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光映照下,封寂的一双眼睛格外的黑亮,瞳仁里面仿佛也点起了两个火把,亮到灼眼。
此时,封寂睁着那双黑亮的眼睛,一瞬不瞬地望着沈国公,眼神中是毫不掩饰的急切。
急切地等着沈国公肯定他的提议。
他恨不能直接上手掰开沈国公的嘴巴,将那个“你这个提议很好”的肯定,从沈国公的嘴巴里面掏出来。
以至于沈国公都有种错觉,他觉得,他要是摇头说不好,面前这小子可能会跳起来打爆他的头。
当然,打爆头这种画面,仅仅只能止步于脑中幻想。
他的头,是那么好打的吗?
不过这小子是谁啊,竟然一点儿都不怕他,还敢用这样的眼神看他。
沈国公蹙起眉头,狐疑地扫了眼封寂。
但他这种狐疑也只是一瞬间,记住封寂的脸后,沈国公便将这份狐疑暂且压下了。
面前这胆大包天的小子是谁,以后再问不迟,眼下还是先救人要紧。
他那好女婿,现在怕是不妙。
沈国公戎马大半生,心中的警觉和敏锐的观察力,早就刻进了骨血里面,早在看见半截身子埋在废墟中的太二时,他心中就咯噔跳了下,有种大事不好的预感,。
待过来看见沈雪见脸色的惨白和眼中的惊恐,还有那一手的血,沈国公心中那股不好的预感就落到了实处。
他对沈雪见道:“你先上去,这里交给我们!”
语气是不容置喙的命令口吻。
封寂的期待得到了回应,脸上露出“太好了”的神情, 他忙又扭过头去,催促沈雪见赶紧离开这里。
国公府的家丁跟其他人家的家丁不同。
他们都是从战场上下来的老兵或是残兵,因为年纪大了,肢体残缺了,没办法再拎刀杀敌,不得不从战场上退下来。
这些从战场上退下来的老兵,虽然没办法再拎刀杀敌,但是综合能力还是远非寻常家丁能比得了的。
沈雪见清楚这一点,也正因为清楚这一点,所以她心中的希望大增,哪里肯在这个时候离开。
除了最开始问太二的那句话,她一直都紧闭着嘴唇,一个字都不往外吐。
因为害怕。
因为不安。
因为不清楚废墟下面到底是怎样一番情形,她担心自己一开口,就会忍不住向太二打探下面的情形。
万一打探出来的结果不好,她可能会失控,索性闭上嘴什么也不问。
只要她心中还有希望在,理智就不会崩塌。
眼下父兄们都来了,她自觉有了依仗,终于敢开口说话了。
“我不走。”她指指太二,“先把他刨出来。”
沈雪见说完,往边上退了退,让出位置来。
她的态度已经十分明显了:我知道你们担心我,那我就什么也不干,就在边上看着,我不影响你们,这样总行了吧?
没有金刚钻,就不要揽瓷器活,打仗杀敌她或许还行,但是要论起从废墟里面刨人,她可能真的比不上府里的那些老兵。
头顶上方又飘起了棉絮似的雪花,寒风呼啸着从面颊上刮过,将沈雪见额前的碎发挑起,再落下来,就被她面颊上黏腻腻的冷汗黏住,趴在脸上再不肯动了。
就跟她现在的态度一样。
封寂知道这是劝不走她了,他无力地暗叹一声,目光迅速环顾四周,然后指出一个位置对沈雪见道:“郡主站这里。”
那个位置相对来说要比较平坦一些,最主要的是稳固,安全。
“好。”这次沈雪见没有拒绝,封寂让她站那儿,她就老老实实地站到那处去,还看着封寂对她爹道,“爹,这位是封寂封公子,他对地质方面颇有研究。”
意思就是让她爹听封寂的指挥。
封寂诧异地看着她,眼中满是狐疑之色,他确实看了不少地质方面的书,不说多么精通擅长,但他肯定比寻常人更懂这方面的知识。
还有之前地动的时候,她也都是第一时间向他征询意见,十分信任他的判断力。
不过这都不是重点,重点是:她怎么会这么了解他?
