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雪见两辈子加起来都没这么恭维过谁。
洋洋洒洒一番恭维的话说完,她感觉自己身上起的鸡皮疙瘩,起码能有半斤重。
好在冬日穿的衣服厚,倒也看不出什么异样来。
一番言不由衷的话说完后,沈雪见脸不红心不乱,撩起眼皮望向对面的人。
她和睿王府的这位世子殿下,虽然是头一次见面打交道, 但多少也摸出点对方的脾性了:不咋聪明,偏偏还要假装很聪明,喜欢并且享受被人吹捧。
有句话,叫千穿万穿,马屁不穿。
还有句话,叫伸手不打笑脸人。
她方才说的那番话,如果换做大夫手中开出的药方,那绝对属于对症下药。
她开的药方,治这位睿王世子殿下,保管一治一个准儿。
果不其然,被她如此吹捧夸赞一番,谢临川就再顾不得震惊和诧异了。
他眼睛中重新又浮起得意之色。
“凌王世子妃过奖了,我这也不过就是尽我所能,做些我力所能及的事情罢了,实在当不起世子妃如此盛赞啊。”他谦虚地说道。
沈雪见少不得就要忍着恶心再将他恭维一番。
两人你一言我一句。
一个有心要拿话把人往坑里面牵,所以给料就给得十分投其所好。
另一个则十分享受料草的美味,乐颠颠的追在料草后面跑,丝毫没意识到自己被牵住了鼻子。
看起来,场面一时间竟然还十分的和谐。
眼瞅着火候差不多了,沈雪见就仰头望了眼乌沉沉的天际,发愁道:“这雪下起来就没完没了了,也不知道什么时候能停。”
谢临川被她的动作带着,也撩起眼皮望向乌沉沉的天际,表情沉痛说道:“天道无情人有情,这样恶劣的低温天气,一想到还有人吃不饱穿不暖,大冷天的,没有片瓦遮身,没有热汤果腹,我这心里面,就难受的很。”
说完这话,他还重重地叹了声气,然后捂住心口蹙起眉头,眼神悲悯地望着面前的一众流民。
那一副心疼难自抑的模样,沈雪见都不知道他这是装出来的,还是入戏太深,分不清现实和虚幻了。
不过这都没关系,也不太重要,对方分不清 不要紧,她分得清楚就行了。
沈雪见不动色地吸口气,踢出临门最后一脚。
她环视圈四周的流民,一脸感慨地说道:“睿王世子说得对,天道无情人有情,他们能遇到殿下您,简直就是三生修来的福气啊。”
她拔高声音,问众人:“诸位说我说得对不对?”
众人自然齐声说对。
不但说对,众人还顺着沈雪见的话,将谢临川好一番夸,都快把谢临川夸成金光闪闪的大菩萨了。
谢临川又一次被捧上了云端,晕乎乎的忘记了自己姓甚名谁。
恍惚中听见沈雪见叹气道:“可惜啊,这城门始终不开,朝廷那边也是有心无力的,今天多亏了睿王世子的照顾,大家伙才能免受今日的风霜雪雨之苦,可是明天呢,明天怎么办啊。”
一句话戳中了众人的心肺。
是啊,今天他们是吃饱穿暖了,可是明天怎么办,明天谁来管他们的死活呢?
想到他们明天又要挨饿受冻,再环顾四周的皑皑白雪,又想起最近大家都在说的雪灾,众人的情绪一下子低沉下去。
挨饿受冻都还是小事,至少还能有条命活。
可是如果皇城的大门一直不开,等到雪灾来了,他们这些人,怕是都要冻死在大雪中。
好死不如赖活着,能活,谁又想死呢?
有的妇人忍不住抹起了眼角。
眼泪砸在妇人怀中的三岁幼儿脸上。
幼儿抬起眼,看见自家娘亲在抹眼泪,小小的孩童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就觉得害怕,于是嘴巴一张,“哇”地一声大哭起来。
这下好了,惹来更多的哭声。
一时间哭声如夏日晚间的蛙鸣,此起彼伏,连成一片。
男人们虽然没有嚎啕大哭,但也都眼圈红红地望着谢临川,神情俱都可怜又恓惶。
城门前的空气中,除了米香之外,又多了一一股浓重的哀伤气氛。
沈雪见又是重重一叹,趁机说道:“如果我不是一个妇道人家,能够自己当家做主,那就好了,我一定倾尽族中之力,为大家伙提供一处栖身之地,好歹不能让大家伙冻死在雪地里不是?”
“唉,可惜啊,我只是一个妇道人家,当不得家也做不得主……”
话还没说完,就被谢临川截了过去:“不就是一处栖身之地吗?这有何难!”
