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百号流民的吃喝拉撒,这是要掏空他们睿王府家底的架势啊!
更要命的是,即便是家底都被掏空了,他们睿王府最后也未必能落得了好!
睿王不是谢临川那蠢货,他虽然才刚刚过来,事情的整个经过眼下还没清楚,就连话他也只听了个结果,对于具体过程一无所知。
但聪明人看事情,并不需要看全部,哪怕只看一个角,就能推断出全貌来。
城外滞留的流民数量有多少,睿王每天都在派人盯着,心中再清楚不过了。
然而现在他看到的流民数量,起码比他得到的数字多了上百号人。
多出来的这上百号人都是哪来的?天上凭空掉下来的吗?怎么可能!
睿王不用想也知道,这多出来的人,必定是被有心人召集过来的。
就像他们派人去周边的城镇散布“京城这边能活命”的传言,将各地的流民往京城这边聚拢的做法一模一样。
背后的有心人如此煞费苦心的安排,又怎么可能会让他们落下什么好名声!
换位思考一下,至少他们是绝对不允许这样的事情发生的!
他们会让对手赔了夫人又折兵,最终做好事不得善终,送对手一个死无葬身之地的结局。
由己及人,睿王越想,内心的怒火就燃烧的越焚心。
他两只眼睛鼓得溜圆,瞪着谢临川,恨不能用眼刀子将这个西贝货剁成肉糜!
可是眼刀子再锋利,也是不可能真将人剁成肉糜的。
睿王气得捂住心口,眼前一阵阵发黑,眼看他马上就要扛不住晕厥过去。
他忙抓住方管事的胳膊,催促道:“走走走,快扶我走!”
紧赶慢赶,到底还是晚了一步。
眼下木已成舟,他此时若出面,与事丝毫无补,他不若索性暂退,回去后再细细思索解决补救的法子。
好歹还能留下一份希望。
倘若他现在就出面,也会被架到高台上面,到那时可真是一点儿补救的希望都没有了。
睿王心念急转间,已然盘衡出利弊,并且做出决策,催促方管事赶紧扶他走。
早在睿王走出城的那一刻,沈雪见就眼尖地瞧见了。
此时见睿王脚底抹油想逃,她略一思索,就想明白睿王来都来了,却又为何一句话不说转身要逃。
还能是为什么呢,大概是想事后跑到隆安帝跟前哭诉,说他儿子病糊涂了应下了无力承担的重担求隆安帝谅解并帮忙分担之类的可怜话。
担子分到隆安帝那里去,就等于是分到了谢遇肩膀上。
她正准备逮住睿王父子俩狠狠放一盆血呢,如今眼看已经成功了,又怎会允许最后关头功亏一篑?
想逃?
梦里面去逃吧。
沈雪见忙又顶了下身边的饿殍小少年,凑到对方的耳边,低声说道:
“小兄弟,看见那边那个穿蓝色锦袍的大胖子了吗?那就是睿王,睿王府是他当家做主,他儿子说了不算,我看他这头顶冒白烟的样子,似乎不同意他睿王世子收留你们呐……知道该怎么做了吧?”
饿殍小少年本就很机灵,两人又才刚合作过一次,多少也养出几分默契来了,沈雪见这么一提点, 他立马就懂了。
“嗯,知道,瞧我的!”饿殍小少年重重点了下头,一双黑眼睛亮晶晶的,然后他就双手拢在嘴边,扯开嗓子高声喊道:
“那不是睿王吗?还真是睿王呐!大家快给睿王磕头啊,睿王和睿王世子一样,都是咱们的救命恩人和再生父母!”
