枣红色的梨木桌面上,出现一个又一个的水字。
封寂的字跟他的相貌一样,十分的秀气,可秀气下面却暗藏着坚硬而凌厉的风骨。
哪怕他现在以指为笔,以水为墨,也丝毫不影响他的发挥。
周太医除了喜欢钻研医术外,对书法也一道兴趣极深,很是下苦功夫修炼过一番。
如果换做平时,他少不得要夸赞封寂这一手好字,可是现在,他望着桌面上那一行不亚于大师级别的好字,却忘了惊叹,只剩下惊讶。
他没想到封寂身上的伤,竟然是沈雪见帮着处理的!
大半夜的,混进刑部大牢,冒着这么大的风险,就是为了给眼前人处理伤口……可这位封公子不是二公子的人吗?二公子和世子不对付,这是众所周知的事情,小丫头为何要帮冒着风险帮这位封公子处理伤口?谢遇知道吗?肯定知道的,那小子的耳目灵着呢,就差没通天了,所以眼前这人,是他们放在郡主府身边的耳目?
不是没这个可能!
那位谢二公子虽然有些烂泥扶不上墙,但他身后有太后娘娘撑腰,在一众有望被过继的宗室子弟中,呼声还是很高的!
只一瞬间,周太医的脑中就转过无数个念头。
封寂也不催他,由着他惊讶了一会儿,估摸着他消化理解的差不多了,这才用手掌抹了一下桌面。
那行漂亮的簪花小楷转瞬间就不见了,只剩下一滩凌乱无规则的水渍。
封寂仰头将杯中的半盏茶喝下,他将空盏放在那滩水渍水面,抬眼看向周太医。
“周太医,我感觉我现在精神还不错,我这伤,应该没什么大碍吧?”
周太医看着他,明白了他的意思,也隐约猜出了他的用意。
眼下正处于重立储君的紧要关头,各方势力都在铆足了劲儿的展现自己,这位封公子既然是安插在郡主府内的耳目,那此刻他自然不能伤势太重卧床不起。
真卧床不起了,会错过很多事情的。
想到这,周太医便清了清嗓子,故意用略高一些的音量说道:“封公子身上的这些伤,虽然看着狰狞可怖了些,但好在都只是一些皮外伤,并没有伤到筋骨,清理一下,我再给你用上些上好的伤药,也就无大碍了,封公子不必担心。”
事实上却是,封寂伤的很厉害,他身上的那些伤,不仅伤到了皮肉,也伤到了筋骨。
正常人伤成他这样子,早就该昏迷不醒了,即便用上最好的伤药,至少也要卧床休养个月余,方可下床行走。
所以,周太医如封寂所愿的说出那些话后,还是忍不住用眼神警告了他一番,用很低很低的声音对他说:“凡事都要量力而行,若不想英年早逝,你最好还是卧床休养几日。”
封寂接受了他这带着警告意味的关心,朝他含笑颔了颔首,然后用一副十分欢喜的声音说道:
“真的吗?那可太好了,眼下二公子正是用人的时候,我虽然能力有限,但也可充当马前卒为二公子效劳,可万不敢在这个时候倒下,不能为二公子鞍前马后,还要让二公子为我担心,那就是我的大罪过了。”
“如今听周太医这么说,我也就放心了。”
这就是说,他不可能像周太医说的那样,卧床修养几日了。
周太医最不喜欢不听医嘱的病人,可是此时此刻,他对眼前这位不听话的病人,却没办法板起脸来训斥。
他将已经拿起来打开的伤药,盖上盖子放回药箱,然后伸手从药箱最下面的夹层中,另外拿出了一瓶伤药。
这瓶伤药,无论是从包装还是质地上,一看就比他刚才拿出来的那瓶伤药,要好上几倍不止。
连封寂这种外行人能辨出好坏来。
事实上也的确如此,那些药膏抹到哪里,哪里便被一层丝丝的凉意覆盖住,很好地压住了伤口带来的烧灼和刺痛感。
病人坚持不肯卧床修养,周太医只好忍痛拿出自己的压箱底宝贝。
将封寂全身上下的伤口都处理完,周太医的那瓶压箱底宝贝也用去了一大半。
他心疼的跟个什么似的,一遍又一遍地拿眼刀子戳封寂,封寂朝他感激地抱了下拳,然后再继续作死。
“周太医,我什么时候能下床啊?”
周太医狠狠瞪了他一眼,很想不管他,但又没办法不管,只好忍着不悦,很不情愿地配合他。
“你这个人,受伤了就好好躺在床上休息,老惦记着下床做什么?”
