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平浪静。
这是车马行那枚铜钱出现的第三天。知味楼里,一切如常。说书先生的惊堂木照旧拍得啪啪响,茶客们的叫好声也依旧洪亮。
张奇守在柜台后,指尖搭着那把旧算盘,却没有拨动。
这三天,楼里多了一个常客。
“张老板,再来一壶龙井。”
杨燕解下肩上的包袱,熟门熟路地在靠窗的老位置坐下。那个位置很好,能看见街面,也能将整个茶楼一览无余。
“好嘞。”小六子殷勤地应着,提着铜壶就跑了过去,“杨燕姐,您今天又是来访友?”
“访友太累,今天只品茶。”杨燕答得自然。
小六子嘿嘿一笑,给她的杯子续满水。
张奇抬了抬眼皮,看着窗边那个穿着粗布衣裙的女子。她来知味楼,已经连续三天了。第一天说访友,第二天说等人,今天说品茶。
借口一个比一个随意。
张奇心里清楚,她等的不是人,品的也不是茶。她在等一柄随时可能从暗处递过来的刀子。
他没有作声。这偌大的京城,天子脚下,龙潭虎穴。多一个人,多一把刀,总是好的。哪怕这把刀,未必听他的号令。
门外,布帘被一只粗糙的手掀开。
一个壮汉走了进来。
他穿了一身短打劲装,肌肉把衣服绷得紧紧的,腰间鼓鼓囊囊,像是藏了什么硬物。他一进门,没有找空位,而是先环视了一圈。
最后,他的视线落在了杨燕的邻桌。
那是一张空桌。
壮汉大马金刀地坐了过去,把桌子拍得“砰”一声响。
“伙计,上茶!”
小六子吓了一跳,赶紧跑过去:“客官,您要喝点什么?我们这儿有新到的雨前龙井,还有武夷山的大红袍……”
“最便宜的。”壮汉打断他,“来一壶高末。”
“好,好嘞。”小六子不敢多嘴,连忙去了后厨。
整个茶楼的喧闹,似乎都因为这一个不速之客,而短暂地停滞了一下。说书先生的醒木,也慢了半拍。
张奇的手,终于从算盘上拿了下来。他拿起一块抹布,不紧不慢地擦拭着光滑的柜面。
杨燕那边,依旧端坐着。她端起茶杯,吹了吹热气,动作没有一丝变化。但她原本放在桌面上的左手,悄无声息地滑到了膝上。
茶很快就上来了。
壮汉抓起茶壶,对着壶嘴就灌了一大口,然后“噗”的一声,全吐在了地上。
“呸!这是什么玩意儿?刷锅水吗?”
他把茶壶重重地砸在桌上,茶水溅得到处都是,有几滴甚至溅到了杨燕的衣裙上。
小六子脸都白了,连忙上前赔不是:“客官,客官您息怒,这茶要是不合口味,我,我给您换一壶。”
“换?”壮汉一把揪住小六子的衣领,“你们东家就是这么做生意的?拿这种馊水来糊弄客人?把他给我叫出来!”
他的力气很大,小六子被他拽得几乎要窒息。
邻桌的杨燕,放下了茶杯。
“这位客官,”她开口了,语气平淡,“有话好好说,何必为难一个伙计。”
壮汉斜了她一眼:“怎么?你想替他出头?”
“我只是觉得,你的口水,弄脏了我的鞋。”杨燕垂着头,看着自己的鞋面,那里,正有一小摊湿痕。
“找死!”
