砍头?
不是说流放吗?
朝廷的风向还真是一会儿一变。
难怪谢遇没陪着她一块来刑部大牢,说是还有事情要急着处理。
谢遇说的必须要尽快处理的急事,应该就是如何阻止明天午时三刻的问斩。
沈雪见暗暗咬牙,只恨那日在扶风楼,没能直接解决掉虞紫鸢,让她蹦跶到现在,为了一己私欲,不惜向他人举起屠刀。
就像她说的那样,虞紫鸢的父亲虞老,虽然性子又古板又迂腐,但同时他也是个“苦百姓之苦,忧百姓之忧”的好官。
正常情况下, 虞老只会力保封寂,因为封寂这种类似于“杀富济贫”的募捐方式,最终受益的是穷苦百姓人,并非是为了个人私欲。
虞老无论如何也不该向封寂发难才对。
可事情坏就坏在他过于“苦百姓之苦,忧百姓之忧”了。
虞紫鸢就是掐住了他爹的这个命门,将想出这个募捐法子的功劳,全部堆积在谢临川一个人的头上,让她爹误以为谢临川是个肯为了天下百姓,不惜牺牲个人名声的坦荡君子。
眼下正处于立新太子的关键时期,宗室中冒出这样一棵有君王之相的好苗子,为了天下的广大百姓着想,虞老会做出保下谢临川的决定,一点儿都不意外。
可总得有个人替谢临川背下这个恶名,并代替谢临川承受来自一群达官贵人的怒火。
虞紫鸢向她的父亲推荐了封寂。
就因为她想让谢临川休了沈婉柔,而封寂却主张留下沈婉柔。
封寂坏了她的好事。
于是被冒顶了全部功劳的封寂,就这样成了被攻击的靶子。
……那个虞老,简直就是老糊涂虫外加老眼昏发,被自己女儿当了刀使还不知道。
沈雪见在心中骂骂咧咧,面上却不露分毫,她像任何一个小狱卒面对狱卒头子时那样,嘴里面一迭声地应着“是是是,肯定将人看好”之类的话,然后拿起桌面上的腰刀,殷勤地送到狱卒头子手里面去。
极尽谄媚讨好之色。
等狱卒头子领着其他狱卒去外面吃吃喝喝了,她这才松了口气,摊开掌心。
掌心里面躺着一把黑黝黝的钥匙。
这是她刚才帮狱卒头子递刀时,对方悄悄塞给她的。
一同塞过来的,还有那句语速飞快的“半株香”。
也就是说,留给她和封寂的时间,只有半盏株香。
沈雪见不敢耽误,让春竹去牢门口守着,她立刻找到那间关着封寂的牢房。
“咔哒”的开锁声惊动了牢房里面的人。
封寂躺在乱糟糟的稻草堆上面,眼皮子都没有抬一下,只是冷笑着说:“半夜三更的,还让不让人睡觉了?”
睡觉?
都什么时候了,他竟然还惦记着睡觉。
沈雪见简直要佩服死他的定力了。
牢房里面又阴暗又潮湿,还夹杂着形容不出来的古怪气味。
尤其是那股血腥味,堪称刺鼻到了极致,直冲天灵盖。
这样浓郁的血腥味,封寂身上的伤只怕不会轻。
心中才这样想,脚下忽然升起一股黏腻腻的感觉,沈雪见下意识地垂眸看去,这才发现她踩进了一滩血泊中。
牢房内没有灯,不过外面的桌子上面放了一盏油灯,借着那抹昏暗的光线,沈雪见一眼就分辨出脚下的血泊有多新鲜。
这样新鲜的血液,牢房里面又只有封寂一个人,不用想也知道这血是从谁身上流出来的。
沈雪见的心不自觉地揪紧。
她迅速朝封寂走过去,后者在黑暗中蹙了下眉,但依旧没转过身,更没有睁开眼睛,而是用十分危险的声音警告她:“你再敢往前走,我就……”
他后面的话还在慢悠悠的往外蹦,人却突然飞跃而起,朝沈雪见扑过去。
沈雪见还在竖着耳朵听他就如何呢,结果封寂已经冲到她跟前,并且伸手掐住了她脖子。
她微微愣怔了下,随即忍不住在心中感慨,封寂这招声东击西,简直玩得不要太溜,连她都被他蒙蔽住了。
当然,这也不排除她并没有对封寂怀有太多的警惕之心。
封寂这会儿也借着牢房外透进来的昏暗光线,看清了她是谁,愣了片刻后,急忙松开掐住她脖子的手,蹙眉问道:“你怎么来了?这里不是你该来的地方。”
话没说完,张嘴就是一口血喷出。
人也踉跄着往后退去,几欲跌倒。
很显然,他方才那一扑,耗尽了他身上的全部力气。
眼见着他要摔倒在地,沈雪见急忙伸手去扶他,可她低估了封寂的虚弱程度,也低估了封寂的体重。
看着略有些清瘦的人,全身的份量加起来,超出意料的沉重,沈雪见这一扶,竟然都没能将人扶住,自己还险些被带倒。
还是封寂自己及时伸手抓住旁边的栏杆,然后又反过来伸手拉住她。
“你怎么样?没事吧?”
