按理来说,自己随身佩戴的东西。
尤其是像这种特意从寺庙求来,由僧人开过光的护身符。
方赭石原本应该无比熟悉才对 ,不至于连一个开光僧人的法号都记不住。
然而巧就巧在方赭石是位坚定的无神论之人。
他从来不信那些神神佛佛的事情。
他总说:“求神拜佛不如靠自己,那些神神佛佛若真存在,这世上就没有那么多到死都闭不上眼的可怜之人了。”
神佛最虔诚的信徒是生活在困顿中的穷苦人。
这些在温饱线上挣扎的穷苦人,他们宁可自己吃糠咽菜啃树皮,也要将手中攥着的唯一一个铜板换成香烛,供奉给神佛。
可他们虔诚跪拜的神佛,并没有给他们任何护佑,对他们的垂死挣扎,也都视若无睹。
所以方赭石不信这些东西。
奈何那玉佛是他母亲为他求来的,他又是个大孝子,不忍寒了老母亲的心,这才将那玉佛随身佩戴。
但他也仅仅只是将那玉佛当作一个装饰品挂在腰间,并不曾细细观赏过。
他甚至都没有仔细地看过那玉佛长什么样子。
就连那玉佛的佛珠上面有僧人法号一事,他也是从他母亲嘴里面听说的。
可惜,方赭石连神佛都不信,又怎么会在意一个僧人呢?
他并没能记住那位僧人的法号是什么。
如果他知道将来有一天,玉佛会丢失,那个被他忽视的法号起到至关重要的作用,他一定会牢牢记下那个法号。
可惜,世上从来就没有如果一说。
如果真的有如果,方赭石兴许也就不会随身带着那枚玉佛了。
接连遭遇不顺,睿王这几日的情绪一直都处于高压状态。
此时又听说方赭石还是没能回想起那位僧人的法号,还得回乡去向方母求证,他这几日积压的情绪再也压制不住,顷刻间爆炸开来。
他一双眼睛迅速被血丝覆盖住,原本搭在膝盖上的手,这会儿死死地攥成了拳头,脖颈上面的青筋也可怕地鼓起来,仿佛下一刻就要“砰”地爆裂开。
方赭石的老家距离京城有数千里之遥,哪怕他日夜不眠纵马疾驰,这一来一回,最少也要花费一个月的时间!
等方赭石弄到那个僧人的法号,黄花菜都凉七八百回了!!!
京效地陷的事情一旦查到他的头上来,凌王府不会放过他,国公府也不会放过他。
尤其是国公府那边。
他可是听说了,国公府的那位嫡女沈雪见,对谢遇情深不悔,嫁过去的当天晚上,就亲手打杀了凌王府的一位下人。
就因为那个下人对彼时还是个傻子的谢遇出言不敬。
新婚之夜就大开杀戒为夫君撑腰做主,试问哪个女子敢这样无所顾忌?
当初凌王府的那位下人仅仅只是对谢遇出言不敬了些,那位国公府的嫡女就敢穿着喜服大开杀戒。
如今知道他要弄死谢遇,并且还出手付诸于行动,扯的还是她的旗号,那位国公府嫡女能善罢甘休?
才怪!
如果仅仅只是一个女子,倒也不那么可怕,可怕的是那位嫡女背后的势力!
前有一个在战场上面驰聘大半辈子,连先帝爷和隆安帝都要敬重三分的国公父亲。
后有五位现如今都在军中担任要职的兄长。
另外还有一个同样是武将世家的外祖一家。
这几方势力要是联起手来,别说他一个亲王了,就是隆安帝,都要畏惧地让步三分!
等到事情暴露出来,都不需要隆安帝出手,这几分人马就能将他这个亲王收拾的毫无还手之力。
而且,事情暴露出来后 ,隆安帝少不得要对他进行彻查,一旦彻查起来,他这些年做的那些事情,又怎么可能藏得滴水不露?
总会遗留下一些痕迹!
而那些又都是赦无可赦的杀头死罪!
说到底,还是他不经查!
