馊掉的是茶水吗?
不是。
是他这个人。
壶里面的茶水会出现馊掉的情况,说明他离家十天半月这期间,没有人踏足过他的房间。
更说明了,他在这个家里面是多么没有存在感,他离家这么久,竟然都无人过问一句,更不要说出去寻一寻他了。
师父师娘家里面养了十一只鸡,九只下蛋的母鸡,两只打鸣的母鸡。
有一次,有只母鸡忽然不知所踪,师娘当天就发现了,急得不行,让他们赶紧出去寻找。
他和小师姐,还有师父师娘,四个人一直找到月上柳梢头,才终于在一个大坑里面,找到了那只掉进坑里面爬不出来的失踪母鸡。
看吧,家里面丢了只鸡,师娘都能第一时间发现,并且紧张的四处寻找。
可他一个大活人,离家都十天半月了,家里面竟然无一人发现他不在家。
他在那个家里面,活的连一只鸡都不如。
今天馊掉的是茶水。
如果哪天他死在屋里面,那么馊掉的,就应该是他的尸体了吧?
封寂垂下眼眸,鸦羽般的长睫盖在眼睑上面,遮住了他眼底的哀伤。
对面,沈雪见隔着摇曳的火光看着他,脑子里面不受控地冒出一句形容人难过的描述:破碎。
没错,就是破碎。
火光下的封寂,不是上一世那个坐在轮椅上面,明明看起来连自保之力都没有,可当他的轮椅一出现,立马就能让军心大振的铁血军师。
也不是这一世那个看谁都笑眼三分,脸上总是挂着一抹无敌俊朗笑容,仿佛一点儿脾气都没有,跟谁都能套上热乎的封家公子。
此时此刻的封寂,扒开了身上的盔甲,露出来的血肉触目惊心,整个人都透出一股要碎裂开的脆弱。
……让人忍不住的想要过去抱抱他。
沈雪见没有过去抱他。
封寂这样的人,是迎光而生的藤蔓,倔强顽强,哪怕脆弱的要碎掉,他也不希望别人对他施以半分怜悯。
那是对他的侮辱。
她要做的,是什么也不说,什么也不做,安静地等着他熬过这一段的脆弱,然后再自己把自己拼凑起来。
这才是对他最大的尊重。
沈雪见暗暗吸了口气。
她捡了一根树枝,漫不经心地拨弄着面前的火堆。
等听到对面传来缓缓的呼气声,她知道封寂这是已经调整好了,这才开口说道:
“不是我说,你们家下人太懒惰了,竟然十天半月都不打扫一下主子的房间,这种下人要是在我家啊,我非剁掉他懒惰的爪子不可,惯得都没样子了。”
用轻松调侃的语气揭过这茬,沈雪见立马拐入下一个话题。
“你的那个小师姐,她后来是不是喜欢上你了啊?”
两个相识与儿时的少年少女,又日日在一起习武,青梅竹马地长大,彼此间相互生出情愫来,太正常了。
不过看样子,生出情愫的应该只有宴灵儿一个人。
封寂对这个小师姐,应该就只是单纯的同门情谊。
沈雪见抛出话题后,就没再多言,安静地等着封寂继续往下说。
封寂并不意外沈雪见的举动,他感激地冲沈雪见笑了笑,点头说道:“嗯,是啊,小师姐喜欢上我了,但是我对她……我对她的喜欢,跟她要的喜欢不一样。”
“表白被拒后,小师姐很伤心,一个人跑了出去,我们找了她一天一夜,最后才在一处山涧里面找到了她,但她已经没了气息。”
“小师姐突然离世,师父和师娘都悲痛欲绝,师父将小师姐下葬后就病倒了。”
“都说病来如山倒,这话真是说得一点儿都没错,师父那样一个长年习武之人,也没能扛过去。”
“短短不到一个月的时间,小师姐和师父就先后离世,而追根究底,这一切都是因我而起。”
“如果当时我接受小师姐的表白,小师姐就不会伤心难过的一个人跑出去,她不跑出去,就不会失足掉落山涧中,倘若她好好的活着,师父也不会病倒。”
可这个世上,从来就没有如果。
就算有如果……
沈雪见抬起眼眸,视线落在封寂的身上,心想,就算有如果,封寂估计也不会接受小师姐的表白的。
他喜欢他的小师姐,希望他的小师姐能一生平安顺遂喜乐,陪在小师姐身边的,也应该是位优秀的出色儿郎。
可他呢?
