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实之一、
假如九州有一个抱怨大赛的话,青石城的老捕头黄炯即便不得第一,也至少能名列三甲。青石是九州最著名的牲畜贸易中心,一年到头空气里都飘散着家畜的臭气,走在路上不小心踩上一滩驴粪乃是家常便饭,这是青石城不适宜生活的一面;而南来北往的牲口贩子们在这里汇集,让城里的人口构成变得异常复杂、难以监管,时不时就会闹出一些治安事件,这是青石城不适宜捕快工作的一面。黄炯在青石城待了一辈子,也做了一辈子的捕快,无论工作还是生活都把他折腾得够呛,但为了那点稳定的薪水,他也没法离开,唯一能做的就是抱怨。
而在最近几天,他几乎要把自己一年份额的抱怨都用尽了,那是因为青石城摊上了一桩大事,大到整座城里所有的公务人员都被调动起来,连轴转地工作,半刻不得清闲。
“老爷们一发疯,小百姓就遭殃!”黄炯路过自己日常喝酒的小酒铺,甚至没有坐下来和酒友们聊两句,匆匆忙忙往喉咙里倒了一杯酒,然后气哼哼地离去。
“到底什么事把老黄头弄得那么疯疯癫癫?”酒友甲发问说。
“还能是什么?”酒友乙压低了声调,“侯爷来青石了呗。全九州都憋着想杀侯爷呢,你说老黄头这个负责安保的害怕不?稍微出点漏子,他有十个脑袋也不够砍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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酒友们所说的侯爷,就是当今东陆皇朝威名赫赫的镇远侯。这位侯爷年纪轻轻就开始率军东征西讨,到现在还不满五十岁,已经是皇朝军功第一人,位高权重。当然了,一个国家的军功就意味着别国的鲜血,酒友所说“全九州都憋着想杀侯爷”自然不是夸张。
“何况侯爷这次来青石,原本就是在和雷州的羽人赌气,那就更危险啦!”酒友丙插话说。
“赌气?”
“对,赌气。雷州打仗的事儿你们了解吗?”
“听说过。挑事儿的那个羽族城邦,叫什么若尔木城邦的,特别厉害,这些年来把雷州的其他城邦啦、国家啦、部落啦打得灰头土脸,别人没办法,被逼得联合起来一起用兵,最近才刚刚让那个城邦吃了个大败仗,死了好多人。”
“没错。就是这个什么什么木城邦,在被其他城邦胖揍了一顿之后,找到了镇远侯悄悄扶持他们的证据,恼火得不行。咱们国力强大,他们不敢起兵来硬碰,但是就有人传言,他们要派人刺杀侯爷。”
“原来是这么回事。但你为什么要说侯爷是在赌气呢?”
“你想想看,咱们青石城离雷州多近?差不多就只隔了一道海峡。侯爷故意挑这个时候大张旗鼓地来青石‘巡视军务’,摆明了就是要向雷州那些扁毛们示威啊。虽然从名义上来说,保护侯爷的主要是他自己的卫队,但是万一出了什么事,你再想想看,城里上上下下哪一个不得倒大霉?”
“得,那我全懂了,老黄头这次怕是头顶都得秃一块。”
“掉头发也比掉命强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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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酒友们轻飘飘的促狭揶揄中,头顶越来越秃的黄炯动用了自己所有的手下和眼线,几乎把青石城每一个可能藏污纳垢的所在都监控起来,不放过任何一个可疑的外来人员,而这样看似小题大做的安排并不是多余的。就在镇远侯来到青石的第五天,黄炯在城西某个蛮族皮货商的宅院里抓获了三名羽族刺客,虽然这三名刺客无论怎么受刑都一言不发,但从宅院里搜获的物品中,还是能确认他们来自雷州。
镇远侯正愁找不到杀鸡儆猴的机会,下令把案子尽量做大,于是连刺客带皮货商全家,带各种相关人员,最后一共抓捕了五十三个人。
“羽人凌迟。其他斩首。”镇远侯说了八个字。过了一会儿,他又补充了两个字,“从速。”
于是几天之后,青石人民迎来了一项他们十分喜爱的娱乐活动:围观公开行刑。该活动历史悠久,长盛不衰,那些与己无关的陌生人的鲜血和惨叫,每次出现都能引发全民的参观热情,这一次也不例外。
九月十三日,秋高气爽。午后的青石城万人空巷,人们纷纷放下手中的事情,前往位于城西南的刑场观看行刑。五十三个人犯被一一验明正身,开始处刑。首先进行的是斩首。刽子手们事先准备好了几十把刚刚磨过的刀,每砍下一个人头都会换一柄,以便保证每把刀都足够锋利。在这样的职业精神的支持下,斩首的过程干脆利落,人犯们的哭泣和“冤枉啊”的号叫似乎也更加能激发围观者的情绪。他们并不在意这些死刑犯是否真的罪有应得,也并不在意里面是否会有冤案,于他们而言,被杀者脸上的恐惧和绝望就是这个午后最佳的享乐。
不过对于这一天来说,斩首不过是“开胃菜”,凌迟才是万众期盼的“大餐”。当三名罪魁祸首的羽人刺客被绑在行刑柱上时,人们的期待达到了顶点。尤其这几个羽人虽然表面上看起来硬气镇静,但脸色却苍白如纸,嘴唇微微颤动,双足无意识地在土地上轻轻摩擦。
他们也在从内心深处感受到对即将到来的酷刑的深深恐惧。
这样的恐惧,正是看客们的最爱。他们感同身受着同样的情绪——那种来自远古的、对死亡与痛苦的本能厌弃,却又因为这种情绪而感到刺激和快乐。即便是不知道见过多少鲜血的镇远侯,此时此刻,嘴角也禁不住微微上翘,残忍的笑意缓慢地绽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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凌迟是一个技术活,行刑人也是从南淮城紧急调派过来的,据说已经是六七代的家传绝艺。看得出来,这位虽不强壮但十分精干的中年人很享受被万众围观展示技艺的感觉,人越多越显得从容不迫,握刀的动作甚至有几分像画家握着画笔。他剥去第一名受刑者上身的衣衫,高高举起手里用于行刑的小刀,像一个当红伶人一样向人们展示着。羽人的身体没有动,但能看得出来牙关紧咬,浑身的肌肉也因为紧张而绷得像一张弓。
“盛宴开始。”行刑人微笑着说,然后举起刀,向着对方的胸口部位削去。人们也随之发出欢呼。
在那个充满快乐的时刻,没有任何一个人能够猜到,在接下来的一段时间里,这一场凌迟盛宴会给青石城带来些什么。
九月十四日。公开行刑的第二天。在青石城东一条专卖牲畜皮毛的热闹小巷里,正有一群人围着一个路边小摊指指点点。
这是一个很寻常的街边小赌的摊位,摊主是个歪嘴龅牙的微胖男人,身前放着一个没有盖子的倾斜放置的方形木盒。木盒里的结构很简单,下方是一个可以从盒外拉动的机簧,上方钉了两根相距很近的钉子。
“两个铜锱一次,用机簧发射铁弹子,顺着盒底升到高点后再下落,只要落下的弹珠能从两颗钉子当中穿过,就能拿到半个金铢呢。”几个围观的人小声议论,“看起来倒是简单。”
“两个铜锱一次!只要两个铜锱!”歪嘴的摊主吆喝着,“运气好就能换回半个金铢!两个铜锱换半个金铢!”
这个价码的确称得上诱人,按照这一时期东陆的官方兑换率,一个金铢能换八个银毫,一个银毫则能换十六个铜锱,也就是说,用两个铜锱搏一把,运气好了就能翻三十二倍。
然而仍然没有人掏钱。二换六十四看起来很赚,但假如弹珠无法准确命中,那就是把两个铜锱扔到了水里。人们在观望,想等着有人去试试手。
“可以不花钱先试试。”摊主看着人们的表情,似乎已经猜到了大家的犹疑,“就是试一试,不用交钱——当然也拿不到奖励。”
听了这句话,一个十六七岁的少年先蹲到了摊位边,伸手拉动机簧。铁弹子被弹了出去,又沿着木板骨碌碌滚向低处,少年好像是用力稍微大了一些,铁弹子从钉子旁边擦过去,并没能准确穿过两根钉子中间。
“再试试。”摊主的话音里带着鼓励,“反正试试又不要钱。”
少年于是再试了一次。这一回,他调整了手上的力道,铁弹子弹出去的速度没有上一次那么快,下落的势头有所放缓,结果力道反而不够,正打在了钉子上,骨碌碌向旁边弹开。
少年琢磨了一会儿,慢慢从身上掏出两个铜锱递给摊主。
“这次来真的。”他说着,深吸一口气,轻轻拉动机簧,铁弹子的轨迹更加缓慢沉稳,虽然仍旧没能准确地从两枚钉子的当中穿过,却已经比先前试验的两次更接近。
“再来!”少年从牙缝里挤出两个字,又拿出两个铜锱。摊主正想要伸手接过铜锱,手腕却被旁人抓住了。他很不耐烦地一甩手,没有甩开,不由有点恼火,扭过头来刚想骂,眼睛已经看清楚了抓住他的是谁,立刻蔫了下去。
“X的,每次我想要赚点钱,你就来搞破坏……”摊主嘟囔着。说这句话的时候,他的嘴不歪了,原本显眼的龅牙也不知怎么的缩了回去,不再是先前那副猥琐丑陋的模样。他看来三十岁上下,长相平平无奇,但即便是在抱怨的时候,嘴角也还带着一丝好似对什么都不在乎的坏笑。
“都散了吧,这是个骗子。”抓住摊主手的来人向围观者们说道。这是一个衣着朴素的年轻女人,相貌美丽,从表情到说话的语气都显得和善温柔,但眼神里却隐隐有一股倔强的英气,令人不敢小觑。
“这家伙,和这位小朋友是串通好了。等一下,这位小朋友就会把弹子打中,赢到半个金铢,诱骗你们也跟着交钱来撞运气。但等你们上手之后,就绝无可能打中了,因为他会在你们动手之前悄悄拨动木板下面的一个小机关,改变机簧的松紧,让你们根本掌握不了力度。”
“寻常的街头骗术,衙门每年都会抓好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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围观的人们恍然大悟,骂骂咧咧地散去,当托的少年人也尴尬地悄悄溜走,只留下了摊主和年轻女子。摊主叹了口气:“你的正义感永远都在这样不合时宜的时候发作吗?”
“不合时宜?哪儿不合时宜了?”女子反问。
“如果不是你天生不会说谎,我一定会觉得你是在反讽我。”摊主一脸无奈地把地上的木盒子一脚踢开,“你明明知道老不死的老黄头刚刚找借口又罚了我一个月的薪水……”
“黄捕头并没有找借口。”女子用很正经的语气回答说,“上个月你理应上工二十九天,实际上工只有十一天,剩余的十八天共有十四天迟到,按律例应当直接开除,他罚你一个月薪水,已经算是手下留情了。更别提再上个月你办粮店抢劫案的时候,借口公务花销去燕归楼里大吃大喝,结果被老板娘告了一状,这也是应当罚俸的。还有前几天,你在衙门里实验你的那个什么‘记号弹’,弄得满衙门臭气熏天,黄捕头被县令好好训了一顿。另外,不合时宜这个词不是这么用的……”
“行了行了!”摊主不耐烦地一挥手,“我知道你记性好还背过字典,不用再复述了!不过你最近不是成天忙得团团转、跟在黄炯屁股后面哄那个什么侯爷开心吗?怎么那么有闲跑到这儿搅我的生意?”
“这不能算什么生意,你是个捕快,本来就有双倍的理由不应当来搞这种街头骗术。”女子仍然正色回答,似乎对摊主的各种冷嘲热讽完全视若无睹,“是黄捕头让我来找你的,有案子了。”
摊主呸了一声:“死老头子又给我找事。又有什么无聊的案子他解决不了了?”
没等对方回答,他自己接了下去:“简直是废话,什么案子他都解决不了,我早说青石城就是个废物仓库……”
女子摇摇头:“不是,这次是真正严重的案子。”
她看了一眼对方,补充了一句:“而且是难以解释的怪案,这绝对是你会非常感兴趣的事情。”
她再想了想,第二次补充说:“而且不止一件,是从昨天下午到今天凌晨,连续发生的好几件。”
摊主又是愣了愣,突然一把抓住她的胳膊:“那还不赶紧走!这些天老子闲得骨头都要发霉了!”
“你怎么一下子那么激动?都还没听我说明具体事由。”
“废话!你从来不说谎,既然连你都说这是我会非常感兴趣的事,那就错不了了。路上慢慢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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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一男一女两个透出各种古怪的人,就是黄炯手下最得力的两员干将:青石城捕快叶空山和他的唯一徒弟兼唯一下属岑旷。叶空山在公门里恶名昭著,旷工偷懒装病简直是家常便饭,而且由于日常疏于锻炼,除了会发两手暗器救急,体格和武艺也让人难以恭维,好几次在抓捕过程中被寻常的地痞流氓打得头破血流。但这厮头脑着实灵光,总是能解决其他捕快解决不了的案子,所以黄炯力排众议,一直把他留在衙门里——尽管黄炯自己也经常被气得脑仁儿发疼。
岑旷则和叶空山刚好相反,工作勤奋,循规蹈矩,为人正直到有些迂腐刻板。她虽然有着人类的相貌,却并不是人类,而是一个由精神游丝凝聚而成的魅。魅的凝聚是一个极为漫长而艰难的过程,成功率奇低,并且最终凝聚成型的“成品”往往会走极端——要么完美精致恍如艺术家的大作,要么丑陋不堪并且带有残疾。岑旷很幸运地获得了美丽的外貌和高强的精神力,能够自如地驾驭许多高深的秘术,尤其擅长十分艰深的读心术。但她却仍然存在着一个看起来不算什么、关键时刻却可能十分要命的缺陷:无法说谎。那似乎是藏在她脑子里的一个机关,让她无法说出任何不被自己所认可的假话。
大约三年前,岑旷被黄炯收留。黄炯对她的读心术十分感兴趣,却发现她心地过于单纯,在阅读犯人的精神世界时难以辨别真伪,尤其容易被对方故意构建的虚假记忆所欺骗,于是干脆让她先当叶空山的助手,指望着这个一肚子坏水的不良捕快能教会她如何识别人心的险恶诡诈。叶空山尽管狗嘴吐不出象牙,日常没少对岑旷各种挖苦讥嘲,倒也确实尽心尽力地指导她,两人一起合作破了不少案子,已经成为黄炯手下不可或缺的一对搭档,用他自己的话来说,“老子手下的两朵奇葩”。眼下青石城突然发生了离奇的大乱子,黄炯第一个想到的就是这两朵奇葩。
“养猪千日,杀猪一时!”黄炯瞪大了布满血丝的眼睛对岑旷说,“现在就是老子杀猪的时候了!你去把叶空山揪出来,告诉他,这一次他绝不允许用任何借口来推托,绝不允许!”
“他应该不会推托。”岑旷说,“这种用常识无法解释的怪事,一向是他感兴趣的,他总是说,他天才的头脑不是拿来满青石城乱转抓无证商贩的,而是……”
“而是专门给我添堵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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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炯嘴上说着添堵,内心却毫无疑问对叶空山充满期待。两人刚刚走进捕房大门,黄炯有如恶狗扑食,冲将上来一把揪住了叶空山的衣襟。
“行了,行了。”叶空山宽容地拨开黄炯的手,“我能理解你见到救星到来喜出望外的心情,但是揪坏了我的衣服也对办案不会有丝毫帮助。你要是把扣掉我的薪水还给我,那倒是……”
“做你的狗屁美梦!”黄炯吹胡子瞪眼,“我告诉你,青石城已经有日子没有发生过这么一连串的恶性案件了,尤其是侯爷现在还在青石没有离开,那影响坏得谁都兜不住。万一查不出名堂来,你这辈子都没脑袋再领薪水了!”
“知道了知道了。”叶空山往一张椅子上一坐,“岑旷路上已经大致跟我讲了一下,但是我需要去亲眼看看那些死人。”
“你最好别看。我只看了一眼就忍不住想吐了。”黄炯阴沉着脸,“那些尸体的样貌……根本就不应该在这个世上存在!”
往事之一、
祖父的去世,对全家人都是一个大大的解脱。尽管这么想显得十分不孝,但事实如此,我也只能实话实说。
你问我为什么?很简单啊,因为我的祖父是个疯子。不不不,他并不是一开始就这么疯的,不然也没法娶妻生子养下这么一大家子人。父亲告诉我,祖父是年轻时脑袋上受过重伤,伤到了脑子,一直没有痊愈,然后随着年岁的增长,伤情逐渐加深,脑子越来越不好使,这才慢慢变疯的。你想象一下,一个六七十岁的老头子,成天光着屁股在村里乱跑,吃饭不好好吃,喜欢在泥地里刨虫子来吃,拉屎撒尿不分时间场合……别说了,现在说起来我还觉得闹心呐。
受伤的原因?这个就说来话长了。这么说吧,别看我祖父是个老疯子,听说年轻的时候特别能干,是个什么……秘什么家?
