养心殿内,地龙烧得极旺,暖意融融,却驱不散空气里那份凝滞的寒。
皇帝端坐于御案之后,批阅着奏折。他身侧,长公主龙雨凰正慢条斯理地烹着茶,一举一动皆是皇家威仪。
殿门被内侍官轻轻推开,张奇走了进来。
他行至殿中,长揖及地,没有半句请安的废话。
“臣,张奇,为故忠勇公杨国公一案,请陛下圣断。”
朱笔顿住,在奏章上留下一个浓重的墨点。皇帝抬起头,脸上没有什么表情。
“杨国公案,三年前由三法司会审,证据确凿,早已定谳。你想说什么?”
“臣想说,证据或为伪证,定谳或为冤案。”张奇直起身,从袖中取出一份卷宗,双手奉上,“此乃从承恩侯府抄没的密信,其中一封,是承恩侯写给其心腹的供词,详述了三年前如何买通边将,伪造杨国公通敌文书的全过程。”
内侍官快步上前,接过卷宗,呈递御前。
皇帝展开信纸,一目十行地扫过。殿内只剩下纸张翻动的沙沙声。龙雨凰将一盏刚烹好的茶推到皇帝手边,茶水的热气氤氲不散。
“仅凭一封真伪难辨的信,就想推翻朝廷钦定的铁案?”皇帝将信纸放下,语气平淡,却自有一股天子威压。
“皇兄,”龙雨凰终于开口,“承恩侯是什么样的人,你我心知。他能为一己私利,将手伸进‘四海通’,鲸吞国帑,就能为剪除异己,构陷忠良。杨国公性情刚烈,在朝中与他积怨已久,并非秘事。”
她的话不多,却像一颗石子,精准地投进了皇帝心中那片看似平静的湖面。
张奇没有理会皇帝的质疑,而是从怀中取出了第二样东西。几页泛黄的、从账册上撕下来的残页。
“此乃‘四海通’内账残页,亦是从侯府寻获。上面记录了三年前,‘甲字柒号’军务前后,有数笔巨额款项,从‘四海通’的暗账,流入了当时负责押运北境军粮的几位将领府中。”
他又取出第三份证据,那是一叠被篡改过的军粮文书。
“这是皇城司从兵部档案库中调出的文书原档。臣请陛下看这几处。”张奇上前一步,指着文书上的几个签印,“这几处签印,墨色与纸张的年份不符,有明显的涂改痕迹。承恩侯买通了押运官,将本该运往北境大营的精粮换成了陈米,又将省下的银两,用以贿赂朝中官员,编织罗网。”
皇帝拿起那些文书,凑近烛火,仔细比对着。他的呼吸,不知不觉间沉重了些许。
“承恩侯贪婪无度,朕知道。但他为何要费这么大的周章,非要置杨国公于死地?”
这是一个核心的问题。贪腐和构陷,动机的强度完全不同。
“因为杨国公,挡了他的路。”张奇的回答斩钉截铁,“更因为,杨国公发现了他的一个秘密。一个足以让他万劫不复的秘密。”
张奇从怀中取出了最后一样东西。
那是一封封存在蜡丸中的遗书。周文的遗书。
他没有立刻呈上,而是当着皇帝的面,捏碎了蜡丸,展开那张写满了血字的布帛。
“故羽林卫指挥使周文,是杨国公的旧部,也是当年‘甲字柒号’任务的执行者之一。他临死前,留下了这份血书。”
张奇没有念那些关于构陷的陈述,而是直接跳到了最后一段。他的语调没有任何起伏,却让这温暖如春的殿宇,瞬间如坠冰窟。
“……承恩侯以家小胁迫,令吾等将北境军械库中封存三年的备用军械,换下杨家军惯用的新械。那批军械,早已锈蚀不堪。弓弦一拉即断,箭簇触物即碎,铁甲薄如纸片……”
“你说什么?”皇帝猛地站了起来,打翻了手边的茶盏。滚烫的茶水泼了他一身,他却毫无所觉。
“臣所言,句句属实。”张奇将血书高高举起,“血书上写着,北境飞狐峪一役,我朝三千将士,本可依仗精良军械突围。然人手一弓,拉不满月;身披之甲,挡不住一箭。三千忠魂,尽殁于劣质军械之下,成了承恩侯贪墨军饷的牺牲品。”
“杨国公察觉军械有异,上奏弹劾,却被承恩侯反咬一口,污蔑其监守自盗,私通敌国。人证、物证,皆是承恩侯早已布置好的陷阱。”
“将士们……朕的将士们……”皇帝喃喃自语,他踉跄一步,扶住了御案的边缘,“他们用着会碎的箭,穿着纸糊的甲,去跟北狄的虎狼之师拼命?”
整个大殿,死一般的寂静。
龙雨凰垂下长长的睫羽,遮住了她所有的情绪。
张奇将血书与其余证据一并放在托盘中,由内侍官呈上。
皇帝一把抓过那封血书,上面的每一个字,都像烧红的烙铁,烫在他的心上。愧疚、愤怒、彻骨的寒意,瞬间席卷了他。
他想起了三年前,自己是如何在堆积如山的“铁证”面前,如何在一片“为国除害”的呼声中,亲手批下了那道处斩杨家满门的圣旨。
他以为自己是在清除国家的蛀虫,却原来,是亲手折断了国家最锋利的剑。
“外戚专权,构陷忠常,此为腐心之毒,蚀骨之疽。”张奇的声音再次响起,字字诛心,“杨国公一案,非一人之冤,而是国本之患。今日,他能为军饷而牺牲三千将士;明日,他就能为权位,出卖整个北境防线。长此以往,国将不国!”
“国将不国……”皇帝重复着这四个字,身体微微颤抖。
他闭上双眼,脑海中浮现出杨国公那张刚毅不屈的脸。那个曾经在北境风雪中,为他挡过刀的老将。
良久,他睁开眼。
那里面,再无半分犹豫。
“朕……愧对杨家满门忠烈。”
他的声音不大,却重逾千钧。
他走到殿中,亲自从张奇手中拿过那叠被篡改的军粮文书,又回到御案前,猛地拍在桌上。
“传朕旨意。”
张奇与龙雨凰同时躬身。
“着三法司,即刻重审杨国公一案。所有涉案人犯,一律重新收押,严加审讯。”
“命皇城司协同查办,凡与此案有关之人,无论官阶多高,地位多重,皆可先查后奏。”
“朕要知道,当年除了承恩侯,还有谁,参与了这场构陷。还有谁,手上沾着我大启将士的血!”
“臣,遵旨。”张奇叩首。
“皇兄圣明。”龙雨凰也微微颔首。
皇帝摆了摆手,示意他们退下。他的脸上,是前所未有的疲惫。
张奇站起身,没有再多说一个字,转身朝殿外走去。
当他拉开殿门的瞬间,殿外的风雪,夹杂着一股冷冽的气息,扑面而来。
他一步踏入那片风雪之中,身后,是即将被彻底颠覆的朝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