……想他隐忍蛰伏这么多年,事事小心,处处谨慎,还搭上了两条腿,说是卧薪尝胆也不为过,难道现在,因为手下人丢失的一枚玉佛,就要全部功亏一篑了吗!
想到这一系列后果,睿王越想越不甘心,怒火像沸腾的滚水,在他体内横冲直撞,他整个人都被烧成了赤红色。
屋内三人看见他这样子,都大惊失色,谢怀希立刻对那名前来禀事的男子道:“传信给方赭石,让他加快速递,一刻不得耽误,京城这边的动作也不能停,继续寻找那枚玉佛。”
“寻找的范围不要再单单局限于那位妇人的居所,也排查下那妇人日常都和什么人来往,与什么人关系最要好,她有没有可能将那枚玉佛寄托在旁人那里。”
“另外还有一处……”
谢怀希蹙眉,面上露出迟疑之色,似乎觉得那一处不太可能。
然而世人都觉得他父亲是个只醉心于花花草草,没有什么大志向的闲散王爷,甚至还有人用“伤仲永”来形容他父亲。
在大家眼里,他父亲这样的人,绝不可能做出什么倾覆本朝江山的事情来,可是结果呢?
眼睛看到的,并不一定就真的都是真的。
同理,往往越是不可能的事情,发生的几率就越大。
想到这,谢怀希眼中的迟疑一扫殆尽,沉声下令道:“想办法接近那妇人的尸体,将她的肚腹打开。”
“……”
属下震惊地望着他。
睿王惊得都顾不上愤怒不甘了。
睿王妃更是倒抽一口凉气,不可置信道:“希儿,你是怀疑,那妇人把玉佛吞进了肚子里面去?”
三人屏住呼吸,六只眼睛一瞬不瞬地盯着谢怀希。
谢怀希的眉眼压得很低很低,目光凌厉的像一把闪烁着寒光的刀刃。
他沉声说道:“现在可以确定的是,方赭石弄丢的那枚玉佛,确实落在了妇人那里,但是我们的人翻遍了那妇人的住处 ,也没能找到那枚玉佛。”
“那妇人在被收留之前,居无定所,她住的那间屋子,就是她唯一的落脚之处。”
“在排除她将玉佛送人,或是她托人代为保管的情况下,她会将玉佛藏到哪里呢?”
“她会先将玉佛藏在自己睡觉的地方,或者是就揣在自己身上。”
“等她发现自己活不成了,要死了,她肯定想带着玉佛走,因为她穷怕了。”
“但是她又没有亲朋好友在世,谁又真的会在乎她死后如何呢?”
“旁人为她操劳身后事,看见她手里面攥着那样一个值钱的物件儿,说不得就会起贪财之心,将那枚玉佛偷偷拿走,私自昧下,反正她一个死人,也没办法活过来阻止。”
“那么,妇人想要留下那枚玉佛作为自己的陪葬品,保证自己去了阴曹地府不再继续做穷人受苦,最稳妥的办法,就是将那枚玉佛吞下去,藏在自己的肚子里面,这样,就谁都偷不走妇人的陪葬品了。”
外面落雪纷飞。
凌厉的寒风钻进屋内,带来刺骨寒意的同时,也将屋内的烛火吹得东摇西晃。
连带着墙上的人影也跟着东摇西晃,扭曲变形,平白让屋内的气氛多了几分诡异感。
再听着谢怀希说的这些话,睿王妃一个激灵,不由得就起了一身鸡皮疙瘩,连瞳孔都开始颤抖起来。
她本能地往睿王身边靠拢,受惊的菟丝花一样依偎上去,又牵住睿王的一角衣袖,攥得死死的,仿佛这样那些鬼魅就不敢靠近她似的。