对对,秘道家,对对,秘术师,就是会变法术的人,我听说只有特别聪明的人才能学秘术。祖父年轻时就特别聪明,秘术学得很好,还被什么秘术师的组织招收了,反正就是前途无量那种意思。
大概在他二十四五岁那一年,有一次,他被组织派出去办什么事,和一群同伙一起去了雷州。雷州可不是什么好地方,听说那里地势险峻,天气糟糕得紧,有各种各样的怪兽毒虫出没,本地人也都是不开化的蛮子,喜欢吃人肉挖人心。但他们毕竟是秘术师,打架很厉害,什么怪兽毒虫野蛮人都伤不了他们,所以虽然路程很辛苦,但还是慢慢到了雷州北部山区。
他们顺利地完成了自己的任务,但是在回程时遇到了雷州野蛮人的部落战争。为了不多惹事,他们选择了绕路,结果不小心走错了道,拐进了一片很荒僻的山区。
那天夜里,下着很大的雨,秘道家们找不到歇宿的客栈或者村庄,只能在一个山洞里生起火堆休息。到了半夜的时候,一个被火光吸引而来的人闯进了洞里。
那个人就是我祖父的悲剧的起源。很多年后,无论家里人怎么问他,他都不肯形容那个家伙到底是什么样子。他只是反反复复地说:
“那个人的样貌……根本就不应该在这个世上存在!”
总而言之,那是一个原本长相普通,却因为遇到了某些妖怪而突然变得很吓人的家伙。你问我什么是妖怪?妖怪嘛,反正、反正就是,就是,不是人的怪物呗,妖怪,妖魔,怪物,邪物,都是那么回事。那个人那会儿已经半死不活了,跪在火边向我祖父他们求救,说他是附近一个名叫李醇村的村民,他们村闹妖怪了,人人都被邪魔附体,变得像他那么奇怪,其中一大半的人都死掉了。他算是其中状况最好的,所以挣扎着跑出来求救,正好被秘道家们的篝火吸引过来。
我祖父那时候伸出手去触摸那个人,想要体会一下他身上所附的“邪魔”到底是什么,结果就是那么一碰,他就像是沾了毒药一样,身体马上就不舒服了。我也不懂他们的那些术语,好像是被什么什么力侵入了。对,精神力,就是精神力,祖父说,那个村民的身上有一种很可怕的精神力,连他都不小心中招了。
不过他毕竟是个秘道家,虽然不小心感染了精神力,也不至于太致命,于是同行的人把他留在山洞里休息,其他人一起领着那个半死不活的村民去往他的村子,打算探查一下究竟。
没想到,就是那个不小心的失误,反而救了祖父的性命。和他同路的那些秘道家,因为进入了那个李醇村,全都死了。
具体说来是这样的。那些秘道家带着村民出发了,我祖父留在山洞里休养,两天之后,他的身体差不多复原了,但那些同伴却并没有按照原计划返回。祖父很不安,就按照先前村民所描述的路线去寻找。按照祖父的说法,雷州本来就人烟稀少,不同的村庄部落之间又往往有着这样那样的仇怨,所以像这样方圆几十里地里只有一个小村子原本是很寻常的。
虽然有大致的路线,但毕竟山区道路艰险,祖父还是花费了很大工夫才来到李醇村的下方山脚。刚刚开始向上攀登,他就感觉到整个山体在颤抖,一场突如其来的山崩刚刚好在那时候爆发。祖父拼命逃脱,终于没有被埋在山石下,但脑袋上却被一块落石狠狠砸了一下,直接把他砸晕过去了。没错,这就是后来他脑子坏掉的根源。
醒过来之后,他发现,唯一一条能通向村口的山路,已经被山崩的落石彻底堵死了,再也无法上山。而祖父在这些落石当中,感受到了那种什么力……对,精神力。他说,这是人为制造的山崩,是他的秘道家同伴们干的,目的就是截断这条路。他无法猜测山村里具体发生了什么事,但可以肯定,一定是非常凶险非常吓人的,以至于他的同伴们不惜牺牲自己的生命把自己封闭在李醇村里等死。
他们的目的,当然是为了把那个村子里的“邪魔”彻底封锁住,不让它离开那个山头,再去祸害其他人。祖父脑子清醒的时候,每次说起这件事都是止不住地掉眼泪,夸赞他那些同伴真是太伟大了,为了拯救世人而牺牲了自己。
后来?后来我祖父挣扎着走了好几天,终于来到最近的一个镇子,刚刚踏到小镇的石板路上就昏过去了。他在雷州养了两个月,外伤虽然好了,脑袋里却一直不舒服,经常莫名其妙地头疼得厉害,尤其是在使用那什么力,对,精神力的时候。
不能用精神力,也没办法当秘道家了,他只能退出了那个组织,回到宛州,在我们村当了个普普通通的教书先生。好在他挺有学问,当教书先生倒也能赚到饭钱,后来就娶妻生子,这么着过完了一辈子。当然了,因为头上的伤,年纪越大,就越糊涂了,我们也只能一直忍耐到他老死。咳,还是不该说这话的,不孝,不孝啊……
雷州的事?没有更多的细节了。他愿意说的就那么多。我小时候对这个故事还挺感兴趣,老是缠着他问,他见到的那个被邪魔附体的村民,到底长成什么样,能够让一帮子见多识广的秘道家都吓得不轻。但他打死也不肯说,只是反反复复重复那一句话。
“那个人的样貌……那副样子……根本就不应该在这个世上存在!”我祖父说。
——节选自佚名氏《绥中乡谈杂趣》
现实之二、
九月十三日。下午。
蓟鹏带着一身酒意跨进了家门。
今天中午青石城有一场很热闹的公开行刑,但他没有去看,因为有两位多年来和他生意往来十分频繁的客商远道而来,他当然得体体面面地做东。他把地方挑在了樽如月,青石城最好也是最贵的酒楼之一,算得上是礼数周到——尽管也有点肉痛。毕竟这些年宛州的布匹生意竞争太激烈,利润一年不如一年,他已经想尽办法从各处削减开支。
但是要留住这两位最重要的生意伙伴,就一定要舍得出血,这一点道理蓟鹏绝不会不明白。所以他毫不犹豫地包了雅间,提前三天预定了从沁阳城快马运来的当日上等鲜鱼——因为青石城附近没有好的河鲜——还从朋友那里买来一坛昂贵的北陆名酒青阳魂。
觥筹交错,酒酣耳热,称兄道弟,这一顿酒喝得着实不错,至少明年上半年的交易基本上敲定了。钱没有白花就好。把两位醉醺醺的客人安排在同样昂贵的客栈徐来阁,蓟鹏这才满意得摇摇晃晃地回家。
夫人乔娟和往常一样把蓟鹏迎进了门,和往常一样让仆人打来热水,然后自己亲自伺候丈夫,为他换掉已经沾上了不少污渍、散发出酒糟味儿的衣衫,为他擦拭脸和手脚,让他躺上床休息。她的动作永远是那么轻柔而体贴,态度永远是那么的耐心,在过去二十年里都没有改变过。
但是醉眼蒙胧的蓟鹏没有留意到妻子的眼睛。如果他仔细看的话,就会发现妻子的眼白上布满了血丝,好像是处在某种很不舒服的状态。
“安心睡会儿吧。”乔娟的嗓音也似乎稍稍有些嘶哑,不知道是不是着凉了。可是蓟鹏太困了,无暇去思考这些细节上的小小变化。他很快沉入了梦乡。
也不知道睡了多久,他突然感到腰间一阵剧痛,像是在被一把巨大的铁钳狠狠地挤压。他一下子睁开了眼睛,尽管双目依旧有些模糊,但眼前的一幕仍然可以看得很清晰,他几乎是立刻爆发出了夹杂着极度痛楚和极度惊骇的惨叫。
“夫人!你怎么了夫人!”蓟鹏痛呼着,语无伦次,“你不是我夫人!快放开我!痛死了!夫人!你不是我夫人!你是什么怪物?”
夫人乔娟双目空洞,仿佛灵魂已经被什么东西吸走了。她对蓟鹏的呼喊哀求没有丝毫的反应,只是双手掐住蓟鹏的腰,把他举到半空中,以至于他的头顶狠狠地撞到了天花板上。
——就在蓟鹏小憩的这短短的时间里,乔娟的个头令人不可思议地长高了一倍有余,身量也变得粗大魁梧,这样的变化让她穿在身上的衣物都被撑破了,裸露在外的皮肤上,一根根粗大的血管醒目地凸出着。原本温婉端庄的面容,此刻也由于这种可怕的膨胀而变得扭曲狰狞,甚至连嘴角都开裂了,鲜血正在顺着嘴角不住地流下来。
蓟鹏的内脏已经被挤碎了,剧痛之下,意识渐渐失去。最后一眼,他看着自己曾经挚爱、如今看来却恍如巨魔的妻子,脑子里迷迷糊糊地想着:好像一个夸父啊。
我的妻子是人类,为什么会变成了夸父?
九月十三日。傍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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许三虎站在院子里,唉声叹气地劈着柴。未来的两个月,又轮到他照料老头子了,这样的苦差事实在是让人厌恶。
“怎么不早点得场病,死了干净!”他总是这样对老婆埋怨说。
“总是自己的亲爹啊,尽孝总是应该的。”老婆这样劝说他。
“可是我最穷!”许三虎哼哼着说,“那几个有钱的王八蛋多照看照看有什么关系?非要给我添麻烦。”
许三虎一家四兄弟两姐妹,每年轮流把老父亲许阿贵接到家里赡养,每家照养两个月。父亲年迈,百病缠身,在牲畜行工作的许三虎每天吭哧吭哧铲完马粪驴粪,回到家还要在小小的蜗居里伺候父亲的屎尿,这让他在这两个月里的心情格外恶劣。虽然在兄弟姊妹们的相互监督下,该管的吃喝基本不缺,但嘴皮子却绝不肯闲着,动辄数落责骂。许阿贵总是默不作声,逆来顺受。
中午的时候,许三虎悄悄溜号出去到刑场观看凌迟,但只看到第一名犯人被剐了一小半,就急匆匆赶回牲畜行,就这样还被老板抓住了,罚了半天的工钱,这使他的情绪更加暴躁。傍晚下工后,站在院子里劈柴的时候,他把每一根柴火都想象成父亲许阿贵的头颅,仿佛每一斧头下去劈的都是老头子本人,那些飞溅的木渣,就是老头子的脑浆。
“还不死!”许三虎一斧头劈下去。
“老不死的!”许三虎一斧头劈下去。
“老东西!”许三虎一斧头劈下去。
“早死早了!”许三虎一斧头劈下去。
终于,院子里的柴火劈完了,在嘴上泄足了愤的许三虎心情也好了不少。他把劈好的柴码放整齐,用汗巾擦着头上脸上的汗水。刚擦到一半,房后的厨房里忽然传来老婆惊惶的呼喊声,他心头一惊,扔下汗巾,大步冲进厨房。老婆正瘫坐在地上,双手拼命用力捂住自己的嘴,但即便那样也捂不住无法遏制的尖叫。
许三虎向前又走了几步,径直越过老婆,目光落在了灶台边用来蓄清水的大水缸上。
“你到底干了些什么?”许三虎只觉得自己的声音都已经完全变了,全身上下从脚趾头到发梢都开始颤抖。
那是许阿贵,他一直盼望着早点死去的父亲,如今真的如他所愿死掉了。这原本是件好事,但那副死状太可怕,可怕到许三虎觉得自己的心脏仿佛被一只无形的爪子狠狠抓住了。
在许三虎的视线里,父亲许阿贵整个上半身都没入了水缸里,腰部以下还朝天露在水面上。他的身体一动也不动,毫无疑问已经被淹死了。
但令许三虎恐惧的并不是父亲淹死这件事本身,而是他露在水面上的下半身。许三虎是一个人类,父亲当然也是,腰以下应当是两条腿,用来走路、站立、跳跃、踢踹的腿。
但现在,两条腿都不见了,水面上竖立着的是一团模糊的血肉,呈现出近似流线型的长条状,还在散发出腐烂的恶臭味。
“那是尾巴!那是尾巴!”老婆好像要把自己的胸腔都喊破,“你爹长了尾巴!鱼尾巴!”
许三虎大吼一声,运起自己的蛮力,把父亲的躯体从水缸里硬拽了出来。老人直挺挺地砸在地上,一动也不动,眼睛瞪得大大的,脸已经被水泡得发白,看上去是死透了。他腰间的衣服卷了起来,可以瞧得很分明,腰部以上确实还是人体的皮肤肌肉,腰以下却变成了布满鳞片的长长的鱼尾。
好像听说,大海里的智慧种族——鲛人就长这样?许三虎调动着自己贫瘠的知识,人的身子,鱼的尾巴,应该就是这样吧?
可是我爹是人,不是鲛人啊。他要是鲛人,我不也该有条鱼尾巴了?
再说了,别人都说鲛人男的威武,女的漂亮,尾巴会是这样奇怪、丑陋、臭烘烘的?
再说了……
没听说过鲛人会被淹死的。
九月十四日。凌晨。
儿子的房间里又传出了奇怪的声响。多半又是做噩梦了,鲁银花想,可怜的儿子,看了那么多大夫也治不好这个怪毛病。天亮之后还是得劝劝他,别做那种刀头舐血的危险营生了,瞧瞧这成天紧张得。
鲁银花的儿子鲍杰是一个雇佣兵,不为朝廷开疆辟土,而是专门给有钱人卖命,做各种诸如保镖、押运、探险之类的活计,偶尔也会接绑架刺杀等违法的勾当。鲁银花很担心儿子有一天会死于非命,但这样的担心也原本无济于事。鲍杰的父亲在他三个月的时候就撒手人寰,留下鲁银花为了母子二人的生计而殚精竭虑,完全无暇顾及对儿子的管教。鲍杰四岁时能打街面上六岁的孩子,七岁时偷了他生平第一个钱袋子,十一岁时就成为青石城南某个黑帮的重要成员。鲁银花对此毫无办法。
后来青石城扫荡了几次黑帮,鲍杰没法再混下去,索性去当了拿人钱财替人消灾的雇佣兵,常年奔波在外。鲁银花也从不打听儿子每次具体接了什么任务,只是在他出门之后每天向天神祝祷,求神明保佑儿子好歹多活几年。
这一次,鲍杰又出了趟远门,四个来月才回到青石。鲁银花敏锐地注意到,儿子这一次回来后很有些反常,每天晚上翻来覆去很晚才能入睡,似乎是有什么沉重的心事让他彻夜难眠。白天的时候,鲍杰也总是面色阴沉,时不时地魂不守舍。
鲁银花的担心更甚,但鲍杰除了给她家用之外,从来不谈及自己所做的事,她也不敢问。除了每天早晚再多一次向天神的祈祷之外,她什么也做不了。
这一天的中午,街坊里和她要好的几个老妇人都去看难得一见的凌迟热闹去了,她却推说自己怕见血,并没有去。其实她怕的并不是那些血肉横飞的场面,而是不敢面对律法的威慑。任何一个被律法惩处的罪犯都会让她联想到自己的儿子。
入夜之后,鲁银花浅浅地睡了一阵子,又被儿子房间内的声响吵醒了。她本想用被子蒙住脑袋继续睡,但这一次,异响持续了很长时间,而且越听越是古怪,和以往那些辗转难眠的焦躁叹息全然不同,其中还夹杂着一些金属与硬物碰撞摩擦的刺耳声音。
鲁银花实在忍不住内心的担忧。她披衣起床,试探着敲了一阵门,没有得到丝毫回应,一咬牙,用力推了推门。门竟然没有闩上,她走了进去。
房间里的一幕差点把她的苦胆吓破。她看见桌上烛火明亮,一口气点着七八根蜡烛,还摆放了一面铜镜。鲍杰就坐在桌旁,面对铜镜,脸上带着一副痴痴傻傻的表情,好像是在笑。
鲍杰的手里握着一把锋锐的短锯,锯齿上还在往下滴血,这些血液来自鲍杰的身躯。在烛光的照映下,在面向着她的镜子的反射下,鲁银花可以看得很清晰,儿子的胸口多出来了一个血肉模糊的大窟窿。
而窟窿里并不是血肉,并不是心脏,而是一对……血红色的翅膀。这对翅膀畸形而丑陋,就像是还没有发育完全就被从蛋壳里掏出来的雏鸡,但鲁银花能确定这的确是翅膀。
在这个寂静的深夜,鲍杰用一把锯子锯开了自己的胸膛。只可能属于魔鬼的翅膀从胸膛里钻了出来。
往事之二、
三十岁那一年,我在雷州被判火刑,差一点被活生生烧死。那也是我在九州各地的游历中,距离死亡最近的一次。
但那次火刑其实挺冤枉的,幸好我没有被真的烧死,不然还真是死不瞑目。我只是在毕钵罗港遇上了一队自称是长门修士的人,和他们谈得很投缘,于是约好同行,我做向导带他们前往雷州北部一片险恶的群山,一同绘制那里的山形图——那正好是我的一个心愿。我虽然不是本地人,但醉心于雷州那充满神秘与蛮荒气息的独特风采,已经在雷州各地游历了三年,北部山区更是去过两次了,但因为那里环境复杂,孤身一人始终不敢太过深入。现在有了一群人结伴,能相互照应,就可以走得更远了。
结果这个举动给我带来了大麻烦。在一路平安地抵达北部山区后,长门僧们的行为开始变得鬼鬼祟祟,经常分成两组,一组和我一起行动,另一组却总是不知去向。我向他们询问,他们只是随口敷衍过去,而绘制地理图之类的事,也始终是我一个人在做。
我开始怀疑他们来到此处是有其他不可告人的目的,甚至他们可能根本不是真正的长门僧。但倘若他们真有什么歹心的话,我如果贸然揭穿,也许就会直接被灭口弃尸。我只好假装镇静,暗中思忖着该怎么甩掉他们偷偷逃跑。
不过还没有等到这个机会,我们就一起被抓了,抓我们的是管辖这一片山区的人类国家。稀里糊涂之中,我连我犯了什么罪都还没闹明白,就被莫名其妙地五花大绑,嘴里塞上破布,在刀枪的驱赶下,去往了距离山区最近的一个小镇。
没有人审问我们,也没有人给我们送饭。在一间充满了各种臭气的拥挤的临时监牢里熬过一晚后,有人把我们押了出去,带到镇上的一片空地上。在那里,几根粗大的木头柱子早就立好了,周围还堆放了很多柴草。
我猛然醒悟过来,这是要烧死我们!那一瞬间我眼前一黑,只觉得自己的魂魄都飞离了躯壳。我不过是在山区里绘制了一下地图,难道就被当成斥候,犯了刺探军情的大罪吗?那么一片荒无人烟的群山有这么不容侵犯?
