丫环眼珠子骨碌碌转,她没敢将沈雪见的那套话搬出来,另想了一套说辞回胧月郡主。
“回郡主的话,世子妃说她不爱红装只爱戎装,那样好的头面放她那里蒙尘生灰, 纯属浪费了。”
这是原话。
“至于那株血参,世子妃说,世子年轻,还不是用这种上好滋补品的年纪,太早了用不好。”
这是她自己编造的。
一半真一半假,这样才更容易让人信服。
果不其然,胧月郡主听后并未起疑,只是冷冷地笑了下,她便揭开了这个话题。
此时一名小厮小跑着进来。
那小厮十七八岁的样子,眼睛滴溜溜转,身上透着股子机灵劲儿,进来后没有立马开口,而是垂手恭敬地立在一边。
等胧月郡主挥手将先前那丫环打发走了,他这才上前去躬身行礼。
胧月郡主心中惦记着事情,不等小厮施礼完毕,她便急切地问道:“公子那边什么情况?昨夜可有继续闹腾?今日晨起面色如何?”
小厮回道:“回郡主的话,小的昨夜在公子房外守了一宿,郡主离开后,公子便没再闹腾了,跟沈姨娘说了些话,具体说了什么,小的在外面没听清楚。”
“不过公子今天晨起沐浴了,面色看起来也还不错,身上也没有了以前的那股子颓废劲儿。”
小厮将自己看到的知道的,一五一十说与胧月郡主听。
后者脸上的表情是如斯重负,接着她又问那小厮:“公子现在在做什么?”
问完, 胧月郡主脸上的表情重归凝重,肉眼可见的紧张。
小厮道:“回郡主,公子和沈姨娘一块儿出去了,说是要去花灯展。”
闻言,胧月郡主脸上的凝重这才散开。
她扭头望向窗外,嘴角勾起一个微笑的弧度,口中喃喃地说道:“看花灯啊,好事,好事……”
……
另一处,春竹关上院门后,脸上的愤怒还犹自未消。
她冷哼一声,不放心地劝自家姑娘。
“黄鼠狼给鸡拜年,没按好心,姑娘,您可千万别被胧月郡主骗了。”
“放心吧,你家姑娘我已经瞎过一次了,绝对不会再瞎第二次。”
如果她再瞎一次,那她怎样死都不屈。
沈雪见笑着说道,只是那笑意并未真正达眼底,怎么看,怎么寒凉,像把利刃,透着随时取人性命的狠戾。
这是春竹第二次从沈雪见身上感受到这种气息。
这种气息太有压迫感了,令她不自觉地垂下头去。
好在沈雪见很快就收敛起了身上的锋芒,她换上副柔和的面孔,笑问春竹:“世子去哪了?”
“世子一大早就出门去了,但并未说去哪里,只说有要紧事情要处理。”
要紧事?
不是说今天陪她去看花灯的吗?
沈雪见微微蹙眉,心中不免有些失望。
但这种失望也只存在一瞬间。
谢遇辛苦筹谋十几载,如今他终于不用再藏拙伪装,想必有很多事情等着他去处理。
花灯节年年有,年年都可以看,今年看不成,他们明年再去看就是。
想到这,沈雪见对春竹道:“今天冬至,你去准备些食材,我们给凌王包些饺子送过去。”
凌王好歹也是她公公,她这个做人儿媳的,浅浅尽孝一下,还是应该有的。
只是沈雪见没有料到,她那个一向对俗世不闻不问,只醉心与思念亡妻中的公公,今日不知哪根神经搭错了,竟然不再他那个屁;破敲木鱼了,对凡尘俗事起了好奇心,拉着沈雪见,让沈雪见跟他讲她小时候的事情。
沈雪见能如何?
公公发话,做儿媳的不好违抗,她只能恭敬不如从命,老老实实地捡了些自己记忆比较深刻,也比较好玩的趣事,说与凌王听。
就像她说的一样,她不爱红装偏爱戎装,自幼就对那些闺阁女子必修的琴啊棋啊之类的不感兴趣。
她可以将根两人长的铁枪舞的行云流水,可面对不足小指长的绣花针时,她却一筹莫展,完全不知该如何下手 。
所以,她觉得记忆深刻、比较好玩的趣事,也大多都发生在练武场上面。
比如小时候五哥教她射箭,她故意将箭射得乱七八糟,然后往五哥头上放个水碗,拉五哥做靶子,吓得五哥一屁股跌坐到地上去。
又比如母亲请来一位绣娘教导她刺绣,她不耐烦捏那小小的绣花针,就借口散心,和绣娘一道去山中释放身心,然后她使计引来一头狼,再当着那绣娘的面将那头恶狼斩杀,并开膛破肚。
她一身一脸都是血,那狠戾凶残的样子,半点也不像个的女儿家。
绣娘吓坏了,第二日便借故请辞而去,再不敢教她。
她认为好玩有趣的事情,全都是这种类型的,凌王听得直皱眉,摇头道:“女儿家,还是应该……”
话说一半,凌王突然又顿住。
沈雪见都能猜出他下半句话的内容了。
凌王妃是本朝有名的才女,生得娇娇弱弱,我见犹怜,属于那种温室中的娇花,经不起半点风吹雨打。
凌王对其情根深种,死后亦是对其念念不忘,可见心中有多么欣赏这种类型的女子。
所以,凌王应该也想给儿子找个温婉端庄的 媳妇吧。
可她不是啊。
她是真学不来那种挪着小碎步走路的姿势,让她那样走路,还不如杀了她。
沈雪见有些不安,她自卑地咬住嘴唇,然后垂下头去,等着迎接来自凌王的嫌弃。
结果沈雪见等啊等啊,等了好一会儿,才听凌王说道:“女儿家,确实应该强势些,习得一身自保的本领,好过将所有希望都寄托在他人身上。”
他望着面前的少女,露出温和又慈爱的微笑:“像你这样的,就很好。”
沈雪见:“……”
她蓦地抬起头,瞪大眼睛,有些不敢置信地望着凌王,她这个公公竟然没嫌弃她粗鲁,还夸她很好……她该不会是出现幻听了吧?
