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这时，帐帘被一只干净的手掀开。
杨燕走了进来。她身上穿着“夜枭”的黑色劲装，与帐内一众将领的制式铠甲格格不-入。她没有向任何人行礼，径直走到地图前，将一卷羊皮纸“啪”地一声按在张奇刚才划过的地方。
“今夜子时，鞑靼人会有一支辎重队通过狼牙谷。”她的声音清脆，却带着金属般的质感，“三百车粮草，五百匹战马。护送兵力，两个百人队，分布在谷口和谷尾。他们的游骑白天已经扫荡过，今夜是防御最松懈的时候。”
帐内一片死寂。所有人都被这突如其来的精准情报震住了。
李康结结巴巴地问：“你……你怎么会……”
杨燕没有理他，只是看着张奇。
张奇也没有看她，他死死地盯着那张羊皮纸。上面用炭笔勾勒出的，是狼牙谷的地形，敌军的每一个暗哨，每一处火力点，都标注得清清楚楚。这份情报的价值，足以改变整个战局。
但他心里却像被冰水浇透。要获得如此精准的情报，她的“夜枭”们，要付出多大的代价？要深入敌后多远？
“胡闹！”之前反驳张奇的武将第一个跳了起来，“你是何人？竟敢擅闯中军帅帐！这等军机大事，岂容一个女子信口雌黄！万一是鞑子的奸计……”
“闭嘴。”张奇开口了。
他缓缓抬起头，越过那张羊皮纸，看向杨燕。他试图从她脸上找到一丝熟悉的情感，一丝属于妹妹的痕迹。但他失败了。她回望着他，平静，且疏离。那不是妹妹看夫君的样子，是一个下属在等待主帅的命令。
他输了。从在雁门关外她拒绝回去的那一刻起，他就已经输了。她用行动证明，她不是他的负累，而是一把能插入敌人心脏的利刃。
“这份情报，我用十二名‘夜枭’的性命换来的。”杨燕开口，语气平淡得像在说一件与自己无关的事，“他们每个人的名字，我都记得。将军，他们的血，不能白流。”
帐内众人倒吸一口凉气。十二条人命，只为了一份情报。这支名为“夜枭”的部队，究竟是何等的存在？
张奇的喉结滚动了一下。他知道，他没有选择了。在数万人的生死和妹妹的安危之间，他这个主帅，只能选择前者。
“你想要什么？”他问。
“一个时辰。”杨燕伸出一根手指，“我需要一个时辰的时间，在谷内完成布防。子时一到，我的人会从两侧山壁发动奇袭。我需要将军的配合。”
“你要我做什么？”
“在我动手后，请将军亲率一支精骑，从正面冲击谷口。动静越大越好，把他们的注意力全部吸引过去。”
“这是让你的人去送死。”张奇几乎是从牙缝里挤出这句话。
“战争，总要有人死。”杨燕的回应冷酷得不像话，“关键是，死得有没有价值。将军，你在犹豫什么？你怕我完不成任务，还是……怕我死？”
她当着所有人的面，将了最后一军。
整个帅帐的空气都仿佛凝固了。所有的将领都屏住了呼吸，看着这对特殊的兄妹。他们之间的张力，比帐外鞑靼人的兵锋，更加慑人。
许久，张奇紧绷的身体松弛下来。
“……好。”他只说了一个字。
然后他转向李康，语速极快地发布命令：“李康，点三千精骑，一炷香后，随我出发。其余人，按原计划固守城池，没有我的命令，任何人不许出城！”
“将军，这太冒险了！”李康急道。
“执行命令！”张奇的低吼，带着血腥味。
“是！”
杨燕没有再多说一个字，转身便走出了帅帐。那道黑色的身影，很快就消失在了夜色里。
子时，狼牙谷。
张奇勒马站在山坡上，遥望着下方那条漆黑的峡谷。三千精骑在他身后，人衔枚，马裹蹄，安静得像一片铁铸的森林。
风声呜咽，像亡魂的哭泣。他的心，也随着这风声，一点点沉下去。
他不知道自己在这里等了多久。一个时辰，像一个世纪那么漫长。他脑中反复回想着杨燕离开时的背影。决绝，又孤独。