睿王感觉到了妻子的害怕。
他握住妻子的手拍了了拍。
睿王妃那双因为恐惧而瞪得又大又圆的眼睛这才恢复正常。
“那玉佛……多大啊?能吞得下吗?”睿王妃颤声询问。
问完以后又觉得自己这话问得实在没水平。
一个随身佩戴的玉佛,能有多大?顶天了也就拇指大小。
一个大人,吞下这样一个大小的物件,并不是什么难事。
父亲房中的一个姨娘,当年就是吞金条而死的。
据说那根金条有成年男子的两根手指那么长那么宽。
这话的真假睿王妃不知道,毕竟她当时还小,母亲和姨娘们之间的争斗,基本上都是瞒着她进行的。
她之所以会知道这件事,还是因为那个姨娘的死状很凄惨,墙壁和地面上到此都是横七竖八的抓挠痕迹,每一道痕迹都鲜血淋淋。
那姨娘的十根手指指甲盖几乎没有一个是完好的,全都外翻掉了。
五官也扭曲而狰狞,两只眼睛瞪得有铜铃那么大。
就像一个面目狰狞的女鬼。
她当时因为好奇,躲在人群中偷偷看到了这一幕。
一眼惊悚,从那以后,她幼小的心灵上面就留下了一道再也抹不去的阴影。
一直到现在都没能抹去。
这也是刚才听谢怀希说槐花婶子有可能将玉佛吞进肚子里面,睿王妃会瞬间遍体生寒的根本原因所在。
因为谢怀希的话,唤醒了她儿时留下的那抹可怕的记忆。
现在她从睿王身上汲取到了安全感,人也就冷静了下来。
然后就意识到自己问了一句废话。
果不其然,就听谢怀希道:“方赭石丢失的那枚玉佛并不大,那妇人吞下去,完全没问题。”
“可是……”睿王妃顿了顿,还是说出了心中的疑惑,“假如那枚玉佛被妇人吞进了肚子里面去,这不是一件好事吗?”
都被吞进肚子里面去了,他们找不着,凌王府那边的人也找不着了,大家谁也找不着,就让那枚玉佛和那妇人的尸体一道深埋与泥土之下,这不是很好吗?
后面这段话,睿王妃并没没有说出来,但是她的意思都写在脸上面,不言而喻。
谢怀希看了她一眼,没有着急着解释,他先对那名属下道:“传令下去,让我们的人兵分多路,按照我刚才的方向去查,妇人那边……徐庆,你亲自去。”
“另外切记,所有痕迹都要抹除干净,不可泄露行踪被人察觉到,更不可留下任何蛛丝马迹!”
他声音很冷,语气也很沉,令人不容置疑,身上有股超乎他这个年龄该有的沉着和冷静。
早在多年前,当其他小少年还依偎在母亲怀里面撒娇时,谢怀希就开始参与进睿王图谋大大业之中去。
睿王也在有意培养他,允许他发号施令。
所以,他的命令,就是睿王的命令。
下面的人只需听主子命令行事即可,不需要太清楚其中原因。
谢怀希这样下命令,徐庆恭声应了声“是”,如来时那般翻窗而出,隐入夜色之中。
谢怀希将窗户关上,这才转眸看向睿王妃,解释道:“如果那枚玉佛,能随着那妇人深埋与泥土之下,那自然是再好不过的了。”
“可儿子这边得到的消息是,那妇人的尸体,至今还在义庄里面存放着,并未下葬,母亲可知这是为何?”