沈雪见艰难地吞咽了下,怀疑自己是不是出现幻听了。
可凌王夸完她后,就不再理她了,扭头望向窗外。
此时已是暮时,一场大雪过后,今日的天气格外的晴好,橘黄色的余晖从窗户中钻进来,又铺撒开,落在凌王有些瘦削的脸颊上面,晕染一抹浓到化不开的寂寥和忧伤。
沈雪见呆呆地望着他,足足反应了好一会儿,她才明白过来凌王在忧伤什么,又为何要夸她。
跟凌王妃一样,凌王当年也是才名赫赫,手中的笔既能写出沙场上那种千军万马的气势,又能描绘出烟雨江南的清婉。
唯一可惜的是,他不曾习过武,属于典型的文弱书生。
太二说凌王妃是遭人暗算才中毒的。
所以凌王现在,想必是在懊恼自己太弱小了,没能习得一身武艺保护好妻儿吧。
沈雪见不知道该怎么安慰凌王,更怕自己猜错了凌王的心思,安慰不起作用,反而适得其反。
她索性闭嘴不语,屈起双腿,用两条胳膊圈着抱住,再将下巴压在膝盖上面,沉默地望着窗外的夕阳。
凌王却是微微侧了侧头,望向她。
夕阳的余晖将少女包裹中,她坐在那团余晖中,安静地望着窗外的暮色,恬静又美好,丝毫不像她方才描述的那样,张牙舞爪,没有女儿家的样子。
但凌王知道她刚才说的都是真的。
自己的儿子自己知道,倘若国公府家的这位嫡女,当真就只是一位菟丝花一样的女子,他儿子断不可能会陷得那么深。
儿子从不肯口求他任何事情,第一次开口相求,就是让他务必将人拖住,说是需要时间给人准备惊喜。
……一场惊喜而已,就值得儿子开金口相求,这不是深陷其中不可自拔又是什么?
而他自己方才说的话,也都是真的。
儿子要走的这条路太艰难了,路上少不了会遇到各种伏杀,娶一个有力自保的女子,会比娶一个只能靠他人相护的女子更好。
凌王并没有刻意隐藏目光,沈雪见知道他在打量自己,可这会儿她有些疲乏了,不想说话,只想这样待在一个人的世界中,静静地望着外面的夕阳发呆。
所以,对于凌王的打量, 沈雪见没有给与回应。
她过来的时候,还是用午饭的点儿,可这会儿太阳都只剩下一个小小的头顶盖了。
弦月迫不及待地探出头等着上工。
不知不觉中,她都陪着凌王说了一下午的话。
……以前她怎么就没发现,凌王还是个话篓子啊。
沈雪见不由得在心中嘀咕,也不知道谢遇的事情忙忘了没有。
虽说花灯节年年有,可如果条件允许的话,她还是想今年就能和谢遇去花灯街上走一走。
心中正想着,就在这时,忠伯从外面进来,笑呵呵地对她说:
“世子妃,世子传话回来,说他在清水河畔等世子妃,有事要和世子妃相商,请世子妃过去。”
清水河位居西街。
正是举办花灯的那条街。
沈雪见的眼睛一下子亮了起来,心中盘算着等下和谢遇商讨完事情后,他们或许还可以抽空逛一逛花灯街。
反正都在同一条街上不是。
她扑闪着一双黑而亮的眼睛望向凌王。
凌王笑着朝她颔首道:“去吧。”
沈雪见起身,稳重地朝凌王施礼告退,又稳重地转身离去,待到两只脚都踏出院门了,她立马拎起裙摆大跨步向前,一边疾走如飓风,一边还问春竹。
“春竹,我记得我出嫁前,母亲好像说给我做了几件新衣服,我记得其中有件是藕荷色的,你快想想放哪了,一会儿找出来我换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