等到我恢复神智,发现已经被绑在了火刑柱上,准备执刑的士兵们手上都已经拿上了火把。说来惭愧,尽管我自认为在九州各地游历多年,经历过不少危险,也算是有见识有胆量的人,但在这突如其来的酷刑面前,想象着烈焰灼身的极度痛苦,我竟然吓得尿了裤子。
求生的本能让我奋力挣扎,也算是天神庇佑,竟然让我甩掉了嘴里塞着的布条。我大喊出声:“我到底犯了什么罪?为什么要杀我?我只是个普通的旅人,不是什么斥候!”
一名军官闻声走到我跟前,看了看我的脸,再看了看我已经尿湿的裤裆,眉头一皱:“你和他们不是一伙的?”
我从这句话里听到了一线生机,慌忙颠三倒四地开始诉说我和这些假冒的长门僧相遇和相约同行的经过。军官对我具体是什么人丝毫不感兴趣,听明白了我只是出于凑巧和他们同行的,便不再多听,挥了挥手,指向远处,士兵们听令把我解下来,然后毫不停留地驱逐着我离开这片临时刑场,一直把我赶到了镇口。
“马上离开这里,滚得越远越好,不许再回来。不然下次真的烧死你!”士兵恫吓说。
我死里逃生,哪儿敢接茬,只能一路狂奔向南,按他们的指示“滚得越远越好”,也不敢找他们发还我的行李,心里只希望从这个可怕的噩梦旁边永远逃离。一直到许多年后,我回想起当时的胆小和狼狈,还会忍不住觉得羞惭。但当我终于来到安全的所在并且冷静下来之后,我又把先前“永远逃离”之类的念头抛下了,开始想法子去弄清楚我到底遇到了什么人、什么事,究竟为什么差点被烧成焦炭。
毕竟我天性中的好奇心是没有办法压制住的。
我在雷州多方打听,搜集了很多民间传说的记录,后来又在天启、南淮等大城市的图书馆里翻阅一些冷僻的资料,总算是拼凑出了事实的真相。
在那个时候,我之所以险些遭受火刑,是因为被当成了那帮假长门僧的同伙。他们的真正身份,是一群邪神的信徒。
他们所信奉,就是在雷州的神话传说中,被看作是正神星母的死敌的头号邪神:殁。
雷州的不少原始部落,包括人类、羽人以及不少没有真神信仰的河络族群,相信九州大地上一切生命的本质都来自天空星辰的赐予,而把这些生命的力量撒播到人间的,就是至高无上的星辰之主——星母。是她亲手创造了九州大地上数不胜数的各种动物植物。
但是,在另一个版本的雷州创世神话中,并不存在人、羽、魅、鲛、夸父、河络这六种智慧生物——某些雷州人认为,星母只创造了一种智慧生物,他们称之为“星之子”,星之子拥有着最完美的外形,最无可匹敌的力量,最聪明的头脑,天生既可以在陆地上奔跑,又能在空中飞翔,还能深潜于大海。
再加上善良光明毫无污浊的内心,简而言之,这就是一帮神的后裔。据说,在那个时代,这些星之子还能在大地和天空之间自由往来,甚至于直接去往被称为“神居”的神殿参拜星母。
然而,这样完美的智慧生灵,却被邪神“殁”诱惑而堕落了。殁悄悄来到大地上,在这些神的后裔的心里注入了黑暗的种子。于是他们内心产生了种种私欲,欲望进而引发罪恶,让九州陷入了血与火的纷争中。他们的外形也变得丑陋不堪,不再完美。
这样低等的、不再高贵纯洁的智慧生灵,显然不会讨星母喜欢。于是星母以她无与伦比的力量,把原本形态单一的星之子分化为了六个低等的种族。
贪婪而无限攫取的星之子,变成了人类,成为最有心计、最爱争斗、最有占有欲和征服欲的种族。
傲慢骄狂的星之子,变成了羽人,成为自恃高贵、等级划分最严苛、内部冲突最严重的的种族。
野蛮狂暴的星之子,变成了夸父,成为拥有巨大身躯和惊人力量、却从来不善权谋,只能偏居高原苦寒之地的种族。
愚昧偏执的星之子,变成了河络,成为一生为了信仰而活,总是失去自我的种族。
怯懦冷漠的星之子,变成了鲛人,成为为远避其他各族而定居在浩瀚大洋之中的种族。
充满嫉妒的星之子,变成了魅,无法拥有属于自己的外形,只能依靠精神力的凝聚,以其他种族的身体为模板出现在世间。
——如果不是实在不敢笑,当听到雷州人向我讲述这段传说的时候,我真的很想仰天狂笑。六族啊六族,当只描述你们的丑陋面时,竟然能如此真切而赤裸裸。
不只是外形的变化,星母还剥夺了六族所有的神力,把他们永远禁锢在大地上,永远不再能进入神的领域,即便是羽人,也不过能飞翔到数十丈到数百丈的高度,那只属于造物主的天空终究变得遥不可及了。
殁也无法逃脱惩罚,星母把他的身体分割成了若干碎片,零散囚禁,深埋在九州大地的各个角落。但是殁纵然邪恶黑暗,毕竟还是神的身体,哪怕是被切碎割开了,被埋葬了,也并不会死去。于是伴随着星母崇拜,雷州也逐渐出现了殁崇拜。殁的信徒们认为,天空和大地终究是对立的,星母代表着抛弃大地众生的冷酷的形象,星之子是一种虚假而没有灵魂的傀儡;相反的,殁才是让六族真正认识自己,顺应本心,真正找到自己存在意义的真神。
“泥土永远不会变成星辰。”在他们口口相传的教义里,有这样一段述说,“人类、羽人、鲛人、夸父、河络、魅,六族原本就是泥土。光明属于星辰天空,黑暗属于泥土大地。”
“当殁复苏时,他会让泥土恢复过去的本色,大地会吞噬光明,然后在黑暗中重生。”
把这几句话用人话翻译出来的话,就是说,这帮邪教徒相信,当殁重生时,这个虚假的世界将会被毁灭掉,然后按照殁的意志重塑,六族将重新恢复到当年的唯一形态,重新获得神力。
但那并不是星母所塑造的完美生物的原初形态,而是被殁引诱堕落后的形态。那才是他们心目中“顺应本心”的模样。
当然了,在雷州,相信这个神话,尤其愿意信奉殁的人,终究只是极少数,原本也不成气候。即便是在文明开化的东陆,各种光怪陆离谋财害命的邪教也是层出不穷,今天这个被官府取缔了,明天再冒出个新的,不足为奇。根据我查到的很有限的早期文字资料,在殁的神话最初流传时,其地位大致相当于寻常的民间闹鬼的怪谈,并没有引起太多关注重视。
然而,在某一个时间点之后,这个神话却突然发酵,开始引发了许多雷州人的关注,或者说,恐慌。从普通的民众到掌权者,从那个时间之后,不再轻视殁的传说,而是开始极力阻止它的传播。不但与之有关的文字记录被各种查禁焚烧,信奉殁的人也被看作是邪教信徒,只要暴露身份就会遭受逮捕。
更进一步的,如果殁的信徒做出了某些在官府看来认为是“出格”的举动,甚至有可能被当场诛杀。我所遭遇的差一点把我直接烧死的火刑,就来自我那些骗子同伴的出格。
但具体为什么出格,我却没能查到,毕竟相关文字资料不断被销毁,加上雷州经历了那么多年的战乱,很多真相已经湮没在历史的灰堆中,难以寻找了。
但我还是从一些隐晦的记录里,找到了殁崇拜从无人在意到引发恐慌的原因。据说在距今数百年到一千年左右的某一个年头里,殁曾经现身人间,让无数人都看到了他的神力。那一次的现身,让信徒的信仰变得坚定,让非信徒开始产生强烈的恐惧。毕竟,世界毁灭这种事,当成笑话讲讲倒也罢了,谁也不愿意看到它成真。
我同样没能找到殁的现身的详细记录,似乎人们对此讳莫如深,不愿深谈。而我终究不是一个探案的游侠,也不是一个细细还原历史细节的学者,不能把所有的时间都投入到这一起偶然事件上。我制定了新的目标,继续在九州各地游历,增长见闻,火刑的阴影也渐渐被抛诸脑后。
我所能做的,只是把这件事记录下来,希望能对其他人有所帮助。我也无法预料,殁会不会在千年后的今天再次现身,再次让九州生灵领略他的神力,或者说邪力。我更加无法预料,假如这传说中的殁带着他的仇恨重返人间,会不会真的让九州大地“在黑暗中重生”。
站在我个人的角度,我希望这一天永远也不要到来。
——节选自邢万里《九州纪行·邪事录》
现实之三、
“半个白天加一个晚上,十七个人变成怪物,一共造成二十六个死者,每一起命案都古怪得不像真的,每一起都惨不忍睹。”黄炯唉声叹气,“绝不可能是巧合,一两件、两三件还能算巧合,十七件,那么密集地发生,一定是有预谋的。”
“你说得对,巧合也得有个限度,不然成说书了。”叶空山翻看着笔录,难得地没有顶嘴,“好家伙,几乎每一起的死者都莫名其妙出现了身体突变畸形的状况,然后死去,其中好几起赶在死之前还动手杀了身边的人。够得上鬼故事的题材了。”
“你别说得那么轻飘飘的。”黄炯一跺脚,“鬼故事?我看这些案子比鬼故事吓人!”
“那就先让我去看看那些吓人的怪物吧。”叶空山说着,扭头看了一眼岑旷,“你去看过了吗?”
“没有。”岑旷老老实实地摇摇头,“我没敢去。”
“非得跟着我,你才敢去,是吧?”叶空山站了起来。
岑旷没有回答,脸上微微有点红,但还是跟在叶空山身后,走出了捕房。
正值午后,户外阳光很是耀眼,但对岑旷而言,敛房里任何时刻都充满了一种穿透皮肤深入骨髓的阴冷。无论什么时候,她都很厌恶踏进这里。但身为捕快,一次次地进入敛房,查看那些她不愿意看到的尸体,却是无法摆脱的职责所在。
好在还有叶空山。每次来到敛房,叶空山都会让她走在后面,而自己先行进入。从岑旷的心理上来说,这就好像是有了一块预先放好的盾牌,能够稍微安心一些。
“你过来看。”叶空山在敛房里招呼她,“虽然你怕看这个,但这一次非看不可。”
岑旷深吸了一口气,迈过门槛,走了进去。短暂地适应了一下光线变化之后,她看清了放在敛房的大木桌上的事物。
“希望我死的时候不要那么难看。”岑旷喃喃地说。
由于经费有限,敛房的工作台其实就是几张陈旧的大木桌,虽然简陋,倒也够大够结实。此刻桌上摆放着几具尸体,如同文字记录里所形容的,全都奇形怪状。比如离门最近的一具尸身,上半身看起来是一个枯瘦衰迈的老年人类,但从腰往下,并没有人类的双腿,整个下半身变成了近似鲛尾的形态。
但那又不是标准的、充满流线美感的鲛尾,而更接近于一种畸形的变化。这条“鲛尾”整体看来就像是一块腐臭的肉块,上面的鳞片疏疏落落,有如皮肤病人的瘢痕,散发出死鱼一样令人作呕的气味。
“他从腰间的骨骼开始发生了变化。”常和两人打交道的仵作李青向叶空山和岑旷解释说,“整个下半身的双腿变化为鲛人的尾骨,但却变化得并不彻底。打个比方,就好比有人把他的下半身像小孩玩泥人一样重新捏了一遍,但是捏得很糙,虽然大体上有些近似鲛人,但细部的骨骼和肌肉都不对。”
“我明白。”叶空山点点头,“前两年有个案子和鲛人有关,我亲眼见到了鲛人的骨头是什么样。”
“而且最要紧的是,他长出了鲛尾,却并没有在耳后长出腮裂,这让他无法像真正的鲛人那样在水里呼吸。所以,他的死因是溺水而亡——他自己头朝下栽到了家里的大水缸里,淹死了。”
“他是在心里面……把自己当成了鲛人吗?”岑旷问。
“这我就不知道了。那应该是你们捕快的活儿。”李青回答。
岑旷继续看向下一张桌子,然后发现敛房把两张最大的木桌拼在了一起,这样才能放下第二具尸体。
因为这具尸体实在是太大了。
“这就是那个突然变成夸父的名叫乔娟的中年女人吧?”岑旷强忍住恶心,很专业地看着尸体被剖开的胸腔,“但是骨骼虽然长大,却显得有点儿细。”
“对,太细了,和那个变鲛人的老头儿一样,变得不完整。”李青说,“血肉膨胀了,体重增加了很多,骨头却既没有变粗也没有变结实,所以在捏死了自己的老公之后,她自己的身体也支撑不住,脊柱断了。”
第三具尸体更加显得古怪,那完全就是一团挤在一起的肉球,好在岑旷早就读完了所有卷宗,马上判断出了这具尸体的状况:“这应当是那个在裁缝铺里帮工的羽人,韦芊芊。和变成夸父的乔娟正好相反,韦芊芊的身体急剧萎缩,就好像变成了河络——但又并不是真正的河络。”
“骨骼和肌肉缩小了,内脏却没有缩小,所以活生生地挤破内脏而死。”李青接口说,“其他尸体也都大同小异。每一个人都产生了无法解释的畸变,展现出另一个种族的生理特征,但又变化得半点也不完善。比如有一个倒霉蛋,明明是人类,竟然长出了翅膀,但羽人展翼是靠精神力凝聚的,时间到了会消散,他的却就是一对肉乎乎的翅膀,而且是从胸口钻出来的,真是要多难看有多难看。”
“所以你刚才的比方很精当。”叶空山说,“就像是顽童在胡乱捏泥人,似是而非,最后捏出一堆做坏了的成品。”
他转过头望向岑旷:“剩下的也都差不多,不必看了,再看下去你今天晚饭都可以省了。出去琢磨一下吧——你看,我如果是个教书先生,直接把她揪到学堂,把这张脸冲向学生,就能最生动地解释‘如释重负’这个词。”
这后半句话是对李青说的。李青哈哈大笑。叶空山说:“岑旷要是能多向你学学就好了。都是女人,你就能成天待在敛房里。”
“这个和女人不女人没关系。”李青瞪了他一眼:“我以前有两个男助手,后来都受不了跑掉啦。”
离开那些骇人的尸体,回到捕房,岑旷的脸色好看了一些。她毕竟一向敬业,马上想到了向叶空山汇报:“对了,还没跟你说初步的调查情况呢。距离案件汇总起来刚刚才过了半天,能掌握的东西还很有限。不过,根据初步的询问走访,暂时没有找到这些受害者之间的关联——除了死状。”
“也就是说,如果这是某种手法独特的谋杀案,我们暂时还找不到动机和嫌疑人;如果这是意外状况,也暂时不知道原因。”黄炯补充说。
“嗯,我刚才还在想,这些死者之间会不会有联系。”叶空山说,“现在看来,表面的、明显的联系是不会有的,如果他们有什么隐秘的关系,就得费力气去挖掘。所以共同点就只有案件发生的时间?”