封寂笑道:“二公子正是用人的时候呢。”
周太医冷哼了一声,讥嘲道:“二公子手下的人何其多,怎么就差了你这一个?我看你啊,是担心二公子身边的人趁你受伤之际,取代你的位置吧。”
封寂呵呵笑。
周太医言语中的讥讽越发明显:“听说你在封家不受宠,看你现在这样急着巴结二公子,生怕二公子不要你的样子,我现在相信了,那些听说都是真的。”
封寂不呵呵笑了,他有些无奈地说道:“周太医,做人要地道一些啊,您老既然都看出来了,干嘛还要说出来啊,看破不说破,做人留一线,日后才好相见嘛。”
两人的谈话声,从微微打开一条缝隙的窗缝中飘出去。
一直躲在窗户下面的人蹑手蹑脚,猫儿一样无声离去。
封寂这才不再笑了,他吐出一口血,脑袋无力地往下垂,周太医忙扶他躺下去,往他嘴里面塞了一颗药丸,然后掀开被子,解开他的衣衫,给他施针。
一老一少,一个陷入昏迷中,一个忙着施针救人,再也没有刚才你一句我一句调侃着的轻松气氛。
胧月郡主的住处。
谢临川的面色带着焦灼和不安,惹上虞紫鸢的父亲,他原以为封寂这次再劫难逃了,就连太后那边都传消息过来,让他弃卒保车,所以,当封寂被刑部的人带走丢进大牢,他既没有奔走相救,更没有前去探望一二。
结果谁能想到,昨天还一口一个坚持要严惩封寂,恨不能以死相谏的虞老,只一夜的功夫,忽然就改变了口风,声称是自己误会了封寂,封寂此举,完全是为了天下的穷苦百姓,纵然有错,但错在情有可原,功过可以相抵,且封寂也已经受到惩罚了,事情也该到此为止了。
就这样,原本今天该被拉出去砍头的人,今天就被放出了刑部大牢。
他得到信息后,第一时间就亲自去刑部接人。
虽然他在尽力的弥补了,可这样的弥补,封寂会接受吗?
谢临川心里一点儿底儿都没有。
封寂若是真死了也就算了,他虽然会因为失去一个可用之人而感到惋惜,但这种惋惜可以被填上。
有太后娘娘在后面为他谋划造势,他现在在一众候选的宗室子弟中,呼声也算是高的了。
谁不喜欢荣华富贵?
谁不想权势在手 ?
只要他站在那个位置,就有的是人扑过来,争着抢着要为他效命,为他所用,所以失去了封寂,他固然会心生惋惜,但也不会惋惜太长时间。
但是现在封寂又活下来了,既然活下来,要是放着这样一个出色的人,却没办法驱策,那才会真的让他长久的惋惜。
……封寂会原谅他这一次的舍弃吗?应该会的吧,因为他是真的没办法从虞老的手中救人啊,那就是一个迂腐透顶的老顽固。
谢临川的心中思绪纷杂,一会儿觉得封寂能理解他的苦衷,一会儿又觉得封寂怕是要因此而恨上他了,一会儿又担心封寂会不会报复他对他的舍弃……
思绪来来又去去,没个定数,他烦躁不已,一杯又一杯的往肚子里面灌冷却掉的茶水。
一开始胧月郡主还由着他,心说他心中烦躁,喝些凉茶冷静一下也好。
哪曾想他喝的停不下来,冰冷的凉茶一杯又一杯的往肚子里面灌,胧月郡主终于没办法不管了,这样冷的天,喝这么多的凉茶,是会生病的!
她抓住谢临川执杯的手,将他手里面的茶盏夺过来扔到一边去,温声安慰他:“川儿,不能再喝了,再喝会喝坏肚子的……封公子是个明白大义的人,他一定能理解你的苦衷,不会怪你的。”
“再说了,他现在不是平安无事地回来了吗?”
平安无事地回来了?
谢临川回想起他将封寂从大牢内接出来时看到的情形,一身的血,面色惨白的吓人,任谁看了都会心惊。
那个样子,哪能说是平安无事的回来了,分明是被扒掉一层皮,丢掉半条命!
他娘这话说的太轻巧了。
谢临川摇摇头,并没有被安慰到,胧月郡主只得又说道:“川儿,你忘了封公子是什么身份吗?”
封寂的身份?
他不就是封家的长子吗?