沈雪见:“……”
她当然没事。
有事的是封寂。
封寂本就重伤,刚才扑过来偷袭她的那一下,本就是拼尽全力了,现在又拉了她一把,可谓是将身体透支到了极致。
都没等沈雪见开口, 封寂就又是一口血喷出去。
“自己都快要死了,还有精力去操心别人的死活……你赶紧坐下来!”
沈雪见下意识地去找椅子,随即又想起来这里是牢房,不可能有椅子让他们坐的,她只好扶着封寂走到他先前躺着的那堆稻草跟前,又扶着他坐下,然后从怀里摸出一个瓷瓶。
“这是我三哥给我弄的,好东西,补气血的,你先吃这个,我等下再给你处理身上的伤。”
一边说一边拔掉堵住瓷瓶口的木塞子,从里面倒出一把药丸,一股脑儿的全塞进了封寂的嘴里,然后再拽下腰间挂着的水壶。
来之前她就预估到,封寂肯定受刑了,所以过来之前,她就将有可能会用到的东西,全都事先备好带在了身上。
大概是真的虚弱到了极致,封寂这会特别老实,让吃药就吃药,让喝水就喝水,全程没说一个“不”字,连眼睛都是有气无力的闭着。
直到沈雪见动手脱他身上的衣服,他这才睁开眼睛,抓住沈雪见的手腕问:“你干什么!”
“废话,当然是给你处理伤口了,你穿着衣服,我怎么给你处理伤口啊?”
“……不用,都是些皮肉伤,不致命。”
沈雪见指指地上的那滩血泊:“皮肉伤是不致命,但皮肉伤却能放干|你身体内的血。”
她刚才粗略地看了下,封寂应该是受过重刑,前心后背都是血痕,尤其是后背,血糊糊的一片,都分不清哪里是衣衫,哪里是血肉了。
难怪人人谈刑色变,这里简直就是人间地狱。
下午那会儿还好好的一个人,进来不过才几个时辰,就被打成了这样一副惨状。
沈雪见仗着封寂现在虚弱,没力气,直接将他手指掰开,然后不由分说地扒开了他的衣襟。
入目就是一片纵横交错的鞭伤,每一道鞭伤都血肉翻卷,狰狞可怖。
饶是沈雪见这种见惯了血腥场面的人,看到这样的伤,也忍不住倒抽一口冷气。
这还只是前心,后背那里,只怕会更加严重。
“你……你忍忍,我动作很快的。”
见他还要挣扎,沈雪见忙又说道:“你身上的这些伤口,我肯定是要处理的,我倒是不怕你挣扎,但是你若挣扎的话,势必要闹出动静来,要是惊动了外面那些狱卒,不光你倒霉,我也要跟着受牵连。”
“封寂,你也不想看到我和那些狱卒大打出手的,对吧?这可是能定性为劫狱的大罪。”
封寂果然不再挣扎了。
他似乎认命一般闭上眼睛。
沈雪见也不再说话,抓住他两边的衣襟,一点一点往下褪。
她自己就是个经常受伤的人,处理这种外伤,也算有几分经验,她尽量让自己的动作迅速又不失轻柔。
可有些衣服的布料陷进了血肉中,又因为没有及时处理,和血肉黏合在了一起,遇到这种情况,不管她再怎么小心翼翼,布料和血肉被剥离开的那一瞬,封寂还是会痛得忍不住哆嗦。
沈雪见只好跟他说话,分散他的注意力。
她问他:“你这样的人,和谢临川一看就不属于同一类型的,你干嘛要选择和他走一条道啊?”
