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城的天,说变就变了。
承恩侯府的倒台,比这冬日的初雪来得更急,也更冷。一夜之间,那座泼天富贵的府邸,朱漆大门上贴上了交叉的封条,像一道狰狞的伤疤。慈宁宫的大门紧闭,传出的消息是太后娘娘偶感风寒,不见外客。宫里的人都清楚,这不是病,是势。太后这棵大树,被皇帝亲手砍去了一根最粗壮的枝干,树荫,便再也遮不住那么多人了。
权力的空隙,总会有人迅速填上。长公主的仪仗,如今在宫道上畅行无阻,往日里需要避让的勋贵,现在远远见了便主动垂首侍立一旁。张奇的格物院,也成了京中最炙手可热的去处。那些曾经对他敬而远之的官员,如今见了面,隔着十几步远就拱手作揖,脸上堆满了热络的笑。
张奇对此,只是淡淡地点头回应。他比谁都清楚,这些人的敬畏,不是给他的,而是给御座上那位年轻帝王斩断骨肉亲情的决绝。
入夜,大理寺卿派人送来了一只封了火漆的木匣。送东西的吏员手都在抖,放下匣子便匆匆告退,仿佛那里面装着的是索命的阎王帖。
张奇独自在灯下,撬开火漆。匣子里没有金银,只有几本不起眼的账册。这正是从承恩侯密室的夹层里搜出来的,“四海通”真正的核心账目。
他一页页翻看,指尖划过那些密密麻麻的名字和数字。大部分都是商号往来,银钱流水,但张奇的动作忽然停在了其中一册的末尾。最后几页,用的不是寻常记账法,而是一种繁复的密码。
张奇并未学过这种密码,但他认得其中几个不断重复的符号。那是军中用来标记物资和兵种的特殊戳印。他将那几页纸凑到烛火下,纸张背后,用特殊药水浸润过的痕迹,在火光炙烤下,缓缓显现出另一层字迹。
那是一份名单,一份三年前的名单。为首的名字,是杨国公。后面跟着的,是当年杨家军中被一同定罪的十几位将领。
名单旁边,只有一行小字。
“甲字柒号,功成。”
张奇合上账册。原来如此。原来承恩侯的“四海通”,不止是商号,还是一个接脏活的掮客。而杨国公的通敌叛国案,在他们账上,只是一桩代号“甲字柒号”的买卖。
他披上大氅,没有叫任何人,独自走进了风雪里。
……
夜色深沉,皇城脚下的一处僻静宅院,门环被轻轻叩响。
门开了一道缝,露出一张与杨莺有七分相似,却更显青涩倔强的脸。是杨燕。她看到门外风雪中的张奇,愣了一下,随即沉默地将门完全打开,让他进来。
“姐姐在书房。”杨燕的声音很低,带着一丝无法化开的警惕。
院子里积了薄薄一层雪,张奇的靴子踩上去,发出咯吱的轻响。书房的门虚掩着,里面透出一点烛火。
他推门而入。杨莺正坐在案后,手里拿着一块布,正细细擦拭着一柄短刃。那把刀是皇帝御赐的,刀身如秋水,不见一丝血腥,却无人怀疑它的锋利。
她没有抬头,动作也未停顿。
“张大人深夜到访,所为何事?”
“为了一桩三年前的生意。”张奇走到她对面,将那本账册放在桌上,推了过去。
杨莺擦拭的动作停了。她放下短刃和软布,拿起账册,翻到张奇做下记号的那一页。
当看到那份显现的名单和“甲字柒号”的字样时,她握着书页的手,收紧了。
“这密码……”她的嗓音有些干涩,“是我父亲当年为防范军情泄露,独创的军中密押。这套密押,随着他老人家的帅印一同上缴,被列为绝密,封存于兵部。”
“李景拿到了它。”张奇的陈述简单而直接,“他不仅构陷了杨国公,还用了杨国公自己的东西,来为他定罪。”
这比任何酷刑都更加诛心。
杨莺许久没有说话。书房里只有烛火偶尔爆开的轻微毕剥声。她常年冰封的脸上,终于有了一丝裂痕,那是一种混杂着巨大悲恸和滔天怒火的情绪。
“证据链还不完整。”张奇打破了沉默,“这只能证明李景参与了构陷,但‘甲字柒号’的买家是谁,账册上没有写。李景很谨慎,他只记录完成了任务,没记录是谁下的单。”
“他会说的。”杨莺终于开口,她抬起头,那双总是平静无波的眼睛里,此刻翻涌着骇人的东西,“天牢里的每一个人,我都能让他们开口。李景不行,就从他的心腹开始。一个一个地问,总有人知道。”
“不行。”张奇立刻否定了她的想法,“你的身份太敏感。你是皇上的刀,不是三司的审案官。你一旦介入,幕后之人就会警觉。他能策划‘甲字柒号’,就能策划第二次。到时候,所有线索都会被他掐断。”
“那要等到什么时候?”杨莺的质问像她手中的刀一样锐利,“等到三司会审,按部就班?那些人盘根错节,审上一年半载,最后只会推出几个替死鬼!我父亲等不了,杨家上下的冤魂也等不了!”
压抑多年的情感,在看到那份名单的瞬间,彻底决堤。她不再是那个冷静的皇城司司长,只是一个背负着血海深仇的女儿。
“我知道你急。”张奇的语气放缓了一些,却依旧坚定,“正因为如此,我们才不能出错。一步都不能错。”
他伸出手指,在账册上轻轻一点。
“三司会审是阳谋,是摆在明面上的刀。我们要做的,是在暗处引导这把刀的方向。李景的党羽遍布朝野,‘四海通’的生意牵连甚广,查抄出来的东西堆积如山。三法司的人手再多,也不可能面面俱到。他们会优先查最要紧的案子。”
杨莺渐渐冷静下来,她听懂了张奇的意思。
“你要我……做什么?”
“我要你动用皇城司的力量,不是去审人,而是去查账。”张奇说,“查所有和‘四海通’有资金往来的账户,特别是三年前,‘甲字柒号’任务完成前后,有哪几笔巨额的、无法说明来源的资金,流向了京中的高官府邸。”
他停顿了一下,继续说道:“顺着钱的流向,总能找到源头。这是你的专长,也是皇城司的专长。做得要隐秘,不能让任何人察觉到你在查杨家的旧案,只能让他们以为,你是在为皇帝清查承恩侯的贪腐网络。”
这是一个极其耗费心力,却又无比精准的办法。用查贪腐的名义,行平反冤案的实事。
杨莺看着张奇,过了很久,她才缓缓吐出两个字:“好。”
她将那本账册合上,小心地推回给张奇。
“还有一件事。”张奇没有接,“长公主。承恩侯倒台,她是最大的受益者之一。我需要你留意她的动向,她见了谁,和谁过从甚密。我不怀疑她,但权力的中心,任何一个变量都不能忽视。”
“我明白。”杨莺点头。
该说的话已经说完。张奇站起身,准备告辞。
“张大人。”杨莺忽然叫住了他。
“嗯?”
“多谢。”
这是她第一次,对张奇说出这两个字。不带任何职务的客套,只是单纯的感谢。
张奇没有回应,只是拉开门,走了出去。
门外的雪,下得更大了。他拢了拢衣领,将自己重新没入那一片苍茫的白色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