忽然，远处的谷内，一团火光冲天而起！
紧接着，喊杀声、兵器碰撞声、惨叫声，撕破了夜的寂静。
“动手了！”李康压低了声音，带着一丝兴奋。
张奇没有动。他在等。等一个信号。
杨燕说过，当她的人解决了谷尾的守军，会放出第二团火光。那才是他出击的信号。
可他只看到了第一团火光。谷内的厮杀声越来越激烈，甚至能听到鞑靼人的号角声。他们在集结，在反抗。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
李康的呼吸开始急促：“将军，再等下去，他们会被包围的！”
张奇的手死死攥着缰绳。为什么还没有信号？是出了意外？还是……她已经……
这个念头让他心脏骤停。
不。他不能等了。
“不等了！”张奇抽出腰间的佩刀，刀锋在火光下闪过一道寒芒，“全军，冲锋！”
“将军三思！”
“我说，冲锋！”
他双腿一夹马腹，第一个冲了下去。三千铁骑，如开闸的洪水，紧随其后，向着谷口席卷而去。
马蹄踏碎了山石，喊杀声震动了整个山谷。
谷口的鞑靼守军完全没料到会遭遇突袭，瞬间被冲得七零八落。张奇一马当先，手中的长刀翻飞，鲜血飞溅。他杀红了眼，只想尽快冲进去，找到那个让他牵肠挂肚的身影。
就在此时，谷内深处，第二团火光，终于升了起来。
张奇的动作顿了一下。
她没事。
这个认知让他狂暴的心绪，瞬间平复了些许。但随之而来的，是另一种情绪。
她成功了。她不需要他违反约定去救她。他的冲动，他的担忧，在她的计划面前，显得多余，甚至可笑。
战斗很快就结束了。
当张奇率军冲入谷内时，看到的是一幅地狱般的景象。辎重车燃着熊熊大火，鞑靼人的尸体铺满了道路。一群黑衣人正在清理战场，动作高效而冷漠。
杨燕站在一具尸体旁，正用一块布擦拭着手中的短刃。她的左臂上有一道深可见骨的伤口，鲜血将整个袖子都染透了。
她看到张奇，只是平静地走过来。
“末将杨燕，幸不辱命。”她将那卷羊皮纸递过来，上面沾了血，“这是审问出的左贤王大帐位置。将军，我们可以准备下一次进攻了。”
她没有提他提前冲锋的事，也没有提自己为何延迟了信号。仿佛一切，都理所当然。
张奇没有接那份情报。他看着她手臂上的伤。
“你的人呢？”
“战死十六人，伤二十四人。”杨燕报出数字，没有一丝波澜，“已经算是不错的战果了。”
张奇胸口剧烈起伏。
“我问你，为什么延迟信号？”
“谷内有他们隐藏的一支五十人队，情报有误。”杨燕淡淡地解释，“解决他们，花了一点时间。”
“所以你就用你的人命去填？”
“这是最快的方法。”杨燕抬起头，迎上他的怒火，“将军，我的人能做到的事，你的骑兵做不到。用十六个人的命，换来一场大胜，稳住宣府的阵脚，让数万将士活下去。这笔账，很划算。”
“划算？”张奇感觉一股寒意从脚底升起，“在你的眼里，人命就是可以计算的数字吗？杨燕，你到底……”
“夫君。”杨燕第一次用这个称呼打断了他，“在这里，我不是杨燕。我是‘夜枭’。我的职责，就是用最小的代价，换取最大的胜利。如果你无法接受，可以收回我的兵权。”
她又一次，把选择题丢给了他。
张奇看着她，许久说不出话。他看到了她脸上的疲惫，看到了她伤口处因为失血而变得苍白的嘴唇。但他更看到的，是一种他无法撼动的坚硬。
他深知，他已经失去了那个跟在他身后，需要他保护的妹妹。
他从她手中拿过那份血淋淋的情报。
“……归队，疗伤。”
这是他今晚，第二次对她说出“归队”这两个字。
第一次，是无奈。
这一次，是彻底的认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