“还有地点。”岑旷说,“这些案子全部发生在城西南到城南的一片区域,大概分散在四五个不同的街区里,但总体来说,假如从青石城地图上来看,就是那么一块。到目前为止,没有更远的案情报告。”
“城西南到城南……”叶空山半闭着双目琢磨了一会儿,慢慢睁开眼,“好像距离刑场不是太远,是吧?”
“不太远。”黄炯说,“你是觉得这些案子和刑场有关联?是因为昨天的公开行刑吗?”
“不一定,我就是随口一问。”叶空山说,“相关的证人,尤其是直接的亲属都盘问了吗?”
“因为牵涉到的人数太多,只是先整理了初步的口供,主要是对案发现场的描述。”黄炯说,“有重要关联的亲属同事都被带到了捕房,正在详细询问,大概太阳落山之前就能有结果了。不过,因为此事还没法定性为谋杀,他们都算不上嫌犯,只能算证人。”
“那就先等等。岑旷,去买几个烧饼回来。”叶空山说。此刻的他目光炯炯,显得精力十足,很显然这些密集爆发的奇案把他的好奇心充分地激发起来了。他再也不提薪水的事,也不谈什么“太阳落山的时候老子就该下工回家了”,已经沉浸在了案件中。
“你这个狗杂种要是什么时候都像现在这么认真,老子天天喊你祖宗都不要紧。”黄炯恶声恶气地嘀咕着。
岑旷听话地离开捕房,去往街边的小铺子买烧饼。这几年来,她不只是叶空山的徒弟,也是跟班和跑腿的,经常被指使着去做这做那。不过她一向勤勉而且乐于助人,对于此类跑腿的任务倒是从无怨言。
买完烧饼往回走的时候,从长街的另一头传来一阵急促的马蹄声。在青石城,敢这样在大街上打马狂奔的,一定得是有权势的人,尽管按照律法,哪怕是皇帝本人也不允许这样闹市纵马,但不会有任何人去真正地进行管束。岑旷刚开始的时候对自己在日常生活与工作中所见的种种特权行为大惑不解,但时间长了,也就不得不接受了。
“人类社会就是这样的。”即便是叶空山这样面皮厚如香猪的,说起这些事来,居然也会十分难得地在脸上挂着一丝歉疚,“规则是规则,律法是律法,但在规则和律法的天空之下,总有一片片灰色的云。”
“我……我会慢慢习惯的。”岑旷那时低声说,“想要当一个人,这也算是付出的代价之一。”
“但你绝不会喜欢。哪怕有朝一日这样的便利落到你自己头上。”
“绝不会。”从不说谎的岑旷回答。
三年过去了,岑旷尽管仍然不喜欢这些只有权贵们才能享受的特权特例,却也只能逐渐习惯,逐渐接受。此刻听到奔马靠近,她立即避入了街边的店铺,打算等到马匹过去之后再继续行路。
然后她就注意到,来的不是一两匹马,也不是七八匹马,而是一支马队,至少有三十个人。这样的马队在青石城内极少出现,她不禁侧头看了一眼,看见马上的每一个骑士都身着镇远侯府的服色。
这些全是镇远侯的人,岑旷想,他们是来做什么的?为什么镇远侯会一下子派出那么多人,而且个个全副武装?
她注视着这支马队,直到马队以几乎整齐划一的动作全部停下来,骑士们以几乎整齐划一的动作一齐下马,她才意识到有些不妙。
?
——马队停在了捕房门口。
这群侯爷府的骑士的目的地,是捕房。
?
岑旷没有急于回去,回去也无法阻止任何事情。她远远地站着,看着骑士们鱼贯而入走进捕房,不久之后又一起走出来,人数却多了一倍也不止。
他们还带出来了一批平民百姓,每一个平民都被反绑双手,面色或慌张或惊惧,不少还在出口求饶。但骑士们完全不为所动,押着这些平民,马队慢慢行走,离开了捕房。
那些都是从昨晚到今天的十七桩奇案的证人!岑旷认出来了。他们有的是死者的亲属,有的是死者的邻居,有的是死者的同事,原本是被带到捕房作正常询问的,现在却被镇远侯的手下一股脑全都抓走了。不用数数她也记得,一共有三十八个人。
为什么?岑旷大惑不解。镇远侯是国之栋梁,做的是指挥千军万马征战沙场气吞山河的大事,为什么会参与这样原本应当由微不足道的捕快们去费脑筋的民间凶案?而且即便是想要破案,交给捕快们不就行了吗,为什么要这样大动干戈亲自派人来捉拿?
她等着骑士们去远了,赶忙快步奔回捕房,正看见黄炯垂头丧气地站在院里,叶空山则站在他身边,脸上表情不怒不喜。
“发生了什么?为什么侯爷要把那些证人全都提走?”岑旷把手里的烧饼扔给叶空山,对黄炯发问说。
黄炯叹息一声:“没有为什么。没有理由。没有解释。侯爷要提人,那就提了,谁还能阻拦他?不只是这些活着的证人,仵作房的尸体也都被全部拉走了。”
岑旷默然,看了叶空山一眼,欲言又止。
“想说什么就说。”叶空山拍拍她的肩膀,“横竖不过是个侯爷,有什么关系?”
“我是觉得,侯爷并不像是个会单纯对破案或者为死者申冤感兴趣的人。从侯爷的反应来说,他多半知道一些这一系列怪案的根底,要么是不想让我们从中查出些什么,要么是他自己想要从中查出些什么,所以才会那么快下手把所有的证人和证据都带走。”岑旷回答。
她的神情显得有点黯淡:“可是,我们不可能去盘问侯爷,不可能从他手里把被抢走的物证人证拿回来。我跟着你学习了三年,虽然还是很笨,但也学会了不少人类社会里的规则。以这个案子为例,尽管侯爷直接从衙门把人抓走不合律法,尽管律法赋予了我们向侯爷抗议的权力,但事实上,我们连他的面都见不到就可能直接掉脑袋。”
叶空山看向她的目光里有一种难得的温暖和关切:“那你怎么打算呢?”
岑旷摇摇头:“我没有打算。虽然我很不甘心,但这个世上的许多事,原本就不是不甘心这三个字能够解决的。我只是为那些死者感到遗憾,因为案子落在我们手里,才有为他们查清死因、伸张正义——如果这当中存在着犯罪行为的话——的可能性;落在侯爷手里,他们只是工具。”
“小声点儿!”黄炯低声说,“这些话要是被听到了,你就麻烦了。”
岑旷冲他笑了笑,不再说下去。
夜渐渐深了。
岑旷回到住所,那是叶空山替她在捕房附近租的一间小房子,位于一个有不少住户的大杂院里。虽然她一向节俭——确切地说是除了基本的吃穿外完全没有花钱的需求——三年下来略攒了点钱,但是既没有想着换一套更舒服的房子,也没有在房间里摆放任何装饰陈设。她终究还是和真正的人类女性不大一样。
这间房子的门锁经常出毛病,门板也薄的似乎一只老鼠都可以撞破,好在岑旷是个高明的秘术师,等闲的恶人就算打了什么坏主意,也绝没有可能靠近她。所以她每天晚上回到这个简陋的居所后,都可以安心地睡得很香。
但今晚她睡不着,躺在床上不知道翻了多少个身,仍旧睡意全无,脑子里始终在想着先前发生的那些事。她亲眼见到了几具在这次惨剧中变成怪物的尸体,也见到了几个死者的亲属和朋友。虽然成为青石捕快以来,她见过的死亡与离别并不少,但每一次遇到,仍然会让她心里发堵。尤其是今天来到衙门做笔录的那个衰迈佝偻的老妇人,在遭受了重大的打击之后,必须要靠旁人的搀扶才能勉强行走。她神情恍惚,眼睛麻木得像两个深深的空洞,半个字也不说。岑旷询问押送她的捕快她身上出了什么事,捕快说:“这个老太婆守寡几十年,辛辛苦苦把儿子拉扯大,儿子就是她活着的全部意义。结果就在今天凌晨的时候,儿子死了,把自己的胸口锯开了,然后从里面长出一对翅膀,你想象一下她看到尸体的时候会是怎么样的情形?”
那是许许多多的生命啊,岑旷想,就在半日一夜之间突然消逝,永远和这个世界告别,而且一个个死得那么惨,连自己原有的外表都无法保留。作为一个魅,获得生存的机会本来就是极为艰难的大幸运,这让她比普通人更加珍惜生命,无论是自己的还是旁人的。眼下发生了这样的惨案,她原本打定主意,一定要协助叶空山和黄炯彻查到底,找到背后的真凶——假如有的话——为死者和悲痛的亲人们查明真相讨还公道。
但是镇远侯的突然插手,让这个公道不太可能被讨回了。在当今这个皇朝的统治下生存的人们,或多或少都会知道镇远侯其人,这位侯爷的军功,即便是放在九州的历史长河里与那些传奇名将们相比,也绝不会逊色。他的眼光里所看到的九州大地,大概就是一幅铁与血的地图长卷,有山川大河,有丰富物产,有经济数字,有人口统计,有兵强马壮的军队和不堪一击的敌军,唯独不会有一个个蝼蚁般的平民个体。
镇远侯绝不会是为了“伸张正义”才抓走那些证人的,蚍蜉的正义比灰尘还微不足道。他一定是为了自己的利益,为了从这些充满黑暗气息的难以索解的迷案中隐藏或者攫取某些能对他有用的事物。那么,在完成了这个不可告人的目的之后,无论死者还是生者,对镇远侯而言都是无用的废品了。非但只是无用,说不定……
说不定……
?
岑旷猛地从床上弹起来,匆匆披上外衣穿上鞋袜,刚一拉开门就怔住了。叶空山就站在门外不远处的大杂院的中央,站在静谧的月光之下,好像已经站了很久了,好像一直在等她。
“我想到了!我想到了!侯爷他……我想到了!”岑旷有些语无伦次。
“我知道你一定会想到的。”叶空山说,“所以我来了,在这里等着你,不然反正你也会跑来找我,把我从梦里敲醒。”
“对不起。”
“你这些年给我说的对不起,能装好几箩筐了。”叶空山说,“不要紧。我早就习惯了。”
九月十五日,清晨。
?
年轻的捕快吴文龙刚刚上工,就听到捕房里传来激烈的争吵声。这可不大寻常。他连忙循声跑过去,看清楚了争吵的双方,倒是立马就不紧张了。
吵架的是捕头黄炯和他的得力手下叶空山。吴文龙和叶空山接触很少,但也听不少同事讲过此人的诸多事迹,知道这是个脑子很聪明但脾气比茅坑里的石头还臭的大混蛋,专门擅长偷奸耍滑旷工闹事,没少把黄炯气得七窍生烟。
“我早就说过了,罚你的工钱是因为你无故旷工,这是有律例可以依循的。”黄炯气得胡子都在发抖,“你再敢跟我胡闹,我连你下个月的薪水都罚掉!”
“是啊,你要是高兴了,还能把我明年的薪水一起都罚了,你是上司嘛。”叶空山的脸上满是鄙夷和不屑,“当然了,也可以理解,像你这样混到骨头都要烂掉了也就是个区区小捕头的货色,脑子里填的除了愚蠢就是迟钝,这辈子唯一能展现你的存在意义的事情,就是拿下属开刀摆摆那比鸡毛大不了多少的架子了。”
吴文龙皱皱眉头,觉得即便是日常吵架,叶空山的这番话也讲得太过了。但他毕竟是个新人,也不敢上前劝阻,眼睁睁看着身边围过来的人越来越多,心里有了一些不妙的预感。
果然,黄炯本来一副被气得要鼓胀起来的模样,听了这番话,反而不发抖不吹胡子瞪眼了。他的脸色铁青,整个人像是一块散发着寒气的冰块。
“我带了你这么多年,照料了你这么多年,我在你的心里,就是这么一个人吗?”黄炯的每一个字都像是从喉咙里一下一下抠出来的。
“你以为呢?”叶空山冷笑着反问,“你除了能抓点鸡零狗碎的小偷地痞,管一管打老婆的汉子和违章占道的小贩,还干过些什么?这么多年了,哪一个稍微难一点儿的案子不是靠我?没有我的话,以你那核桃大小的脑仁,你搞不好已经被丢去扫大街了,哪儿还有机会天天找借口扣我的薪水。”
“说得好,说得好极了。”黄炯这次非但没有愤怒责骂,反而冲着叶空山鼓起掌来。“原来你一直是这么恨我的,一直是真的恨我的。我早该知道的。那么现在,你说的那么直白,是已经打好了主意了,对吧?”
“你看,你的破脑子偶尔还是能正确思考的。”叶空山把自己的捕快腰牌往地上一扔,“老子不干了。”
围观的捕快们面面相觑。他们大多受过叶空山的各种鸟气,但因为黄炯一向对叶空山的庇护,也没法发作。眼下叶空山竟然和黄炯闹翻,竟然要甩手不干,于他们而言,隐隐有一些喜从天降的快慰。
“那你呢?你是跟着他走,还是留下来?”黄炯转过头,看着一直缩在旁边一言不发的岑旷。
岑旷低头看着自己的脚尖,简直连脖子都要折断了,似乎脚尖上有花苗正在长出来。过了很久,她才用蚊子打呼噜一样的声响说:“他是我的师父。我得跟着他。”
黄炯的脸上露出了极度失望的神情,吴文龙和其他捕快们也都暗暗在心里叫着可惜。于私而言,岑旷长得那么漂亮,性情又那么纯真质朴,吴文龙这样的单身汉们多半都会对她怀有几分念头;于公而言,岑旷的读心术是黄炯一直十分看重的,在过去的好多案子里都派上了大用场——尽管基本都是在叶空山的指导下进行的。叶空山固然如绊脚石一般人人恨不能赶紧踢开,岑旷要走,大家多半是舍不得的。
然而人们也都知道,岑旷从不说谎。她既然已经说出了口,那这件事就没有挽回的余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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岑旷垂着头,双手把腰牌递到黄炯的手上,深深地鞠了一躬,然后跟随在叶空山身后离开了捕房。吴文龙看着岑旷纤弱的背影,心里一阵怅然,这样的怅然压过了恶魔般的叶空山终于离开所带来的轻松愉悦。
吴文龙侧过脸,悄悄看了一下黄炯的表情。黄炯往地上啐了一口痰,显得对叶空山愤怒已极。但当黄炯拂袖转身的时候,吴文龙却注意到,有那么一个小小的瞬间,老捕头的双眼里闪动着某种别样的光芒。
像是饱含着哀伤与不舍。
往事之三、
不会再有希望了。
汤泽躺在大树高高的枝杈上,凝视着头顶遥远的星光,这或许是他最后一次见到星星。身下的这片森林是秘术师们紧急用秘术化生出来的,可以为羽族的高飞作战提供起飞的支点。对于身躯相对瘦弱、绝对力量不足的羽人来说,飞起来,从高处向低处开弓射箭,是这个种族千百年来同人类、夸父、河络等异族抗击的立命之本。
但对于这场即将到来的大战来说,森林也好,起飞也好,都没什么用。实力悬殊之下,等待着羽人的,其实只有一场注定的屠杀。
斥候们早就打探清楚了,即将到来的这一支东陆人类皇朝的军队,配备了运用河络科技的超远程强弓,即便是高飞的羽人们也难以逃脱强弓的射程范围。何况即便没有强弓,这支军队还有大量的烈火冲车,就是用来焚烧森林的。森林一旦被烧掉,羽人就失去了在高空中的落脚之处。羽族的飞行能力和体质有关,能够长时间飞行的只有极少数精英,大部分羽人都必须要靠森林来获取体力的补充。没有森林,他们飞不了多久就只能被迫降落,成为人类铁蹄下的肉泥。
而之前所能盼望的三路援军,全都无法赶到了。与领主交好的另外两个羽族城邦,本来答应了派兵援助,没想到东陆人和雷州的两个人类国家以闪电般的速度达成了同盟,说动了这两个国家分别出兵攻打两个羽族城邦。这两路盟友只能屯兵自保,没有办法再出兵了。
至于第三路援军,那是领主原本指望着的一个河络部落,也临阵倒戈,和东陆人缔结了盟约。据说是东陆人许诺给他们提供大量的精铁,这帮该死的河络就出卖了自己的老朋友。总而言之,援军不存在了,敌人的大军天明之后就会到达。洛瓦普城邦,这座在蛮荒的雷州大陆上顽强生存了将近两百年的羽族小城邦,即将迎来自己的末日。
而汤泽,洛瓦普城邦的一个普通的士兵,也将迎来自己的死期。
“来一口?”有人打断了汤泽忧伤的思绪。汤泽回头一看,是自己的朋友鹤通。他手里拿着一个酒瓶,正冲着汤泽摇晃着。
汤泽接过酒瓶,往嘴里灌了一口:“妈的,明天就要打仗了,喝这么烈的酒,不怕连弓都拉不开?”
鹤通嗤嗤直乐:“拉不拉得开弓有区别吗?横竖都是一个死。明天来的可是夔军,东陆镇远侯的夔军,从来没有打过败仗的夔军。那些几十万人口的大城邦都被碾得跟尘土一样,我们拿什么挡?用头皮吗?”