封寂想不通,一脑门子的问号。
沈国公则是撩起眼皮扫了他一眼,目光中饱含探究和打量,片刻后,对他说道:“愣着做什么,还不赶紧分派活计!”
然后又仰起头,朝自己带来的人中气十足地喊话:“都听封公子的安排,他让你们做什么,你们就做什么!”
那些还站在巨坑上面等候安排的老兵们,立马齐声应“是”。
国公府原有的家丁,再加上跟随沈修言和沈修远一起回京的将士,足有两百人之多,全都过来了。
封寂将他们分成十几个小队,列出一道道人形梯队,以传递的方式,先将那些压在房顶上面的碎石一一搬开,扔到巨坑外面去。
有了他们的加入,救援速度迅速大增,那些压在房顶上面的大小碎石很快就被清理了出去。
而这边,沈修言和沈修远哥俩,也带着几个人将太二从废墟坑里面刨了出来。
沈雪见急忙奔过去。
太二的情况不是很好,身上大大小小的擦伤数不清楚,右小腿那里折出一个诡异的弧度,应该是骨折了,大腿那里还斜插着一块碎瓦片。
最严重的是腹部上的伤,那里不知道被什么东西刺穿了一个窟窿,像破了一个口子的水缸,血水哗啦啦地往外流。
从伤口那里往下看,他整个下半身都是血淋淋的,好像刚从血水缸里面捞出来一般。
哪怕是个铁打的汉子,身上的血也经不住这样的流法,何况太二还不是铁打的。
饶是见多了残肢断臂的沈雪见,此时看见太二这幅样子,也忍不住在心中唏嘘,成这样子,亏他刚才还能跟没事人似的,挥舞胳膊搬动身周的碎石。
沈雪见扭头看了眼春竹,后者的面上虽然没有什么过大的表情,然而却抿成了一条青白的直线,肉眼可见的担心和紧张。
她忙让两个老兵将已经昏迷过去的太二抬到坑上面去。
她扯了扯还在发愣的春竹:“我们也上去。”
得赶紧帮太二腹部的伤口止血。
不然的话,就算那伤没伤到内腑,光是这样流血,也能把人|流死。
两个老兵抬着太二,胡乱找了个稍微平坦的地方,就要把人放地上去,一个声音忽然道:“等一下!”
是春竹。
春竹不知道从哪里找来了一扇门板,放地上去,挡住下面的泥泞,又脱下自己身上的外袍铺在木板上面,这才对两个老兵道:“好了。”又不放心地叮嘱,“麻烦轻点放。”
两个老兵看她一眼,没说什么,不过动作确实轻柔了很多。
将人放下后,两个老兵便又赶紧去废墟那边领新任务。
沈雪见环顾四周围观的百姓,大声喊道:“你们中间谁是大夫?快出来救人!”
普通的伤口包扎她还行,像太二这样的伤,她并不敢轻举妄动。
好在她话音还没落地,围观的人群中就走出一老一少,少的搀扶着老的,老的大声应道:“我!我是回春堂的坐堂大夫……啊!”
那老者的话还没说完,就被惊叫声代替。
下一刻,他就被人打横扛起,麻袋一样扛在了肩头上面。
原来是春竹看他们走的实在太慢,就冲过去,直接将老者扛了过来。
“老人家,请您一定要救活他!”
春竹说完,“噗通”跪下去给老者磕了一个响头。
再抬起头来,额头上面赫然印着一个鲜红的血印子。
那老者好心出来治伤救人,结果突然被人当成麻袋一样扛起来飞奔,吓一大跳不说,一把老骨头更是险些颠散架。
心口憋了一肚子的火气。
可当那股火气对上春竹额头上面那个鲜红的血印子时,一瞬间就全都被冲散了。
老者什么也没说,一边平缓气息,一边在太二跟前蹲下,先把脉,然后检查伤势。
他一辈子都在治病救人,像春竹这样的病患家属,他见过的实在太多了。
所以他很清楚地知道,这种情况下,说再多的安慰话,都不如把病患治好更实在。
老大夫经验很丰富,很快就判定太二身上最致命的伤在腹部。
太二身上的上衣已经被扒开了,伤口暴露无疑,老大夫一边检查伤口,一边说道:“伤在这个位置还算好的,若是再往上面偏一点点,就是大罗金仙亲临也救不了他……不过得赶紧把这血给他止住了,我的药箱都在回春堂,你们……”
“我这里有治疗外伤的止血药!”
