绝境逢生,还寻到了一个天大的意外之喜,沈雪见正兴奋着呢。
此时听见封寂问她为何大半夜的往义庄这边跑,她脱口就反问了回去:“不是你让我过来的吗?”
“我让你过来的?”封寂愕然,狐疑道,“我什么时候让你过来了?”
他怎么不知道?
蓦地,他忽然想到什么,神情一下子古怪起来。
如果没猜错的话,应该是师娘给凌王府那边传的信。
果不其然,就听沈雪见道:“是啊,师娘传信给我,说你在西大街义庄这边遇到了危险,我听说后就赶紧过来了。”
实际上她一开始并不知道传信的人就是封寂的师娘。
因为传递信息的纸条是一只大猫叼过来给她的。
头一次看见有人用猫送信,沈雪见心中好奇,就追了出去。
结果追出去后,只来得及看见一道妇人的身影,隐约觉得那妇人的身影有几分熟悉之感。
等她赶到义庄,看见封寂,才知道那妇人就是封寂的师娘。
此时见封寂脸上露出诧异之色,沈雪见才恍然明白过来,封寂对此事显然并不知情。
也对,封寂连面具都戴上了,上次他让人送睿王府那边的消息过来给她时,也是戴着面具的,明显不想让她知道他在背后帮她,又怎么会将她叫到义庄这边来呢。
而且,封寂这个人,一身的傲骨,就是刀剑架到他脖子上面,估计他宁可被刀剑砍断脖子,也不会开口向她求助的。
真实情况应该是封寂求助师娘,想拜托师娘帮忙验一下槐花婶子的尸体。
已知京郊地陷是人为的,然而对方出手谨慎,将所有痕迹都抹除的干干净净,一点儿蛛丝马迹都没留下。
唯一的线索人槐花婶子又死了,就留下一个中毒身亡的线索。
整个太医院,包括周太医在内的大夫们,还有本朝有着吩咐验尸经验的仵作们,全都出动了,可谁也说不出来槐花婶子中的到底是什么毒。
封寂的师娘懂医术,封寂请她过来帮忙,也不是没这个可能。
至于师娘为何又先行离开了……
这个也不难猜。
封寂和他那个师娘之间,似乎横着一条沟壑。
沟壑里面装满了不愉快,甚至可以说是仇恨。
但这仇恨又是单方面的,封寂的师娘单方面的恨着封寂。
封寂对此心知肚明。
但他并不在意,不管师娘如何对他恶语相向,甚至直接对他进行武力攻击,他全都欣然接受,对师娘该有的孝敬一样不少。
滴水石穿,长此以往,那沟壑里面除了仇恨之外,就又多了一些其他的东西:封寂的师娘一边恨着他,一边又悄悄关心着他。
二人来到这义庄,刚好撞见了黑衣人正在行刨尸之举, 封寂知道接下来会有一场恶战,就让师娘先行离开。
嘴硬心软的师娘自然摔袖子就走。
然而既然是嘴硬心软,师娘就不可能当真不管封寂死活,就把消息送给了她。
所以她才会大半夜跑到义庄这边来。
沈雪见觑了封寂一眼,开口道:“封寂,你和师娘……”
她想问“你和师娘之间是不是有什么没解开的误会”。
然而话到嘴边她又咽下去了。
封寂和师娘之间有矛盾,只要不是个瞎子傻子,都能看得到,感觉得出来。
不管他二人之间的这份矛盾是不是误会,还是确有其事,这都是封寂的个人隐私。
既然是人家的隐私,沈雪见自然不好贸然窥探。
她轻咳一声,就要将话题拐个弯,封寂忽然开口说道:“我生母走得早,我亲爹给我娶了个后娘,后娘对我不喜,我在家中的日子并不好过。”
他说到这里,抬起眼皮看向沈雪见,神情几分自嘲几分苦涩:“不怕你笑话,我虽然是家中的嫡长子,可日子并不比府里的下人好过几分,小时候经常吃残饭剩羹,有时候连残饭剩羹我都吃不到嘴,饿肚子是家常便饭。”
沈雪见愕然,不是愕然封寂在封家的日子过得艰辛。
她有个好爹,好爹不喜欢弄那些三妻四妾的糟心事,后院里面就她娘一个女人,那些深宅后院里面的腌臜事情,她一样也没有经历过。
但不经历,不代表不知道。
嫡长子生来就有继承家业的资格。
封家虽然家道中落了,但这份没落也只是相对于封家曾经的辉煌鼎盛而言。
正所谓瘦死的骆驼比马大,封家再怎么家道中落,家底子还是有几分的。
相对于普通人家,封家依旧是个大家族。
至少对于小门小户出身的封家现任主母而言是如此。
封寂是家中的嫡长子,他将来毫无疑问要继承家业。
可他那个后娘会甘心让他继承家业吗?
