井上面大雨瓢泼。
没一会儿,原本干燥的井底之地就变得湿漉漉的了,并且开始有了积水。
好在这口井是葫芦状的,井底是葫芦的肚子,上面的雨虽然下得大, 但一时半刻的,倒也不必担心井下的积水会过深。
不过湿脚倒是难免。
井下开始出现积水时,谢遇拉了沈雪见一下,跟她说了句什么。
彼时她满眼看见的都是封寂接过那块玉佩时流露出来的暗喜。
那暗喜仿佛冬日的骄阳,虽然刺眼灼目,然而冷冰冰的没有一丝温度。
沈雪见只觉得心中有什么东西轰然坍塌了。
说不上来是失望还是难过,就是觉得胸腔中堵塞得厉害。
是以,她并没有听见谢遇跟她说了什么。
当她从那股难言的情绪中挣脱出来,发现自己已经站在了一块石头上面。
那石头比地面高出一截,她站在上面,不至于让井底的积水打湿鞋袜。
谢遇和封寂二人则蹲在另一处,两人手中各自拿着一个火折子,封寂将手中的火折子放低一些,指着脚下一块黑黝黝的岩石让谢遇看。
谢遇垂眸去看。
“殿下您看,据我观察,这些并非普通的岩石,若我推断没错,这下面,应该是一座铁矿。”
封寂的声音十分笃定。
细细听来,似乎还含着一股献宝的邀功之意。
……也对,铁矿资源稀少,如今封寂发现了这样一座铁矿,呈出来献给谢遇,谢遇岂能不给他记上一份大功?
水往低处流,人往高处走。
封寂那样一个聪明灵透的人,此时选择向谢遇投诚,完全在情理之中,并且无可厚非。
人嘛,难免落俗的。
她自己不也是个俗人吗?
因为知道封寂的才能,想要将这样有大才的人招揽过来为谢遇所用,就各种费劲心思的去接近封寂。
她自己就是个自私的大俗之人,凭什么要求封寂超凡脱俗做圣人啊?
沈雪见缓缓呼了口气,忽然觉得自己之前的做法有些多此一举的可笑。
早知道功名利禄的诱惑对封寂这样的人也同样适用,从一开始,她就该直接将这些东西拉出来送上去,哪还用得上那些弯弯绕绕的法子啊。
还小心翼翼的不行,生怕伤着了封寂的自尊心,让他误会自己是在羞辱他。
想通这些后,沈雪见胸腔中的堵塞之感一下子就通顺了起来。
而且,不知为何,她竟然还有一种如释重负之感。
这种感觉很奇怪,沈雪见想了一会儿,觉得这种感觉有点类似于小时候她犯了错,兄长们疼她护她,就主动帮她背锅,她知道后,心中万分愧疚,饭都吃不下。
结果转头,兄长们就过来告诉她,锅不是白背的,她得拿东西交换才行, 于是她就心安理得了,又能吃得下饭了。
因为是等价交换啊,不存在谁亏欠谁的。
沈雪见收住心绪,从石头上面跳下来,径直走到谢遇和封寂跟前去。
二人齐齐抬起眼眸看向她。
谢遇看了眼她被积水打湿的鞋袜,柔声责怪她:“不是让你别下来吗?瞧瞧,鞋袜都打湿了。”
封寂也扫了眼她的鞋袜,眉头一蹙即展,迅速的仿佛他从来不曾做过皱眉的动作。
沈雪见自然也就没留意到。
她从袖袋里面拿出那枚玉佛,递给谢遇,解释道:“这枚玉佛,是那个纵火的黑衣人从槐花婶子的肚腹中取出来的。”
“那黑衣人被封公子拦住,自知逃跑无望,就将玉佛扔进了大火中,封公子就是为了这枚玉佛,这才不顾危险跳入火海中,找寻这枚玉佛的。”
解释清楚玉佛的来历后,沈雪见没有停下,而是继续说道:“槐花婶子是流民, 她在京城无亲无故,也不可能得罪什么人,以至于死后,尸体还要被人开膛破肚。”
“我怀疑,那黑衣人极有可能就是当初那个收买槐花婶子,让她假传消息,将你诓骗到京郊去的人。”
