帅帐旁的空地上,一夜之间,多了一顶更加华丽的帐篷。
冯瑾的帐篷,用的是江南最好的丝绸,帐前悬着两盏八角宫灯,即便是白日,也燃着昂贵的香料。他的随从太监们,穿着崭新的袍服,走路都带着一股京城里才有的傲慢。
“张将军。”一个小太监尖着嗓子在帐外传话,“冯公公请您和‘夜枭’的杨百户,去一趟他们的营地。公公说,要体察圣恩,看看咱们皇城司的精锐,是如何为国效力的。”
张奇的拳头,在桌案下攥紧又松开。这是赤裸裸的挑衅。
他没有回应,只是起身,披上甲胄。杨燕早已等在帐外,一身黑色劲装,脸上没有任何表情,仿佛昨夜的一切都未曾发生。
二人并肩而行,一路无话。
“夜枭”的营地,设在军营最偏僻的角落,为了隐蔽。冯瑾却大张旗鼓地带人前来,身后跟着十几个护卫和太监,像是在逛集市。
他正捻着一柄锋利的“夜枭”臂弩,啧啧称奇。
“哎哟,这玩意儿,做得可真精巧。”他将臂弩递给身边的张奇,“将军瞧瞧,比之军中的制式弩,如何?”
“‘夜枭’任务特殊,器械自然也特殊。”张奇的回答很简短。
冯瑾笑了,那笑意并未抵达他的脸颊深处。“咱家是问,这一把弩的造价,能抵多少军士的粮饷?皇城司,可真是财大气粗啊。”
他没有等张奇回答,径直走向一排晾晒的黑色夜行衣。“这料子,也不是凡品。咱家听说,‘夜枭’的军备,皆由皇城司直供,不走兵部转运。看来传言不虚。”
他每说一句,都是在割裂“夜枭”与宣府边军的联系,将他们描绘成一个耗费巨万、不受节制的独立王国。
杨燕站在一旁,终于开口:“冯公公,‘夜枭’的每一分花费,都有账可查。所有军备,皆为完成任务所必需。若公公对账目有疑,可直接向皇城司发函问询。”
“问询?”冯瑾转过身,动作很慢,“杨百户,你这是在教咱家做事?”
“不敢。”杨燕的回答,不卑不亢,“只是陈述事实。”
“事实?”冯瑾踱到她面前,上下打量着她,“事实就是,咱家奉圣上之命监军,这宣府上下,一草一木,一人一卒,咱家都看得,问得。你一个百户,官阶还没咱家身边的小黄门高,也配跟咱家讲‘事实’?”
气氛瞬间凝固。
张奇往前踏了一步,挡在二人中间。“公公,杨百户年轻,不通官场规矩,您多担待。”
“担待?”冯瑾将手中的拂尘一甩,搭在臂弯,“咱家担待了,军法能担待吗?圣上的脸面,谁来担待?一个女子,混在军营,本就是乱了规矩。如今还敢顶撞监军,这要是传回京城,御史台的唾沫星子,怕是能把皇城司的衙门都给淹了。”
他话锋一转,指向角落里码放整齐的军粮袋。“那是什么?”
一名“夜枭”队员回答:“回公公,是我们的行军口粮。”
“哦?拿来咱家看看。”
小太监立刻上前,解开一个袋子,捧出几块黑乎乎的肉干。冯瑾捏起一块,放在鼻尖闻了闻。
“倒是挺香。”他评价道,“咱家和随从们,一路从京城赶来,车马劳顿,水土不服,正缺些可口的嚼用。这些口粮,看着不错。”
他抬起头,环视众人。“咱家全要了。就当是,替圣上尝尝,这钱,花得值不值。”
此话一出,所有“夜枭”队员的身体都绷紧了。
这不仅仅是口粮。这是他们用特殊工艺制作的,能保证在野外长时间潜伏的根本。每一份,都关系到任务的成败,队员的性命。
杨燕的拳头藏在袖中,指甲几乎要嵌进肉里。“公公,这是‘夜枭’的特制军粮,数量有限,专为特殊任务配给。您若需要,末将可立即派人去军需处,为您和您的随从,调拨最好的伙食。”
“不必了。”冯瑾拒绝得干脆利落,“咱家就喜欢这口。怎么,杨百户,舍不得?”
他再次将问题抛了出来,尖锐而恶毒。“还是说,皇城司的东西,连圣上的监军,都碰不得?”
张奇知道,不能再让杨燕说下去了。冯瑾这个圈套,越挣扎,便会陷得越深。他是在逼自己表态。
是保自己的义妹和她的精锐,还是维护朝廷的体面,维护这脆弱的平衡。
“杨燕。”张奇开口,用了她的名字,而不是官职。
杨燕的身体震了一下。
“公公体恤下情,是他们的福分。”张奇的声音,听不出任何情绪,“把所有口粮,都送到公公的帐中去。”
杨燕猛地转向他,满脸的难以置信。她可以承受冯瑾的任何羞辱,却无法接受来自张奇的命令。这不仅仅是口粮,这是对“夜枭”的否定,是对她所有努力的践踏。
“夫君……”她脱口而出,带着一丝哀求。
“这是军令。”张奇打断了她,没有看她。
三个字,像三座大山,压在了杨燕的肩上。
她所有的抗争,所有的辩解,在“军令”面前,都变得苍白无力。她可以顶撞太监,却不能违抗主帅的命令。
良久,杨燕垂下头。“是,将军。”
她的队员们,虽然心有不甘,却也只能沉默地开始搬运那些赖以生存的口粮。
冯瑾的脸上,终于露出一个满意的表情。他拍了拍张奇的肩膀,动作亲昵得令人作呕。“这就对了。张将军果然是识大体的人。公私分明,很好,很好。”
他凑到张奇耳边,用只有两个人能听见的音量说:“咱家刚收到京里的信。龙雨凰大人,在朝堂上为了将军的事,可是费了不少口舌。只可惜啊,圣上更信咱家这种,亲眼所见的东西。”
张奇的心,沉了下去。
冯瑾直起身,整理了一下衣袍,准备离开。他走到杨燕身边时,停下了脚步。
“杨百户,别这么委屈。”他轻声说,“女子嘛,在军营里,总要学得乖顺一些。不然,容易吃亏。你说是不是,张将军的……义妹?”
他拖长了“义妹”两个字的尾音,然后大笑着,在一群人的簇拥下扬长而去。
营地里,死一般的寂静。
张奇站在原地,没有动。他能感觉到背后,那道冰冷的视线。他知道,他刚刚亲手在自己和杨燕之间,划下了一道鸿沟。
为了大局,他再一次选择了退让。可这退让的代价,却是他最不愿伤害的人。
许久,他才转身,想说些什么。
杨燕却先开了口,她的声音平静得可怕。“若无他事,末将要整顿军务了。”
她没有称他为“夫君”,也没有叫他“将军”,只是一个冷冰冰的“末将”。
说完,她转身走向自己的队员,再也没有看张奇一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