“有理。”汤泽又咕嘟咕嘟喝了几大口,不顾鹤通“给我留一口”的哀求。他扔下空空的酒瓶,满足地抹抹嘴,叹了口气:“也不知道这个镇远侯到底和雷州有什么仇,这些年来,不停地带兵来打雷州。羽人他也打,人类国家他也打,河络夸父也不放过。”
“谁也不知道。”鹤通说,“镇远侯这个人,从在东陆朝廷能说得上话开始,就一直对雷州用兵。北陆的蛮子他打过,但打得不多;南海作乱的鲛人他让别人去;越州那些河络大部落他也兴趣不浓,就是一门心思地打雷州。而且这么多年来,他的手段一直都那么硬,要么结盟投降,要么整个灭掉你,没有第三种选择。”
“这个人难道年轻的时候在雷州受过什么屈辱,甚至雷州人杀过他的家人?”汤泽猜测。
“好多人都这么猜,不过也只是瞎猜而已。”鹤通说,“镇远侯这个人的身世很神秘,雷州的君主们专门派出不少斥候去打探,也不得要领,最多就是知道一些人人都知道的大路货:他并不是名门出身,好像只是一个东陆满大街都能见到的很普通的小贵族,乡下小贵族,在朝廷里也没有人,纯粹就是投军从普通小将做起,凭着本事一步步升上去的。”
“倒也算是个有能耐的人,可惜这样有能耐的人偏偏要把我们当成死敌。”汤泽呸了一声:“你说说我们雷州有什么?到处是沼泽、毒蛇、瘴气,人类种不好田,羽人养不好树,河络想要冶炼都嫌矿产稀薄。虽然有传言说,在极北和极西的地方可能有丰富的矿藏,但那毕竟只是完全没影的传言,他总不会为了这些不靠谱的流言就来大动刀兵吧?”
鹤通撇撇嘴:“那谁知道啊?我听说,就算是在东陆皇朝的内部,也有很多人不支持镇远侯这样把那么多的军费拿来打雷州,但是镇远侯手段厉害,又很得他们的皇帝的信任,谁也奈何不了他,反而一些激烈弹劾他的大臣都被降职撤职甚至关进大牢。反正我们算是倒了霉了,就算镇远侯以前在雷州受过气,能和我们这样连自己都吃不饱饭的小城邦有什么关系?也得被他捎带着灭了。啐,郁闷。领主为什么不投降呢?”
“小声点!”汤泽嘘了一声,“领主最恨人提投降,要是被别人听到了,不等明天开战,你的脑袋先得被挂在树上!”
他把声音压得更低:“关于投降这档子事,我倒是听到了一点传言。”
“什么传言?”
“我听人说,好像领主嘴上说得硬,背地里也派人去求见了镇远侯,表示愿意服软。你也知道,镇远侯并不是一定要赶尽杀绝,只要愿意投降的小部落小城邦,他都不会杀。但是挺奇怪的,他就是不肯接受我们投降。”
“为什么啊?”
“我也不懂。我们这么一个小城邦,哪儿知道什么时候得罪过他?据说我们的使者见到镇远侯后,表达了投降的意思,镇远侯眉头一皱,问:‘你们是洛瓦普城邦吗?’使者连忙点头。镇远侯又问了一次:‘是那个出产铜矿、上一任领主名字叫翼恪的洛瓦普城邦?’使者说是的,我们的老领主就是翼恪·艾尔·赫达斯,镇远侯马上轻蔑地笑了笑,说:‘既然是这样的话,你们的城邦活该要被屠灭。’使者就这么被赶回来了。”
“难道真的是老领主得罪过他?”两人一起发出猜测,但又一起意识到,不管怎么猜测,都没有意义了。东面的天空正在一点一点变白,太阳很快就要升起来了。从远处快速飞回来的斥候来判断,夔军的先锋部队马上就要抵达城邦的防线。
这道脆弱的防线,是无论如何挡不住夔军的铁蹄的。洛瓦普城邦会成为镇远侯的又一个微不足道的征服对象,往他的勋章上添加一道血痕。
无敌的镇远侯。冷酷的镇远侯。象征着死亡的镇远侯。
现实之四、
九月十四日。深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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岑旷和叶空山站在散发出种种可疑臭气的乱糟糟的大杂院里。岑旷稍微平复了一下心情,深深地做了几次呼吸,缓缓地说:“我想到了。不管侯爷是想要隐藏些什么还是想要寻找些什么,也不管最后能不能找得到,他一定会把那些证人全部灭口,一个都不会留下来。他们都会死。”
“是的,他一定会这么做。”叶空山说,“而且他有一百种方法可以捏造案情捏造证据,让每一个死者都‘罪有应得’,完全不会给他带来麻烦。”
“那我们……”岑旷看着叶空山,没有把话说全。
叶空山笑了笑:“和你这样完全不会撒谎的笨蛋说话,真是很省脑子。直接告诉我吧,你是不是想去救人?”
岑旷低下头:“我是想,可我也知道我没有这个本事。我的秘术功底算是很不错的了,但镇远侯身边那么多武士,里面或许还有比我更强的秘术师,我一个人根本就是以卵击石。何况,如果只是救一两个人,或许还能想想办法,这可是三十八个人。我可不会什么把人变成豆子装在兜里带走的妖法。”
“那你有没有想到向我求助呢?”叶空山的语声很奇怪,说不清是讽刺还是鼓励。
“向你求助,你也帮不上什么忙啊。”岑旷照例是表达自己毫不作伪的真实念头,“你只是脑子聪明擅长分析破案,但打架别说和我相比了,随便抓几个街头地痞都能把你打得头破血流。你能有什么办法从镇远侯手里救人?”
“要不然说你是笨蛋呢。”叶空山走到岑旷身边,像抚摸一只猫一样摸了摸岑旷的头顶,“救人就一定要硬拼吗?你是要救人,不是抢人,为什么一定要舞枪弄棒地去打个热热闹闹让全青石城的聋子都听到?”
他伸脚踏了踏脚下的地面:“举个例子来说,能不能想办法打探到那些人被关押的具体位置,想办法用迷药把看守都迷晕了,然后找个河络……”
“挖地道!”岑旷跳了起来,“真是个好办法!你这样无恶不作的家伙,肯定有办法搞到好用的迷药,也肯定认识非常善于挖洞的河络!”
“我刚刚好认识。”
她兴奋地在院子里转着圈说:“你只需要提前让河络把地下的逃命通道挖好,找一个你认识的飞贼同伙偷偷潜入,准备好施放迷药;我可以想办法用秘术制造一些动静,吸引侯爷的其他手下的注意力……咦,你是在跟我开玩笑,不是认真的,对吧?”
岑旷虽然淳朴,却也不至于完全不懂察言观色,她分明地从叶空山脸上看到了她已经十分熟悉的那种坏笑。每一次,当岑旷尝试着自己剖析案情或者出主意、但却犯下十分严重的错误的时候,叶空山都会这样坏笑。
“不是开玩笑,挖地洞救人这种玩法,虽然很老套,但却经常能奏效,也不能说就是异想天开胡言乱语。”叶空山说,“但是你考虑得太不长远,稍微多思考一下,你就会知道,上门抢人也好,挖地道偷人也好,都是没有任何意义的行为。”
“为什么?”岑旷愣住了。
“我问问你,你为什么要救那些人?”叶空山说。
这个问题问得岑旷又是一愣。她想了一会儿:“当然是因为他们是无辜的,不应该被侯爷杀掉灭口,所以要想法子让他们活下来。”
“那么,假如一切顺利,什么岔子都不出,你成功地通过地道把这三十八个人救出来了,他们就算是活下来了吗?”
“为什么不算?”岑旷不明白。
“他们被镇远侯抓走了,尽管不合律法,但只需要稍微操作一下,就会变成合乎律法的罪犯。他们关着的时候是罪犯,被你救出来,依然是罪犯,而且是比罪犯名声还糟糕的逃犯。你想一想。”叶空山说。
岑旷思索着:“救出来依然是罪犯……是啊,就算把他们救出来,他们也依然是朝廷记录在册的逃犯,再也无法回到过去的生活了。”
“他们不能回家,也不能继续过去的工作,从此只有拖家带口离开青石城,逃到遥远的异乡,隐瞒身份悄悄地重新开始。而镇远侯,一定会动用自己的力量编织成天罗地网去抓捕他们。你能想象这其中的艰难吗?还是说你有什么通天彻地之能,能够把他们安排妥当?”
“我只是个小捕快,当然不能。”岑旷低下了头,“我懂你的意思了。的确,让这一群平民去当逃犯,太艰难了。那和让他们直接去送死也没有什么区别。对不起,我想得太不周到了。”
“你的出发点没有错。”叶空山说,“这就是为什么我一直在说,虽然你想要努力地成为一个人,但其实你比很多人更有人味儿——或许也包括了我。不过,你得反过来想,为了真正地帮助到你想要帮助的人,你就一定要追求到最好的结果,而不是凭着意气仓促行事。”
岑旷显得很难受:“你说得对。但是,按照你刚刚说的,我们根本没有办法去救人啊。”
叶空山目光炯炯:“有的,人可以救,只不过不必救。”
岑旷被这句绕口令一样的话弄得糊涂了,呆呆地看着叶空山。叶空山说:“根本不必要执着于把他们从镇远侯的手里弄出来。唯一的办法是:抢在他的前头查出事情的真相,尤其是查出这些案件中藏着哪些可能会让他感兴趣的利益,掌握这种利益,并且以此和那个老小子谈判。”
“谈判?”
“对,杀人本身并不是镇远侯的乐趣所在。他虽然杀过很多人,但都是有明确目的的。杀掉这些证人灭口,对他而言是最优选择;但倘若杀了这些人就得不到他想要的东西,他就只能退而求其次,宁可放过这些人,也比鸡飞蛋打一场空强。”
岑旷握紧了拳头:“所以,要救他们的性命,就必须赶在镇远侯之前查明真相——尽管我到现在都猜不到这到底是什么样的真相,又和镇远侯所掩盖或追求的有什么关联。这回的事情,比我们以前遇到过的鬼婴案、童谣杀人案、剥脸案……加在一起都要更诡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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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案子本身再诡异也能找到解法。不过,有一点你可得想好了。”叶空山淡淡地说,“选择了和镇远侯作对,也许我们能拯救那三十八条生命,但我们自己的生活,就会发生改变了,确切地说,是被彻底地摧毁。你再也无法在青石城平静地学习,安宁地融入人类,而是要重回到颠沛流离的日子,随时面对着一股巨大力量的追杀,甚至有很大可能性直接丢掉小命。你舍得吗?”
“我没有什么舍不得的。想要做一个人,总得要坚持做对的事情。”岑旷很坚定,“但是……你……你……”
她支吾着不知该怎么开口。叶空山替她说下去:“我也要抛弃我现在的生活,走上这条危险的道路。而我只是一个日常喜欢混吃等死的糟糕捕快,人生最大的理想就是黄炯发高烧烧坏了脑子给我加薪,不像我们的岑大小姐这样充满正义感,充满小孩子打妖怪一样的热血,似乎很不适合参与进来,似乎很不像是干出这种侠肝义胆的伟岸事迹的人,是吗?”
岑旷张了张口,想要否认,但却无法说出违心的谎话,相当于承认了叶空山所说。她的脸腾地一下红了。
“算是给你一个小谜题吧。”叶空山说,“你可以慢慢想,慢慢猜,我为什么愿意和你同流合污?”
“我早和你说过,你要是不会用成语就不要乱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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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另外,还有一点。”叶空山说,“我们俩现在都是黄炯的手下,假如还要以捕快的身份去和镇远侯找麻烦,非但不方便,还一定会让黄炯很不好过。你懂我的意思吗?”
岑旷的面色变得苍白:“我懂。不过……我不能说谎,甚至于连表情都不怎么会伪装,要扮恶人的话,还得靠你。”
“不用扮,我就是如假包换的恶人。”叶空山一龇牙。
“需要先跟黄捕头通一下气吗?”岑旷问。
叶空山摇摇头:“不用。什么都不必跟他通气,他一定能明白。在这个世界上,假如只剩两个人了解我的话,一个是你,一个就是他。”
岑旷的脸又悄悄地红了一下。
所以现在叶空山和岑旷不再是捕快,而是成为两个刚刚和前上司彻底闹翻的无业游民。两个无业游民来到城西南,发现那里的街区已经散布了许多镇远侯的手下。他们远远注视着镇远侯派出的武士们从一座座民居和一间间商铺里走出来。按照律法,不管他们是侯爷的亲兵,还是侯爷统辖的军队里的军人,在没有证据的情况下,也并不能这样强闯民宅。但很显然,没有人敢去阻止。
“看来侯爷和你的想法一致,都觉得是这片区域里有什么人在捣鬼。”岑旷说,“但是这几个街区的地域也足够大了,无的放矢的话,怕是很难搜出些什么。”
“我们俩是无的放矢,镇远侯未必。”叶空山说,“也许他知道他想要找的到底是什么,也许这些枉死的怪物本来就是因为他才产生的。所以我们最好的选择是等着螳螂捕蝉,让镇远侯先找到了,我们再去捡便宜。”
“但是我们不可能把这儿附近的街面上的状况都看清楚啊。”岑旷说,“除非每条街都派一两个人,可现在只有我们俩。”
“还是有可能的。”叶空山冲岑旷眨眨眼,“居高临下就行。”
岑旷怔了怔,反应过来了:“啊,你说的是那个早就废弃了的会馆。会馆里面有一个挺高的星相台,可以用来观星占卜,对吧?”
岑旷所说的这个废弃会馆,是宛州商会开设在宛西南的最大的一个会馆,在它还在营业的日子里,里面吃的玩的什么都有,还有不少是从宁州、越州等地引进的新鲜玩意儿,是青石城和周边地带的有钱人最爱光顾的场所。
只不过,盛极必衰,会馆在十年前被查封了,所以三年前才来到青石的岑旷并未有幸一睹会馆的真容。她那时候还问过叶空山,这么热闹又赚钱的会馆到底为什么被查封。
“这事儿说起来就有点复杂了。”叶空山那时回答说,“表面上的理由是偷税漏税和参与人口买卖,里头的真相是某些势力拿它做了谋反的据点。还记得我怎么跟你说的吗?”
“记得。要想在人类的社会中生存,一定记住不要过问朝堂的事情。”
“对了。所以你就只当它是偷税漏税被查封的就行了。”
不过查封归查封,这里毕竟还是宛州商会的产业,并没有被抄没,也没有被彻底拆除。宛州商会财力雄厚,经这么一闹,也没有心思在这里找新的经营方向,索性就一直空置着。
叶空山对青石城的各种小巷近道十分熟悉,带着岑旷很容易地绕开了侯爷府的人,来到会馆门外。
岑旷仰头看着这座虽然门楣布满尘土,却仍然威势犹在的大宅院,怀想着几年前它曾有过的风光。那时候这里一定是车水马龙夜夜笙歌吧,她想,但是突然之间,一纸封条就能让它安静下来,静若尘土。过往的喧嚣一夕散尽,让晚到一步的外来者都完全不知道它曾有过的辉煌。
叶空山顾不上去管岑旷的伤春悲秋,领着她绕到会馆的东南侧,那里有一道黑沉沉的侧门,上面挂着一把有些生锈的大锁。侧门上同样有封条,却早已断裂,叶空山从怀里掏出一根铁丝,三下五除二捅开了锁,推开门。
“快进来,不想被逮住吧?”他招呼岑旷。
岑旷已经习惯了叶空山的不守规矩,略微踌躇一下,还是跟着进了门。
大院里的野草已经疯长到比人都高,房屋建筑也都有不少虫蛀腐朽的痕迹,不过毕竟这里用的都是上好的木料砖瓦,整体结构倒还显得结实。岑旷小心地躲开地上的鸟粪狗粪和天知道什么生物留下的遗迹,跟在叶空山身后,走向了那座醒目的观星台。
“你对这个会馆好像挺熟悉的。”岑旷说,“难道以前也经常来这儿吗?十年前你应该是二十岁上下吧?也有资格来这里吗?”
