格物院的地下工坊,比长街的深夜更冷。
空气里弥漫着桐油和冷铁混合的气味。墙壁上,数十张图纸被钉在木板上,上面画满了繁复的机括与零件,旁边标注着密密麻麻的数字。
张奇站在一张长桌前,桌上摊着一份商队的货运总单。
杨莺和杨燕一左一右,站在他身后。
“‘四海通’这次运往北狄拔都部的商队,共有三百二十辆大车。”张奇的手指点在总单上,“其中,粮草占一百五十车,兵器甲胄占五十车。”
他将总单推到一旁,露出下面的一张小一些的纸,那是一份人员名单。
“老宽。”张奇朝着工坊深处喊了一声。
一个五十多岁,满手老茧的工匠走了过来,躬身行礼。
“在。”
“粮草,我要你在其中三十车里,掺入霉变的陈粮,比例三成。外表要用新麻袋,看不出任何破绽。”张奇的语调没有一丝起伏,“兵器,五十车里,有十车的横刀,把刀脊换成劣铁。另外十车羽箭,箭头用脆火工艺,一碰就碎。”
老宽的身体僵了一下,却没有抬头。他只回答了一个字:“是。”
张奇挥挥手,老宽便退回了阴影里,继续打磨一个黄铜零件,仿佛刚才听到的只是一项寻常的工序。
张奇转向杨莺。
“你,负责清查格物院与兵部、工部过去半年的所有账目往来。”他递过去一本厚厚的账簿,“我要知道每一笔钱的去向,尤其是那些以‘损耗’、‘试制’名义拨付,却最终不知所踪的款项。”
杨莺接过账簿,指尖触及牛皮封面,感到一阵冰凉。
她翻开一页,上面是密密麻麻的数字和条目。她是个天生的总管,对数字有种近乎本能的敏锐。只扫了一眼,她就察觉到了不对劲。
“这里的几笔款项,数目巨大,但用途模糊。只写着‘甲三号’项目。”
“甲三号,就是你脚下这个工坊。”张奇说,“我要你把这些账目背后的蛀虫,一只一只,全都给我揪出来。列成名单,附上证据。”
最后,他看向杨燕。
“你,”他停顿了一下,“从今天起,寸步不离我左右。无论我去哪,见谁,你都在暗处。我不希望有任何意外。”
杨燕没有说话,只是将手按在了腰间的剑柄上。这个动作,就是她的回答。
交代完所有事,工坊里陷入了死一样的寂静。只有远处老宽锉磨金属的沙沙声,和烛火燃烧时偶尔发出的哔剥声。
“你在玩火。”
开口的是杨莺。她合上了账簿,没有看张奇,而是盯着桌上的烛火。
“往军资里动手脚,这是通敌叛国的大罪。一旦泄露,杨家将万劫不复。”
“这不是军资。”张奇纠正她,“这是承恩侯送给拔都部的人情。他用大周的国库,来喂饱一头未来的恶狼,换取北狄在关键时刻的支持。这批物资,到不了我们边军的手里。”
“你怎么保证?”杨莺追问,“物流千里,任何一个环节出错,这些劣质兵器都可能流向我们自己的防线。那会害死多少将士?”
她的质问很尖锐,像一把算盘,在精准地计算着风险和代价。
“我保证。”张奇的回答简单而有力,“陈平的人会一路‘护送’,确保这批‘礼物’,能分毫不差地送到拔都部可汗的手里。”
“羽林卫?”杨莺的动作停住了。她当然明白陈平和羽林卫代表着什么。
“即便如此,风险依然存在。”她坚持道,“这不是算账,错了可以涂改。这是在走钢丝,下面是深渊。”
张奇沉默了片刻,他拿起桌上老宽刚刚打磨好的一个黄铜零件。那零件结构精巧,环环相扣。
“你说得没错。但要掀翻一张桌子,总要有人先把手按在桌沿上。”他缓缓转动着那个零件,“我们杨家,已经被逼到了悬崖边。要么跳下去,要么,把逼我们的人,推下去。”
他的话语里没有丝毫的情绪,却让杨莺感到一阵寒意。
这不是在商量,这是在告知。
“夫君,”这次是杨燕开口,她的担忧更加直接,“你现在是所有人的靶子。太后、承恩侯,他们随时都可能动手。你把所有事都扛在自己身上,太危险了。”
张奇把零件放回桌上,发出“嗒”的一声轻响。
“危险,从我决定为国公府翻案的那一天起,就如影随形。”他看着杨燕,“你以为,我们现在退缩,他们就会放过我们吗?不会。他们只会用更残忍的手段,把我们连根拔起,把杨家的最后一丝痕迹,从这个世界上抹去。”
他走到杨莺面前,从她手中拿过那本账簿,又翻开一页,指着上面的一个名字。
“这个人,工部虞衡司主事,王克。去年,他用三千两银子,在京城最好的地段买了一座三进的宅子。而他一年的俸禄,不过百两。”
他又翻了一页。
“兵部职方司郎中,刘景。他的小妾,上个月从‘四海通’名下的珠宝行,买走了一支价值五千两的东海珍珠钗。他的薪俸,也不足以支撑。”
他一页一页地翻着,一个一个名字从他口中吐出。
“这些人,就是趴在大周骨头上的蛆虫。他们啃食着军费,倒卖着兵械,用兵士的血,来换自己的荣华富贵。而他们的背后,都站着同一个人——承恩侯,周奎。”
“扳倒他,就要先剪除他所有的羽翼。”张奇合上账簿,“我要做的,就是让这些蛀虫,把他一起拖下水。”
杨莺和杨燕都沉默了。
她们看着眼前的张奇,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陌生。他还是那个她们熟悉的兄长,但他的身体里,仿佛住进了一头伺机而动的猛兽。冷静,缜密,并且致命。
她们这才真正理解,他要的,从来不只是一份昭雪的圣旨。
他要的是一场彻底的清算。
杨莺深吸了一口气,再次从张奇手里拿过账簿。这一次,她的手指攥得很紧。
“我需要‘四海通’商队所有人员的详细资料,还有格物院所有工匠的背景。账目往来,不能只查半年,我要往前推三年。”她的思维已经完全进入了总管的角色,“细节越多,我们的破绽才越少。”
这是她的承诺。
杨燕没有说话,她只是往前站了一步,站在了张奇和工坊入口之间。她的身体微微侧着,这是一个随时可以出剑的姿势。
这是她的承诺。
张奇看着她们,紧绷的身体终于有了一丝松缓。
他从怀里,又掏出两份卷宗,一份递给杨莺,一份递给杨燕。
“这是你们需要的。”
杨莺打开卷宗,里面是她刚刚索要的所有资料,详尽到令人发指。连一个马夫有几个相好,都记录在册。
杨燕的卷宗里,则是一份名单,上面列着十几个名字,后面标注着他们的身份、习惯、以及可能的藏身之处。这些,都是潜伏在暗处,需要她去盯防或者拔除的钉子。
他早就准备好了一切。
“夫君,”杨莺看着卷宗,忽然问了一个问题,“你什么时候开始准备这些的?”
张奇没有直接回答。
他只是转身,看着墙上那些复杂的图纸。
“从爹的头七那天开始。”
工坊里,再次陷入了长久的安静。
烛火跳动,将三个人的影子,拉得很长,很长。
张奇从桌案上拿起另一张图纸,铺在了总单之上。
图纸上画的,是一种全新的弩机,结构比军中现有的任何一种都要复杂。
“开工吧。”他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