饿殍少年喊完话,就挥舞着双手用力拨开人群,冲到睿王跟前去,当场就是一个漂亮的滑跪跪倒在睿王脚下,然后倒头就拜。
“草民二蛋子,叩谢睿王的收留之恩,王爷的这份大恩大德,草民一辈子也不敢忘啊——”
他声音高亢洪亮,音调拉得又特别长,听起来就仿佛在唱大戏一般,有一种敲锣打鼓的热闹。
大家本来还没注意到睿王来了。
就是有人看见了,也不知道那就是睿王。
毕竟睿王的传说已经快是二十年前的事情了,而且他们中的大部分人,都还是第一次看见皇城大门,哪里会知道睿王长什么样, 是胖还是瘦。
而现在,饿殍小少年拖长着腔调这么一喊,再这么一跪,等于是直接把睿王拎到了他们跟前来,再不认识,那就过分了。
于是大家的目光就都齐刷刷的聚焦到了睿王身上去,然后大家又在饿殍小少年铿锵顿挫的长腔中呼啦啦地跪下,也都朝着睿王倒头就拜。
正想脚底板抹油溜之大吉的睿王:“……”
这还怎么溜?
面前直挺挺地跪着一个小叫花子呢!
身周也都跪满了对着他三跪九叩直呼他为恩人菩萨的流民!
继晚了一步赶过来阻拦之后,睿王又因为慢了一步而错失脚底抹油溜之大吉的机会。
他到底还是被架在了高台之上。
台下是熊熊燃烧的烈火。
假如他不要脸一点儿,倒是也可以从烈火高台上面下来。
但却得踩着西贝货,也就是他儿子的脑袋做踏脚石。
西贝货顶着他儿子的脸皮和身份,对方现在做下的每一件事,将来都要算到他儿子的头上去。
如今这西贝货已经应承下要收留城外的这些流民了,他这个时候要是再一口给否定掉,那些流民不但会对他心生不满,还会将这股不满,百倍千倍地算在他儿子的头上去。
这群三餐无着落的流民就是典型的光脚汉,心中压根无所畏惧,指不定会在背后怎么编排他儿子!
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他不能拿儿子的名声开玩笑,更不能让儿子的名声变得一团狼藉!
跟谢临川一样,睿王的一颗心这会儿也跟浸在黄连缸里面泡过一般,又苦又涩,涩得想吐血。
他狠狠瞪了眼谢临川。
后者的眼睛却是亮晶晶的,一副心头大石终于有人帮忙一起扛的样子,兴奋的很。
别看他刚才答应了要收留城外的这些流民,可他到底不是真正的睿王世子,自作主张地为睿王府揽下这么一大摊子事,他心里面其实也发虚得很。
发虚睿王府那边不同意他的决定,届时他进也不是,退也不是,两头为难。
结果没想到,王府真正当家做主的人突然过来了,那这事情就好办了呀!
对于睿王甩过来的眼刀子,谢临川选择性视若无睹。
他径直走到睿王跟前,露出一副欢喜神色:“父亲,您来得正好,儿子正有事要向您禀报呢。”
他指指四周的流民:“如今的气候一天比一天恶劣,这些人却至今连个落脚之地都没有,甚至连皇城的大门,他们都进不去。”
“儿子听说,朝廷那边并非不想让他们进城,实在是因为近日投奔京城而来的流民太多太多了,朝廷那边也是有心无力。”
“可我们也不能眼睁睁地任由他们冻死饿死在皇城脚下而不管啊,所以儿子就想在雪灾期间,暂时为他们提供一个落脚之地,如此以来,既能救他们性命,也能帮朝廷分担一点压力。”
“食君之禄,为君分忧,我们睿王府不白吃朝廷这么多年的俸禄。”
“父亲,儿子的这个决定,您觉得如何?”
谢临川开口就是洋洋洒洒一番冠冕堂皇的话,不但将睿王架在了火苗上炙烤,还将一个滚烫的烫手山药塞进了睿王手里。
沈雪见在一旁听得内心直呼好家伙,这睿王世子,竟然连亲爹都算计上了,都不带丝毫犹豫和客气的……这父子俩怕不是伪父子吧?
可要说这二人是伪父子,但两人在五官上面,却又的的确确是一副父子相。
睿王世子,俨然就是年轻版本的睿王。
沈雪见咋舌,她只能说,这位睿王世子实在是个狠人儿,吭起对亲爹来丝毫不手软。
再看睿王,他本来就胀痛的太阳穴这会儿更加胀痛了,脑|浆子都快要烧沸腾了。
西贝货都抬出“食君之禄为君分忧”的话了,他要是再拒绝,那他们睿王府就是不肯为朝廷分忧!