“不算经常。”叶空山说,“这里的地窖里窖藏了很多好酒,然后因为客流很大,酒的消耗也大,容易做手脚。我有时候就来这里偷酒喝,那几年倒是没少喝到真正的美酒。至于说进来的‘资格’,我二十岁的时候固然没有,三十岁四十岁也不会有的。”
岑旷叹了口气:“这还真是你的典型作风……”
两人踏着已经开始糟朽的旋转盘绕的楼梯,小心地爬上观星台,脚步所踏之处,在厚厚的积灰上留下了清晰的脚印。四四方方的台顶同样是杂草丛生,还有好几个鸟窝。原有的顶棚已经消失了一半,雨水令四壁长满了绿森森的苔藓。观星台的中央原本有一台羽人设计、河络打造的观星长镜,价值不菲,商会的人离开时还是将它拆除搬走了,如今只剩下锈蚀得一触即断的支架。
叶空山早就准备好了两副同样是河络磨制的千里镜,分了一个给岑旷。岑旷尝试着向远处看去,果然,临近几条街道上的场景都能看得很清楚,这样的话,就不会漏过镇远侯的武士们的行动了。
两人一时无话,各自负责着一边的高空监视。岑旷一面观察,脑子里也没有闲着,开始尝试整理一些思路。
她甚至都不知道他们到底在找什么,岑旷远望着那些凶神恶煞无人敢挡的武士。虽然严格说来,她也是从一团虚无中“变化”成现在这样的人类女子的模样的,但是其他智慧生物并不是这样。何况,即便是魅,也没有办法在凝聚成型后再度变化。这当中显然存在着某些超越常识的力量或方法,但到底是怎样的力量……
岑旷想不到。
她唯一能肯定的是,镇远侯对这件事如此上心,如此大动干戈,其中隐藏的秘密绝对非同一般。但这只是一句正确的废话。
要破解这样的秘密,还是只能靠叶空山的智慧,岑旷想,以她的脑子,多半是不成的。
正想到这里,她注意到,那些在街区里野蛮搜查的武士们的行动起了变化——他们开始向会馆方向集中。
“我们被发现了。”叶空山说,“多半是有人注意到了千里镜的反光。”
果然,镇远侯的武士们已经围住了会馆,并且用简单粗暴得多的方式进入了。
“宛州商会回头得找镇远侯赔大门才对。”叶空山在这当口倒还能讲得出笑话,“是我低估了镇远侯。我原以为在这样一座城市里,在这样一个他只手遮天的环境里,我们的行动并不会让他在意。但是看起来,他是拿出了打仗时的谨慎精细来应对这件事,而很显然,他的手下一丝不苟地执行了这种精细。果然是镇远侯带出来的兵。”
岑旷却有些发愁了:“出师不利啊,都还没正经开始调查,就被侯爷抓住了……这座观星台四面无依无靠,我们俩根本跑不掉。”
“你忘了你的金属变身术吗?”叶空山继续讲着笑话,看神情似乎挺轻松,“把你和我变成两尊金属雕像不就行了?”
“你也不怕人家看这两个雕像不顺眼、顺手就扔到楼下去……砸碎了我们可没办法还原。”岑旷嘴上说着,心里知道也没其他办法可想,索性不多想了。有一句话叶空山没有明说出来,但她也能理会:宁可被擒,也不能出手和镇远侯正面对抗,否则的话,就没有办法通过谈判去救人了。
于是她并没有释放秘术进行抵抗,乖乖地让爬上塔的武士们包围住她和叶空山,乖乖地让他们捆住双手。好在这些武士虽然态度高傲无礼,倒也没什么粗鲁的举动,两人十分驯服地跟着武士们下塔,好似被羊倌驱赶的绵羊。
与此同时,另一批武士则在例行搜查会馆内部。两人下塔后,正看到武士们砸开一个又一个房间的大门,扔出各种糟朽的桌椅家具或者不值钱的坛坛罐罐。
当看到一个大块头的武士一脚踢开某一扇很像是厨房的建筑物的木门时,叶空山叹息一声:“酒窖就在厨房的地下。可惜那些好酒在查封的时候就全部搬走了。曾经的美好时光啊……”
叶空山平时说话一贯阴阳怪气狗嘴吐不出象牙,此刻回忆起当年被他喝进肚子里的那些美酒,语调竟然难得地十分真挚,充满了深沉的想念与感叹,岑旷纵然满怀担忧,也忍不住笑出了声。
但没等她笑完,一旁忽然起了一阵骚动,原来是从会馆的二楼狂奔而下两个衣衫褴褛的流浪汉,应当是冒险翻墙而入在此处避风歇宿的乞丐,在被突然闯入的全副武装的陌生人惊扰后,不明所以夺路而逃。一名武士二话不说,刷刷两刀,把两个流浪汉砍死在地上。
对于镇远侯的士兵来说,干这种事无疑是家常便饭。
岑旷怒从心起,立马就要发作,叶空山在她手腕上轻轻掐了一下,低声说:“死的已经死了。想想那些活的。”
这话的意思是说,岑旷再怎么生气,这两个无辜的流浪汉终究已经被杀,没法救回来,她应该忍住怒气,想法子搭救那些还没来得及被杀的被镇远侯抓走的证人。
岑旷自然能领会。她固然愤怒,也知道此刻孰轻孰重,唯有强行忍耐。
不多一会儿,她听到进入厨房的武士们在喊叫:“快过来!找到了!快过来!就在地窖里!”
往事之四、
宛州商会是一个很奇怪的组织。它表面上看起来只是一个与世无争的商业联合会,结构相对松散,也没有什么明确的章程,但在暗地里却始终汇聚着非常强大的政治力量。在历史上的很多时期,宛州商会都会直接或间接地影响到国家之间的政治和军事博弈,改变着九州的势力版图。
这倒是不足为奇,毕竟一切政治与军事的基础,都是金钱,没有金钱,一切高层建筑也不过是空中楼阁,毫无根基。宛州商会用尽全力攫取金钱,相当于掌握了一切国家的经济命脉,牵一发而动全身。
因此,宛州商会的历代首领也从来不是纯粹的商人。他们往往喜欢隐身于幕后,甚至于很多商会成员都不知道自己的会长究竟姓甚名谁,但对于各国的统治者们来说,这个名字却重若千钧,有时候是他们的心头尖刺,有时候是他们的救命稻草。
——节选自宇文非《九州结社考·宛州商会》
青石城一直是个相对比较乏味的地方,在宛州众多名城当中更是毫不出众。在所谓的“宛州十城”当中,青石城是最小最破旧的一座,也是最无趣的一座,这大概也和这里的空气中总是飘散不去的牛马臭气有关系。
正因为如此,青石绝少能找到那种高级的娱乐消遣场所,这里的酒楼赌馆比南淮的至少低一个档次,青楼比南淮的“差了十八档”。瀚州、越州等地的有钱人跑到宛州来享受生活,只要不是生意需要,往往都会有意无意地避开青石。
这样的情况一直到了宛州商会青石会馆的出现,才算有所改变。这里无论是装修陈设还是人员服务,都赶得上宛州的一流水准,考虑到青石城本身物产相对贫瘠,吃的用的也都是从外地运来的。
这也难免给人们带来某些疑惑:宛州商会为什么会把这样高级的一个会馆开设在青石呢?假如是放在南淮,放在淮安,能赚取的金钱无疑会多得多。
于是就慢慢产生了这样一种猜测:这个会馆的开设,背后蕴藏着一些不可告人的目的。考虑到青石城作为楚唐平原最重要交通要冲的特殊地理意义,这样的猜测难免让人不安,流言传入天启城,也引起了朝廷的担忧。
所以最终,这座会馆盛极而衰,在当年的七月一夜之间遭到了查封。此后也一直没有重新开张,昔日通宵达旦灯红酒绿的会馆成为黑漆漆的空楼。
考虑到宛州商会的特殊地位,这起查封并没有给出过任何公开的说明,民间的小道消息是,为了控制住高昂的成本——毕竟光运输费用就十分惊人——这间会馆一直在税务问题上不太干净,甚至会向户部官员直接行贿以便逃税。
除此之外,据说这里还暗地里兼营人口买卖,会把羽人、鲛人藏在会馆里竞价出售。这也是理所当然触犯了律法。
不过,相对于宛州商会的体量来说,偷税漏税也好,人口买卖也好,都不是太大的问题,另外一种比较隐秘的传言认为,青石会馆被查封,背后还有更加严重的情由。
那就是政治阴谋。
这仍然和青石城特殊的地理位置有关。一方面是楚唐平原的交通咽喉,一方面又和雷州相距甚近,如果要借助会馆的掩护做一些不利于皇朝的勾当,选在青石无疑有着不少的便利。
这次查封的后续操作更加耐人寻味。就在会馆被查封后不久,青石城富商郭之浩夫妇突然失踪,从此杳无音讯。小道消息说,会馆被查封的当天,郭氏夫妇就被秘密逮捕了,其后不久更是被秘密处决。
郭之浩是青石城颇有地位的瓷器商人,在宛州商会里也很有名望,是青石城分会的会长。尽管宛州商会的城市会长只是个荣誉职位,并没有什么实际的权力,但这份荣誉本身就是实力和声望的象征。这样一个成功的商人,竟然就被朝廷秘密处死,光是用逃税和贩卖人口一类的陈词滥调是解释不通的。
当然,毕竟并没有公开的官方说法,郭氏夫妇具体为什么会被处死,人们能得到的也只有各种各样的猜测。经过此事之后,宛州商会也收敛了许多,但只要这个组织还存在,它就始终会是九州大地的一个不安定因素。
——节选自龙渊阁《九州编年史·星流五千七百一十二年》
七月二十日 晴 微风
今天烦心事不少,马家的案子找到了新的目击证人,证词对我方十分不利。如果不能想办法证明这个证人所言为谎话,这个官司的赢面又会减少。
童家又找我商量削减年费的事,做那么大生意的财主却这么吝啬。没办法,童家是我最大的主顾,失去他们的话,损失会更大,不得已只好松口,答应和他们择日商议。
下午的时候,郭家的千金找上门,要我帮忙写诉状状告朝廷抓了她的父母。真是个什么都不懂的千金大小姐啊。郭家的事我有所耳闻,并未公开逮捕,就算要喊冤也不会得到官家的承认。更何况此事水极深,碰不得。
我告诉郭小姐,莫再追究,就算找到天启城去,也没人能帮得了她。她绝望的泪眼让我看了心里很不忍。但这就是人世间的真实。
无能为力。
但愿明天能有一些好心情。
——摘自青石城状师区逸材的私人日记
现实之五、
找到了?
找到什么了?
岑旷先是愣了愣,很快明白过来。武士们果然是在有的放矢。很显然,如同先前所推测的,镇远侯知道他要寻找什么。她一时好奇心起,几乎就想要用秘术把押送她和叶空山的武士们打发了,然后追下去看个究竟。但这个念头一闪而过,她知道叶空山没有说出口的指示是对的,这当口只能忍辱负重,尽量不要和镇远侯的势力起任何正面冲突。
她默不作声,和叶空山一起跟随着押解的武士向外走去。刚刚走出几步,地窖里传来的骚乱声忽然像是被放大了,喊叫声此起彼伏,紧跟着,声音变得更加嘈杂,吵闹,人们的调门都一下子拔高了许多,当中夹杂着许多金属碰撞的声音、器物被打碎的声音、重物摔在地上的声音、男人的惨叫声,光从这些声响就能判断出现场一定是热闹非凡。
原本散落在院内的十余名武士知道出事了,也一起拔出武器冲进了厨房,只留下两人看管叶空山和岑旷。岑旷运起秘术,用只有叶空山才能听到的声音对他说:“不太妙。我已经感到了厨房里面的地下,也就是你所说的过去的酒窖,发生了非常强烈的精神力的波动,绝不是这些寻常的武士所能抵御的。凡是进去了的,怕是一个都活不成了。”
“换句话说,我们俩可能是瞎猫碰上死耗子了。”她接着说,“没猜错的话,镇远侯想要找的东西,刚刚好就在那里。只不过,这帮人没可能把它带回去。”
似乎是为了印证岑旷所说的话,从地下传来的厮杀声越来越响亮,不时响起一两声男人垂死的惨呼。两名武士对望一眼,也顾不上看管两名俘虏了,抽出腰刀也跟着钻了下来。
岑旷立即用秘术切断了两人手上的绳索,然后问叶空山:“我们要不要也下去看看?”
叶空山摇摇头:“下面现在很凶险。如果我没有听错的话,镇远侯的这帮龟孙子大概是自己和自己打起来了。每一个人都卷入了战斗,自相残杀,下手毫不容情。”
“自己和自己?”岑旷一惊,“也就是说,我刚收到的那股精神力……干扰了他们的神智?”
“应该存在这样操控他人精神的秘术吧?”叶空山问。
岑旷皱起眉头:“有当然是有,但是智慧生灵的精神世界都是很牢固的,即便是一个高明的秘术师,能够操纵一个人也就不错了。一下子让几十个人一起精神错乱,这样的能力我从来没听说过。”
她伸出手,在叶空山的头顶轻抚了一下。叶空山不解:“你是给我加了什么秘术吗?我脑袋上像被人浇了一杯热茶。”
“我已经给我和你都施加了一层精神力防护,以防万一。”岑旷说,“我可不想突然间脑子发昏,然后回过神来发现你已经被我杀死了。但如果这个东西真的那么强大,我的防御能不能奏效还很难说。”
“凭什么不是我杀死你……”叶空山悻悻地“嗤”了一声,“别回答!这不是在向你发问!”
两人嘴上开着玩笑,脚步却不约而同地向远处移动,以便距离地窖更远一些。那个潜藏于地下的神秘存在,还没有露面,就已经让几十个精锐的武士陷入死亡困境,确实让人不得不防。
“声音……声音没了。”岑旷颤声说,“难道是所有人都死了?”
“还剩了一个。”叶空山说。
随着他的这句话,岑旷果然听到了一阵隐隐的爬行声,一条黑影慢慢从门板已经倒塌的门洞里钻出来。
那是一个身材异常高大的武士,几乎比常人要高出一个头,体魄雄健,肌肉虬结,无怪乎能最后存活下来。只是虽然活着,情况也不大乐观,此刻他全身上下深一道浅一道至少得有二十多处伤口,一只眼睛上戳着半截断掉的匕首刃,左腿的腿筋被挑断了,已经无法行走,只能用双手撑地,近乎爬行着前进,每向前爬出一步,地上就留下一道长长的血迹。
岑旷看得老大不忍心:“这个人一直朝着院子中间爬,是想干嘛?难道他不应该向门口爬以便呼救吗?”
叶空山摇摇头:“他的目的并不是寻找救援。在被那股精神力侵袭之后,人们的思路都会变得很不一样。仔细看着他的举动,也许会有用。”
岑旷不明所以,但既然叶空山发了话,她就专注地盯下去,可以看到那个大汉慢慢地爬到院子中央,爬进了一处早已废弃、如今只剩下荒草的花坛,从腰间拔出一把刀,开始跪在地上掘土。他身受重伤,完全没有包扎伤口,失血过多之下更是已经接近力竭,但仍然在拼命地、用尽全力地挖土。
他这是想要挖什么?岑旷看不明白。只见地上的土坑越来越大,也逐渐有了一些形状,那是一个长方形的坑,长大约八尺,宽大概有两三尺,只是深度好像还不符合要求,所以大汉还在努力地挖掘……
“墓穴!他在挖墓穴!”岑旷忽然看懂了,“他是想要给自己挖一个墓!为什么?他的伤明明还有救的,为什么要把全部剩下的力气用来挖墓?”
“我倒是稍微有点猜到些什么。”叶空山的语声听起来有点儿阴森森的,“但是眼下还只有这个孤证。还需要更多的证据才能形成一个初步的结论。”
岑旷眼看着大汉拼尽全身力气向下挖掘,眼看着他身上的鲜血流成纵横交错的河流,眼看着他终于呼出了最后一口气,一头栽倒在地上,上半身趴进了那个只挖了一小半的墓穴里,双腿还搭在地面上。他的身体不再动弹,双手却还死死地握着那柄短刀,仍然保留着挖土的姿势。她的心里一阵阵发毛,忽然想到:“如果刚才在地窖里的不是镇远侯的人,而是我和叶空山,我们俩也会像这样莫名其妙地自相残杀、自己弄死自己,却连个原因都找不到吗?”
那股突如其来的异种精神力,到底是对人们的头脑做了些什么呢?
“你施加的这层防护,如果离‘那个东西’靠得很近,还能管用吗?”叶空山问岑旷。
“你是想我们俩一起下到地窖去?”岑旷犹豫了一下,“在事先有戒备的情况下,我也许能靠近试一试,但你不会秘术,单纯靠我给你施加防护,我不是很有把握。而且我刚才也说了,即便是在全力戒备的状态下,我也应该不是这东西的对手。”
“那也得试试。”叶空山果断地说,“如果它确定在地窖里,我必须亲眼看到。”
“那我尽力而为。”岑旷点点头,在叶空山的身上又添加了两重秘术防护。两人走进已经没了门的厨房,看见里面一片狼藉,横七竖八的死尸躺在遍地砸碎的器物里,一路延伸向一道同样被砸开的小门。
“那就是通向酒窖的门。”叶空山伸手一指,和岑旷一起小心地绕过死者们的尸身,踩着吱嘎作响的半腐朽的木质楼梯下到了地窖里。刚刚踏下最后一级阶梯,看清楚了地窖里的事物,岑旷就呆住了。
“这是个什么东西?”岑旷喃喃地说着,同时在身前幻化出了一块巨大的悬空的冰盾,脸上的神情高度戒备。
“倒也挺好的。”叶空山反而很轻松,“至少证明了一点:我们所要寻找的的确不是人。”
?