“对方半夜刨尸取出这枚玉佛,又至死也不肯让这玉佛暴露出来,说明这玉佛上面,肯定藏着能暴露对方身份的信息。”
“如今那黑衣人已经葬身火海,槐花婶子的尸体也被烧成了焦炭,这枚玉佛,估计就是唯一留下来的线索了。”
她一口气说完,然后看向封寂,认真地说道:“这次多亏了封公子,不然的话,我们怕是真就一点儿线索都找不到了。”
京郊地陷那次,谢遇虽然有惊无险,但他被人算计,险些丧命,这也是有目共睹的不争事实。
可谢遇到现在还没查出,到底是谁在背后朝他暗下毒手。
他们除了槐花婶子这个已知线索外,可以说是没有任何的头绪和进展。
封寂冒着性命危险夺过来的这枚玉佛,极有可能就是撬开京郊地陷岸的重大突破口。
沈雪见这番话,明晃晃地就是想要为封寂邀功的意思。
封寂想要这些功名利禄傍身,那就给他就是了,反正那枚玉佛,本来也是他拼死才护住的。
沈雪见说完,看向谢遇:“阿遇,我们要好好谢谢封公子才是。”
谢遇和她对视,眉眼中俱是笑意,点头道:“见见说得对,我们是该好好谢谢封公子才是。”
二人都用上了“我们”这个词。
随后果真携手向封寂表示感谢。
不知道是不是错觉,沈雪见忽然发现,封寂一直挺拔的脊背,似乎往下佝偻了几分。
仿佛被什么东西东西压得不堪重负一般。
那双总是含着三分笑意的桃花眼,也有一种名为哀伤的东西抑制不住地往外翻涌。
……可是好好的,封寂为何突然伤心难过上了?他不是应该高兴吗?
沈雪见心中狐疑,怀疑自己是不是看错了,她连忙眨巴了下眼睛,再细看封寂的神情,果然见他桃花眼明媚,眼角微扬,分明就是往日那般恣意模样。
果然是她看错了。
沈雪见心中摇头失笑,心说自己到底在期盼什么呀,简直莫名其妙,封寂这样不是挺好吗?
他肯为谢遇所用,等于是圆了她的心愿。
谢遇任用他,他以后在封家的日子就能好过上许多,至少他那个继母不敢再明目张胆地对他如何了,他也不至于像上一世那样,落得个身败名裂 ,远走他乡,无奈投靠敌国的下场。
而对封寂本人来说,他的一身抱负,也能得到施展的舞台。
多好的事情。
她到底还在期盼什么呀!
沈雪见暗自摇头,将那些不明所以的情绪全都摇出去倒掉。
这边,谢遇直言对封寂道:“封公子的才名,我早有耳闻,心中也一直想着,倘若我能得封公子的相助,那定是一件幸事。”
他看着封寂,神情认真而郑重:“不知道封公子,可否屈才,成全我这份心愿?”
等于是正式向封寂发出了邀请。
封寂的桃花眼动了动,似乎有些不受控制,直愣愣地落在了沈雪见的身上。
沈雪见这会儿刚好也在看他。
二人目光对视上。
沈雪见自然而然地向他露出一抹微笑。
井下面只有一堆篝火,两支火折子,加在一起的光亮,也只是让视野不至于一团漆黑。
封寂没有立刻收回视线,他在橘红色的火光中,目光一瞬不瞬地看着对面的人,像一匹在旷野中飞驰的野马,肆意而放纵。
光洁的额头,秀挺的远山黛眉,秋水般潋滟的眼眸……
封寂的目光一寸一寸的从扫过沈雪见的脸上描摹过,没有遗漏过任何一处,像是要以目光为笔,将这张脸牢牢地刻在他的脑海中,又像是……
沈雪见微微蹙眉,她又开始控制不住的胡思乱想了,她觉得此时此刻的封寂,似乎在用目光跟她做告别。
……封寂这是不愿接受谢遇的招揽吗?
可就算他不愿意投入谢遇的帐下,那也不用告别吧。
京城说起来很大,其实也很小,他们生活在同一座城中,就算不在一处做事,以后见面的机会总还是有的。
……难不成封寂要离开京城?