他话没说完,沈雪见已经从怀里面摸出了大大小小好几个瓶子递过去,不但有治疗外伤的药,还有补气血的药。
老大夫看着手里突然多出来的一堆药瓶,目光古怪地看了沈雪见一眼,险些要以为她也是大夫。
除了大夫,哪个寻常人会在身上带这么多药啊。
沈雪见拿出来的药都是好药,随便一瓶都能让老大夫震惊得合不上嘴巴。
是以,老大夫用药用的十分节省,节省到近乎小气。
沈雪见见他只往那伤口上面撒了薄薄一层药粉,便不舍得再用了,索性就夺过药瓶,自己给太二上药。
这止血伤药是外敷的,不进肚子,多一点少一点都无妨。
沈雪见就按照自己的经验往多了用,药给的多,止血也能快一些。
老大夫见她将那些价值千金的良药不要钱似的往外倒,心疼得不行,捂住眼睛不敢看。
包扎的时候,老大夫的眼睛更是直勾勾地盯着伤口上的药粉,差点没忍住要刮一层下来。
药效来的很快,太二从昏迷中醒过来,看见守在他旁边的春竹,他眼睛先是一亮,再看见春竹额头上的那个血印子,他眼中的欢喜又凝滞住,忙问道:“你额头……”
“没事,不小心摔了一跤。”春竹语气淡淡地打断他,半点不见方才太二昏迷时的惊慌。
她转身问老大夫,“大夫,他现在这状态算是清醒的吗?”
老大夫点头说:“清醒的。”
春竹就又转过头来对太二道:“你先不要再说这些乱七八糟没用的话了,省点力气说有用的话,你和世子怎么会在这里?世子情况如何?下面现在是什么情形?死伤情况如何?”
她问的这些,也都是沈雪见眼下最关心的。
是以,春竹问完后,沈雪见就紧张地看着太二,既盼着太二赶紧回答,又害怕从太二嘴里出来的答案她承受不住。
好在太二上来之前,谢遇有叮嘱过他,所以他一开口就跳过了第一个问题,直接回答沈雪见最关心的第二个问题。
“世子说这边出事后,世子妃您肯定会过来,所以才让我先上来,免得您担心。这房子下面是一处大水潭,房子还没塌,我们就先掉进了那水潭里面,世子和大家伙都没什么大碍。”
几句话给沈雪见喂下了一颗定心丸,沈雪见松了口气,那根一直都紧绷着的弦,此时终于松了下来。
太二继续说道:“我和世子从户部出来后,本来是要回府的,是槐花婶子半道上拦住我们,说世子妃您在这里,让我们过这边来,说您有要事和世子商量。”
“结果我和世子过来后,发现世子妃您并不在,问了这里的人,大家也都说您今天没来过,再去找槐花婶子,结果发现槐花婶子已经死在了自己房里,口鼻里面都是黑血,显然是中毒身亡了。”
他们这才意识到中计了。
可惜已经晚了。
太二将当时的情形,简单而又不失重点地说给沈雪见听,沈雪见越听,眉头拧的越紧。
太二口中说的那位槐花婶子,她有印象,是一个实际年龄不大,但看起来却格外苍老的瘦弱妇人。
据说是家中遭了灾难,他们全家老小就举家迁移,想要投奔京都的亲戚。
结果到了京都,那家亲戚根本不认他们,将他们轰了出来。
他们一家人在京都无依无靠,身上又没有银钱,公婆也前后脚地病倒了。
男人为了弄到抓药看病的钱,一时行差踏错,去偷人家的钱袋子,被人抓到后,挨了一顿拳脚,回来后当天夜里就吐血死了。
公婆心中有愧,觉得是自己连累了儿子,他们更受不了这种白发人送黑发人的打击,一人一根裤腰带,追着儿子而去。
槐花婶子一夜之间失去了所有亲人。
就是因为这段身世听起来太令人唏嘘了,所以沈雪见才会对这位槐花婶子有印象。
想必谢遇也是如此。
哪曾想,他们好心收留的人,最后却反过来狠狠地咬了他们一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