睿王府。
京城位处北方。
这里不但风烈,水也硬,跟山山水水都透着一股子温婉气息的江南水乡,完全没法子比 。
哪怕他们已经在京城逗留了数月有余,睿王妃依然无法适应这里的水土。
她不喜欢京城这个地方。
光是呼吸着这里的空气她都觉得难受。
眼下府里面又多了一位顶着她儿子面皮的西贝货,她愈发觉得闹心,浑身上下哪哪儿都不舒坦。
人不舒坦,自然也就无心饭食。
“王妃, 这是老奴特意给您熬的燕窝粥,里面还加了您爱吃的红枣粒儿,您多少还是吃点儿吧,不然身子骨受不住哇……您这样不吃不喝的,老奴看着心疼啊!”
裴妈妈端着一碗燕窝粥,看着自家愈发消瘦的王妃,她是真情实意的心疼。
王妃是她看着长大的,小时候还喝过她的奶水。
名义上二人是主仆,可王妃一直对她这个老婆子尊敬有加,她内心深处,也一直将王妃当成亲女儿一般疼爱。
自从来到这京城后,王妃就一日比一日消瘦,每天吃下去的那点饭食,也就勉强不饿死。
她眼睁睁地看着王妃从来时的丰|盈圆润,变成了现在这般单薄消瘦的模样。
这让她如何不心疼?
眼见睿王妃摆摆手,一副吃不下去的样子,裴妈妈一咬牙,大着胆子说道:“王妃要是继续这样下去,老奴就只好去求王爷和世子了。”
这话的效果立竿见影。
睿王妃立马着急道:“外面的事情一大堆,王爷本就已是焦头烂额,世子的身子骨又是那样的,哪能再让他多添烦忧?妈妈万万不可再拿我的事情去烦他们……罢了罢了,我听妈妈的话就是。”
睿王妃妥协地在桌前坐下。
裴妈妈大喜,心说果然还是这一招好使,能让王妃妥协的,只有王爷和世子。
她忙将粥碗放桌上去,见睿王妃果真拿起了汤勺,她更是喜得眉眼开花。
结果她这眉眼花才刚刚绽放一半,忽有丫头来报:“王妃,静思苑的表公子过来了,说是有事要和王妃说。”
表公子就是谢临川。
裴妈妈脸上的笑容瞬间就枯萎了,不但在心中大骂谢临川,还狠狠的瞪了丫头一眼。
没眼力劲儿的东西,她好不容易才将王妃劝得肯吃点东西,结果现在……就不能晚点再来通报吗,好歹让王妃吃点东西啊。
东西是肯定吃不下去了。
睿王妃本就没什么食欲,再听见“表公子”这三个字,她就好像被人硬塞了一嘴苍蝇,恶心得连声呕吐。
谢临川此时刚好过来,面具后的脸色瞬间黑如锅底。
听见他来了就呕吐成这样,他就那么令人恶心吗?
这个可恶的老女人!
“姑母这是怎么了?怎么吐成这样子?莫非姑母还没适应京城这边的水土?”
“想来应该是了,姑母自幼在江南水乡长大,可能还不知道,这京城虽然处处好,但是水土挑人啊,一般小地方的人,习惯了家乡的瘦土,乍一来到京城这块肥沃之地,还还就真难以适应呢,也不怪姑母住不习惯。”
言外之意:野猪吃不了细糠。
因为谁都知道,睿王妃出身不高,父亲只是当地的一个小官吏,连进京面圣的资格都没有。
母亲的身份就更加微不足道了:一个穷秀才家的女儿。
谢临川虽然没有明着嘲讽睿王妃的出身,但他还不如明着嘲讽呢,这种明枪暗指夹枪带棒的阴阳怪气,更家的恶心人。
而且,他明知道睿王妃不待见他,他偏还要一口一个“姑母”的叫着,等于是大把大把的往睿王妃嘴巴里面塞苍蝇。
睿王妃吐的更凶了,脸都吐成了白纸色。
裴妈妈又心疼又愤怒,瞪向谢临川,咬牙道:“表公子,你还是少说几句吧!”
她其实更想将这位“表公子”扔出去,就没见过这样嚣张的客人!