脑中冒出这个念头,沈雪见诧异地望着封寂,眼中的狐疑一览无余,想问,却又不好开口。
她这份欲言又止,封寂自然看得清清楚楚,看清楚后却不作解释,而是若无其事地移开视线,然后后退一步,对着谢遇,身子慢慢往前一拱,行了一礼。
不是拒绝,也不是告辞。
而是一个愿意臣服的姿势。
……
西大街义庄半夜突发大火,就在所有人都以为,整个义庄,连同义庄里面的尸体,全都要被这场大火烧为灰烬时,老天爷突然降下来 一场大火,几下子就把那场大火给浇灭了。
更令人啧啧称奇的是,大火一灭,雨就停了。
那场大雨,就好像特意是为了灭火才落下来的一般。
天还没有大亮,这件多多少少带点奇幻色彩的奇事,就随着漫天飞舞的飘雪,沸沸扬扬地在京城的大街小巷中传扬开了。
等到各家商铺卸下门板开门营业,不管是采买的客人,还是卖货的商人,大家嘴里面谈论的,也都是这件事情。
尤其是各大茶楼酒肆的说书先生。
他们嗅觉发达,敏锐地嗅到了扬名的机会,于是就充分发挥各自的才能,连底稿都不打,就鼓弄着一张莲花之舌,将昨夜“西大街义庄突发大火,凌王世子妃身陷险境,凌王世子舍身相救,最终感天动地,引来天降甘霖 ”一事进行加工改编,然后一遍又一遍地说给南来北往的客人。
这样一来,本来距离西大街义庄比较远,并不知道昨夜事情的人,就全都知道了。
大家唏嘘不已。
“我就说昨天大半夜的,怎么突然打起响雷下去瓢泼大雨来了,原来是西大街义庄着火了啊。”
“不是西大街义庄着火才下的雨,是因为凌王世子为了救凌王世子妃身陷险境遇,所以才下的雨,这个顺序不能乱!”
“昨夜那场大雨是为了凌王世子下的!”
“看吧,我就说凌王世子是个福泽深厚之人吧,你还不信,现在被打脸了吧。”
“你别胡说, 我哪有不相信,我就是觉得……哎,我服了,服了,我彻底服气了!”
“凌王世子若能当上太子,那就好了!”
“是啊,有凌王世子在前面罩着我们,我们的日子也能好过一些!”
……
诸如此类的声音随处都能听见。
并且很快就传到了睿王府去。
饶是早就料到会有这种结果,然而当预料成真变成现实,睿王还是气得砸了好几个花瓶,眼神阴鸷的能滴出水来。
上一次京郊地陷,他没能除掉谢遇,反而还让谢遇从地底下面拖出来好几车的宝物,坊间一水的全是说他谢遇如何如何得天眷顾的言论。
隆安帝先是龙颜大悦,说什么天佑我朝的话,然后又大怒,下旨让三司全力查清楚京郊地陷案到底是谁在背后做手脚。
就连隆安帝的私人暗卫都出动了。
他们费尽心机制造出的那场京郊地陷,非但没有伤到谢遇一丝一毫,反而成了谢遇青云直上的梯子。
这一次又是这样,他们已经接连为谢遇做了两次嫁衣了……难不成那姓谢的小子真是什么天道宠儿,命定的真龙天子?!
不,绝对不可能,这一定是巧合!
睿王闭上眼睛,大口喘|息,还没等他将堵在胸口的那口气喘均匀,一个声音忽然响起。
“这就是你说的万事尽在掌控中?哼,好一个万事尽在掌控中,你所谓的掌控,该不会就是给谢遇铺路搭桥吧!姓谢的踩着你给他铺的路,这会儿都快飞天成神了!”
声音一开口就是质问。
讥讽的语气直接扇在睿王的脸上。
睿王那张养尊处优的脸先是微微抖动,接着紫涨成了猪肝色。
一口腥甜直冲嗓子眼,险些喷涌而出。
他及时地咬紧了牙关。
来人却还嫌他愤怒不够,直接大步走到他跟前去,揪住他的衣襟,磨牙道:“皇叔……我这样叫你没错吧?”
谢临川的面色比睿王的脸还要阴鸷三分。
他像条毒蛇一样盯着睿王,吐着剧毒的信子,冷森森地说道:
“今日看在你好歹是我长辈的份上,我不对你如何,但有句话,我希望你给我记住了,我不管你是有意还是无意,你要是再敢做这种给谢遇铺桥搭路的蠢事,休要怪我对长辈不敬!”
长辈?
这两个字传入睿王的耳中,睿王心中的怒火忽然倏地一下子散了。
他真是做闲散王爷把自己给做废了,竟然跟一个废物野|种出身的腌臜玩意儿置上气了。
狗咬他一口,难不成他还要反咬回去?
这种东西也配?!
哼!
睿王的心气一瞬间平息了下来。
他甚至还为自己刚才的动怒而感到自行惭愧。
咽下喉咙间的那口腥甜,睿王缓缓调整气息,然后睁开眼睛,看着面前那张和他儿子一模一样的脸,慢悠悠地说道:
“这次确实是个意外,不过好在,我这里还有一个法子,只要这个法子成了,保证能让谢遇跌落到泥泞中去,再无翻身之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