楼下的文会正热闹。
今日的雅集,请的是城南小有名气的李秀才,正摇头晃脑地讲一阕新填的《临江仙》。满堂喝彩,茶香混着墨香,浮动在燥热的初夏空气里。
张奇没下去。
他坐在二楼的老位置,拨着他的算盘。
算盘子儿却没响。他的手指只是虚虚搭在上面,整个人像一尊浸在阴影里的雕塑。
一阵极轻的脚步声停在身后,带着一丝茉莉头油的淡香。
“夫君。”是杨燕。
这间茶楼真正的掌柜。迎来送往,长袖善舞,一张脸能开出八面玲珑的花,一双手能算出九转连环的账。
“说。”张奇没有回头。
“楼下窗边那桌,来了五个客人。”杨燕的声音压得很低,没有了平日里的爽利,像一把收了鞘的刀,“江南口音,穿的是苏杭的上等绸缎。一出手,就赏了李秀才十两银子。”
京城里,十两银子够寻常人家过半年。
张奇的指腹在一颗算珠上摩挲了一下。“阔绰的客人,我们该高兴。”
“他们点了最贵的碧螺春,到现在一口没动。”杨燕顿了顿,“李秀才念了三首词,他们一句没听。倒是把我们楼里有几个伙计,几条楼梯,几扇窗户,数得清清楚楚。”
“哦?”
“带头的那个,腰间佩的玉,是块‘无事牌’。上好的和田籽料,却配了根半旧的牛皮绳。”杨燕的语速快了一点,“那不是商贾的配法,是行伍里,怕玉器磕碰,又不能不戴的办法。”
张奇终于有了动作。
他从算盘上抬起手,拿起了旁边那杯冷掉的茶。
“他们问了什么?”
“问我,老板您是不是时常在楼里。问李秀 D才是不是常客。还问,前几日抓人的那些京营军士,跟您熟不熟。”
张奇心里那盘棋,边缘处悄然塌了一角,露出了底下更深的棋盘。
他以为对手只有东宫,只有陈抱朴。他防备的是朝堂上的刀光剑影。
可这几个人,身上没有官气,只有一股子血腥气。被绸缎和银子勉强包裹着,欲盖弥彰。
“承恩侯的老家,就在苏州。”张奇自言自语。
杨燕的呼吸停了一瞬。
承恩侯府倒了快一年了。树倒猢狲散,死的死,逃的逃,朝廷的卷宗上,这件事早就了结了。
“老板,你的意思是……”
“水浑了,才好摸鱼。有人想看我死,也有人想知道,我是怎么让承恩侯死的。”张奇把茶杯放回桌上,发出轻微的“叩”的一声,“下去吧。他们问什么,你就答什么。别多话,也别慌。”
“是。”杨燕应了一声,转身时,又补了一句,“他们不像善茬。”
“京城里,谁是善茬?”张奇反问。
杨燕没再说话,脚步声轻盈地消失了。
张奇坐着,没动。
承恩侯的残余势力?还是江湖上拿钱办事的杀手?
如果是前者,他们是来寻仇的。如果是后者,他们就是陈抱朴找来的“实证”。
一条毒蛇,盘踞在暗处,随时可能咬人。
他不喜欢这种感觉。他的局,是他来定规矩。任何棋盘外的棋子,都必须被清理掉。
过了一炷香的功夫,楼下的文会散了。
客人们三三两两地离开。
那五个江南“富商”也站了起来,为首的那个胖商人,满脸堆笑地走到柜台前。小六子正低头擦着算盘。
“掌柜的,”胖商人开口,声音洪亮,“今日的文会办得好,茶更好。一点小意思,给楼里的兄弟们喝杯茶。”
一枚银锭,至少二十两,被轻轻放在了柜面上。
小六子抬头,有些不知所措。
“客官,这……”
“拿着。”胖商人笑呵呵的,“我们兄弟几个初来乍到,以后还要常来叨扰。跟你们老板说一声,就说姓金的问他好。”
他说话的时候,眼睛却在柜台后面逡巡,像是在丈量着什么。
另外四个人,一个站在门口,一个站在楼梯口,另外两个则状似无意地散开,正好将整个茶楼大堂的几个要害位置都纳入了视线。
这不是商人的习惯。这是兵家布阵,或是杀手踩点。
胖商人说完,便带着他的人转身离去。
他们走得很从容,脚步不疾不徐,很快汇入了街上的人流。
“老板。”小六子捧着那锭银子,蹬蹬蹬跑上楼。
张奇从阴影里走了出来,站在楼梯口,看着那几个人消失的方向。
“把银子入账。”
“啊?”小六子一愣,“这……”
“他们还会再来。”张奇说,“下一次,就不是送银子了。”
他走下楼,来到那几个人刚才坐过的桌子前。
桌上,四只茶杯纹丝未动,只有为首那个胖商人的杯子,茶水喝干了。
杯子旁边,压着一张一百两的银票,用来付那一壶茶钱。
张奇没有去看银票。
他的注意力,落在了银票底下。
有一枚小小的铜钱。
不是市面上流通的开元通宝。
这枚铜钱更小,更薄,边缘处带着一圈细密的齿痕。钱币的正面,不是年号,而是一个模糊的“车”字。
这是“车马行”的令牌。
京城最大的地下赌坊,也是最大的消息中转站。杀人、放火、买卖消息,只要给得起钱,车马行什么都接。
用银票压住这枚令牌。
意思很清楚。
他们在告诉张奇,他们知道他的底细,就像这张银票,牢牢压住了他见不得光的身份。
这也是一个价码。
一个邀请。
或者说,一个警告。
“杨燕。”张奇喊了一声。
杨燕立刻从账房里走了出来。“老板。”
“把这桌子收了。”
“是。”
杨燕上前,正要拿起那张银票。
“等等。”张奇制止了她。
他伸出两根手指,极其缓慢地,将那张银票拈了起来。
银票之下,那枚铜钱静静地躺着。
张奇的指尖,轻轻地碰了一下那枚铜钱。
冰凉。
他想起了魏和那张焦躁的脸,想起了那些被卷入漩涡里的普通军士。
陈抱朴的笔,是软刀子。
车马行的刀,才是真刀子。
一文一武,一明一暗。
好一个天罗地网。
“老板,这是什么?”小六子好奇地凑过来。
“是战书。”张奇把银票递给杨燕,“也是买命钱。”
杨燕接过银票,手指微微有些发冷。她看着那枚小小的铜钱,仿佛看到了一片血海。
“他们想干什么?”
“他们想让我做个选择。”张奇捡起了那枚铜钱,在指间翻转着,“是跟他们合作,还是……被他们处理掉。”
合作,就是出卖东宫和陈抱朴,把这潭水搅得更浑。
处理掉,就是他和他的弟兄们,成为别人功劳簿上的一行字。
张奇把铜钱收进袖中。
他转身,重新走回柜台,拿起了那把半秃的狼毫。
这一次,他蘸了墨。
他在一张新的宣纸上,只画了一个东西。
一个歪歪扭扭的,车轮。
“小六子。”
“在!”
“把它送到车马行。”张奇把纸递给他,“就说,故人来访。”
他没有等小六子回应,便重新拿起算盘,一颗一颗地拨动起来。
“哒、哒、哒。”
声音清脆,利落。
像是一柄小锤,在不紧不慢地,敲打着京城这张巨大的绞肉机上,一颗生了锈的螺丝。
他要亲自去见见,这几个新来的“客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