸之地了。从他答应见那位公主起,他就已经做出了选择。我们再等下去,等来的只会是一个背影。”
这番话,如同一根针,精准地刺破了杨莺一直以来小心翼翼维持的平静。
是啊,她何尝不明白。张奇那样的人,就像是鹰,市井的安逸不过是暂歇的枝头,他的天空,终究在更远更高的地方。
她只是……不愿意承认。
就在两人僵持不下时,雅间的门被轻轻敲响。
“楼主。”一名护卫在门外低声禀报。
“进来。”杨燕压下情绪,恢复了平日的模样。
护卫推门而入,单膝跪地,双手呈上一件东西。
那是一只用普通杨木雕刻的小鸟,做工粗糙,翅膀上用刀刻了三道痕迹。
杨莺不认得这是什么。
可杨燕的身体,却在一瞬间绷紧。
她走上前,拿起那只木鸟,指尖在三道刻痕上反复摩挲。一股冰冷的、肃杀的气息,从她身上散发出来。
“谁送来的?”她的发问,简短而致命。
“一个信差,放在门口就走了。只说,是北边来的,给‘燕掌柜’。”
北边……
杨莺的心猛地一跳,她看向那只木鸟,再看向自己的妹妹。
杨燕的脸上,已经没了任何姐妹闲谈时的情绪,只剩下一种她从未见过的凝重和决绝。那不属于一个酒楼的掌柜,而属于……
“姐姐,这顿饭,怕是吃不完了。”杨燕将木鸟紧紧攥在手心,木刺硌着掌心,她却毫无所觉。
她转身,对着那名单膝跪地的护卫下令。
“通知下去,‘夜枭’小队,备马,备最好的战马。带足三天的干粮和水。”
“去哪?”护卫问。
杨燕的回答,让杨莺如坠冰窟。
“出关,去雁门。”
护卫没有丝毫迟疑,领命而去。
雅间里,只剩下姐妹二人。
“你要去雁门?”杨莺的声音有些干涩,“那里是……边关。”
“是。”
“为什么?就因为这只木鸟?”杨莺无法理解,“这到底是什么?”
杨燕缓缓摊开手掌,看着那只粗糙的木鸟。
“他以为自己把过去都埋在了边关的风沙里。”她缓缓开口,“可他忘了,有些种子,是会跟着风,飘回来的。”
她抬起头,迎向姐姐震惊的视线。
“他有他要守护的社稷天下,我也有我要守护的人。”
“一日为将,终生为将。这话,不仅仅是对他说的。”
杨燕说完,不再解释,转身大步走出了雅间。
留下杨莺一人,呆立在原地。
她看着桌上已经凉透的饭菜,看着妹妹决然离去的背影,脑中一片空白。
夜枭。雁门。
那些与她格物致知的世界毫不相干的词语,那些只属于张奇的过去,为何会从她最亲近的妹妹口中说出?
窗外,京城的灯火依旧璀璨。
可杨莺觉得,有什么东西,已经随着妹妹离去的脚步,永远地改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