当然不甘心。
她也有她自己的儿子呢,没有看着继子在面前吃肉,她儿子只能在后面捡口汤喝的道理。
就跟胧月郡主不甘心让谢遇坐在凌王世子的位置上面,使尽各种手段要弄死谢遇,好给她儿子腾位置一样,封寂的那个后娘,可没少明里暗里的磋磨封寂这个没娘的继子。
有关于封寂在封家的种种遭遇,她上一世就知道了。
她诧异是因为她没有想到,一向都把自己包裹的严丝合缝的封寂,今天既然主动把身上的盔甲扒拉开了让她看。
诧异之余,沈雪见都有了一种受宠若惊之感。
要知道,像封寂这样长年裹着盔甲的人,那盔甲早就长进血肉之中了。
扒开盔甲,就等于是扒开一身的血肉。
那得多疼啊。
沈雪见吞咽了下,从下来后,她全身就紧绷到极限状态的神经,不由得松弛了几分。
拜上一世的谢临川所赐,她有一个心理创伤:害怕待在狭小|逼仄的空间内。
眼下他们所处的这个地方,虽然算不上多么狭小|逼仄,然而四周都是石壁,头顶的井口又只有那么一点儿大,俨然就是一个葫芦形状。
他们则待在葫芦的底部。
这对于沈雪见来说,跟身处狭小|逼仄的封闭内也没什么两样。
一想到自己还不知道要在这样的空间内待多久,她就控制不住的神经紧绷。
先前还能和封寂说那些话,全都靠她咬牙强撑着。
而现在,因为封寂带给她的这份诧异,加之她也的确好奇封寂和他师娘之间到底有什么化解不开的矛盾,沈雪见心中的那份恐惧,悄无声息地就被好奇给压住了一头。
她忙竖起耳朵听封寂继续往下说。
封寂却没有急着继续往下说,而是撩起眼皮观察她,目光落在她明显松下来的肩膀上面,他这才移开眼眸。
火光摇曳下,他长睫根根分明,桃花眼中晕染开一抹如释重负。
扒开血肉让人看自己的伤口,固然很疼。
但如果这份疼,能让她从紧张恐惧的情绪中脱离出来,那他疼一疼,也是无妨的。
封寂仰头望了眼井口。
从他的视角望过去,井口小如拳头,隐约间还能看见一片摇曳的红光。
估计上面的大火还没有被扑灭。
他收回视线,又垂下眼眸看了眼二人手中的火折子。
等上面的大火被扑灭,到他们被发现,再到上面的人下来救他们,估计还要会儿功夫。
他们手中的火折子临时用来应急一下还行,但要是一直靠着火折子照明,显然是撑不了那么久的。
等火折子熄灭,周围陷入黑暗中,他就算把故事讲得再精彩,怕是也没办法将她从紧张和恐惧中拉出来。
不犯寡而犯均,封寂环顾四周,决定还是先弄个火堆出来。
一是为了照明。
再一个就是,枯井下面燃起了一个火堆,只要上面的人探头朝下面望一眼,就能第一时间发现他们。
生火的材料都是现成的,这口枯井不知道存在了多少了年,井底下面积攒了不少的枯树枝。
更让封寂感到惊喜的是,井底下面竟然还有一个不小的树桩子。
他对沈雪见道:“等一下。”边说边起身,动作迅速地捡了一堆树枝过来,架出一个空心的框架来,又往框架的空心处塞进去几把干燥的枯叶,用火折子点燃。
火焰烧起来,昏暗的视线一下子变得亮堂起来。
封寂又将那个可以燃烧很久的树桩子也架在了火堆上面。
一切全都准备好后,他这才抬眸看向沈雪见,语调轻快地对她笑道:“一时半刻的,上面的人估计还下不来,我们这两个井底之蛙,爬也爬不上去,还是老老实实坐在这里,等着上面的人下来营救我们吧……顺便也给你讲讲我小时候的悲惨遭遇,保证能把你听哭,不哭算我输。”
沈雪见:“……”
这个时候了,他竟然还有心情跟她说笑。
沈雪见哭笑不得,心情也不自觉地跟着又放轻松了几分。
封寂拍拍铺了一层枯树叶的岩石:“坐。”
井底下的枯叶不少,但很多都是腐烂掉的,再不就是一抓一把渣。
回想他刚才在一地枯叶中仔细挑选的情形,沈雪见抿了抿唇,道了声谢后,大大方方地坐了下去。
封寂的桃花眼就亮堂了几分。
但他并没有在沈雪见的旁边坐下,而是坐到了她对面去。
两人中间隔着一堆篝火。
沈雪见松了口气。
她虽不拘泥世俗。
可她和封寂,孤男寡女的,并肩而坐的话,总归有些于礼不要合。
好在封寂主动将距离感拿捏出来了。
封寂仿佛没看见一般,犹自在沈雪见的对面坐下,手里面捏着一根树枝,一边有一下没一下地拨弄着火苗,一边慢悠悠地开口问沈雪见:“我刚才说到哪了?”