他在家中地位尴尬,自己尚且过得一言难尽,小师姐若跟了他,就等于是跟着他跳进了火坑里面。
他怎么可能让这样的事情发生。
再说了,这个世上很多事情都可以迁就求全,唯独感情不行。
他既给不了小师姐平安顺遂喜乐的生活,又无法将一颗真心交付出去,如此情况下,就算真的有如果存在,他还是会做出和当初一样的选择的。
火光噼噼啪啪,封寂坐在火光中,牵了牵唇,扯出一抹苦涩的笑意:“就算有如果,我应该还是会选择拒绝的。”
“小师姐太好了,陪伴在她身边的,应该是天底下最出色的优秀儿郎,而不是像我这种在夹缝中苟且偷生的人。”
“我从来就没想过,也没想要和小师姐如何。”
“师父和小师姐走后,师娘险些也没扛过去,我就天天在她耳边念叨,说她要是敢走,我立马就去找个媳妇回来,隔三差五就领着媳妇去小师姐的坟前溜达。”
“师娘当时气坏了,吐了好多血,爬起来说她不死了,她要好好活着,活着看我这个白眼狼不得好死。”
沈雪见默然,上一世她死在封寂的前头,封寂最后是善终还是不得好死,她并不知道。
她只知道,她打探来的那些消息中,从来没有哪条消息说封寂娶过媳妇。
他跟师娘说的那些话,分明就是激将之言。
一开始师娘还在气头上面,或许没察觉出来,等师娘反应过来,也熬过了最难熬的那个阶段。
可夫君和爱女的离世横在那里,于是师娘对封寂的感情,就被劈成了两半,一半是恨,一半是怜爱,所以才会出现她看到的那样,师娘一边对封寂恶语相向,一边又担心着他的安危。
封寂遇到危险,师娘看似不管不问甩袖离去,然后转头就又跑去给封寂搬救兵、
眼前浮现出妇人那张刻满岁月沧桑的脸,还有那双哀伤的眼眸,沈雪见不由得暗暗叹了声气。
师父师娘,还有宴灵儿,他们都是好人。
他们将晕倒在母亲坟前的封寂捡回家去救治,这就是最好的证明。
发展到眼下这个局面,只能说一句:世事无常,造化弄人。
但凡他们中间有一个人不那么善良,有一个人自私一点,故事的走向肯定就又是另外一种结局。
比如,路过的宴家父女没有将晕倒在坟前的小孩子捡回家去救治,而是任由那孩子继续自生自灭。
又比如,面对小师姐的示爱,封寂能自私一点儿,只管自己今朝有酒今朝醉,不为他人想那么多,后面的悲剧也不会发生。
可惜……
沈雪见无声地呼了口气,可惜他们都不是这样的人。
包括师娘,感情上面,她将封家认定为是害死她夫君和女儿的凶手,对封寂恨之入骨。
可理智又告诉她,这件事情怪不得封寂,毕竟封寂的初衷也是为了她女儿好。
所以说,世事无常,造化弄人。
封寂也没再说话。
二人各自想着各自的心事,周遭陷入寂静中,只有木材燃烧时发出哔哔哔哔的声响。
忽然,一声“轰隆隆”的巨响在头顶上炸开。
二人皆是一惊,相视一眼,齐齐仰头朝上望去。
井口小如巴掌。
之前那里的天空是一片艳红的火焰色。
现在火焰色依旧在,但在火焰之上,却有一条银白色的长龙从云层中钻出来,咆哮着怒吼着,一头撞进火焰中去。
沈雪见瞪圆眼眸,起初还以为自己眼花看错了,忙使劲儿眨巴了几下眼睛,银龙果然不见了,但随着而来的是一串又一串的“轰隆隆”之声。
那是打雷的声音!
这是……
……要下雨了?
仿佛是为了回应她似的。
下一瞬,她便感觉到脸颊上面落下来一滴冰凉的液体。
然后一滴变两滴,两滴变三滴……黄豆大小的雨点,断了线的珠子一般噼里啪啦的落下来。
沈雪见猛地扭头去看封寂,一双眼睛亮堂得不像话,摇着他的肩膀,激动地喊道:“下雨了!封寂你快看,下雨了!”
