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于自己的易容术,沈雪见不敢吹牛说可以做到出神入化,爹娘都辨别不出真假的地步。
但至少也还像那么回事。
她犹记得上一世,她在一次恶战中受伤,加之队伍中有奸细未曾揪出,五哥便提议让她改妆,将她送到了一户庄户人家家中去休养。
那家主人是一对老夫妻,有个儿子,已经成家立业了,且在军中服役,是她五哥手下的一名参将。
另外老夫妻俩还有一个女儿,但是远嫁,两三年也难得回来看望老两口一回。
这事成了老夫妻俩的心病。
尤其是老爷子,时不时的就要陷入自责和后悔中,后悔当初不该看对方家中给的聘礼厚,就把女儿嫁到那么多远的地方去,他自己日常思念女儿也就算了,毕竟当初这是他的决定,怨不得别人。
关键是老妻。
因为老妻经常会因为过于思念女儿而偷偷抹眼泪,他都撞见好几次了,老妻背着他,捧着女儿以前用过的枕头,一个人躲在房间内偷偷抹眼泪的画面,看见了就再也忘不掉,刻在了骨髓里融进了血液中。
看见一次,心中的自责就加深一分。
有时候光是想想,心里面也会难受的不行。
久而久之,老爷子就像练功之人走火入魔了一般,天天自责当初不该将女儿嫁到那么远的地方去,将自己当成了一个罪人看。
日复一日,天天这样郁结在心,就是一个身强力壮之人也禁不住这样的糟蹋,何况是一个垂暮之年的老人家。
老爷子病倒了。
并且病情来势凶猛,头天晚上饭桌上发作,到下半夜就撒手人寰了。
按道理说,亲长逝,身为儿女者,理应相送最后一程。
然而彼时正值盛夏,老夫妻的女儿又远嫁在数百里之外,一来再一回,路上少说也得耽搁小十天的功夫。
可一俱已经失去生机的尸体,明显等不了那么长时间。
大家只好将老爷子下葬。
然而奇怪的事情发生了,就是老爷子的棺材板,不管怎样都盖不上,上一刻分明已经盖得严丝合缝了,可是转个身的功夫再看,棺材板又裂开了一条缝隙。
如此折腾几回后,村里面有位老者就说,老爷子的棺材板之所以总也盖不上,这是因为老爷子心中有执念,死不瞑目。
沈雪见那个时候对这种神神鬼鬼的事情,还秉持着“不相信但也不质疑”的态度,听老者这么说,就顺着话茬问那老者,要怎样做才能让老爷子闭眼。
老者就说, 老爷子心中的执念就是他那远嫁的女儿,心病还须心药医,想要老爷子放下心中的执念闭眼长眠,自然得让老爷子的女儿亲自过来相劝才行。
彼时老爷子已经停棺三日了,如果再拖上十天半月的,将他那远嫁的女儿叫回来劝慰,只怕老人家的尸体就要腐烂成一团了。
没办法之下,沈雪见就想找个人假扮老者的女儿。
然而欺骗死者这种事情,多少有损阴德,老夫妻俩的儿媳妇倒是愿意牺牲,奈何做婆婆的却不死活肯,怕连累儿媳,更怕连累儿子孙子。
最后,那婆婆说,她自己来假扮自己的女儿,她老大一把年纪了,早死晚死都一样,不怕,不怕死鬼找她算账,又说她闺女跟她年轻的时候长得一模一样,只要把她往年轻时的模样改就错不了,然后就苦苦哀求沈雪见帮她。
沈雪见没办法,只好答应下来,将一个年仅六十岁的老人家,硬生生易容成了一个二十多岁的年轻妇人。
最后一个步骤完成时,老婆婆自己都震惊了,险些要以为自己返老还童了。
最后,老婆婆顶着一张自家闺女的脸,跟已经作古的老伴絮絮叨叨了半天,终于成功地将棺材板给盖上了。
将一位年仅六十岁的老妪,易容成一个风姿正好的年轻妇人,那绝对是沈雪见易过的最好的一张容。
不过现在,有了第二张和第三张。
龙生九子,各有不同,何况凌王和隆安帝虽然同父,但却不同母,两人之间的相貌,连三分的相似都没有。
但是现在,凌王成了隆安帝,隆安帝成了凌王,单从面容上面来看,基本上看不出破绽来。
至少跟随了凌王大辈子的忠叔,进来后,先给顶着隆安帝脸皮的凌王行礼,然后再给顶着凌王脸皮的隆安帝行礼。
口中对二人的称呼,也是先皇上,后王爷,丝毫没察觉出自己张冠李戴了。
以至于后来顶着隆安帝脸皮的凌王叫他“忠叔”时,忠叔吓得“啊呀”一声,一度以为自己幻听了,目光不停的在互换了脸皮的隆安帝和凌王两人脸上来回扫描,又忙碌又惊疑。
那模样看得隆安帝忍俊不禁,哈哈哈大笑。
这一笑发出的自然也是隆安帝的声音。
作为一个跟随了凌王大半辈子的老人,隆安帝的声音,忠叔自然能听得出来。
然后忠叔他老人家成功地又受到了二次惊吓。
“你这丫头,没想到还真有几把刷子,难怪户部的陈爱卿夸你主意多,朕可是还听说了,你还用了一个什么承诺,差点离间了临川和他身边一位最得力的干将呢。”
隆安帝哈哈大笑道。
他站在铜镜前,新奇地看着铜镜中改头换面的自己,问沈雪见:“说吧,你想要什么奖赏。”
沈雪见:“……”
还有奖赏的吗?