皇帝听见这话会作何感想?
文武百官听见这些话又会如何想?
还有天底下数不清的流民百姓,他们又会怎么骂他们睿王府?
蠢货啊!
真的是蠢货啊!
……幸亏这蠢货不是他的亲儿子,不然他真的会被活活气死的!
头晕目眩之间,睿王只能从满地狼藉中扒拉出一丝慰藉,如此安慰自己。
他扯着一张僵硬的面皮,挤出一堆比哭还难看的笑,咬牙切齿的,朝顶着他儿子面皮的西贝货颔首道:“我儿……说得对!”
他这话音都还没有落地呢,那饿殍少年就激灵地接住他的话尾巴,领着一群流民又是一番歌功颂德的跪拜。
这就让睿王更加没办法后退了。
之前那个一张脸板正的比身上的甲胄还严肃冷峻的守城将士,这会儿却是有眼色的很。
早在听见谢临川那一番洋洋洒洒的长篇大论……不对,确切地说,早在饿殍少年跪地高呼“多谢睿王大恩”时,他就已经开始吩咐上准备上了。
所谓的准备,就是让专门的人为城外的这些流民登记造册,上面注明这些流民来自哪里,京城投奔谁家等等一类的信息。
然后再将诸事记录清楚的册子,送到睿王跟前,由睿王签字确认。
如此,这些流民入城后,万一有谁闹出什么乱子来,他们也好揪个负责人出来负责。
睿王府收留了他们,那么睿王就是这个负责人。
册子捧到睿王跟前,睿王活像犯了羊角疯一般,握笔的手抖啊抖啊的,就是下不去笔。
尤其是看见后面那个统计出来的人数数字后,睿王不光手抖,心也在抖。
一团墨汁儿低了下来。
守城的将士皱了皱眉。
谢临川正在一旁伸长了脖子看,见状,他心中着急,生怕睿王临时反悔,于是就凑过去说道:“父亲是不舒服吗?那这字,就让儿子来签吧。”
睿王自然不肯让他来签这个名字!
这个假西贝货顶着他儿子的脸皮和身份,要签名字,自然就得签他儿子的名字。
他怎么可能让儿子的名字,落在这样一本满含着风险的花名册子上面!
睿王咬着牙齿稳住颤抖的手,签下自己的名字,并在上面盖上自己睿王府的印章。
守城将士见大功告成,半点不带耽误地将花名册收走,揣在怀里面放好,然后大手一挥,下令:“开城门!”
厚重的大铁门发出“吱嘎吱嘎”的声响,缓缓地往两边拉开。
城外的流民群中瞬间爆发出一阵高过一阵的欢呼声。
两天啊!
他们可算是把这城门盼开了!
在他们眼里,这已经不是普普通通的门了,这是能保他们活命的门!
有那些个眼窝子浅的妇人,这会儿已经忍住嚎啕大哭起来。
就连好些汉子也都红了眼眶。
这样的情形,就在睿王过来之前,也出现一次。
只不过不同的是,那个时候大家哭,是哭自己命苦,可能会被冻死在这场雪灾里面。
而现在他们哭,则是因为他们有了栖身之地,不用再担心会被冻死饿死,是欢喜的哭,激动的哭。
沈雪见在看见睿王落下印章时,就已经悄无声息地转身离开了。
大功告成,此时不走更待何时啊,难不成还要等着睿王发现她,然后再过来和她来一番言语上面的撕扯吗?
她可没那么傻。
功成就该识趣的身退。
挥一挥衣袖,不带走半片云彩,功与名也都留下不要。
齐恒月这会儿已经卸掉脸上的伪装了,不过身上的破衣烂衫还没换下去。
他穿着那一身花高价买来的乞丐服,笑着调侃沈雪见:“说起来,这些流民能找到栖身之地,世子妃可是牺牲不少呢,就这么一点儿名都不要?这是不是也太亏了些呀?”