情绪尚在铺垫之中,尚未抛出终极诱饵的沈雪见:“……”
这鱼儿都主动药钩了,她还抛个锤子的鱼饵啊!
沈雪见当即力断,两眼亮晶晶地望着谢临川:“殿下是要为这些流民提供一处栖身之地?真的吗?太好了!”
她扯开嘴角露出一抹大大的微笑,两只眼睛亮晶晶的像火烛,满脸崇拜地望着谢临川:“世子殿下,您果然是这世上不可多得的大善人呐,有殿下您在后面庇护,大家伙的性命可算是无忧了!”
沈雪见一边说,一边往后退开几步,然后她扯扯衣裙整理下仪容,郑重而隆重的朝谢临川深深一揖:“殿下大义,雪见深感拜服,请受雪见一拜!”
城门外聚集的流民,至少有四五百人之多。
这就是四五百条性命。
如果这位睿王世子殿下,当真能为这些流民提供一处栖身之地,免他们受风霜雨雪之灾,救他们一命,别说让她拜一拜,就是让她跪下给这位睿王世子磕几个头,那也不是不可以的。
毕竟,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
对方一下子就救了四五百条性命,她跪他一跪又何妨?
心中这样想,沈雪见这一拜就显得格外的真诚。
腰身下沉,还有露出来的半截雪白的后脖颈,都在传达着她发自内心的真情实感。
谢临川做梦都想着有一天能让沈雪见在他面前俯首帖耳。
然而这个梦一直都只是个梦。
万万没想到,这个梦竟然也有成真的一天!
惊喜来得太突然,谢临川浑身的血液就仿佛遇到了烈火的干柴,“呼啦”一下就燃烧起来了。
他兴奋得面颊上泛起一层红晕,眼睛里面都开始冒精光了。
沈雪见撩起眼皮瞥了他一眼,然后胳膊肘往外送出去,轻轻顶了旁边的小少年一下。
那小少年不是别人,正是先前他们在来的路上,遇到的那位瘦骨嶙峋的饿殍少年。
这小少年是个机灵的,也是个胆子大的,不然的话也不敢仗着和她有一面之缘,就敢往她跟前凑。
所以,他应该能懂她的意思吧?
沈雪见心中才这样想,就见被她顶了一下肩膀的饿殍小少年,狐疑地扭过头来看了她一眼。
她说道:“小兄弟,还不快跪下谢谢睿王世子的大恩。”
那饿殍小少年果然激灵的很,一下子就领悟到了她的意思,二话不说噗通跪下,对着谢临川就是咚咚咚几个大响头磕下去。
“小民多谢睿王世子殿下的大恩大德,小民给睿王世子殿下磕头了!”
说完,又是咚咚咚一个大响头磕下去,绝对的货真价实,一边磕头还一边说着感谢睿王世子殿下救命之恩的好话儿。
有沈雪见起头,饿殍小少来年带头,那些还没有反应过来的流民,这会儿全都反应过来了,呼啦啦跪了一大片。
“睿王世子殿下真是菩萨降世啊!”
“从今往后,睿王世子就是我的再生父母!”
“有睿王世子管我们的吃喝住,这下我们大家伙再也不用担心冻死饿死在这场雪灾中啦!”
“睿王世子大恩呐!”
……诸如此类的声音铺天又盖地,潮水一般掀起一股声浪。
声浪震耳欲聋,穿透紧闭的城门,传进睿王的耳中去。
睿王心中咯噔一跳,陡然生出一种大事不妙的直觉,这种直觉告诉他,他必须得赶紧出城前,否则的话,他将悔青肠子!
“怎么,本王几年不在京中行走,你们就连本王是谁都不知道了吗?”
虽说是坐着马车来的,但是因为心中焦急,哪怕是坐在马着马车不曾走路,睿王还是急出了一身的汗。
此刻再听见城门外那咚咚咚的磕头声响,睿王更是心急火燎。
为了掩人耳目,睿王这些年对自己是真的狠,大鱼大肉的不断往嘴巴里面塞,把自己吃得个肠满肚圆,少年时的矫健身形是一点儿痕迹都没留下。
胖子本来就汗多。
他心中着急,汗就流得更多了,豆大的汗珠趴在他发面饼一样的大脸上,颤颤巍巍地抖动着,看起来和他本人一样愤怒。
可惜,负责守城门的将士根本不为所动,弯着腰身,态度恭敬地说道:
“睿王息怒,下官这也是奉命行事,实在是因为城外的流民太多了,这城门一开,外面的流民难保不会往里面硬闯,届时闹出乱子来,下官属实担不起这份责任啊,还望睿王体谅体谅下官的难处。 ”
开口“睿王 ”闭口“睿王”,显然是知晓睿王身份的。
但知道归知道,他丝毫没有要打开城门放睿王出去的意思。
睿王气得险些呕出一口血。
想当年,这皇城他想出就出,想进就进,谁敢拦他分毫?