“为何?”睿王妃一脸狐疑。
谢怀希道:“因为除了方赭石弄丢的那枚玉佛外,我们在现场没有留下任何的蛛丝马迹,谢遇他们想要查出是谁在背后设计要害他性命,那位叫槐花婶子的妇人,就是他们唯一的突破口。”
“死人虽然不能开口说话,但是死人的尸体,也是能传达信息的。”
“说不定什么时候,谢遇他们就会将尸体刨开细查。”
所以,他们要抢在谢遇动手之前动手。
……
京城有大小义庄数十个,但能用来存放犯人尸体的义庄却只有一处。
那就是西大街义庄。
因为这处义庄距离刑部衙门最近,平时从大牢里面抬出去的尸体,一般都寄放在西大街义庄。
义庄的人对此求之不得,朝廷那边出手大方,存放尸体的费用只会多给,不会少给。
由于义庄的特殊性,即便是大白天,这里也阴气森森,除非迫不得已非来不可,不然没人愿意踏足这样的地方。
等到了晚上,整个义庄更是安静如坟场,连老鼠都躲在洞里面不愿意露头。
更何况又是这样天寒地冻的天气。
往常这个时候,守义庄的老李头早就钻进自己暖暖的被窝里面了。
但是今天,老李头却没有像往日那般钻进被窝里去。
他拢着袖子,半躺在一张软椅上面,身上盖着一床棉被,脚边放着一个烧得正旺的火盆,火盆前七八步开外之处,停放着一口薄皮棺材前。
棺材里面躺着的死人正是槐花婶子。
这位逝者并没有影响到老李头入梦会周公。
他老人家的呼噜打得震天响。
和老李头一块儿守在棺材前的,另外还有两名男子。
二人皆是一身官差打扮,腰间挂着把长刀。
跟躺在棺材前依旧能睡得打呼噜的老李头不同,两名官差待在这样的地方,别说他们不能睡,就算能睡也睡不着。
四周全是死鬼,他们哪里睡得着呀。
两个官差的眼睛一个比一个瞪的大,手也一直按在腰间的佩刀上面,都不敢拿开,一副随时都要拔刀而出的架势。
时间一长,那手冻的就有些僵了。
官差一搓搓明显麻木不少的手指头,又吸溜了下鼻涕,朝李大爷喊道:“喂,老李头,醒醒,快醒醒!”
边说边走过去,摇了摇老李头的肩膀。
睡得正香,忽然被人摇醒,老李头就有些不高兴,迷迷糊糊地骂了句脏话。
那官差气得不行,扯着嗓子吼道:“老李头!你骂谁是死鬼呢!你再骂一句试试!”
身处在死人堆里面,本就听不得“鬼”这个字眼。
再被老李头这样骂是死鬼,那官差晦气的脸都涨红了,噌地拔|出腰间的佩刀。
冰冷的刀刃架在脖颈上面。
雪亮刀身映出来的森冷寒芒,刺得老李头瞳孔一缩,整个人瞬间清醒过来。
他赶忙堆出一脸的褶子赔笑道:“哎哟官爷,我哪敢骂您啊,我就是吃了熊心豹子胆也不敢骂您啊……我那是梦游胡言乱语呢,官爷您大人有大量,莫要和我这个老匹夫一般见识啊,瞧我这张破嘴,该打!”
老李头一边说,一边当真抬起手打了自己几个嘴巴子。
见他这样识趣,那被他骂是死鬼的官差,脸色这才好看了几分。
他将长刀收入刀鞘中,没好气地对老李头发牢骚道:“你这鬼地方,也太冷了,就不能再多生几个火盆吗?”
官差二也觉得这地方格外的阴冷,寒意小虫子一样往身体里面钻,感觉骨头里面都能结出冰渣来了。
他附和道:“这鬼地方确实冷的很,老李头,我们平时可没少照顾你的生意,哪一次给的银钱不都是足足的?你就不能大气一点吗,火盆都不舍得多生几个。”
官差一也说道:“你一个孤寡老人,挣那老些钱有什么用?又带不进棺材里面,快去快去,赶紧再生两个火盆来!”
两人都催促老李头再去多生几个火盆。
老李头瞅瞅左右前后的四个大火盆,心说再生两个火盆,这地方就要变成火葬场了。
这俩官爷,看起来一个比一个魁梧壮实,结果却是都是个空心瓤子,中看不中用,白长了一副大个头,胆子比芝麻粒还小。
哪里是他这地方冷,分明是这二人心中害怕!
别说再多生两个火盆,他就是再多生十个火盆,这二人心中的畏惧不除,该冷还是冷。
不过这话,老李头是万万不会说出来的,毕竟还要依仗人家照顾他的生意呢。
老李头就转了下眼珠子,顺着那二人的话,提议道:“我这地儿是冷了点儿,不过这火盆确实不能再添了啊,再添就要出事啦,会中毒的!”
“要不这样吧,我这里还有一壶一直没舍得喝的好酒,我拿过来,二位官爷喝点儿小酒驱驱寒?”
酒是个好东西,不但能驱寒,还能壮胆。
两位官差相觑一眼,都露出心动之色。
可当他们目光落在那口薄皮棺材上面,心动又变成了迟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