大火遇上大雨,这可真是……天无绝人之路,绝起来还是会给人留一线生路的!!!
要不怎么说苍天有好生之德呢!
另一边。
睿王府。
西大街义庄和睿王府相隔甚远。
但西大街义庄这边火势滔天,闹出这样大的动静,睿王府这边不可能不被惊动。
睿王披着衣服匆匆下床,管着王府吃喝拉撒事宜的张管事正捏着嗓子训斥户内几个不安分的丫鬟小厮:
“你们一个二个的,都给我小声一点,要是吵着了王爷王妃他们,仔细我罚你们半年的月银!”
伏低做小给人当牛做马的,不就是为了挣那么点月银吗?
月银就是他们的七寸。
罚一个月的月银,他们都能伤心难过的几天吃不下饭,更不要说罚半年的月银了。
七寸被掐住,那几个丫鬟小厮老实下来,但又不甘心,压低嗓音跟张管事打商量:“西大街义庄那边着火了,只要过去救火的人,不论男女老少,都能得到一吊钱的赏银呢。”
“是啊张管事,左右王爷王妃他们也睡下了,现下也没什么事,等我们拿到赏钱,分你一半,如何?”
赏钱是一吊,就算分给张管事一半,他们还能落下半吊钱呢,都快抵上他们一个月的月银了!
张管事哼了一声,冷笑道:“一吊的赏钱?哼,我看你们一个二个都想钱想疯了,你们当那西大街义庄是钱庄啊?钱多的没处发了是不是?”
“我告诉你们,那里不是钱庄,是义庄,死人住的地方,钱……哦对,那里的钱确实多,纸钱多!你们要吗?要吗!你们要是先想要, 也不用往义庄那边跑了,老爷我现在就给你们一人烧一盆!”
真是搞笑了,区区一个破义庄,堆满了尸体的地方,就算整个义庄烧成灰烬又如何?
左右烧得也都是一些尸体。
总不至于说那义庄里面还躺着某位王公大臣吧?
对于参与救火就能领赏银,而且赏银还高达一吊钱这个说法,张管事是一百个不相信,只觉得荒谬可笑。
他一边唾沫横飞的骂着面前的几个丫鬟小厮,一边用自己肥胖的手指戳他们的面门。
一个小厮险些被戳到眼睛,险险避开后,他捂着受惊的眼睛,不服气地说道:
“张管事,你别不信 ,这是真的,是西大街看守义庄的老李头亲自敲着锣鼓出来吆喝的,说是凌王世子妃被困在义庄的火场里面了,赏银的话,是国公府和凌王府两边共同决定的!”
张管事被小厮顶了话,本来很生气,眼睛都瞪起来了,正要发火呢,此时听了这小厮的话,他那火立马就“噗”地熄灭了。
没想到那西大街义庄里面,竟然还真躺着一位贵人。
而且这贵人还是国公府的嫡女,凌王府的世子妃!
凌王世子妃啊,那可是……
张管事往皇宫方向望了一眼,忍不住咕咚咽了口口水。
凌王世子是最有希望坐上储君之位的人。
甚至还有传言说,皇帝已经将册封太子的诏书都写好了,上面写的就是凌王世子谢遇的名字。
凌王世子若是坐上了储君之位,成了太子,那凌王世子妃的身份也将跟着水涨船高往上升,成为太子妃。
太子妃啊!
别说一吊钱的赏银,就是再往上增加十倍,那也是有可能的!
看来这事十有八|九是真的, 一个看守义庄的老李头,胆子再大,也断不敢擅自扯国公府和凌王府这两面大旗!
要不……他也去走一趟混点赏银?
张管事眼珠子骨碌碌转,心中打起了自己的小算盘,他是王府的管事,每个月的月银算是很丰厚的了。
但是钱这种东西,谁又会觉得多呢?
自然是越多越好。
张管事主意落定,打算也去西大街义庄那边混点赏银。
当然,小厮丫鬟们也是要放过去的,毕竟他们混来的赏银,要拿出一半来孝敬他呢。
“咳!”