难道他还有什么隐藏的身份 ?比如封家的私生子什么的。
谢临川心中这样想,便也忍不住这样说了出来。
胧月郡主没料到他会联想到这么远,简直就是相差十万八千里毫不相干。
可那毕竟是她的亲儿子,再蠢也只能接受。
胧月平息了一下心绪,耐心地提点儿子。
“封寂在封家,虽然占了一个封家长子的身份,但是据我所知,他生母早逝,他父亲并不喜欢他,他那个后娘对他也是表面做人,背后做鬼,封家的下人对他更是阴奉阳违……他在封家的日子并不好过!”
胧月郡主说完,期待地注视着儿子。
可惜,儿子完全没有悟出她话语中透露出来的重点,而是继续两眼茫然地看着她。
那张大嘴巴嗷嗷待哺的样子……哎!
胧月郡主无声一叹,但凡坐在面前的不是她亲生的,她肯定要指着人鼻子大骂蠢货了。
可惜,那就是她亲生的,是她费劲千辛万苦好不容易才怀上,十月怀胎生产时还险些血崩而死,拼了性命才生下来的亲亲儿子!
再蠢也得认啊!
胧月郡主只好耐着性子往蠢儿子嘴巴里面喂饭。
“像他这样的人,平日里面受到的白眼和冷嘲热讽肯定不少,恐怕做梦都想着要如何翻身。”
“如今他好不容易攀上了你这棵大树,你觉得他可能会轻易撒手放弃吗?肯定不会!”
那样一个做梦都想着翻身的人, 只会紧紧抓住好不容易得来的机会!
这点自信,胧月郡主还是有的,所以她说得十分笃定。
她这份自信感染了谢临川。
见他有些意动了,胧月郡主继续安慰他道:“况且,他这次也没什么大损失啊,就只是在刑部大牢里面待了一夜,受了点小小的皮肉伤而已。”
“他身强力壮的,难不成这点皮肉小苦都受不了?你要知道,等你坐上那个位置后,他能从你这里得到的,可是无数人求都求不来的荣华和富贵!”
“他那样聪明的一个人,不会连这点得失都计算不清楚,所以川儿,你大可不必担心,他不会跟你翻脸的,他真要因为这样的小事情就跟你翻脸,那只能说明他这个人的人品不行,格局不够大,也不配为你所用。”
随着胧月郡主的一番长篇大论,谢临川不安的心终于安定下来。
就在这时,先前那个躲在窗下偷听的小厮过来了,就他听到的内容,一字不差地转述给胧月郡主和谢临川听。
母子俩互视一眼,胧月郡主朝儿子露出得意的神情:怎么样,我没说错吧!
谢临川因为不安而紧蹙的眉头,此时终于舒展开来。
他心情大好,赏了那小厮一锭银子,等小厮捧着银子欢天喜地的告退后 ,他也对胧月郡主道:“我去看看封寂。”
周太医的针灸之术,整个太医院都无人能及,他一套针法才行到一半时,封寂紊乱的脉搏就变得平稳下来,等谢临川过来看他时,他已经从昏迷中醒转过来了。
“二公子。”他招呼道,欲要起身下床。
谢临川急忙快步上前去摁住他。
“封兄有伤在身,不必多礼!”他转身望向周太医,“周太医,封兄的伤势如何?”
一副十分关心封寂的样子。
周太医掀起眼皮,瞥了一眼含笑看着他的病人,好不容易才忍住没说出“快死了”之类的话。
他轻咳一声,用十分平淡的语气说:“封公子身上的都是些皮肉伤,血流失的多了点儿,不过好在他年轻力壮的,多吃点补品,还是能补回来的。”
闻言,谢临川这才算是彻底放心了,他娘的话虽然说的有道理,可他还是希望封寂不要伤得太重。
倒不是他真的有多关心封寂,他只是觉得,一个巴掌不足以令人心生怨恨,可要是背后一刀子扎过去,那就未必了。
眼下这样就很好!
他大声吩咐外面的人:“来人,去把府里面最好的滋补品,全拿过来给封公子用!”
下人应声而去。
封寂感动道:“多谢二公子关心,让二公子破费了。”
谢临川佯装生气道:“封兄这是说的哪里话,你我二人情同手足,我恨不能代替你受这些罪……只恨我身在此位,很多事情身不由己啊,还望封兄理解我!”
封寂表示自己很理解,并表态说愿为二公子效犬马之劳。
一旁的周太医实在不想看这二人一个比一个虚伪的嘴脸,丢下一句“好生修养”,便挎着自己的药箱起身告辞。
不过,封寂到底没有好生修养,第二天他便去了户部。
沈雪见看见他,吓一大跳,好不容易熬到四周人都各自忙碌去了,只剩下他们二人,她忙将他拉到偏僻无人处,急道:
“你不好好在床上躺着养伤,还到处乱跑,你不要命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