另一边。
谢遇整个人泡在热气中。
他微闭双目，似是在假寐，然而他扶着桶沿的手背上面却青筋毕露，双唇也抿成了一条平直的线条。
比往日看起来明显更加白了几分的脸上面，也密密麻麻，堆满了经营剔透的水珠。
像是热的。
可他明明在抑制不住地哆嗦，还无意识地做出抱住肩膀取暖的动作。
门外响起匆促的脚步声。
下一刻，太二推门进来，径直扑到浴桶边。
“药来了！主子，你快把这药吃了！”
他太着急了，连敬语都忘了用。
手里面捏着的药瓶子，更是因为他的手抖，险些掉进浴桶里面。
好险一只手及时伸过来，将药瓶接住。
“我还没死呢，你慌什么。”
淡漠清冷的声音响起。
谢遇去拔塞住瓶口的木塞子。
第一次没拔开。
他深吸了口气，又拔了一次方才成功，然后他从里面倒出一颗药丸，一仰头，塞进了嘴里。
太二在旁边看着他，心疼的眼眶泛红。
他家世子爷的寒毒，终究还是发作了。
可这原本是可以避免掉的啊。
宗神医早就说过，他家世子爷身上的寒毒，是从娘胎里面带出来的，他老人家虽然用药将毒压制住了。
但是这种毒来自西域，过于诡异，但凡留下一点点的苗头，哪怕只是一丝气息，这丝气息也会像种子那样发芽，然后吸取能量，重新长成一棵参天大树。
好在宗神医走之前，给他就世子爷留了两颗弹药。
那两颗丹药，不但能压制住世子爷体内的寒毒。
关键时刻，还有救命之奇效。
用宗神医的话来说就是：
“那寒毒虽然诡异，无法彻底根除，但是压制住后，想要再次成长起来，也不是那么容易的，少说也得小二十年的休养，而且这个时间，还会随着压制的次数，而有所增长。”
一次二十年，再增长两次，世子爷不说长命百岁，活个六七十岁，完全没问题。
一生差不多就也够了。
然而人算不如天算，第一次毒发还没有来，他家世子爷遭暗算坠落山崖，为了保命，不得不用掉一颗丹药。
而在一个月前，彼时还是国公府嫡女的世子妃，忽然吐血不止，性命垂危。
宫里面的太医都让准备后事了。
是世子爷夜半悄悄潜入国公府，将自己仅剩下的那颗保命丹药喂到了世子妃的嘴中。
如今，世子妃是活蹦乱跳了，可他家世子爷却……
太二用力揉了下眼睛，视线穿透腾腾热气，落在谢遇那张过分惨白的脸上，他的眼泪再也忍不住，扑簌簌落下。
谢遇刚好抬眸望过来，看见这一幕，他的表情微微凝滞了一下。
然而很快，他便收起眼中的触动，别开视线，吩咐太二：“口渴了，去倒些茶水过来。”
那若无其事的样子，就仿佛没看见太二突然的失控。
一个大男人，竟然跟个娘们似的掉起了金豆子，虽说是情难自禁，可太二也挺难为情的，生怕谢遇看见了嘲笑他。
有心想要躲到边上擦把泪吧，也是不敢，担心谢遇扛不住，他又不在身边，再出个好歹来。
毕竟，那瓷瓶里面装的，是宗神医留下的备用应急药， 效果远远不如那两颗对症的救命神药。
如今听谢遇说口渴了，而且说话的语调也不似乎方才那般紧绷，明显是挺过去了，太二这才敢走开。
他先冲到外面用冷水洗把脸，甚至还细心地捧起两捧冷水冰了一下眼周。
飞快地处理好这一切，太二这才端着杯热茶进去。
“世子爷，茶来了。”
“嗯。”
谢遇“嗯”了声，伸手接住太二递过来的参茶， 并不露痕迹地扫了他的面色。
处理过了，已经看不出哭过的痕迹。
……那痕迹留在了他心里面。
他会记住的。
这世上每一个真心待他的人，他都会记住。
宗神医留下的备用应急解药，效果还算不错，起效也很快。
至少那种冰刀刮蹭骨髓的刺疼感减缓了。
如今又喝下了一杯热乎乎的参茶，谢遇的体温开始回升，终于不再是如坠冰窖的煎熬了。
不过他并没有立马从浴桶中起来。
浴桶里面装的不是寻常热水，是宗神医留下的草药。
对他体内的寒毒十分友好。
能保他性命的丹药已经没有了，宗神医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从西域回来，还能不能回来。
所以，对方留给他的这些药，他得省着点儿用。
谢遇隐隐有些后悔，后悔以前怎么就没想过要省着点儿用。