张管事轻咳一声,继续板正着脸道:“一方有难,八方支援,救火是大事,你们去吧……快去!”
然而他手都挥酸了,那几个先前还叫嚷着要去西大街义庄救火的小厮和丫鬟们,此刻却仿佛被人施了定身术法一般,任凭他怎么挥手驱赶,都一动不动。
还个个都站直了身体,低垂着脑袋,态度说不出的恭敬。
……怎么回事?
张管事心中正狐疑,肩膀忽然被人拍了一下。
他扭头一看,两只眼睛顿时瞪得像青蛙眼一样大,“哎呀”了一声,怎么也没想到,他家王爷竟然就站在他身后!
难怪那几个先前还蹦跶欢实的丫鬟小厮, 忽然一下子就都变成了乖顺的小猫咪!
……可是这个点,王爷不是应该正睡得香吗,怎么半夜爬起来了?
要知道,他家王爷可是出了名的好睡眠,到点就睡,睡着了敲锣打鼓都吵不醒。
除了睡眠好,他家王爷还有起床气,哪个要是敢吵着了他会周公,捆起来打一顿板子都是轻的。
……王爷这半夜的忽然起来了,该不会是被他们吵醒了吧?
想到那个可能,张管事心中咯噔一跳,暗道不好,他连忙弯腰垂首,叫了声“王爷 ”,就要张嘴解释。
睿王却不停他解释。
睿王甚至连一个眼风都吝啬于给他,伸手将他拨到边上去,径直走到那位先前险些被张管事戳到眼睛的小厮跟前去。
“好好的,西大街义庄那边怎么会着火?”
其实他更想问的是,凌王世子谢遇是不是也被困在了火场里面。
比起沈雪见,他更希望被困在火场里面的人是谢遇。
毕竟,谢遇才是他一心要除掉,也必须要除掉的人。
他的人今夜去西大街义庄那里刨尸,不管能不能找回那枚玉佛,最后都会放一把火烧了西大街义庄。
一是为了掩盖尸体被刨的痕迹。
再一个,也是为了毁掉那位槐花婶子的尸体。
死人虽然不能开口说话。
但是尸体却也能传达出信息来。
现在那妇人的尸体虽然没有传达出什么信息,难保以后不会。
只要那妇人的尸体还在,隐患就存在,最稳妥的办法,就是将那妇人的尸体烧成灰烬,以绝后患。
今夜西大街义庄的那场大火,本来就在睿王的计划之中,他自然不会对此表现出过多的惊讶。
他惊讶的点在于,他没想到沈雪见竟然被困在了义庄的火场里面。
这是一份怎样的意外之喜啊!
人是一种贪婪的物种。
有了第一份意外之喜,睿王不仅就期盼起了第二份意外之喜。
他不好直接问谢遇是不是也被困在了火场里面,于是就旁敲侧击,从侧面打听。
被他点名问话的小厮都已经做好了要挨板子的准备了,正瑟瑟发抖呢,冷不防忽然被点出来问话,他“啊”了一声,本能的愣怔。
被拨到边上去的张管事惯会察言观色,一见睿王这架势,就知道自家王爷对西大街义庄那边的火灾很感兴趣。
他家王爷感兴趣的事,他肯定要全力配合满足啊。
张管事那对极其善于察言观色的眼珠子就滴溜溜转了几圈,然后过去踢了那小厮一脚:“啊什么啊,王爷问你话呢,快把你知道的都说出来!”
睿王皱眉,瞪了张管事一眼。
这话说的……
虽然他确实很关注西大街义庄那边的情况,但是这份关注是能摆在明面上的吗?
不能!
这个多嘴多舌的蠢货!
但是问都问了,他这个时候要是再甩袖子走人吧,多多少少显得有些过于刻意了。
睿王走也不是,留也不是,没忍住,又瞪了张管事一眼。
马屁拍到马蹄子上去的张管事:“……”
好在这时小厮开口说话了,将他知道的全都说了出来。
其实小厮知道的也不多,就是西大街义庄起火,凌王世子妃被困在了火场里面这种浮在表面上的信息。
至于凌王世子妃为何会被困在火场里面,他并不知道。
听都听了,睿王犹豫片刻,没忍住,装出一副不经意的样子问道:“凌王世子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