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风带来了胜利,也带来了喧嚣。
两个月后,知味楼的生意前所未有的好。南来北往的客商,口中谈论的不再是哪里的丝绸价高,哪里的茶叶新出,而是东南沿海的战事。
“痛快!真是痛快!”一个满面红光的盐商,把酒杯重重顿在桌上,“你们听说了吗?俞将军在定海湾设伏,一把火烧了倭寇三百条船!海水都烧开了!”
“何止三百条!”邻桌的绸缎商人立刻反驳,“我从泉州来的,亲眼见过!俞家军的新式战船,船身窄,速度快,船头的火炮比咱们福船上的还猛!一炮出去,倭寇的安宅船就跟纸糊的一样,直接炸成几块!”
“新式战船?”
“可不是嘛!听说船舷两侧还有能快速旋转的炮座,转得比人都快!倭寇的船刚想掉头,这边炮口就跟过来了,躲都躲不掉!”
柜台后,杨莺正在拨弄算盘,听到这话,手上的动作慢了下来。她脸颊微红,带着一种与有荣焉的兴奋,偷偷望向正在擦拭茶具的张奇。
张奇没看她,只是将一只青瓷茶杯翻转过来,对着光,检查着有没有细微的裂痕。
杨燕端着一盘切好的酱牛肉从后厨出来,脚步在屏风后停顿了一下。她的视线扫过那个唾沫横飞的绸缎商人,又落回到自己妹妹那张藏不住心事的脸上。
“要我说,关键还是俞将军用兵如神!”盐商又开了口,“他好像能未卜先知!倭寇的粮道、暗桩、藏兵的岛屿,他摸得一清二楚!一打一个准,官府里那些内应,也被他连根拔起!现在整个江南的官场,都跟筛子过了一遍似的,干净了不少!”
这话一出,原本热烈的气氛,微妙地冷了一瞬。
在座的,不少人做的就是需要打点官府的生意。
张奇放下茶杯,拿起另一只。
“朝廷这次是下了狠心了。”绸缎商人压低了声量,“听说那份清剿的名单,还有新战船的图纸,都不是兵部和工部出的。是皇后娘娘直接从宫里发出来的,交到了俞将军手上。绕过了所有人。”
“皇后娘娘?”
“嘘……这可不敢乱说。总之,天变了。”
夜深,食客散尽。
杨莺兴奋地收拾着碗筷,嘴里还在哼着小曲。
“夫君!你听见他们说的了吗?复合齿轮!多角帆!他们真的造出来了!我们的船……”她跑到张奇面前,比划着,“真的能打赢倭寇!”
张奇点点头,把最后一张椅子搬回原位。“嗯,好事。”
“夫君,那个故人……他一定很高兴吧?他把图纸献给朝廷,现在打了大胜仗,皇上一定会重赏他的!”杨莺的眼睛里闪烁着纯粹的喜悦。
“会的。”张奇的回应,简单而平静。
杨燕走了过来,将一本账簿放在柜上,发出的声音不大,却让杨莺的兴奋戛然而止。
“莺儿,你先去后院看看新送来的木炭,别受了潮。”杨燕说。
“哦,好。”杨莺不明所以,但还是听话地去了。
书房里只剩下张奇和杨燕。
门被关上。
杨燕没有坐,就站在张奇面前。她不像白日那般精明干练,卸下了伪装,只剩下一种几乎要裂开的紧绷。
“那艘船,是你画的图。”杨燕开口,用的是陈述句。
张奇沉默着,为自己倒了一杯凉透了的茶。
“不,准确说,是你让莺儿画的。”杨燕继续说,她的逻辑清晰得可怕,“复合齿轮,多角帆,膛线改造,火药配方……这些词,莺儿这辈子只对你说过。”
“那份名单,也不是什么故人所托。”她往前走了一步,“每一个被拔除的暗桩,每一个被抄家的官员,都和我们送去沈万川那里的情报,有或多或少的重叠。但是,又更精准,更致命。你从我给你的那些卷宗里,挑出了最核心的部分。”
张奇端起茶杯,却没有喝。
“你没有把东西交给沈万川。”杨燕的呼吸有些急促,“你骗了我,也骗了莺儿。你把它们……送进了宫里。直接交给了皇后。”
张奇终于抬起头。他没有辩解,也没有承认。
“你为什么要这么做?”杨燕的质问里,带着一丝她自己都未曾察觉的颤抖,“夫君,你把我们所有人都放在了火上烤!你绕过了朝堂,就是与整个官场为敌!那些被抄家的,哪个背后没有盘根错杂的势力?现在东南是俞将军在,他能压得住。将来呢?俞将军一走,他们会怎么反扑?第一个要找的,就是送刀的人!”