“……”沈雪见默然片刻,回道,“你说你后娘对你不喜。”
“嗯,没错,她确实不喜欢我。我那个后娘啊,她有两幅面孔,一副是人皮,一副是鬼面。”
“在旁人面前,她会披好她的人皮,对我嘘寒问暖,关怀备至,可当周遭没有旁人,就只剩下我和她二人时,她就会撕下人皮,换上鬼面,对我又打又骂。”
“她打人很有一套方法,不是用掐的,也是用棍棒打,而是用针扎,细细的一根针扎进肉里面,一下又一下,疼的很。”
“我去父亲那里告状,父亲就让人扒了我的衣服检查。”
“可那样细长的一根针,还没有头发丝粗呢,扎进肉里面再拔|出来,除了我知道那针扎进去时有多疼,旁人什么也看不出来。”
“一次两次三次,父亲没在我身上找到任何一个伤口,就断定我在说谎,骂我小小年纪不学好,诬陷长辈什么的。”
封寂自嘲地勾勾嘴角:“我那时候小啊,嘴硬,不肯服软,父亲罚我跪了两天的祠堂,膝盖都跪烂了,我也死倔着不肯低头认错。”
“父亲对我很失望,大概是觉得我心术不正,朽木不可雕,就逐渐不再管我了,由着我自生自灭。”
亲娘死了,亲爹不管不问,家里面又是后娘当家,小时候的封寂过的是什么日子,可想而知。
沈雪见回想着上一世打探来的消息,默默咬住了嘴唇。
没娘的孩子是根草。
在后娘手底下讨生活的孩子,更是连棵草都不如。
这句话在封寂的身上诠释的淋漓尽致。
吃下人都不吃的残饭剩羹,甚至是饿肚子,这些都只是封寂苦难生活中的冰山一角。
“我后娘有个儿子,说来也是巧,我和那位同父异母弟弟的生辰,竟然是同一天。”
一个是自己的亲儿子,一个是自己视为眼中钉肉中刺的继子,封寂的后娘会如何区别对待这两个儿子,可想而知。
“我七岁生辰那天,全府上下都在为那位庆祝生辰,谁也想不起还有一个我,我又饿,又委屈,就一个人跑出府,跑到我母亲的坟前哭,哭到后来不知道怎么就没知觉了。”
“等我醒来后,一睁开眼睛,就看见一个小姑娘正对着我笑。”
“小姑娘?”沈雪见心中一动,忽然想到一种可能,忍不住问道,“那个小姑娘,是你师父和师娘的女儿吧?”
封寂隔着火堆望着她,点头说道:“嗯,是的,她叫宴灵儿,是我师父和师娘唯一的孩子。”
原来是家中的独女。
沈雪见默然,隐约间猜到横在封寂和他师娘之间的那份矛盾是什么了。
夫妻俩就宴灵儿这么一个独女,假如宴灵儿出了什么意外,而封寂又是导致这个意外发生的源头,他师娘少不得要将他恨之入骨。
不过猜到归猜到,沈雪见并没有出声打断,封寂似乎也陷入了对往事的回忆中,语调轻柔而缓慢地说道:
“小师姐,也就是宴灵儿,她跟我说,那天她和师父去山中祭奠逝者,下山归家的途中,看见我昏倒在坟前,浑身烧得像块火炭,他们就把我带回家来了。”
“然后小师姐问我是不是被人欺负了,又问我想不想学武功,学会武功就没人能欺负我了。”
“我一听,这不正适合我嘛,我立马就点头同意了,于是我就有了一个师父。 ”
“小师姐其实比我还小一岁,但她从会走路后就开始跟着师父习武,入门比我早,仗着这一点,就让我叫她师姐。”
“她也很有师姐的样子,带着我练功,处处照顾我。”
“师父和师娘对我也很好。”
“他们都很好。”
“说来你可能还不信,我经常在师父师娘家里面一住就是十天半月,而不管我在外面住多久,家里面的人从来不过问。”
“我的房间,我离开时是什么样子,回去后还是什么样子,茶壶里面的茶水都馊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