赏就赏了,皇帝忽然拐一道提封寂做什么?
谢临川的皇差被撸后,封寂并没有受到牵连,反而得以撇开谢临川,单独领到了一份差事,继续在户部给皇帝做事。
主要负责募捐善款这一块。
但是给皇帝做事的人何其多,封寂充其量,也就是千军万马中的一员而已。
而且还是万人丛中顶角落里面的那一个,结果却被隆安帝注意到了,而且隆安帝还在这个时候把封寂拎出来说事……隆安帝什么意思?是想暗示她什么吗?
沈雪见的眼珠子就骨碌碌转了下,脑中忽然冒出一个猜测来。
她将这个猜测梳理了下,然后深呼一口气,跟隆安帝商量道:“臣女多谢皇上赏,不过臣女现在还没有想到要什么奖赏,臣女能不能……先记个账啊?”
这跟当初她找封寂要的那个承诺有异曲同工之妙。
皇帝不说无用的话。
隆安帝这个时候突然提到封寂,沈雪见能由此联想到的,就是她和封家之间的那个承诺。
隆安帝自然不可能会给她什么承诺,但是隆安帝说了要赏她,那她就可以把这份赏赐记账上去,。
这可是皇帝的奖赏,金口玉言,不是大街上的萝卜白菜,出门就能遇到。
她得将这个机会存下来,存着将来关键时刻用。
……隆安帝应该也是这个意思吧?
沈雪见说完,就掀起眼皮,偷偷地去打量隆安帝的神色。
刚好隆安帝也正在看她,一老一少目光对上,隆安帝就笑骂道:“沈锤子浑身是胆,就是没生心眼子, 感情他缺少的那份心眼子,都长到你身上来了。”
沈锤子就是沈雪见她爹沈国公,因为沈国公秉性耿直,只认理不认人。
某次庆祝凯旋的寝宫宴上,隆安帝受了太后的暗示,不得不提拔一位世家子。
那位世家子正是沈国公麾下的,是名百夫长。
沈国公带领手下打了打胜仗,皇帝趁机提拔一下跟随他的人,本也是顺理成章的事情。
况且隆安帝心中也有谱,没敢将人一步提拔升天,就是将那名世家子,从百夫长,提拔到了小参将的位置。
还是副的,就是挂个名好看,真正没什么大实权。
隆安帝都亲自开口了,遇上这种事情,正常人都不敢,也不会反对的。
偏偏沈国公就不是个正常人,他反对了。
因为那位世家子是位少爷兵,就是去军中混军功和资历的,打仗不行,逃跑第一名。
所以,一听隆安帝要提拔这样的人,沈国公当场就不干了,说兵怂怂一个,将怂怂一窝,提拔这样一个怂货二棍子做参将,那不是要把整个军队都变成怂货吗,以后的仗还打个锤子?
沈国公不但不同意提拔那名世家子做参将,还说回去后就要将这位打仗不积极冲锋陷阵,就知道走后门削尖脑袋专营的少爷兵踢出自己的军队。
隆安帝本来是要把人往上提拔一下的,结果没提拔成不说,反而还把人家原本正在干着的百夫长职位给弄没了,心里面过意不去,面子上也下不来台,就想拿皇帝的架子压一沈国公。
奈何沈国公软硬不吃。
君臣二人争的脸红脖子粗,把隆安帝气得半死,指着沈国公的鼻子,当场就把那句“打个锤子”精简一番后,赏给了这个敢和他吵架,而且还吵得寸步不让的武夫。
后来,沈国公就有了一个沈锤子的绰号。
当然,鉴于沈国公的个人身份和地位,沈锤子这个绰号,也就只有隆安帝敢叫出口,旁人是没这个胆量叫的。
沈雪见小时候听她娘说起过这事,也知道她爹有个“沈锤子”的别名。
但她还是头一次听见别人这样称呼她爹,所以愣怔了小半刻才反应过来,于是就顺着隆安帝的话,说道:“我娘也是这么说我的。都说虎父无犬子,臣女虽为女儿身,但也时时刻刻都谨言自醒,不敢给家父蒙羞。”
她这样坦率直爽的性子,似乎很得隆安帝的心,隆安帝再次哈哈大笑起来,想了想,应下道:“行吧,朕答应你了,今天的这个奖赏就先记着,等你哪天想起来想要什么了,再过来找朕讨要吧。”
一边说,一边随手扯下腰上挂着的一枚玉佩扔给沈雪见,似是玩笑,又似是敲打一般的对她说:“丫头,朕的奖赏,也不是随随便便就给出去的,你可要想好了再跟朕开口哦。”
说完,还目光深深地看了沈雪见好几眼。
沈雪见心中一震,连忙双手将玉佩接住,磕头谢恩,再抬起头,对上隆安帝明显透着深意的目光,她正色道:“臣女多谢皇上赏赐,臣女一定不敢辜负了皇上的心意。”
隆安帝的心意是什么?
