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奇走在清冷的街道上,影子被月光拉得忽长忽短。他没有回头。他知道杨莺就站在府门内看着他。
有些路,只能一个人走。
他拐过一个街角,面前突然多了一个人。那人穿着更夫的衣服,手里却没提灯笼,也没拿梆子。他就那么静静地站着,像一棵树。
“张郎君。”更夫开口了,声音嘶哑。
“什么事?”
“有人想见你。”
“谁?”更夫不答,只从怀里摸出一个小小的木牌,递了过来。
木牌上没有字,只刻了一尾鱼。
龙雨凰的人。
张奇接过木牌。入手温润,是上好的黄杨木。
“在哪?”
“永安渠,画舫,最后一艘。”更夫说完,转身就走,三两步便融入了更深的黑暗里。
张奇捏着木牌,站在原地。她怎么会知道?她什么都知道。
永安渠的画舫,灯火通明。唯独最末尾的那一艘,通体漆黑,没有半点光亮,像一只蛰伏在水里的巨兽。张奇踏上跳板,船身微微一晃。一个船家打扮的人,引着他走入船舱。船舱里也没有点灯。只有一张茶桌,两只蒲团。
一道身影,背对着他,坐在窗边,看着窗外漆黑的渠水。“你来了。”龙雨凰的声音在黑暗中响起。
“你找我。”张奇在她对面坐下。
“杨家的书房,还好吗?”
张奇的身体瞬间绷紧。“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李骥。”龙雨凰吐出两个字。这两个字,像两根冰冷的针,扎进张奇的耳朵里。
“安国公李骥。当今太后的亲弟弟。这个名字,你觉得分量如何?”
张奇没有回答。在绝对的情报优势面前,任何否认都是苍白的笑话。
“你想怎么样?”他问。
“我想救你的命。”龙雨凰终于转过身。
黑暗中,她的轮廓模糊不清,但那份迫人的气息,却穿透了黑暗。
“那封信,那张名单,是周文留下的死手。他恨王德安,更恨李骥。他就是要等一个不怕死的人,把这件事捅出去,捅破天。”
“为国除奸,难道有错?”
“没有错。”龙雨凰说,“但要看时候。现在,就是最错的时候。”
她顿了顿,声音压得更低。
“陛下的身体,一天不如一天。太医院的方子,越开越猛,可陛下的脉象,越来越弱。”张奇的心沉了下去。“和亲的队伍,三天前,已经进入了北狄王帐的范围。领队的大单于,是北狄最主战的那个儿子。这桩亲事,是大周用半个国库,和一张公主的婚书,换来的三年喘息之机。你说,如果这个时候,国本动摇,安国公府倒台,太后被牵连,北狄那位大单于,还会不会把刀收回鞘里?”
张奇无法回答。他只觉得一股寒气从脚底升起,直冲天灵盖。他以为自己拿住的是一把复仇的利剑,可龙雨凰告诉他,他手里捧着的,是一座随时会喷发的火山。
“你把李骥的名字扔出去,第一个死的,不是王德安。”龙雨凰的声音冷酷如冰,“是护送和亲队伍的那三千青州军,是边境线上几十万的百姓,是整个摇摇欲坠的大周。”
“所以,杨家的冤案,就这么算了?”张奇的声音带着一丝颤抖。
“我没说算了。”龙雨凰说,“我说的是,等。”
“等什么?”
“等一个时机。等一个,动了李家,天也不会塌下来的时机。”
“什么时候?”
“我不知道。”龙雨凰说,“也许是等陛下的身体好起来,也许是等和亲的盟约稳固,也许……是等下一场雪落下来的时候。但绝不是现在。”
她站起身,走到张奇面前。“你是个聪明人。你知道该怎么选。是逞一时之快,拉着杨莺,拉着整个天下一起陪葬。还是把那把剑,藏回鞘里,等待一击必杀的机会。”
张奇沉默。他想到了杨莺那张倔强的脸,想到了周文信里那些泣血的字,想到了名单上那个沉甸甸的国姓。他还想到了十三年前,那场惨烈的大火。他来长安,是为了求一个公道。可这个公道的代价,似乎比他想象的,要大得多。
“东西,藏好了吗?”龙雨凰问。
“藏好了。”
“那就让它继续睡着。睡到该醒来的时候。”龙雨凰说完,推开船舱的门。
月光洒进来,照亮了她半边脸颊。“记住,从现在起,你查的不是杨国公的案子。你查的,是兵部司库司的军械舞弊案。你的敌人,只有王德安。”
她留下这句话,便消失在了甲板上。
船舱里,只剩下张奇一人。他坐在黑暗里,很久,很久。茶桌上的茶,已经凉透了。他端起来,一饮而尽。苦涩的滋味,从舌尖,一直蔓延到心里。
他走出船舱,站在船头。晚风吹来,带着水的腥气。他抬头望去,远处,皇城的轮廓在夜色中巍峨耸立,像一头沉默的巨兽。
天,快亮了。可这长安城,却比任何时候都要黑暗。
风沙拍打着帐篷。
像无数只焦躁的手。
李青鸾坐在妆镜前。镜子里的人,面色苍白,唇上却点着最艳的红。
这是北狄王帐的第七天。
风里,永远带着生羊皮的腥膻和铁器的冰冷。
“公主,该去赴宴了。”侍女小蛮的声音里带着压不住的怯意,“大王子的宴。”
李青鸾没作声。她抬起手,抚过腕上一只并不起眼的银镯。镯子的花纹很奇特,是缠绕的藤蔓,藤蔓间藏着一个极小的凸起。
这是张奇给她的东西。
“记住,不到万不得已,不要碰它。”
张奇当时的话,言犹在耳。
什么是万不得已?她现在还不知道。
但她有一种预感,这个时刻,不会太远。
“公主?”小蛮又唤了一声。
“走吧。”李青鸾站起身。
大周的宫装,在这粗犷的草原上,显得格格不入。像一朵开错了地方的娇弱花朵,随时会被牛羊踩进泥里。
王帐的宴席,设在最大的一个帐篷里。
火盆烧得通红,烤全羊的油脂滴进炭火里,发出滋滋的声响,浓郁的香气混着呛人的烟,扑面而来。
北狄的男人们,赤着粗壮的臂膀,用弯刀割下大块的羊肉,就着烈酒吞咽。喧哗声、大笑声,几乎要掀翻帐顶。
主位上,北狄的老可汗,已经垂垂老矣。他眯着浑浊的眼,怀里抱着一个妖艳的舞姬,对周遭的一切都显得漠不关心。
真正的中心,是他的长子,大单于,图格。
他身材魁梧如熊,脸上有一道从额头划到下巴的刀疤,让他本就凶悍的面相,更添了几分煞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