岑旷在冰盾的掩护下,一步一步小心翼翼地慢慢往前靠近。打架能力一塌糊涂的叶空山只能跟在她身后,看上去像一个需要妈妈保护的小孩儿。如果换一个人,大可以趁着这个机会好好挖苦两句,但岑旷天性宽厚,根本想不到这一节。她只是注意着把叶空山挡在冰盾的遮挡范围内,继续向前走。
“停下。”叶空山忽然说,“我感觉到不对劲,好像有什么无形的东西在朝着我的心里撞击。很难形容,但这种感觉的确存在。”
“我能理解。”岑旷也停住了脚步,“这是那种精神力的发散又开始了,而且力度比之前还要大,可能是刚才那些武士的闯入对它产生了不小的刺激。”
“赶紧退出去。”叶空山说,“查案虽然重要,也比不上小命要紧。”
“来不及了。”岑旷说。她伸出自己的手:“握住我的手,千万别松开。”
太阳渐渐落山。但青石城并不会因此而陷入黑暗。这座城市的繁华程度虽然比不上南淮和天启之类的大城市,至少也是人口稠密,充满了烟火气息。天黑之后,城里的灯火次第亮起,如果这时候有一个羽人从天空中俯瞰青石城,能够很轻易地从灯光的密度判断出青石哪里比较贫困,哪里聚集着官宦显贵。
镇远侯此刻就处在灯火最为璀璨的区域。每一次到南淮城来,他都会住在他的多年盟友西淮王的王府里。之所以说是“盟友”而不是“朋友”,是因为镇远侯是一个基本上没有任何私交的人,他在朝堂内对皇帝恭顺尽忠,和其他朝臣或结盟互利,或相互倾轧,却没有任何真心真意的朋友。
“朝廷里面不需要什么朋友,只需要按照原则办事。”镇远侯如是说,“朝廷之外就更不需要什么朋友了。”
所以即便是住在和他同样喜欢对外开战的西淮王府上,两人除了谈论公事之外,也没有什么多余的见面倾谈。在这个下着毛毛细雨的秋日夜晚,镇远侯独自一人坐在书房里,喝着清茶,等待着手下们的回禀。
他对自己这一系列的行动不是太满意,消息得来得已经有些晚了,不知道会有多少信息泄露出去,到时候难免会有人说他违反律法啦、阻挠正常破案啦、非法抓捕监禁平民啦诸如此类。不过在青石城这样的地方,他和西淮王拥有绝对的权威,就算有人感觉到了什么不妥,应当也不会敢于造次。
何况,即便真的有人敢来干扰他的计划,他也一定会毫不留情地把对方直接铲除。他寻找了那么多年,总算等到了这一线可能的机会,绝对不能轻易放弃。
哪怕事情一路向上捅到了皇帝那里,他也绝不放弃。
夜色渐深,雨依旧没有停的意思,镇远侯始终耐心等待,侍从们也没有敢劝他休息的。
终于,就在午夜到来的时候,专供镇远侯的手下出入的王府东南门口传来了响动。镇远侯站了起来,让侍从传话出去,命令所有人去议事堂见他。
片刻之后,镇远侯已经在议事堂坐定。这间大厅是西淮王专门按照他的要求布置的,没有任何多余的装饰陈设,甚至连地毯都没有铺,只在坐北向南的位置摆放了一桌一椅。武士们带着淋漓的泥水迈进议事堂,离那一桌一椅很远就停下脚步,鞠躬行礼,在烛光的照耀下,只能看到桌后的镇远侯遥远的影子。
“秉侯爷,我们找到了要找的那样东西,因为它太过危险,现在是由何先生他们几位秘术师控制着,暂时不敢带到院子里来。”为首的武士屈膝半跪禀报说。
“不妨事,带进来。”镇远侯说。
镇远侯的话就是绝对权威的死命令,不容置疑。武士立即起身出去,过了一会儿,七八名武士费力地用绳子拖拽着一样巨大的物事走进了议事堂。在这些武士身畔,还跟随着五个身材略显瘦弱、年纪参差不齐的男女,那是镇远侯随身的秘术师。他们一个个目光警觉,衣服上不知道是雨水还是被汗水湿透了,显得如临大敌。
“侯爷,请允许我们在这儿停步。”一个长须及胸的秘术师说,“这个东西的精神力极不稳定,我们费了好大力气才勉强控制住,太过靠近怕对您有危险。”
“不妨事。”镇远侯仍然说出这三个字。然后,他站了起来,离开自己的座椅,径直走到议事堂中央。秘术师不敢阻拦,脸上的神情更加不安。
这件物事,乍一看像是一块巨大的水晶,形状很不规则,带有很多突出的棱角。它的颜色十分奇异,始终处在不断的变幻中,有时候呈现出雪亮的白色,有时呈现出淡紫色,有时候呈现出浓重的血红色,有时候又会变得如墨般漆黑一片,甚至于满堂的灯火都不能让这种黑色产生一丁点反光。
但是如果用手摸上去,则会发现这并不是一块水晶,水晶的质地是坚硬的,但这个东西的触感却类似皮革,柔中带韧。
“侯爷请看。”长须及胸的秘术师伸手向着“水晶”虚挥一下,一道风刃发出,在水晶上切开了很浅的一道小口子。他的秘术功底不凡,这哪怕是一块花岗岩,都能被风刃切成两半,但这块“水晶”显然比花岗岩还要硬得多。
秘术师接着从那道切口处拉出了一道细丝,那细丝完全透明,同样很接近水晶,却也有一种韧性。
“这应该是一个茧,茧里面恐怕藏着某种极为凶险的生物,以至于即便是在茧壳的覆盖下,也能向外发射出精神游丝。这些精神游丝具体能做哪些事我们还没有完全掌握,但至少知道了一点:它们能干扰人的头脑,让人发疯发狂,做出一些穷凶极恶的事情来。”秘术师说,“在今天——确切说是昨天——的搜捕过程中,我们死了二十多个人……侯爷?侯爷?”
秘术师直到这时候才注意到,镇远侯压根没有听他说话,多半也没有看他先前用风刃切割“水晶”的举动。侯爷一直注视着,或者说死死盯着这块“水晶”,几乎连眼睛都没有眨一下。
这是人们许久都没有见过的眼神。自从功成名就之后,镇远侯的目光就始终冷酷如冰,即便是在一战击溃羽族城邦三万人的联军,或是利用反间计割下最大夸父部落首领的头颅、兵不血刃地瓦解夸父族的入侵时,他的眼睛里也并没有出现多少热情。他似乎已经习惯了一次又一次的征服,一次又一次的胜利,那些军功和开辟的疆土都不能让他的心热起来。
“有时候,站在他面前,我会觉得自己其实是在面对着一个没有生命没有感情的傀俑。”某位朝廷高官曾这样在私底下评价说。
然而此刻,在这个秋雨绵绵的清冷夜晚,面对着这块被认为是“茧”的奇异事物,镇远侯的眼神变得和往常大不一样。他的目光里好像有火在燃烧,让身边的从人们都感觉到了一种没有实体的灼烫,令他们不自觉地向后退出几步,并且没有人敢再多说半个字。
因为他们知道,在这种情形下,任何人多嘴多舌,只会给自己招致杀身之祸。无论镇远侯过去有多器重他,无论他过去曾立过怎样的功劳。
凝视良久之后,镇远侯做出了更为令人惊诧的举动。他继续向前几步,站到了茧的旁边,伸出手来,触摸着茧。人们的心都提到了嗓子眼里,唯恐发生些什么,倘若茧里突然放射出什么东西伤害了侯爷,他们就只有死路一条了。但同样的,出口阻拦侯爷,仍然是死路一条。因此他们只能充满紧张与惶恐地等待。
万幸,什么事都没有发生。侯爷慢慢收回手来,转过身时,眼神已经回复了常态。仿佛只是在刚才那短短的一小会儿,侯爷表现得像是另外一个人,但这样的改变转瞬即逝。
“何先生刚才说,死了不少人,是吗?”侯爷向武士头领发问说。
“一共二十二人。”武士头领回答,“从现场的状况来看,并没有其他敌人的痕迹,很像是他们互相砍杀而死的。就是先前何先生所说的,或许是这个茧能让人发疯。”
“按老规矩。”镇远侯说。这四个字的意思,就是厚葬死者,抚恤家属,这是镇远侯受到军人们拥戴的重要原因之一,只要为他卖命,他就一定不会亏待你,不管你是生是死。
“此外还有一件事需要侯爷您来做主。”武士头领说,“我们是在废弃的宛州商会会馆的地窖里找到这个茧,但在现场,还有两个外人,是两个青石城的捕快。当时这两个人正在用秘术和茧全力相抗。因为他们是捕快,身份特殊,我不敢贸然把他们处理掉,所以也一起带回来了。”
“两个捕快而已,处理了也没关系。”镇远侯毫不迟疑地挥了挥手,但紧跟着却又立刻说,“等一等。你说他们当时用秘术和茧对抗?”
“是的。”武士头领回答,“虽然我不会秘术,但当时的场景一望可知,那两个捕快四手交握坐在地上,身畔有隐隐的光泽浮动,那是在用秘术护身。也正是因为双方在激烈相抗,所以何先生他们才能乘虚而入,比较轻易地压制住茧。”
“普通捕快竟然会秘术?”镇远侯略一思索,“是不是一男一女?”
“是的,正是一男一女。”武士有些惊奇,但多年来养成的习惯让他绝不会多余发问。
“那就不要处理。”镇远侯说,“带他们来见我。”
九月十六日。凌晨。
叶空山和岑旷在王府里见到了镇远侯。这是一次意料之外的会面,岑旷心里忐忑不安,不知道这位以冷酷铁腕著称的侯爷会怎么对待他们。叶空山却始终镇定得好似自己是被请上门吃饭的客人——尽管两人的手被结结实实地反绑着。
镇远侯饶有兴味地打量了一番这两个敢于捋虎须的小捕快,用手指示意了一下,会意的武士头领立刻动作麻利地为两人松了绑。叶空山一边大模大样地活动着手腕,一边听到镇远侯向他发问:“我想,你就是叶空山,对吧?”
“我想,是因为我那位了不起的哥哥,你才决定不杀我的,对吧?”叶空山故意用同样的语气反问。
叶空山的兄长名叫叶寒秋,长居在帝都天启,是皇朝的刑部主事,年轻有为,前途无量,和至今还是个底层小捕快的叶空山不可同日而语。
“叶寒秋吗?我倒的确知道这个人,他还算是有些才干。”镇远侯说,“不过,光凭他的脸面,还不够换回你的命。”
“那就是我那个死去没太久的爹了。”叶空山自嘲地笑了笑,“没想到,他虽然死了,还能偶尔替我做点事。”
这位被在叶空山的语气里没能得到半点尊重意味的“死去没太久的爹”,名叫叶征鸿,生前曾经是一代名将。不过他和二儿子叶空山素来不睦,叶空山日常也绝少提及这位尊荣的父亲。
“没错,就是叶老将军。”镇远侯说,“他曾经提携过我,我今天饶了你们的性命,也是看在他的昔日情分上。我现在可以放你们离开,但有一个条件,不许再插手这件事,也不许向任何人提及你们所见到过的这个东西。”
叶空山看着那个巨大的水晶状的茧,还没来得及答话,岑旷却已经抢着插话:“那被你抓来的那些死者亲属呢?你放不放他们?”
镇远侯的脸上闪过一丝怒色:“那不关你的事。你以为叶征鸿能当一面免死金牌,让我容忍你在我面前放肆吗?”
“你可以放叶空山走,现在放肆的只是我一个人!”岑旷不顾一切地甩开叶空山一直悄悄拽她衣袖的手,大声喊道,“我知道,你得到了这个怪东西,一定会杀那些人灭口!其实你的目的已经达到了,放了那些普通草民也没关系的吧?他们听到你的名字都怕得要死,绝不会敢泄漏你的秘密的!更何况,他们没有一个人见到过这个茧。”
“岑旷,闭嘴!”叶空山大声吼道。他转向镇远侯,说话的语气里万年难得的多了一点点谦卑:“侯爷,别搭理这个不懂事的小姑娘,她是一个魅,来到人世间不过三四年的时间,平时做什么事都是一根筋,脑子笨一点也不奇怪。”
镇远侯微微一笑,笑容有如殇州高原上的万年寒冰:“在我这里,脑子笨从来不是理由,种族和年龄更加不是理由。看在叶老将军的份上,我再饶你们一次不死,但是活罪免不了。”
“你打算把我们关起来,一直等到你处理完了和这块茧有关的所有事务,我们俩不能再阻挠你了,你才会放我们走,对吗?”叶空山问。
“和聪明人说话总能让我省很多力气。”镇远侯依旧微笑。
往事之五、
库涅拉尔部落的灭亡,是雷州自有文明记录以来的最大悬案。一座地下城里的三千个河络,竟然在一夜之间全部暴毙,没有留下半个活口,也没能找到可信的死因。当人们发现该部落已经好几天没有任何动静,冒险进入查看时,眼前只有已经开始腐臭的层层叠叠的尸体,那一幕场景恍如地狱之门洞开,足以让人陷入无法摆脱的噩梦。
这起恐怖的惨剧引发了各种各样的猜测与传说,比如有人认为,是这群河络的生活方式触怒了他们所信奉的真神,因而遭遇了残酷的神罚;还有人认为,河络们在地下采矿时释放出了某种邪恶的妖魔,他们都是被妖魔的诅咒所杀害的。无论哪种说法,没有人认为他们是死于寻常的、可以描述的方式,而全都把目光投向了那些飘渺不可知的神秘力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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现在要收集到有关于这个部落的详细资料已经很困难了。我在龙渊阁里寻找了很久,也只找到几条和他们有关的零散的记录。比方说,《雷西散记》里曾经提到,库涅拉尔部落位于雷州西部偏南的位置,最繁盛的时候人口超过三千。这样的人口数量当然并不能和越州大型河络部落动辄上万人乃至数万人的规模相提并论,但考虑到雷州向来人烟稀少、生存资源贫乏,能够达到三千人已经算相当不错了。
事实上,按照《雷州战史补》的记载,这个拥有三千人口、一千多精壮战士的部落已经是当时雷州十分强大的军事力量。和东陆的河络不大一样,雷州的河络部落在技术方面要落后得多,却多了许多彪悍和野蛮。他们并没有学会制作将风之类的铠甲,然而有着独特的驯兽天赋,战斗时骑着各种各样符合他们身型的矮小的雷州野兽向前冲锋,作战勇猛异常,似乎完全不畏惧死亡——也从不忌惮杀人乃至屠杀。他们在战阵上击败对手后,基本不留活口,即便有俘虏也会悉数斩首,然后把敌人的头颅当作自己的战利品。如前所述,雷州人口很少,各势力都苦于兵力不足,为了减少兵员损耗,会极力避免与库涅拉尔部落这样悍勇嗜杀的对手产生冲突,所以这个河络部落很快发展壮大,虽然不足以攻城略地建立王朝,但却能让任何王朝都忌惮。
从这样的描述来看,他们的生活方式的确和热衷于通过创造——也就是制造各种精美的器械器具、研究各种科技——来取悦真神的东陆河络大相径庭,假如真的存在真神的话,要惩罚它们似乎倒也合情合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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惨剧发生的当天,正是库涅拉尔部落的一个重要庆典,具体内容已然不可考,唯一能确定的一点是,在这个庆典到来之时,该部落的所有成员全都回到了地下城内。倘若是在越州,一座河络地下城一定会在城外安排巡逻部队,但库涅拉尔部落深信没有人敢于冒犯他们,并没有安排任何守卫。
所以他们才会被干干净净地灭族,从此在雷州大地上消失。
根据资料,最早发现该部落存在异样的是曾经被他们洗劫过的一个羽族城邦。他们得到情报,说库涅拉尔部落有计划在近期对他们展开一次新的劫掠,于是安排了斥候严密监视河络们的动向。庆典开始的当天,斥候们眼见着地面上的河络们陆陆续续回到地下城,入口被关闭。在那之后,就再也没有任何一个河络出来。第二天一整天都没有,第三天也没有。
到了第四天的黎明时分,斥候们终于意识到了不对劲。他们小心地尝试着踏入河络设立的警戒线,假如是在过去,只要有陌生人跨过警戒线一步,马上就会受到弓箭的警告;而再往前多前进几步,则会被直接射杀。但在这一天清晨,迎接他们的只有阳光和风,以及几声不大吉利的鸦啼。
过了许久,仍然没有河络为了他们的公然越界而现身。斥候们经过商议,决定派出两人冒险进入地下城探查究竟。他们扳动早就调查清楚的地下城石门的机关,开启大门,钻了下去。
越州的河络会在地下城通道里镶嵌能自然发光的萤石,但雷州很难找到萤石矿,因而这座地下城还是靠火把照明。而此刻,通往城内的甬道里一团漆黑,所有火把都已经燃尽,却没有人来添加燃料。空气十分浑浊,掺杂着明显的腐烂气息。
再往后的场景没有特别详细的描述,那是因为两位斥候都吓坏了,以至于根本不敢看得太仔细。他们也算是见识过很多战阵厮杀的人,但面对这样离奇吊诡的场面,还是会感到难以承受。
“全是死人。到处都是死人。”其中一位斥候后来在汇报时说,“而且一个个都是横死,身上好多伤,遍地是已经干了的血。。”
“我也是上过战场的人,成百上千的尸体不是没见到过,但是地下城那么挤,那么封闭,那么多的死人密密麻麻……就像是……就像是一座早就修好的坟墓,就等着填进那些河洛。”
在这种不可名状的恐惧的侵袭下,两名斥候不敢多停留哪怕是一分钟,连滚带爬地逃离了地下城。斥候们迅速赶回城邦,汇报了这个惊人的消息。然而,当城邦派出一支部队重新回到库涅拉尔部落的领地、打算对地下城进行一次彻底的勘察时,却发现整座地下城已经燃烧起来,熊熊烈焰让任何人都无法再进入。大火造成了地下城的崩塌,一切的一切都被掩盖在深深的地下,再也无法找到谜题的答案。库涅拉尔部落永远消失了,甚至连他们存在过的痕迹都被火焰抹得干干净净,只留给人们无尽的猜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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除了地下城的覆亡本身之外,还有另一件年代更早一些的记录也颇值得玩味,并且让我产生了不小的疑惑。那是一位笔名为“九州漂萍客”的行商所撰写的《倦客杂记》,书中的某一章讲述了他去往雷州收购当地药材时的经历。他记述道,在途经雷州西部的白螺森林时,见到了一大群垂头丧气的河络,身上还或多或少挂彩带伤。但这些河络待人友善,见到他们一行人,还为他们送来了宝贵的干净饮水,行商们感激之余,也以东陆伤药相赠。
这位行商和河络们攀谈之后才得知,这些河络来自同一个部落,叫作库涅拉尔。他们部落规模不大,成员又普遍和善懦弱,生存在雷州这样的蛮荒之地,总是被欺负。这一次,他们连地下城都被另一个部落的河络强行霸占了,不得不抛离故土,全体迁徙。
如果这位“九州漂萍客”的记录属实的话,库涅拉尔部落应当曾经是一个人见人欺的软弱的部落,但后来他们为什么会成为整个雷州最凶悍嗜杀、最无所畏惧的势力?是什么促成了这样天翻地覆的变化?