“他们找不到。”张奇终于开口。
“找不到?”杨燕像是听到了一个笑话,却笑不出来,“这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你以为你做的天衣无缝?只要有一个环节出错,只要宫里那位稍有动摇,我们所有人,包括天真无邪的莺儿,都要粉身碎骨!”
“我信她。”张奇说。
“你信她?”杨燕上前,一把按住张奇端着茶杯的手,“你信的是一个你素未谋面的皇后?你拿我们全家的性命,去赌一个陌生人的心性?张奇,你疯了!”
“我没疯。”张奇的手很稳,杯里的茶水没有一丝晃动,“我赌的不是她,是我自己看人的眼光。赌的是,这大明朝,总要有人做些干净事。”
“什么干净事!”杨燕的情绪彻底失控,“你的干净,就是要拖着我们一起下地狱吗?莺儿她懂什么?她只当自己是在为国出力,是个英雄!她若是哪天不小心说漏了嘴,你知道后果吗?”
“她不会。”
“你怎么保证!”
“我来保证。”张奇的语气不重,却像一块石头,沉甸甸地落了下来,“从我把东西送出去的那一刻起,知味楼就不再是知味楼了。你看到的每一个伙计,后厨的每一个帮工,都是我的人。这栋楼,现在是座堡垒。”
杨燕愣住了。她看着张奇,这个她朝夕相处了数年的男人,忽然觉得无比陌生。那个温和的、似乎只会烹茶算账的夫君,他的背后到底还藏着多少她看不透的东西?
“你……”她想问什么,却又问不出口。
“燕儿,”张奇反手,轻轻将她的手从自己手腕上拿开,“以前,我护着你们,是让你们远离是非。现在,风暴来了,我只能把你们护在风暴中心。这里,才是最安全的地方。”
“安全?”杨燕喃喃自语,这成了最讽刺的词。
“对,安全。”张奇站起身,走到窗边,推开那扇他曾在深夜里推开过的窗。
外面,月色如水,街市寂静。
“东南的倭患平了,但北方的边境呢?朝堂上的蛀虫呢?这一刀递出去,只是开始。”他没有回头,“我不是执刀人,那个位置,太显眼,也太危险。我做的是铸刀、磨刀、递刀的匠人。只要皇帝还需要更锋利的刀,我们就是安全的。”
杨燕顺着他的背影望向窗外,冰冷的夜风吹得她一个激灵。她忽然懂了。
张奇赌的不是皇后,甚至不是皇帝。
他赌的是这个帝国的贪婪和野心。只要最高处的那个人还想开疆拓土,还想肃清寰宇,他就需要张奇这把藏在鞘中的暗刃。
“夫君……”杨燕的声音软了下来,带着疲惫和无奈,“你把莺儿也算计进去了。”
“我是在保护她。”张奇说,“让她活在一个她以为光明的世界里,用她的天才,去做她认为正确的事。这难道不好吗?”
“好?”杨燕苦笑,“等到有一天,她发现自己亲手打造的‘犁’,变成了杀人最多的‘刀’,她会崩溃的。”
“那一天,不会到来。”张奇转过身,他脸上没有了刚才的冷硬,又恢复了那个温和的夫君模样,“因为在那之前,我会把所有该杀的人,都杀光。”
他说得云淡风轻,像是在说今天晚饭的菜色。
杨燕不再说话了。
她知道,争论已经没有意义。棋盘已经布下,他们都成了棋子,而执棋的那只手,是她眼前这个最亲的人。
她唯一能做的,就是帮他看好棋盘,别让任何一颗棋子,走错位置。
张奇重新坐回桌边,给自己斟满了那杯已经凉透的茶,一饮而尽。
他继续烹茶待客,在市井的喧嚣里,做着那个最懂人情味的掌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