都落魄到要借住在人家家里面了,还把姿态摆得这么高……王妃怎么会有这样的亲戚啊。
裴妈妈一眼又一眼的瞪着谢临川。
如果眼神能化成刀子,谢临川现在已经被裴妈妈的眼刀子扎成筛子了。
可惜,眼刀子终究不是真刀子,伤不了人的。
裴妈妈眼睛都瞪抽筋了,谢临川完全视若无睹,还板着脸呵斥她:“你一个伺候人的下下贱老奴,本公子和姑母说话,什么时候轮到你来指手画脚了?滚一边儿去。”
“你!”裴妈妈气得倒仰,险些没呕出一口老血。
睿王妃生母早逝,裴妈妈是睿王妃的秀才爹买来的奶娘。
毫不夸张地说,裴妈妈是看着睿王妃长大的。
看着睿王妃从一个嗷嗷啼哭喝奶的小婴儿,再到现在为人妻为人母。
不管是睿王妃出嫁之前,还是出嫁之后,睿王妃都对裴妈妈尊敬有加,重话都没有对她说过几句。
结果现在,谢临川张嘴就骂她是“下贱的老奴”。
裴妈妈心中的愤怒可想而知。
她看向睿王妃:“王妃……”委屈的老眼都红了。
睿王妃亦是震怒不已,手掌在桌面上重重一拍,就要怒斥谢临川,谢临川忽然端起桌上的茶盏,然后手一晃,茶汤溢出,溅在他的手背上面,他“哎哟”了,紧跟着就将被茶汤溅到的手背亮给睿王妃看。
“姑母你看,我的手被茶水烫到了,好疼啊。”
嘴里面叫着疼,可脸上却一点儿痛苦之色都没有。
因为那盏茶早就凉透了,根本不可能烫伤人。
把人冰着了倒是有可能。
毕竟眼下天寒地冻的。
然而睿王妃的神情却是陡然一凝,已经到了嘴边的怒斥声,硬生生被她咬了个稀碎。
平时鲜少动怒的睿王妃,此刻双目圆瞪,两眼喷火地盯着谢临川。
谢临川笑笑,手一松。
啪嗒——
茶盏掉到了地上。
上好的碧玉青瓷茶盏,顿时摔的四分五裂。
谢临川又“哎呀”了一声:“哎呀,不好意思啊姑母,不小心摔碎了你屋里的茶盏……我这就清理。”
一边说,一边就要弯下腰,去清理地上的碎瓷片。
那瓷片棱角锋利,刀子似的,这要是扎到肉上,割破一个口子……
睿王妃的眼角和心一起受到惊吓,连忙将他拉住:“这种事情,让下人去做就行了……小心别扎到手!”
说完,就要唤下人进来收拾。
谢临川忽然道:“多谢姑母关心,我就知道,姑母面上对我不喜,其实心里面还是很疼我的。”
“……”睿王妃嘴角抽抽,恨不能将面前这人的嘴巴撕烂,看他还怎么胡说八道。
可惜,她不能这么做。
深呼一口气,睿王妃挤出一丝僵硬的笑:“你既唤我一声姑母,姑母自然是心疼你的……来人,把地上的碎瓷片清理一下!”
她的本意是想从外面叫进来一个丫鬟收拾,因为裴妈妈年纪大了,前两日又闪了老腰,这种带着点危险性质的粗活,睿王妃自然不舍得让她做。
结果谢临川却抬眸看向裴妈妈。
“你这老奴,耳朵聋了是不是?没听见王妃让你清理地上的碎瓷片吗,还不赶紧的!”
裴妈妈:“……”
一个登门打秋风的落魄表公子,也敢对她呼来喝去?谁给他的脸!
裴妈妈前头的火气还没消,眼下又被添了一把新柴,气得眉毛都要倒立起来了。
对于谢临川的指使,她想也不想地就选择了无视。
谢临川倒也不为难她,冷笑一声,又要弯腰自己去清理地上的碎瓷片。
睿王妃吓得脸都白了,连忙对裴妈妈道:“妈妈,你快把地上的碎瓷片清理一下!”
裴妈妈的眉毛这下真要飞上天去了。
但这次不是被气的,是惊的。
从来没对她说过重话的王妃,今天竟然为了一个不知道从哪冒出来的“表公子”,这样大声的呵斥她!
