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开始,沈雪见以为这次的地动只是场突如其来的意外。
然而此时此刻, 听太二说了事情的前因后果,她立马推翻之前的判断,断定这场看似意外的意外,根本就是场处心积虑的算计。
对方知道谢遇对她的感情,所以拿她做筏子,收买了他们二人都熟悉的槐花婶子,让槐花婶子打着她的名头,将谢遇骗到这处宅院来,然后利用地动的天然条件,一击将谢遇伏杀。
对方不但对她和谢遇身边的人了如指掌,还有常人没有的本领:精通地质方面的知识,善于利用天然条件设伏。
上一世,她也经历过一场这种类型的伏杀。
而伏杀她的那个人……
沈雪见的眼前浮现出一个人的模样,下一刻她又用力地眨巴了几下眼睛,拼命地想把那个人眨巴出眼皮之外去。
不可能是他的!
她上一世跟封寂打了那么长时间的交道,不说对封寂有多么了解,但是有一点她很肯定。
封寂这个人,看似桀骜不驯,一身都是疾风骤雨奈我何的疏狂,实则他心里面的底线比谁都清晰明朗。
他对背叛了自己的人深痛恶绝,属于那种你捅他一刀,他会百倍千倍还回去的人。
同理,你但凡向他释放出一点点小恩,哪怕是一滴水的恩情,他都会结草衔环,倾囊相报。
上一次募捐事件,封寂做出那样大的牺牲,舍身入狱替谢临川顶罪背黑锅,被狱卒打得皮开肉绽,结果虞老一句要他死,谢临川立马就舍弃了他。
这在封寂那里妥妥的属于背后捅黑刀子的行为。
后来是她和谢遇救了封寂。
在那之前,她曾用计谋挑拨封寂和谢临川的关系,也不止一次地露出想要封寂换队的站的意思,但是封寂全都无视掉了,丝毫没有要舍弃谢临川,倒戈到他们这边来的意思。
而在那之后,封寂立马就放弃谢临川,站到了他们这边。
她和封寂之间的第一次合作,就令谢临川身后最大的依仗太后老佛爷被禁足在深宫之中,谢临川更是遭到皇帝厌弃,不但挨了皇帝的板子,连皇差都玩丢了。
封寂出手都这么狠了,她想不通封寂还有什么理由要置谢遇于死地。
他只是一个小世家之子,又不是宗室之子,就算谢遇死了,储君的位置也不会落到他头上去。
辅助谁不是辅助。
既然注定要为臣,那封寂为何不选一个对自己有恩的人效忠?
总不至于说封寂想举旗造反自己做君吧?
不可能的。
本朝朝局稳定,兵强马壮,造反的旗帜哪是那么容易就能举起来的。
封寂那样聪明一个人,他不会做这种以卵击石的蠢事。
既然这个可能不成立,那封寂为何还要对谢遇出手?谢遇死了对他有什么好处?
还是说,她对封寂的了解有偏差,封寂从一开始,就没想过要舍弃谢临川?
封寂所谓的投诚是假的,就连入狱也都是一场苦肉计,目的就是为了给他们一个救他的机会,让他好顺理成章地站到他们这边的队伍中,然后他再借着这个便利做手脚,除掉谢遇,好为谢临川清道。
比如今天,封寂就格外的缠她,人都已经从她这里走了,最后却又折转了回来。
而封寂缠着她的那个时间段,正是槐花婶子打着她的名头假传消息的时间段。
……
越来越多的人被这边的动静吸引,都拎着灯笼举着火把朝这边聚拢。
各式灯火将黑夜映照的亮如白昼。
沈雪见的神情却在明亮的灯火下晦暗不明。
仅仅只是一个瞬息的功夫,她脑子里面就已经转过了很多个念头,仿佛跑过了万里河山一般,疲惫之下,还有狐疑,震惊,愤怒,不愿意相信……各种情绪依次在她眼底来来又去去。
太二和春竹见她这样子,以为她在思索事情,都默契地保持沉默,不敢再说什么,怕打扰到她。
“郡主!”
一道高亮的男声忽然响起,直愣愣地撞入沈雪见的耳中。
她微微侧转头,循着声音来源的方向望过去,就见封寂正大步往她这边跑过来。
他手里面还拉着一个十一二岁的半大小子。
他身高腿长,那小少年却长的异常瘦弱,小胳膊小腿的,根本跑不过他,被他拉的跌跌撞撞,好几次险些摔地上去,又都被他及时拉住。
最后他干脆直接将那小少年拎起来夹在了腋下,就像刚才春竹扛老大夫那样。
脚步迈得又大又快,样子非常急迫,似乎有什么很重要的事情要跟她说。
沈雪见蹙眉,她想了想,对春竹道:“春竹,你就留在这里照顾太二,其他的什么也不用管。”
她自己站起身来,径直迎着封寂走过去。
她还是不愿意相信这场事故是封寂制造策划的。
她想再试试。
封寂夹着那小少年走得飞快,几乎是一路飞奔着朝她跑过来。
沈雪见的步子也同样迈得很大,带着一种不死心的急于求证的迫切感。
双方在半道上相汇。
“郡主!”