不过话又说回来了，以前， 他也没这么怕死过啊。
大该是因为她的原因吧。
他从来不知道，原来日子还可以过得这般有盼头。
如果他们两个人早晚有死去的那一天， 他一定不允许自己走在她前面。
因为舍不得看见她哭。
更舍不得留她一人孤苦伶仃。
想起沈雪见，谢遇问道：“她呢？在做什么？”
他的寒毒，回王府的途中就开始发作了。
但因为彼时沈雪见正依偎在他怀里面睡得香甜，他硬是生生扛住了那股煎熬，没敢露出半点动静。
然而那毕竟不是寻常的毒。
是以，回到王府后，谢遇连句话都没有和沈雪见说，就径直将自己关进了这间除了他和太二之外， 谁也不许进的屋子。
此时寒毒压制住，他一有精力，便立马开口问沈雪见在做什么。
然而太二却没有开口作答。
谢遇又等了片刻，见他还是没出声，于是便掀开眼皮看了他一眼：“怎么不说话？”
复又想到什么，谢遇的面色一变，语气陡然变得严厉起来：“是不是她那边出什么事情了？郡主又去找她麻烦了？”
不管他承不承认，胧月郡主毕竟还顶着凌王妃的名号，是他名义上的母亲，也是她名义上面的婆婆。
婆婆要想给儿媳找个不痛快，太简单了。
但这绝对不在他的允许范围之内！
不等太二再开口，谢遇当即就要起身。
太二一咬牙，上前去，又不怕死地将他摁了回去。
“宗神医的药用一点少一点，世子爷万不可浪费了啊，还是再多泡一会儿吧……世子爷放心，郡主一大早就出门去了，眼下还在宫里面陪太后娘娘，尚未回府呢。”
谢遇闻言，这才松了口气。
这座王府里面，除了胧月郡主能仗着婆婆的身份压一压她，其他人还没有能耐在她面前蹦跶。
不过……
“那你吞吞吐吐作什么？”
太二：“……”
吞吞吐吐？
他哪有吞吞吐吐，他刚才压根就没有开口好不好！
因为那枚丹药的事情，太二现在点儿都不想提及沈雪见。
然而谢遇问了，他又不能不说。
“世子爷慧眼如炬，属下确实有事情向您禀报，事情是这样的，今天一大早……”
谢遇打断他：“说重点。”
别以为我看不出来，你是在故意拐弯抹角拖延时间。
良苦用心被戳穿的太二：“……”
好吧，说重点。
“启禀世子爷，郡主对沈姨娘的态度大转变，今日不但请了太医为沈姨娘看诊，又赏赐了沈姨娘不少好东西。”
“除此之外，郡主还花大价钱，特意从外面请回了一位擅做药膳的师傅，专门为沈姨娘熬制药膳调理身体。”
谢遇挑眉，这转变，确实挺大的。
不过……
沈家那位庶女在王府中的日子过得如何，得不得婆婆欣赏夫君疼惜，跟他有什么关系？
太二跟了他这么多年，还不至于愚蠢得拎不清楚，拿这种无聊透顶的小事情来烦他。
是以，谢遇不说话，静静地盯着太二看。
说是静静，可那目光里面的威压却压迫性十足。
太二硬着头皮又拖延了几息时间，最后他实在扛不住了，只得说出今天的重点。
“得宠后的沈姨娘，由二公子亲自陪同着，去了世子妃那里……”
他话还没有说完，耳边就是一阵呼啦啦的水声。
谢遇径直跨出浴桶，他匆匆换上衣服，连发丝上的水渍都来不及擦，就直奔沈雪见那边去。
沈雪见这边。
谢临川冷笑一声，端起桌上那杯打发叫花子的茶水，径直往地上泼去。
茶汤在地上四溅开，有几抹茶汤还飞溅起来，砸到了沈雪见的脸上去。
然而两人之间隔着一张两尺多长的长桌，二人分坐长桌一端，那茶再怎么泼，也不该溅到沈雪见的脸上去。
除非是故意为之！
好啊，谢临川这个狗东西，她不去找他算账，他自己先跑到她面前龇牙咧嘴来了！
那就莫要怪她打断他一口白牙！
沈雪见暗暗调整呼吸，然后抬手，接过春竹递上来的帕子，一点点擦拭脸上的茶渍。
长桌另一侧，谢临川似乎这才看见茶汤溅到了她脸上去，他“哟”了一声，忙陪不是。
“哟，对不住啊世子妃，不小心泼你脸上去了……您没烫着吧……啊！”
后面的话还没有说完，谢临川忽然发出一声痛呼。
他腾地起身，捂住半边火辣辣的脸颊，不敢置信地望着沈雪见。
“沈雪见！你竟然敢打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