如今一个看守城门的小吏,竟然也敢拦他的路了!
睿王呼哧呼哧喘粗气。
就在这时,一个士兵从城楼上噔噔噔跑下来,对那守城将士道:“凌王世子有令,速开城门,尔等不得对睿王无礼!”
那守城将士一听,连忙去开城门。
但开的却不是正门,而是小门。
皇城的城门是大门套小门,小门就跟暗处的角门一样,都是用来应急用的,并不宽敞,十分的狭窄。
那守城士兵陪着笑脸,向睿王解释道:“外面的动静,想必睿王也听见了吧,外面那些流民眼下正在发疯呢,这大门,下官实在是不敢开啊,只能委屈睿王从这小门出去了,还望睿王以大局为重,多多海涵。”
睿王:“……”
都让他以大局为重多多海涵了,他还能再说什么?
罢了罢了,小门出就小门出吧,只要能出城去就好,大局为重!
睿王心中有他自己的大局。
那就是:赶紧出城去,将城外那个顶着他儿子身份的西贝货拎回去关起来!
城外的流民不会无缘无故的给那个西贝货磕头。
出现这样的现象,肯定是那个西贝货又许诺了城外那些流民什么东西!
……会是什么东西呢?
睿王心中着急,惴惴不安,拎着袍角就朝小门走去。
小门太过窄小,睿王的体型又过于肥胖,正常出入是不行的,他只能侧起身子,艰难地往门内挤。
样子颇有几分钻狗洞的滑稽。
他身后跟着的一众睿王府家丁想笑又不敢笑,脸憋得通红,只好扭过头去不看。
方管事则拿眼刀子狠狠地剐那个害睿王钻狗洞的守城将士。
后者一张脸板正的比他身上的甲胄还要严肃冷峻,眼观鼻鼻观心的,压根不接招。
警告无果,方管事只好咬着牙作罢。
此时,城门外,谢临川有些傻眼了,他方才说的这有何难,是想说他明天还可以继续过来施粥。
睿王府那么大一份家业,管城外这些流民三五日的口粮,还是丝毫没有压力的。
哪曾想沈雪见一开口,直接将他准备说的“明天继续过来施粥”,理解成了“为这些流民提供一处栖身之地”。
栖身之地是那么容易提供的吗?
好几百号流民呢,光是解决住的问题,就要好大一片宅院。
然后还有这几百号人的吃喝问题,保暖问题……问题太多太多了!
再有一个就是时间问题,如果只是三五日的短暂收留,那也不是不行。
可从朝廷这段时间做出来的动作上看,这场雪灾,绝不是三五日就能结束掉的!
这其中的难易程度,跟施粥三五日相比,完全就不在一个段位上面!
饶是谢临川再蠢笨如猪,再享受这种被人吹捧的滋味,也知道收留几百号流民的事情非同小可,不能松口应下。
然而沈雪见却不给他这个机会,上下嘴皮子动了动,直接就把他架到了高台上面。
一群流民更是呼啦啦跪倒一地,脑袋磕的一个比一个响亮。
好话一箩筐一箩筐的往他身上倒。
他能怎么办?
说大家别误会我没打算收留你们吗?
他要是敢说这样的话,那他今天发出去的棉衣,还有倒进铁锅里面的大米,全都打了水漂还是小事, 只怕这些流民还会跳起来指着他鼻子骂他不是东西!
给了人希望,再把希望从人手里面夺走,这种做法,能把一个好端端的人逼成疯子!
何况是面前这群光脚不怕穿鞋的流民!
……沈雪见这个贱人,从一开始就在给他下套,这女人果然是他的克星!
后知后觉反应过来,谢临川气得头顶上直冒白烟,头一次体会到了什么叫哑巴吃黄连有苦说不出。
更让他感觉到憋闷的是,他明知道嘴里面含的是口黄连汤,却不能吐,只能往下咽,还要咽的心甘情愿乐在其中!
“诸位……请放心,我们睿王府,定会对你们负责到底的,绝不让你们冻死饿死在这场雪灾中!”
彼时睿王恰好赶到,一来就听见谢临川的这番承诺。
再扫一眼那乌泱泱几百号人的流民队伍,睿王顿觉一大串惊雷当头砸下来。
他两边太阳穴突突直跳,胀痛的仿佛要炸开一般,气血也直往头顶上面翻涌,身子踉跄着往一边倒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