“封寂。”
两人几乎是同时开口。
如果是以往,封寂肯定会停下来让着沈雪见,让她先说,非常有绅士风度。
但是这一次,封寂却没有让着沈雪见,他仿佛生怕沈雪见会跟他抢似的,飞快地说道:“郡主!凌王世子那边有新的消息了!”
他一边说 ,一边将腋下夹着的小少年放地上,又推了小少年的后背一把,将他推到了沈雪见跟前。
沈雪见下意识地后退一步,并且做出防御姿势,戒备地望着被封寂推过来的小少年。
封寂这会儿的注意力不在她身上,也就没察觉出她的异样。
他心急地催促那小少年:“你面前站着的就是凌王世子妃……你应该见过凌王世子妃的对吧 ?凌王世子不是有话让你转告吗?现在见到凌王世子妃了,还不赶紧说!”
沈雪见虽然心有戒备,但是听到谢遇那边有消息,她还是忍不住看向那小少年。
这处安置点住了三十多个人,其中有一大半都是像小少年这样的半大小子。
是以,沈雪见并不记得面前这小少年叫什么名字,但是看相面又有眼熟之感。
而且小少年异常瘦弱,脸上也是长年吃不饱饭留下来的后遗症:面黄肌瘦,胳膊腿儿细的一折就能断掉的感觉。
这样的人实在对她造不成什么威胁。
沈雪见对小少年的戒备少了一些。
再看他浑身湿漉漉的,很符合太二说的“水潭下避难”,沈雪见心中的戒备和期待就开始有了倾斜。
期待占了大头。
她眼眸晶亮地望着小少年,小少年也睁着一双因为瘦而显得格外大的眼睛望着她,很是拘谨胆怯地开口道:“世……世……”
他应该是想叫沈雪见“世子妃”,但这会儿他也不知道是害怕的,还是冻狠了,舌头好像打了结一般捋不直,“世”了半天也没能吐出第二个字来。
沈雪见就截口打断他:“别紧张,慢慢说。”
许是她温和的语气感染了小少年,小少年狠狠咬了一下自己冻得有些青乌的薄唇,咬出一道浅浅的血痕后,终于把舌头捋直了。
他很大声地朝沈雪见喊道:“相信我!”
很突兀的一嗓子。
又响又亮,都裂开劈叉了,像突然被鬼敲响的破锣。
四周围观的百姓好奇地朝这边望过来。
就连站在小少年身后的封寂,也被小少年这一嗓子吓一跳,不轻不重地踢了他一脚:“好好说话,你鬼叫什么!”
他那么着急把这小少年拎过来,是为了让他安抚人心的,不是让他跑过来吓人的。
封寂一边训斥小少年,一边紧张地望向沈雪见,很担心她有没有被吓到。
沈雪见怎么可能会被吓到。
她不但没有被吓到,她就好像久行夜路的人终于看见了一星灯火,整个人都被兴奋包裹住。
小少年突然喊出来的那句“相信我”,旁人听了肯定会觉得莫名其妙,但是沈雪见却知道这句话所包含的意义。
因为这就是谢遇要对她说的话!
她被谢临川算计昏迷那次,谢遇将加倍的药量用在谢临川的身上去,又将谢临川和胧月郡主的奶娘关在一个屋子里面,最后还把丫鬟小厮都赶过去围观瞧热闹,大张旗鼓地制造了一场“活色生香”图。
事后,谢临川险些精尽而亡。
胧月郡主哭到宫中找太后做主,太后就扛着“皇家颜面”的大旗告到皇帝跟前,要治谢遇的罪。
那次,谢遇被皇帝关在深宫大殿中关了三天。
彼时她着急的不行,谢遇也是派人给她带来这样一句三个字的口信,并且说到做到,果然全须全尾地走出了皇宫,并且人还红润了不少。
这是属于他们二人才能听得懂的暗语!
谢遇能让小少年传话,让她相信他,就说明他有信心能活着出来!
太好了!
沈雪见用力吐出一口长气,忙问那小少年:“世子他们怎么没上来?”