沈雪见垂下眼帘,看了眼手中的玉佩。
如果说她之前还只是猜测,那么现在,她的猜测已经得到验证了,还是隆安帝亲自盖的印章。
手里面捧着的这块玉佩就是印章。
她今日虽然帮皇帝易了回如假包换的容,但这实在算不上什么功劳,结果隆安帝却开口说要赏她。
赏她之前,还看似无意,实则有意地提了一嘴她和封寂的事情。
然后紧接着,隆安帝又提到了她爹沈国公,并且直呼她爹是沈锤子。
她爹这个沈锤子的这个绰号是怎么来的?
是和隆安帝吵架吵来的。
吵架的原因是隆安帝受太后之托,想提携一位世家子,结果她爹铁面无私,并且不畏皇权地给拒绝了。
将所有的事情全都连到一处想,得出来的结论就是:接下来,隆安帝很可能又要做什么不想做的事情,皇帝希望由她接过她爹的衣钵,做第二个沈锤子。
果不其然,听了沈雪见的话后,隆安帝的眉眼才算是彻底舒展开了,仿佛终于为手里面的烫手山芋找到了一层垫子,整个人都舒坦惬意起来。
沈雪见在心里暗暗腹诽,越发确定了隆安帝是要拿她做刀。
堂堂一国之君,整个天下的事都是他说了算,能有什么事情会让隆安帝为难到,需要把她一个后宅女子拎出来做刀?
沈雪见攥紧手里面的玉佩,想了一会儿,没想出个头绪来,索性就不想了。
有什么好想的,隆安帝这般煞费苦心地往她手里面递了一把刀,总不至于是让那刀在她手里面落灰生锈的。
等需要用到她了,隆安帝自然会把她提留出来。
她只需等着就是了。
一番折腾下来,时间也差不多了,顶着一张凌王面皮的隆安帝,在凌王世子谢遇,凌王世子妃沈雪见,径直往齐家而去。
身后跟着一众凌王府下人。
而这些做仆从打扮的王府下人,也早就被调换了,全都是个个能以一挡十的东厂暗卫。
至于凌王。
凌王他老人家,早在易完容后的第一时间,就被隆安帝这个皇兄,打发到行宫那边,去替他走过场去了。
一代大儒齐老爷子做寿,但凡是有幸收到请帖的,没有哪家会推拒。
因此,因为大雪缘故,白天一直都安安静静的京城各条街道,到下午时分,反而开始热闹起来。
街道两边那些开铺子做生意的人家,知道今天是齐家老爷子的大寿,都自发行动起来,天才刚刚有一点要黑的意思,就赶紧把屋檐下的灯笼给点上了。
以至于天还亮堂着,在通往齐宅的几条街道已经是灯火通明一片。
一路上行驶的,都是挂着各家各府标识的马车。
当然,其中也不乏一些家中无马车,甚至马车都雇不起的寒门学子。
齐家书院收学生,一不看门第,而不论贫寒,所有学子入学之前,都要经过一论考试,考试没通过,哪怕你是皇帝的儿子,齐家书院该拒收也照样拒收,绝不会因为你爹是谁谁谁就给你开后门。
相反,如果寒门学子通过了入院考试,但却担负不起一应开销,那也不要紧,书院会自掏腰包,不但不收这些寒门学子的束脩费用,连这些寒门学子的食宿,包括笔墨纸砚等一应开销,书院也都包揽了过去。
主打的就是不埋没一个优秀才俊。
而这些优秀才俊将来出仕后,没有谁能忘记这份恩情,无不倾囊相报。
不单单是齐家书院这样做,秋家书院,檀家书院,章家书院,皆是如此。
不攀附权贵,不许族中子弟踏足仕途,满门心思只为教书育人,为朝廷培养栋梁,世世代代皆是如此,始终不忘初心。
这也是四大世家虽不涉足官场,但满城权贵皆对他们尊敬有加的原因 。
那些受四大世家照拂的寒门学子,更是视四大世家为自己的再生父母一般。
就连当年受过齐老爷子一日教诲的隆安帝,见了齐老爷子,都要恭恭敬敬地唤老爷子一声“老师”,。
如今隆安帝更是乔装打扮,亲自登门为齐老爷子贺寿。
