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沈雪见预料的那般,七天回魂夜的信息一放出来,皇帝的神情更加紧绷了。
他甚至再也坐不住,径直站起朝她走过来。
“那提灯少年让你看什么了?画的内容是什么!”
语调颤抖,呼吸急促,沈雪见都有一种她要是再敢磨磨唧唧,皇帝就要把手伸进她脑子里面,把那副画从她脑子里面拽出来自己看。
她不想脑子里面多出一只手来,于是飞快地说道:“那是一副很大很大的画,分了好几个小格子,每一个小格子里面都装着一副小画,第一幅是春日的田间地头上,农人们挽着袖子挥舞着锄头忙春耕,第二幅画农人们放下锄头,一起仰头望天,惊恐地望着黑沉沉的天际,第三副大雨临盆,农人们慌忙往家赶,第四幅画……”
她将上一世那场罕见的雪灾,分成了一组组的小画,再以语言的形式,尽可能详细而生动地描述出来。
她之所以从农人的视角出发进行描述,是因为在那场雪灾中,伤亡最大的,就是这些在土里面刨食的可怜农人。
日出而做,日落还不得息,干着最辛苦的活计,每日最大的期盼就是不饿肚子,却还是难免一日三餐不得温饱。
沈雪见到现在还不能忘记,那些或是穿着单薄衣衫,或是穿着棉衣,然而棉衣上面补丁摞补丁, 扯开补丁一看,里面塞的却不是棉 花,而是河塘边的芦苇絮。
即便塞的是棉花,也都是硬邦邦,黑魆魆,一看就知道用了不知道几代人的老棉花。
那么多尸体,她就没看见哪个尸体身上穿着件真真正正的棉衣。
大概是被她描述的梦境画面震惊住,皇帝的呼吸又急又快,胸膛剧烈起伏着,两只眼睛直勾勾地盯着沈雪见,眼珠子瞪得都快要暴出来了。
说实话,他这副模样,很可怕。
沈雪见倒没有被吓到,她只担心皇帝受不住,再来一个突然驾崩。
毕竟,抛开皇帝这个身份外,面前的也只是一位普普通通的花甲老人,并没有通天之能。
她迎着皇帝瘆人的目光,继续往下说:“给我看完所有的画后,那少年就走了,从那以后,他再也没有走进过我的梦里,可我却再也无法对那场梦视若无睹。”
“人做梦很正常,可要是接连好几天做同样一场梦,那就不正常了,皇上,您说是不是?”
沈雪见问。
皇帝没回答她,依旧目光瘆人地盯着她,似乎想通过她面部的细微表情变化,来判断她是不是在说谎,是不是在胡编乱造。
过了好一会儿,他才点头说道:“你说得对,人做梦很正常,但人不可能接连几天一直做同样的一场梦。”
沈雪见本也没指望能得到皇帝的回应。
她之所以有那么一问,不过是想将皇帝拉进来,让他有一种参与感,免得这位可怜的老人家一个人在那场恐怖的梦境中出不来。
结果没想到,皇帝竟然回应她了。
她心中不免有些诧异,思绪都被打断了一瞬,还没重新接上,就听皇帝反过来问她道:“那少年……走进你的梦中七次,你就一次都没看清他长什么模样吗?”
沈雪见:“……”
懂了,皇帝会回应她,不是因为想回应她,而是想更进一步的确认,梦里的少年到底是不是太子。
毕竟事关重大。
少年戴着面具,容貌是肯定不能看清楚的。
兔子花灯这个特征已经说过了,不算。
太子身上还有什么隐藏的不为人知的特征?
沈雪见迅速打开记忆库,在记忆长河中进行撒网式的打捞,终于捞出了一点儿东西。
上一世,皇帝驾崩的前一晚,命人做了一份芙蓉蒸蛋,可端上来后他却不吃,只是看着那份蒸蛋发怔,一会儿愁眉不展,一会儿又犹自发笑,嘴中还喃喃地嘀咕着说“这是你最喜欢吃的”。
当时皇帝用的是“你”,不是“您”,能让皇帝死前都还惦记着的“你”,除了太子,沈雪见想不出来还有第二人。
她摇摇头,遗憾地说道:“那少年每次来都戴着面具,臣女并没能看清楚他长什么模样,不过……”
沈雪见欲言又止,似乎有些不确定。
皇帝的呼吸更加急|促了,粗哑着嗓音问她:“不过什么!”
沈雪见道:“有一次,那少年来的时候,臣女正在用膳,桌上有一道芙蓉蒸蛋,那少年好几次投去目光,臣女就邀请他一道吃,他却说他不能吃,拒绝了臣女的邀请,不过臣女能看出来,他应该非常非常喜欢那道芙蓉蒸蛋。”
“芙蓉蒸蛋是甜食,臣女觉得,喜欢吃甜食的少年,肯定是一个心肠善良而柔|软的人……皇上?皇上您怎么了?”
皇帝捂住心口大口大口的喘|息,眼前一阵阵的眩晕。
面具!
兔子花灯!
这些都是太子死前最后的装扮!
还有芙蓉蒸蛋,那是太子最喜欢吃的!
他想吃但却不吃,那是因为他不能吃啊,死人哪能再吃活人吃的东西啊!
……那孩子死了都还心系天下 百姓,还有谁的心肠能比他善良,更柔|软!
可恨天妒英才!!!
皇帝死死咬住牙齿,刻满沧桑的面孔憋成了紫红色,也死咬着牙不让喉间的呜咽溢出来。
……可还是有细碎的呜咽声跑出来。
沈雪见看出了他的隐忍,忙一迭声地唤着“皇上”制造噪音,帮他做遮掩。
皇帝得以有片刻的释放。
过了好一会儿,皇帝才摆手道:“没事,朕就是有点儿累了。”
他说完,转过身去,朝自己的龙椅走去。
外面的雨势比来之前又大了一些,乌云将天空压的很低很低,仿佛倾斜的山峦一般,一副随时都要崩塌的架势。
大殿内的光线也因此而变得黯淡,哪怕现在是白天,依旧还点着灯。
被风吹的摇摇晃晃的光影中,皇帝像所有步人暮年的老人一般,佝偻着腰背,走的很慢很慢,还有点蹒跚,让人忍不住想要伸手搀扶他一把。
沈雪见忍住了这股冲动,她咬住嘴唇,看着那道被哀伤裹挟着的背影,并没有目的达成的喜悦。
只有沉甸甸的愧疚。
她利用了一个老人思念亡子的心。
……可除了这个法子,她真的想不出其他更好的办法了啊。
多耽误一天,就要多死很多很多人。
用最小的牺牲,换取最大的存活率,这是她爹教给她的道理。
皇帝走到了龙椅跟前,他坐了下去,扶住龙椅的把手,手掌在上面一遍又一遍的来回摩挲着,说不清楚是眷恋不舍,还是其他什么。
沈雪见跪在下面,努力压制住眼中不该有的情绪,不让它们跑出来。
“皇上,您……您真的没事吗 ?要不还是宣太医瞧瞧吧,您这样子,臣女很担心啊。”
皇帝终于不再摩挲龙椅把手了,他两只手掌稳稳地摁在上面,目光犀利地望着下方,忽然一拍龙椅,喝道:“沈雪见,你可知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