算盘是静的。
昨日那清脆的敲击声,仿佛还余音绕梁,但今天,它只是安静地躺在柜台上,像一头蛰伏的兽。知味楼里,伙计擦着桌子,动作很轻。没人敢大声说话。
杨燕走了过来,没有像往常一样拣个靠窗的位置坐下,而是径直走到了柜台前。她手里没有端着那杯永远喝不完的茶。
她将一卷羊皮纸放在了柜台上。
“这是什么?”张奇问。
“知味楼。”
张奇解开系绳,缓缓展开。上面画的,确实是知味楼的平面图,但又完全不一样。他自己的图纸,只画到墙,画到门。而这张图,墙里有线,地下有道。
朱笔标出了一条紧急疏散的密道,从后厨的水井,一直通到三条街外的一处杂货铺。墨笔画出了十几处隐蔽的报警机关,一处被触动,所有伙计房里的铜铃都会闷响。甚至连大堂里那几盆半死不活的文竹,都被标注了可以替换成藏着毒针的龙舌兰。
这张图,把知味楼从一个茶楼,变成了一座堡垒。
“你看过了我的图纸。”张奇说,这是一个陈述句。
“你的图纸只防君子。”杨燕回答。
“这活儿,不是一个护院该干的。”
“我拿了薪俸。”
又是这个回答。张奇卷起图纸,绳子在指间绕了两圈,重新系好。“这图纸,比我付的薪俸,要贵重得多。”
杨燕没有接话。她又从袖中拿出一个小小的长条木盒,放在图纸上。盒子是寻常的楠木,上面没有任何雕花。
“这又是什么?”
“楼大人多,备些玩物。”她说。
张奇打开了木盒。
盒子里铺着暗红色的绒布,上面静静地躺着三样东西。
一枚戒指,黄铜所制,戒面是一朵小小的祥云,看不出有什么特别。
一个鼻烟壶大小的瓷瓶,釉色青白,触手生凉。
还有十几个黑色的,像是莲子一样的东西。
“玩物?”张奇拿起那枚戒指。
“按祥云的云头。”杨燕说。
张奇用拇指的指甲,轻轻按了一下。没有声音,只有一丝极细微的机括弹动。一根淬了蓝光的钢针,从戒指的侧面无声无息地射出,钉入了三尺外的柜台立柱上,入木半寸,针尾还在微微颤动。
戒指弩。
张奇的手停在半空。这种东西,不是寻常的防身器械。这是军中斥候,或是某些见不得光的组织才会用的杀人利器。
他又拿起那个瓷瓶。“这个呢?”
“迷药。见血封喉的解药也在里面,瓶底那一层是红色的。”杨燕的解释,简单到冷酷。“至于那些莲子,是火器。引线很短,遇火即炸,威力不大,但声音和烟雾,足够吓退一群人。”
张奇沉默地看着这三样东西。
玩物。
他说这是玩物。
如果说那张图纸是把他拉进了棋盘,那这三样东西,就是直接往他手里塞了一把刀。一把让他用来杀人,也可能被人追杀的刀。
“东家给的?”他问。
“东家只付薪俸。”杨燕说,“这些,是我自己做的。”
张奇拿起那枚戒指弩,翻来覆去地看。做工很精巧,里面的机括细如牛毛,严丝合缝。他忽然停住了。
在戒指的内壁,一个极不起眼的地方,他看到了一个刻痕。
那不是字,也不是符号,像是一片被风吹散的云。
张奇的心,像是被那根淬毒的钢针,也扎了一下。
他曾见过这个印记。
在很多年前,在另一个地方,在一个他以为自己已经彻底埋葬的过去里。那个地方出来的东西,每一件,都意味着血和死亡。
“你做的?”张奇抬起头,他的语气变了。不再是知味楼老板的客气和试探,而是一种带着锋锐的审视。
“有问题?”
“手艺不错。”张奇把戒指重新放回盒子里,“只是,这祥云的样式,我好像在哪见过。”
“京城里的祥云,大多长一个样。”杨燕的回答滴水不漏。
“不一样。”张奇的手指,轻轻敲了敲柜台,“寻常的祥云,都是三卷云头。你这个,是四卷。多出来的那一卷,像一把钩子。”
杨燕没有说话。
“这种样式,叫‘流云飞钩’。是很多年前,神机营下一个叫‘云机阁’的工坊里,独有的印记。专门给宫里的贵人,打造一些……不那么寻常的玩物。”张奇说得很慢,每一个字,都像是在探路。
“我没听过什么云机阁。”
“是么?”张奇笑了,“也对。十二年前,云机阁因为卷入一桩大案,被一把火烧得干干净净。里面所有的工匠,连同他们的家人,三百多口,一夜之间,从京城里消失了。”
知味楼里很安静。伙计的抹布,停在了桌角。
杨燕站在柜台前,像一尊石雕。
“老板知道的,真不少。”许久,她才开口。
“开茶楼的,听的闲话多。”张奇把木盒的盖子合上,推回到她面前。“你的东西,太贵重了,我不能收。”
他拒绝了。
拒绝了这份保护,也拒绝了这份牵连。
杨燕看着那个木盒,没有动。
“我昨天,吃了你的酱肘子。”她说。
“一个酱肘子,换不来这些东西。”
“我不想欠人情。”
“现在,是我欠你的了。”张奇说,“你连续护了我三天,又给了我这张图。薪俸之外,我欠你一个人情。所以,这些东西,你拿回去。我们两清。”
两清。
这两个字,像是一道界线,被清晰地划在了两人中间。
杨燕拿起那个木盒,放回袖中。“好。”
她只说了一个字,转身就走。
她走到门口,又停了下来。
“张奇。”
她第一次,叫了他的名字。不是“老板”,不是“东家”,是张奇。
“那三百多口人里,有一个,是我师父。”
她说完,没有回头,径直走出了知味楼。
张奇站在柜台后,很久都没有动。
他以为杨燕是东宫的人,是陈抱朴的人,是某个神秘东家派来的刀。现在他才知道,她可能什么都不是。
她只是一把无主的刀。一把从十二年前那场大火里,侥幸逃出来的,复仇的刀。
她说的那个“故人”,那个“不希望老板出事的老朋友”,或许根本就不是指派她来的人。
而是指她自己。
她不想他出事,因为他还不能出事。他对于她,或许有别的用处。
这盘棋,比他想象的,还要大,还要危险。
他拿起算盘,手指落在冰冷的珠子上,却一颗也拨不动。
他拿起那张羊皮纸图纸,在烛火上点燃。火苗窜起,很快将那些密道和机关,吞噬成一团灰烬。
但他记得图上的每一条线。
他拿起笔,在账本上写字。手很稳。
“今日,阴。忌饮陈茶,宜换新火。”
写完,他将那根被戒指弩射入的柜台立柱,轻轻抚摸了一下。
木头上传来的,是一丝冰冷的杀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