裴妈妈瞠目结舌,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直到睿王妃一记冷厉的眼神扫过来,她这才相信自己没听错。
裴妈妈红着眼圈应了声“是”,忍着腰伤蹲下去清理地上的碎瓷片。
谢临川目光冷冷地瞧着,眼底不无嘚瑟。
说他既然住在睿王府,自然得有个身份。
他这个睿王妃远房表侄儿的身份,就是这么来的。
跟“睿王世子”这个身份一样,他这个“睿王妃远房表侄儿”的身份,也是和谢怀希共用的。
当谢怀希撑不住,休要卧床静养时,谢临川就摘下面具,从“表公子”转换成“睿王世子”,谢怀希则戴上他摘下来的面具,从“睿王世子”变成“表公子”。
为了不露出破绽,两人必须一损俱损。
换句话说,如果刚才,他手被碎瓷片扎伤了,而谢怀希的身子骨又刚好撑不住,需要戴上面具扮演“表公子”卧床休养,那么,谢怀希这个“表公子”的手上,就得出现一道一模一样的伤口。
同理,如果谢怀希在外面受伤了,他少不得也要跟着人为地受伤一下。
总而言之,大家谁都不受伤,这才是最好的。
这也是他刚才能拿捏住睿王妃的原因。
那个老女人,将个病秧子短命鬼儿子疼得跟什么似的,比自己的眼珠子还重要, 哪舍得让儿子受皮肉之苦。
谢临川心中冷笑,袍角一掀,大喇喇地在桌前坐下,然后径直端起那碗睿王妃还没有来得及吃的燕窝粥。
收拾完地上的碎瓷片,一抬头就看见这一幕的裴妈妈:“……”
裴妈妈险些没跳起来!
那是她亲自为王妃熬的燕窝粥,足足用文火煨了一个时辰,她守在火炉边寸步不敢离开,就怕火候出现偏差,坏了口感!
结果王妃还没吃一口呢,这个狗屁表公子却先吃上了……
谁给他的脸?
谁给他的脸!
裴妈妈要气疯了,两条眉毛直接竖成了了倒八字:“表公子!这燕窝粥是老奴特意熬给王妃补身子用的!”
言外之意:不是给你吃的,你算个什么东西!
不算个什么东西的谢临川斜了她一眼,竟然还真的把碗放了下去,然后叹了声气,说道:“说起补身体,我这两日也觉得身体有点虚呢,走路都没什么力气,这要是哪天不小心摔了一跤,摔断了胳膊腿儿……”
他没再往下说,而是抬眸看眼睿王妃,再落下目光看看桌上的那碗燕窝粥。
一碗燕窝粥而已,又不是什么好东西,真当他稀罕啊。
他只是瞧不惯那狗奴才的德行而已。
身为奴才,就该有给人做奴才的觉悟。
睿王妃浑身的经脉血液都在喷张燃烧,明知道谢临川这是拿话威胁她,偏她还对他的威胁无可奈何。
儿子擦破一点儿油皮,她都能心疼得半宿睡不着觉,要是敲断胳膊腿儿……她能疼死!
冷静!
冷静!!
为了儿子!!!
睿王妃亲自端起那碗燕窝粥,递到谢临川的手上去。
“左右我现在也没什么胃口,你既体虚,就把这碗燕窝粥吃了吧。”
又扭头对裴妈妈道:“妈妈,你去厨房走一趟,就说是我的吩咐,让厨房里的人,每日给表公子炖一碗燕窝粥。”
“王妃!”
“快去!”
“……”
裴妈妈头晕目眩地下去了。
睿王妃瞧着她摇摇晃晃的身影,心中苦涩的不行。
她算是瞧出来了,面前这位西贝货瞧裴妈妈不顺眼,她要是不找个由头赶紧让裴妈妈避开,裴妈妈指不定还要吃亏。
支开了裴妈妈,又将伺候的两个丫鬟也都打发下去,睿王妃这才看向谢临川。
“说吧,你找我何?赶紧说。”
言外之意:说完了赶紧滚!
语气十分的不耐烦,嫌恶也都写在了脸上面。
方才有人在,睿王妃还强迫自己收着点儿情绪,尽量让自己有点儿做人姑母的样子。
现在房内就剩下她和谢临川二人,她是再也装不下去了,也不想装,脸色冷的像冰铁。
谢临川知道自己不受人待见。
这整个睿王府上下,就没有几个人待见他的。
可是那又如何?
不过就是一群目光短浅,狗眼看人低的玩意儿,他会稀罕他们的待见?
哼!
谢临川将碗摞下,发出的声响将睿王妃吓一跳,柳眉倒竖地瞪向他:“你又想干什么?方才折磨裴妈妈折磨的还不够吗!”