他所谓的牺牲,指的是沈雪见挨的那些骂,以及忍着恶心恭维谢临川的那一番马屁话。
沈雪见明白他这话的意思,目光扫过他身上破破烂烂的乞丐服,笑着说道:“要论牺牲,齐公子的牺牲也不小啊,瞧瞧,好好的一个富贵少爷,现成都成什么样子啦。”
顿了顿,她又正色道:“今日多亏了齐公子相助,不然事情也不能进展的这般顺利,多谢了!”
嬉皮笑脸的调侃,齐恒月没问题,乍一被人这样郑重其事的感谢,齐恒月就有些吃不消了,又是摆手又是摇头,脸皮上面都泛起了一层红晕。
沈雪见也是没想到,齐恒月这样一个看着大大咧咧没正形的富贵少爷,竟然也会害羞脸红。
她不由得莞尔一笑,体贴地没有再追着齐恒月调侃。
齐恒月这才长长松了口气,一扭头,见谢遇眉头紧锁的样子,他心下狐疑,问道:“城外流民的去留问题不是已经得到解决了吗,谢兄怎么还一副愁眉不展的样子啊。”
沈雪见也注意到了谢遇的异样,只是还没有来得及发问。
此时听见齐恒月问出来了,她便也竖起耳朵听。
谢遇并没有立马回答齐恒月的问题,而是站在城楼上面,望着城楼下的两道身影。
神情很是凝重。
沈雪见顺着他的视线望过去,见那两道身影是睿王和睿王世子父子俩。
她蹙眉,沉思了一下,还是问道:“阿遇,你以前见过睿王世子吗?”
“不曾。”谢遇道,目光依旧没从那父子二人的身上收回,拧眉说道,“不知道是不是我的错觉,我总觉得,那睿王世子……有些古怪。”
沈雪见心中一动,忙问道:“你也是这么认为的?不瞒你说 ,我也觉得那睿王世子有点奇怪……怎么说呢,我觉得他身上有一种很自相矛盾的违和之感。”
有句话嘲讽人的话,叫穿上龙袍也不像太子。
那位睿王世子给她的感觉就是这样子的。
而且,这种感觉在她看见睿王之后,愈发的强烈明显。
沈雪见实在想不通,身为睿王的独子,睿王世子从小到大得到的教育,肯定都是最好的。
而且他还有一个年少就成名的亲爹。
但凡他能继承到睿王的半分聪明劲儿,就绝不可能愚蠢到这种地步。
谢遇派出去打探的人已经传回消息了,确认京城内这些突然哄拥而至的流民,都是被有心人散布的传言吸引过来的。
而那个有心人,正是来自睿王府。
如此情况下,睿王府万万不该在这个时候跑到皇城门外搭棚施粥。
就算睿王府有心想要做善事,那也该将粥棚搭在皇城内才对。
要知道,朝廷这边之所以让关闭城门,就是想让城外的流民听劝,转道去周边的城镇。
朝廷和流民正在暗中较劲儿呢,就看谁先扛不住妥协。
如此节骨眼上,睿王府身为此次事件的背后策划者,要想不暴露,最明智的做法就是隔岸观火。
断不该在这个时候跑出城外去搭棚施粥。
这成什么了吗?
这不是自己挖坑埋自己吗?这不是吃饱了撑的没事可干嘛。
而且,从睿王火急火燎地赶过来,以及他气急败坏的模样上看,他儿子在城门外搭棚施粥一事,他显然是不知情的。
在城门外搭棚施粥,是他儿子越过他,擅自做主的个人行动。
这也是他儿子刚才那么下狠劲儿坑他的原因。
因为一下子收留几百号流民这等大事,那位睿王世子虽然迫于无奈扛下来了,但他显然也知道自己有几斤几两重,扛不起这份重担,见亲爹来了,就坑爹,将这份重担往亲爹身上压。
从头到尾,那位睿王世子的所作所为,全都在诠释何为“愚不可及”。
沈雪见将自己的这些感悟一一说与谢遇听。
“那父子俩虽然共用一张脸,一看就是亲父子无疑,可倘若挡住脸不看,这二人站在一起,完全不像父子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