沈雪见不由得暗叹道:“人活一世,若能活到齐老爷子这份上,那才是真的不枉此生呢。”
“齐老爷子是真正的名家大儒,一生育人无数,助人无数,这些,都是他老人家应得的。”谢遇道,一边说,一边将一碗温度适宜的红枣莲子羹送到沈雪见手边,“一会儿过去了,一时半刻的,怕是开不了席,你先垫垫肠胃。”
沈雪见这会儿确实有些饿了,“哦”了一声,接过谢遇递过的热羹,一勺一勺往嘴里送。
见她吃的飞快,一副狼吞虎咽的样子,谢遇不由得调侃她道:“路上都是积雪,技术再好的车夫,这样的天气下也难保马车不颠簸,你慢点吃,小心别噎着了……”
见沈雪见三两口吃完了一碗热粥,知道她这是真的饿了。
好在马车里面还备着些点心。
谢遇拿过点心盒子打开,挑沈雪见爱吃的往嘴里送。
沈雪见原本不怎么喜欢吃这些甜腻腻的点心的,但架不住送食的人是谢遇啊。
别说谢遇送过来的是点心的,谢遇就是喂她吃砒|霜,她也不会犹豫的……不过谢遇肯定也舍不得她死就是了。
沈雪见不由得翘起嘴角。
谢遇瞄她一眼,狐疑:“笑什么?”
“没事,就是刚才突然想到……如果哪天我死了,你会不会哭鼻子。”
话还没说完,谢遇的脸色一下子冷沉下来,手一拉将她拽进自己怀里,凑到她耳边,冷声说道:“你要是敢死,我就将你的尸骨……总之,以后不许你再说这样的话。”
说完,惩罚似的咬住了沈雪见的耳朵。
沈雪见最怕的就是被他咬耳朵,因为太痒了,她忙笑着连声告饶,好话说了一箩筐,谢遇这才放过她。
因着二人这一番笑闹,沈雪见忽然就觉得胃里面有点堵得慌。
大概是因为刚才吃了太多甜腻点心的缘故吧。
沈雪见心中这样想着,便伸手撩开了车帘子,想吹点儿冷风醒醒神。
雨雪天气,马车行驶速度缓慢,掀开车帘子醒神的,不止沈雪见一人。
一辆和凌王府马车并排行驶的马车,也刚好这时候掀开了车帘。
车帘后面露出一张清秀端庄的脸。
脸的主人:虞紫鸢。
两人同时掀开车帘子,两辆马车又相隔的这般近,如今车帘子一掀开,两人就等于是来了一场面对面的相视。
没料到会在这里遇见虞紫鸢的沈雪见愣了愣。
同样没料到会在这里遇见沈雪见的虞紫鸢也愣了愣。
二人大眼对大眼的互视了片刻。
虞紫鸢率先唰地放下车帘。
丫鬟见她一脸古怪,忍不住问道:“郡主,怎么了?”
虞紫鸢问道:“你方才不是说,凌王府的马车在咱们的马车后面吗?”
怎么一个眨眼的功夫,凌王府的马车就又跟他们虞府的马车并行了?
这条街道不是很宽,最多只能同时容纳两辆马车并排行驶。
如果是平时,被超车不奇怪。
但今天情况比较特殊,这个点还坐着马车出来的,基本上都是到齐宅去为齐老爷子祝寿的。
大家都是有身份有脸面的人,没人会在这个时候干超车这种事情,又不是急着要赶去投胎,早一刻晚一刻的,区别都不大,跟着大部队排队往前走就是了,急什么,没得超了不该超的车,最后再得罪人。
可凌王府竟然干起了超车的事情来……未免也太不将他们虞府放在眼里了!
还有那个凌王世子妃沈雪见,刚才看她时的眼神里面,充满了不屑和讥讽……凭什么!
凌王世子谢遇还没坐上储君之位呢,沈雪见就开始这样轻贱她。
将来万一谢遇做了储君, 沈雪见还不得踩死她啊!
姓沈的贱人,简直就是她的克星,当年抢走了她册封郡主的风头,现在她想当太子妃,这贱人又在她前面挡她的道!
虞紫鸢的眼中升起一抹不悦和狠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