小少年依旧还有些拘谨,不过舌头好歹是捋直了。
闻言,他诺诺地回答道:“我们一开始掉在一个水潭里面了的,被水潭里面的暗流冲进了一个溶洞里面,后来不是又地动了一次吗嘛,洞口外面落下来好多大石头, 都堵住了,就有一个小洞,大人出不来,小孩儿吓坏了,不敢出来,我就说我不怕,他就让我上来传话了。”
小少年口中的“他”是指谢遇。
小少年说别人是小孩,其实他自己也不过才十一二岁而已,再加上心里面也害怕的很,所以话说的就有些颠三倒四。
不过沈雪见还是从他那些稀碎的语言中捋出了一条线。
小少年说的水潭溶洞什么的,都能跟太二说的对上号,太二是在第二次地动发生之前就出了溶洞,所以才没被洞口的大石挡住路,而第二次地动发生后,溶洞的出口被碎石挡住了,大人出不来,谢遇又担心她在上面着急,所以才让体型瘦弱的小少年先上来传递消息。
所以,从目前的形式来看,只要不倒霉地再遇上第三次地动发作,谢遇他们就都是安全的。
果不其然,就听那小少年说:“那溶洞里面都是干的,没有水,很大的。”
小少年明显不怎么善于表达,他说完这句话后,就睁着一双黑亮的眼睛望着沈雪见,努力地向她传达他的意思。
好在沈雪见的领悟力不算差,她拍拍小少年瘦弱的肩膀,语调温和地说道:“嗯,我知道了,辛苦你了。”
说完,还抿唇朝小少年一笑。
这个动作意在告诉小少年:你带来的消息很有用,我现在已经不担心了。
小少年完成了谢遇交给他的任务,很开心地咧开嘴,整个人都肉眼可见地松弛了下来。
他说:“我知道那个溶洞,我带你下去。”
“不行!”
小少年话还没说完,封寂就截口打断他,口吻是不容置喙的严厉。
沈雪见心头一跳,猛地转头望向他:“为什么不可以?”
——是不是还会有第三次地动?
后面这句话在沈雪见的嘴边打了个转,又被她咽了下去
封寂现在虽然还为谢临川做事,但实际上已经暗中投诚到她和谢遇这边来了。
这是双方都心知肚明的事情。
当她要下去救谢遇时,封寂肯定是要跟着一块儿下去的。
可如果封寂的投诚是假的,他就是那个收买槐花婶子,真正要置谢遇于死地的幕后黑手,那他就会想方设法的阻挠她下去救谢遇。
说不定还会拿“还有第三次地动”做借口。
她不能把这个借口送到封寂手上去,她要亲耳听听封寂会怎么说。
到这个时候,封寂终于察觉出她和以往有些不太一样了。
她看他的眼神太冷了,像刀刃,虽然还没有直接架在他脖子上面,但是他已经能感觉到那刀刃散发出来的寒气。
……好好的,这是怎么了?他什么地方招惹到她了吗?
因为心中有着这份疑惑,封寂到了嘴边的“因为”就慢了一步,神情也陷入思索中。
落在沈雪见的眼中,就成了他在犹豫不决。
沈雪见的呼吸一下子就变得粗重起来,险些真的要将刀架到封寂脖子上面去。
她曾对柳寒薇说过,她用人的原则是用人不疑疑人不用,可当事情一旦牵扯到谢遇时,她根本就没办法|像她说的那样冷静自持。
是她竭力将封寂招惹到身边来的。
如果因为她的这份招惹,再次连累谢遇遭遇不测,她哪怕再死上十次都无法原谅自己。
她已经失去过谢遇一次了。
任何一点儿有可能会危机到谢遇安危的迹象,都能让她如惊弓之鸟一般戒备。
就在这时,一阵寒风裹挟着雪粒子,呼啸着朝她扑过来。
好像迎面泼过来的一盆冰水。
沈雪见激灵了一下,忙用力闭上眼睛,再睁开眼睛时,她胸腔中的怒火被平息了不少,但还在滋滋地往外冒着白烟,随时都有窜出冲天火光的可能。
她朝封寂靠近了几步,盯着他的眼睛,直直地看着他,再次问道:“为什么不可以?”
封寂:“……”
……都说孕期中的女人脾气阴晴不定,极易动怒,这话还真是一点儿都没有说错。
封寂忍不住在心中嘀咕了一句。
但他也不敢再继续招惹沈雪见了,怕她生气之下又动了胎气。
他很没脾气地解释道:“没听那小孩子说嘛,凌王世子等人被冲进了寒潭下面的一个溶洞中,我们要下去救人,首先就要潜入寒潭底,你……你现在的身体情况,不适合潜入那样的寒潭中去。”
封寂说完,目光飞快地瞥了眼沈雪见的肚子。
然后他又飞快地移开视线,眼睛盯着前方的火把,嘟嘟囔囔地说道:“你又不是小孩子了,怎么连自己照顾自己都不会……你现在的情况,就是凌王世子在,他也不会同意你下水的。”
不然的话,谢遇也不会一次次的派人上来送消息,不就是怕上面的人担心着急吗。
沈雪见错愕地瞪大眼睛,不可置信地望着封寂:“这就是你说不可以的原因??”
后者扭过头,奇怪地回望了她一眼:“这个原因还不够吗?不然你以为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