“王妃这话说的可就是冤枉我了,我何时折磨过谁?裴妈妈?哦,那个下贱的老奴啊,我那可不叫折磨,我那是看她眼中没有尊卑,忘了做人奴才的规矩,就教她规矩啊,教好了,日后王妃使唤起来,也更顺手不是,我这也是好心。”
睿王妃:“……”
我谢谢你的好心!
她强压着怒火,眉心挤出了一条深深的沟壑,再次催促道:“你找我到底何事?有事就赶紧说,没事就回静思苑待着,我不想和你在这里磨嘴皮子浪费时间。”
谢临川“啧”了一声,慢条斯理地说道:“其实吧,也没什么要紧的事情,我就是一个人在静思苑待着太无聊了,所以就过来陪王妃说会儿话。”
睿王妃:“……”
我可太稀罕你陪我说话了!
睿王妃攥紧手指,指甲刺破了掌心犹自不觉。
谢临川瞥她一眼,笑道:“主要是先前王妃不是打了我一巴掌吗,我这心中十分惶恐不安呐,生怕真惹恼了王妃,王妃再将我撵出府去,所以就想过来过来讨好讨好王妃。”
睿王妃:“!!!”
原来是特意跑过来报那一巴掌之仇来了!
睿王妃后知后觉反应过来,浑身直哆嗦。
然而还没完。
就听谢临川又说道:“不怕王妃笑话,我这人胆子小得很,王妃瞪我一眼,我能腿软三天,我自己摔断了胳膊腿儿,倒也没什么,反正我皮糙肉厚,不怕疼,就是我那表哥……他怕是扛不住啊。”
他嘴里面说的表哥就是睿王世子谢怀希。
他说这话的目的就是告诉睿王妃:不想儿子受皮肉之苦,就对他好一点儿,别动不动就在他面前摆架子。
一番威胁赤果果明晃晃,就这样砸到睿王妃的脑袋上去。
饶是睿王妃养气功夫再好,这会儿也被谢临川的无耻嘴脸气得眼前阵阵发黑,一拍桌子站起来:“你!”
才说了一个字,喉咙里面就翻上来一股腥甜。
谢临川却是不管她如何摇摇欲倒。
目的达成,扭头就走。
睿王妃再也压不住喉间的那口腥甜,嘴巴一张,一口血吐出去,整个人歪倒在地。
裴妈妈这会儿刚好回来,进门看见这情形,魂儿都吓飞 了,“啊呀”一声扑过去。
“王妃!王妃您这是怎么了……大夫!”
“妈妈!”睿王妃抓住裴妈妈的手,摇头,“不要请大夫,我没事!”
不能请大夫的!
请了大夫就会惊动很多人!
她不能让人知道,她被自己的表侄儿气吐血了!
“妈妈,你上次炖的那个鸽子汤甚好,你去再帮我炖一些来。”
她这身体不能再糟蹋下去了。
不然下一次再吐血,她未免还能再撑得住。
哪怕是为了夫君和儿子,她也得好好吃饭。
吃饱饭养好身体,她才有力气帮他们盯着静思苑住着的那个畜生!
裴妈妈隐约猜出了睿王妃吐血的原因。
还能有什么原因,王妃肯定是被那个表公子气吐血了!
可睿王妃不说,还叮嘱她不可将今日的事情往外说,她自然也不好多问。
唯一让裴妈妈欣慰的是,睿王妃肯吃东西了。
这是好事!
只要王妃肯好好吃饭,吐出去的血就还能再养回来,身体也能养回来。
裴妈妈一叠声应着好,将睿王妃扶到榻上休息,又唤来两个细心的丫鬟进来伺候,她则急忙忙出府去菜市买鸽子。
她煲的那道|鸽子汤,鸽子不但要新鲜,肥瘦方面也很有讲究。
担心旁人挑选的食材不够好,裴妈妈亲自出马。
她挑了两只肥瘦正好的鸽子,让摊贩帮忙处理干净,再用草绳系好,拎在手里,就急匆匆往回赶。
结果她才刚走出菜市,就迎面和人撞了个对头。
那人被她撞得摔倒在地,“哎哟哎哟”直叫唤。
裴妈妈吓一跳,连忙过去扶人。
“对不住啊小娘子,我刚才光着急着赶路了……小娘子,你不要紧吧?”
“屁股都摔开花了,你说要不要紧,我说你这人怎么回事啊,走路怎么也不看着点……”
小娘子絮絮叨叨的埋怨,一抬眼,视线落在裴妈妈的脸上,她忽然愣怔了一下,然后两眼晶亮地说道:
“哎呀,这不是裴大娘吗!原来是您老人家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