壮汉勃然大怒,松开小六子,蒲扇般的大手就朝着杨燕的脸扇了过去。
这一掌要是扇实了,杨燕半边脸的骨头都得碎。
杨燕没动。
她放在膝上的那只手,也没有动。
她只是看着那只手掌在自己面前放大。
一道人影,比壮汉的巴掌更快。
张奇不知何时已经离开了柜台,站在了杨燕和壮汉之间。他没有出手格挡,只是伸出两根手指,轻轻巧巧地,点在了壮汉的手腕上。
那壮汉用尽全身力气的一巴掌,就这么停在了半空中,再也无法寸进。
整个茶楼,鸦雀无声。
壮汉的额头渗出了冷汗。他想把手抽回来,却发现自己的手腕像是被铁钳焊住了一样,动弹不得。对方明明只用了两根手指,那力道却像是山一样,沉重,无法撼动。
“客官。”张奇开口了,语气和在柜台后一样温和,“知味楼的桌椅,都是上好的黄花梨木,一整套下来,要二百两银子。”
壮=汉不明白他为什么突然说这个。
“你弄脏了地,小六子擦一擦就行了。你要是砸坏了桌子,可就得赔钱了。”张奇松开了手指。
壮汉踉跄着退了两步,捂着自己的手腕,满脸的不可思议。
“你……”
“茶钱,二十文。”张奇没有理会他的惊骇,转身从他桌上捡起茶壶,“这壶,算我请你的。”
他把茶壶递给小六子:“去,换一壶大红袍来,给这位客官压压惊。”
小六子还愣着,直到张奇又重复了一遍,他才如梦初醒,抱着茶壶跑了。
壮汉站在原地,脸色一阵青一阵白。他不是傻子,他知道自己今天碰上硬茬了。眼前这个看起来文弱无害的茶楼老板,是个深藏不露的高手。
车马行的情报里,可没说这个。
他盯着张奇,像是在重新评估一件货物的价值。
张奇没有看他,而是转向了杨燕。
“杨姑娘,受惊了。”
“无妨。”杨燕重新端起了自己的茶杯,仿佛刚才的一切都未曾发生。
很快,小六子捧着一壶新茶回来了。香气四溢,是顶好的大红袍。
壮汉没有去接。
他深深地看了张奇一眼,从怀里摸出几枚铜钱,扔在桌上。
“茶钱。”
然后,他转身就走,没有半句废话。
茶楼里的气氛,在他离开后才慢慢缓和下来。说书先生清了清嗓子,又开始了他的故事。茶客们也重新开始交头接耳,只是话题,都绕着刚才那一幕。
“老板,你……”小六子走到张奇身边,一脸的崇拜和后怕。
“去干活。”张奇打断他。
“是。”
张奇这才走到杨燕的桌前,在她对面坐了下来。
“刚才,为什么不出手?”他问。
杨燕的手指,在温热的杯壁上轻轻摩挲着。
“老板不出手,我便不出手。”她回答。
“如果我没来得及呢?”
“他会死。”杨燕说得斩钉截铁。
张奇沉默了。
他知道她说的是实话。在那壮汉动手的瞬间,他感受到了杨燕身上一闪而逝的杀气。那不是寻常护院能有的。那是从死人堆里爬出来,才能淬炼出的东西。
“你是谁的人?”张奇问出了那个他早就想问的问题。
“一个故人。”杨燕没有抬头,“一个不希望老板出事的老朋友。”
“陈抱朴?”
杨燕摇了摇头。
“东宫?”
杨燕还是摇头。
张奇不再追问。他知道,再问也问不出什么。有些人的身份,比车马行的令牌,藏得更深。
“那人是车马行派来探路的。”张奇换了个话题。
“我知道。”
“他们很快就会有大动作。”
“我知道。”
“你一个人,护不住我。”张奇陈述着一个事实,“甚至,会把自己也搭进去。”
杨燕终于抬起头。
“我拿了薪俸。”她说,“忠人之事。”
“谁的薪俸?”
“东家的。”
这个回答,等于没有回答。张奇却笑了。他站起身,走到柜台后,从一个小抽屉里拿出一个油纸包。
他回到杨燕桌前,把纸包放在她面前。
“这是什么?”杨燕问。
“酱肘子。”张奇说,“知味楼不卖,后厨自己做的。你连续喝了三天茶,胃里太空。”
杨燕拿着油纸包的手,顿住了。
她打开纸包,一股浓郁的肉香扑鼻而来。肘子炖得烂熟,酱色均匀。
“为何?”她问。
“你的茶钱,只够喝茶。”张奇重新走回柜台,拿起了那把半秃的狼毫,却没有蘸墨,只是在指间轻轻转动着。
“这算是……加班的犒劳。”
杨燕没有再说话。她低下头,默默地吃起了那块酱肘子。她吃得很慢,很认真,像是在完成一件很重要的事。
张奇没有再看她。
他的注意力,重新回到了眼前的账本上。但他的心里,却不像账本那样,一清二楚。
杨燕的存在,是一把双刃剑。
她能提供保护,也能引来更深的猜忌。东宫,陈抱朴,还有那个神秘的“东家”,现在又多了一个虎视眈眈的车马行。
这盘棋,越来越大了。
他不知道杨燕的“东家”是谁,也不知道这把刀最终会砍向何方。
但他知道,在刀落下来之前,他至少,不是一个人。
他提起笔,蘸了墨,在账本的末尾,写下了一行小字。
“今日,晴。宜品茶,忌动武。”
写完,他拿起算盘,一颗一颗地拨动起来。
“哒、哒、哒。”
声音清脆,利落。
像是一柄小锤,在不紧不慢地,敲打着京城这张巨大的绞肉机上,一颗,已经开始松动的螺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