他闷声答道:“他先找的我,我那时刚好无聊,也想改变一下,就这样达成合作了。”
这么说,谢临川果然还是运气好,在封寂无聊想改变时找上门去,这才捡到这样一个好智囊。
沈雪见有些酸,忍不住嘟囔道:“他倒是运气好。”
“也未必。”
“什么意思?”
“……”
封寂却不肯再往下说了,沈雪见只好再另起一个话头,转而问他:“对了,上次你答应我的事情,你还记得吧?”
封寂当然记得。
因为这件事,谢临川还怀疑他起了背叛之心,硬是逼着他发了一个十分恶毒的誓言。
不过……
封寂一直是闭着眼睛的,此时忽然睁开眼,微微侧过头去,盯着沈雪见的侧颜问她:“世子妃,你是从什么时候开始打我的主意的?”
“……”他这话问的莫名其妙,但沈雪见还是立马就反应过来他这话的意思。
封寂是在问她,从什么时候开始,想把他从谢临川的身边挖走的。
这个问题倒也不难回答,她老实地答道:“从我知道你是封寂时,我就有了这个念头。”
不给封寂问她为什么的机会,她聪明地抢过话语主导权。
“那你呢,你又是从什么时候知道我想挖你的?”
抛开上一世她和封寂那几年的交往不算,在封寂出现在谢临川身边之前,封寂没有做过任何一件能引起人注意的事情,就只是一个寻常小世家中的寻常公子哥儿。
像他这样的公子哥,京都内满大街都是,一抓一大把,实在还没出彩到能引起她注意的地步。
封寂那样一个聪慧的人,稍稍一想,肯定会觉得不对劲儿。
她不想说谎话骗封寂,暂时又没有想出更好的解释,索性就不给他进一步询问的机会了。
好在封寂也没有揪着再往下问,而是顺着她的话题答道:
“那天在户部门口,你故意当着二公子的面,弄了一个你知我知我天知知地的秘密誓言,不就是想挑起二公子对我的猜疑吗?你这样明晃晃的挑拨离间,傻子都能看出来。”
“可你那位二公子就没看出来啊,所以,你还要继续跟着那个傻子吗?”
等了一会儿,没等来封寂的回答,沈雪见心头一沉,忙转到他前面去,定睛一看,这才发现他晕过去了。
晕过去也好,晕过去就不那么疼了。
趁着这个机会,沈雪见飞快地帮封寂处理伤口。
那些她自己都十分宝贝,不舍得拿出来用的上好伤药,这会儿就跟大风刮来的似的,流水一样给封寂用上。
这些伤药也都是她的兄长们给她的,因为知道她喜欢舞刀弄剑,所以五个哥哥就尽可能多的给她备上一些上好的伤药,以防万一。
结果她还没用上,封寂倒是先用上了。
处理完最后一道伤口,沈雪见轻轻松了口气,她帮封寂将那身血衣重新穿好,扶他躺下去,才要将那些瓶瓶罐罐收起来,忽然发现他右手手掌上面还有一道血痕。
创口还是新鲜的,看样子,应该是刚才抓栏杆时,不小心划伤的。
沈雪见往那伤口上面撒了些药粉,一时找不到东西包扎伤口,她随手就将自己的半截里衣袖子撕下来,缠住伤口,充当纱布用。
作完这一切,外面传来春竹低低的咳嗽声。
这是提醒她时间到了。
沈雪见忙收拾好东西走出牢房。
牢房重新锁上的那一瞬间,原本应该还处于昏迷中的封寂忽然睁开眼睛,怔怔地看着缠在他手掌上的半截里衣袖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