而他们最终的悲剧性结局,会和这个转变有关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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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很希望把这桩悬案作为一个课题来进行研究,但我的老师毫不留情地当头泼了我一盆冷水。
“这种事情有什么值得去费神追索的?”老师很生气,“我交给你的任务是研究正史,不是这些莫名其妙的神怪奇谈!”
“悬案,疑踪,野史,传闻逸闻,未解之谜,怪奇事件……你这都是什么样低俗不堪的爱好?”那时候老师脸上的每一根皱纹都在叹息,“龙渊阁研究的是真正的学问,是天地运行的大道,是日月星辰的变迁,是九州大地不可溯源也永无穷尽的浩瀚历史,而不是这些坊间九流小说家胡编乱造的地摊文集!”
“可是,地摊文集也是历史的一部分,九流小说家的胡编乱造,同样包含在天地的运行当中……”我小声嘀咕。
老师同样是不搭理我,同样是摇着头拂袖而去,大概是觉得我朽木不可雕也。
我很惭愧,觉得对不起老师在这两百余年的见习期内对我的谆谆教诲,但那些看似胡编乱造的怪谈,却总是能击中我的心弦,比帝王将相的年表庙号或者某年某地的粮食收成与降水量更能吸引我。
何况这些事都发生在雷州啊。得益于海峡对文明的阻隔,雷州是一片开化很晚的土地,直到最近三四百年才逐渐发展起了不少各族的城邦势力,那些传自远古的蛮荒气息中蕴含着无穷的诡秘与未知,让我神往不已;而它又不像云州那样因为险恶的地理环境而难以勘探,让人完全无法一窥真容。也许雷州的魅力就来自于这种半遮半掩的奇妙神秘感。它就像龙渊阁那些向着遥远的天际无限延伸的楼梯一样,仿佛在一刻不停地召唤着我。
所以我才决定,我会遵照老师的要求一丝不苟地完成对雷州正史的书写。但在完成任务的同时,我也会利用一切空余时间去整理我所感兴趣的野史怪谈,哪怕只是作为我的私人笔记,并且永远也不会被龙渊阁所收录、所承认。我自己可能不会有机会去亲自调查诸如库涅拉尔部落惨案这样的离奇事件,但说不定这些资料能被龙渊阁之外的其他人得到,并且籍此解开这些谜团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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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如雷州沼泽巫民部落的谚语所说的那样:“太阳不是为了得到歌颂才照耀大地,星母不是为了求得回报才庇佑生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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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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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节选自宇文非《雷州异闻录·西南篇》
现实之六、
于是岑旷和叶空山被囚禁在了西淮王府里。两人的待遇倒是不错,各自得到了一间舒适干净的客房作为临时囚室,而且三餐日用都按需供应。
“老实说,关在这里,吃得比我在外面的时候好多了。”岑旷隔着墙,用心灵交流的秘术对叶空山说,“我这辈子还没有吃过王爷家的伙食呢。这里的饭菜和你父亲家的菜差不多了。王爷和大将军,果然还是当官的人家会享受。”
“当心别吃胖了。”叶空山回应说,“我倒是债多了不愁,正好算省饭钱了。他妈的这段时间被克扣得正穷得揭不开锅,死老头……”
提到黄炯,他的话语里忽然出现了一点情绪的下沉,这在精神交流中格外容易被捕捉到。岑旷忙问:“怎么了?你提到黄捕头的时候,情绪不对劲。”
“你有没有注意到,前天晚上、确切说是昨天凌晨,刚刚把我们关起来的时候,侯爷对我们看管得很严。他知道你秘术厉害,知道我老人家头脑过人,所以半点也不敢马虎。”
“没错,光是在外面守着我的秘术师就有三个。”岑旷说,“要一对一我的赢面或许还大一些,三个高手对付我一个,我就没可能逃脱了。但是既然你提到了……现在他们都不在了,为什么?我们是不是可以想办法逃跑了?”
“你真是无可救药的笨蛋。”虽然叹气不可能被岑旷在心灵交流中听到,但她可以想象,这会儿叶空山一定是在做作地大声叹气,“侯爷怎么可能犯这种疏漏?他只不过是算准了我们不敢跑而已。”
“不敢跑?为什么不敢跑?”岑旷不解。
“今天午饭的时候,给我送饭的托盘上多了一页纸。”叶空山说,“那是一张拓印的衙门的人事表单,正好是死老头子的那一页。你明白了吗?”
岑旷愣了愣,很快反应过来:“啊,他查到了黄捕头身上,是想用黄捕头来威胁你。看来,我们俩那天玩的把戏没能成功骗到他,他还是猜出了黄捕头才是对我们而言最重要的那个人。”
她的情绪也低落起来:“不只是黄捕头的一条命,他可还有一大家子人要养活呢。侯爷捏得很准,知道只要拿他来威胁,我们就肯定不敢造次啦。”
“所以,这一局,我们只能认栽。”叶空山说,“如果你硬要拼个鱼死网破,死的未必是你这条鱼,而可能是一窝老黄鱼。”
“侯爷太厉害了。”岑旷无精打采,“这是我第一次见到有人能把你的算计都识破。我要舍弃自己的一切很容易,要把你一起搭进去……好像……也不是很难,但要牵连到黄捕头一家,就没法子下决心了。”
“老子不过是一时大意轻敌!”叶空山很不服气。
但不管叶空山怎样不服气,这回镇远侯算是击中了两人的软肋。叶空山再吊儿郎当满不在乎,岑旷再充满济世救人的热血激情,也不能不顾虑到黄炯全家人的安危。对于老黄头这样的老老实实的衙门小吏来说,镇远侯手指头都不必动一下就能轻松炮制。
所以岑旷只能无奈地放弃。她再次体会到了自己在巨大权势面前的卑渺无力,但也对此毫无办法。不知道是第五百次还是第一千次,她又开始对自己尝试融入人类社会的努力产生了怀疑。
自己这么辛苦这么努力,这么执着地想要成为一个真正的人类,就是为了眼睁睁看着镇远侯蔑视律法草菅人命吗?
岑旷自怜自伤,自怨自艾,隔壁的叶空山倒似乎很有几分既来之则安之的从容。他每天里好吃好睡,时不时和岑旷讲几句笑话,尽管见不了面,岑旷也能猜到,这厮多半又要胖出一圈来。
在对镇远侯无可奈何的同时,她也一直在思考着那块茧的来历。毫无疑问,从镇远侯的举动就能判断出,茧就是造成那一系列离奇死亡案件的元凶,在和它有过短暂的对抗后,茧的体内所蕴藏的那种远超常人的精神力也能佐证她的判断。
但为什么那种精神力能直接让智慧生物的肉体发生那样可怖的变化呢?把人变成夸父,把羽人变成河络,将造物主安排好的形态硬生生破坏,这简直像是在渎神。茧为什么要这么做?它到底怀有什么不可告人的目的?
并且,以岑旷所了解的一些生物学常识来看,茧是生物成长演变过程中的一个环节,就像魅凝聚成型之前也会需要魅实的保护。而一旦藏在茧里默默生长的东西破茧而出,它的力量有可能会变得更加强大,更加难以应付。
到时候会见到怎样的一个怪物,岑旷着实不敢去多想。
她向叶空山询问对方对茧的想法,叶空山作高深莫测状,只是回答“我现在略微有点想法,但还没有证据来佐证,晚点再说”。这是叶空山一向的狗德行,她也没法追问。
不知不觉,两人在王府里已经被关押了十余天。镇远侯算准了两人投鼠忌器不敢逃跑,对他们看管得很是松散,甚至还满足了叶空山想要喝酒和岑旷想要读书的愿望。正好西淮王府上养了一些身无长技的闲散文人,其中一个碰巧是岑旷比较喜欢的地摊小说作者,她可以近水楼台地读到该作者的最新作品,也算是一种无奈的因祸得福。
“省了我好多租书的钱。”岑旷对叶空山说。
除了阅读那些没营养的地摊小说打发时间之外,岑旷唯一能做的,就是时刻感知监视着茧的精神力波动。但茧一直保持着一个平稳的状态,就像是风平浪静的大海,表面看来波澜不兴似乎很安全,谁也不知道它会在哪一个时刻突然浪涌滔天。这样的平静越久,岑旷就越觉得不安。
这一天傍晚,那本连载中的小说的最新一本又被刊印了出来,随着晚饭一起送到岑旷的房间。虽然只是薄薄的一本小册子,但这一次的新章节里的情节格外重要,讲到了故事的男女主角好不容易久别重逢,却遭到了暗恋女主角的奸人挑拨陷害,两人之间产生了巨大的嫌隙。
岑旷很喜欢那位英俊又温柔的男主角,也觉得倔强泼辣但心地善良的女主角和他是一对绝配,读到两人因为被阴谋设计而激烈争吵时,一颗心悬了起来,生怕女主角犟脾气发作,就此赌气离开,那两人再要碰面就不知道得是什么时候了。
当然,岑旷知道,怕也没用,那些写坊间小说的穷酸文人,为了尽量把书拖得更长一些,尽量多卖点儿钱,是一定会不停往书里添加类似的冲突桥段的——要是男女主人公第一天见面第二天就结婚生子,剧情还怎么能进行下去?就是要让男人和女人不停地分分合合,那些写书人才有字数可以凑,如岑旷这样的冤大头读者才会一直不停地追下去。
所以这本书里的这对欢喜冤家还是大吵了一场,女主角愤怒地说:“我以后再也不要见到你!”然后跳上她心爱的白马绝尘而去。男主角犹豫了好一阵子,才决定去追赶。
岑旷愤愤地想,珍珠(该白马的大名)跑得那么快,耽搁了那么久,怎么可能追得上?眼瞅着这一册书还剩最后几页,岑旷纵然担心,也不得不继续翻页,心里祈祷着女主角碰巧遇到什么事停了下来,以便让男主角能追上这段距离。
但刚刚翻过那一页,还没在灯光下看清楚开头的几个字,她忽然听到了一阵杂声。虽然距离两人被关押的地方还比较远,但确定是在王府内部,而且分别来自好几个方向。
似乎有什么突发事件。岑旷想着,用秘术增强了自己的听力范围,她渐渐能分辨出,那些远远的杂声中有很清晰的脚步声和兵器交接的声响,不时还能听到受伤者的闷哼。
“喂,王府里好像来了刺客!”岑旷砸了一下墙,“多半不是来找西淮王的,应该是来杀侯爷的。”
“没什么新鲜的,那些羽人迟早会动手。”叶空山显得并不在意,“他们基本没可能成功。侯爷身经百战,身边的人应付刺客就像吃饭一样稀松平常。特别是这一次,驻扎在王府里的直接就是夔军。听说过吗?”
岑旷听说过。夔军是跟随镇远侯上阵作战的正规军,向来令九州诸侯闻风丧胆。所谓夔,是九州传说中的一种怪兽,体型如牛,单足无角,能发出雷鸣般的吼叫声,一旦现身就会带来狂风暴雨。而镇远侯的军队所过之处,也如雷鸣风暴一般威势惊人,令敌人血流成河,片甲不留。
她又听了一会儿。果然如叶空山所料,面对着战力强大、经验丰富的夔军,刺客们没能讨到任何便宜,从各个潜入方向都能传来他们重伤垂死的惨叫。而即便这些刺客能突破外围夔军的保护圈,在侯爷的身边还有大量的亲随高手,比如那些连岑旷都感到有些忌惮的秘术师。这样的刺杀,根本就是飞蛾投火。
“你是不是在希望那些刺客获胜?”叶空山冷不丁发问,“当然,你没法儿说谎,如果不想回答可以不回答。”
岑旷沉默了一小会儿,犹犹豫豫地开口回答,“其实,有那么一点。毕竟如果侯爷死了,那些被他关起来的人也就没用了,可以被释放了。但是,我想我还是不希望他死。以暴易暴不是我心目中的正义。而且,如果侯爷死了,那就是天大的严重事件,整个青石城都要遭殃,说不定死的人会更多。”
她顿了顿,接着说:“我知道人命不应该这样简简单单地用孰多孰少来算计,我读的那些小说里,小说家总喜欢把故事里的人物放在‘救一个还是救十个’的困境里,然后通过他们的口吻来说:‘每一条生命都是无价的,不能用加减法来计算’。但是当真遇到这样的困境时,我确实也想不明白到底该怎么做。因为总会死人,而死人……死人不对。”
“好在现在也无需你去做什么选择。”叶空山说,“除非你想协助刺客杀掉侯爷。否则的话,他们的人数就算再多十倍,或者重金聘请了最优秀的天罗,也绝没可能伤到侯爷分毫。”
“协助他们杀人是绝对不可能的。”岑旷闷闷地说,“除非是侯爷需要拯救,那我才会陷入两难……”
说到这里,她忽然不再说话。叶空山明白她感知到了什么异动:“发生了什么?”
“有变化。”
“什么有变化?”
“茧。茧的精神力刚才突然闪动了一下。现在虽然又相对平静了一些,但状态肯定和过去这些天不一样了。”
“偏偏是这个时候……”叶空山在墙那边也陷入了思考。过了一会儿,他重重砸了一下墙,岑旷连忙接收他的思维:“快,把锁弄开,我们出去!”
岑旷一呆:“出去?出去干吗?你想帮侯爷还是帮那些刺客?”
她知道叶空山的命令总会有些道理,一面和叶空山说着话,一面已经用秘术打开了两人的房门门锁,门外并无人把守,因为镇远侯笃定两人不敢用黄炯的身家性命来冒险。她跨出房门时,叶空山也刚刚推门出来,看上去果然脸又圆了一点。
“谁都不帮,我们去瞧瞧那枚茧。”叶空山说。
“你觉得茧有什么问题吗?”岑旷问。
“你仔细想想,茧每次出现异常的精神力波动,都分别是在什么情况下?”叶空山反问。
岑旷很是茫然:“什么情况下?我们并不在茧的身边啊,哪儿知道是在什么情况?”
“今天晚上,有刺客来行刺,被卫兵杀死了不少,于是你感觉到了茧的异状。前些天在宛州商会的会所,两个流浪汉被侯爷的手下砍死了,于是茧把所有的武士都搞得发疯了。再往前数,青石城那一连串变身惨案发生之前,你想想看,有什么重要的大事?”
“那些惨案之前,那就是侯爷来到了青石……啊,凌迟!是刑场上的斩首和凌迟!”岑旷的声音都变了,“我懂了,是人的死亡!每一次有人死去,都会刺激到茧!那场公开行刑就是这一切事件的根源!”
“所以,今晚肯定死了不少人,茧一定还会搞点儿事出来!”叶空山咬着牙说,“快,给你和我加上精神力防护,我们去近距离瞧瞧去。”
在岑旷的秘术掩护下,两人离开囚室,一路躲开旁人,来到了镇远侯放置茧的地方。那里是一处空置的仓房,茧被放在里面,用若干道秘术禁制束缚着,镇远侯的随身秘术师们也在那里日夜看守。两人就在距离仓房不远处的一座假山后躲藏起来。
“有点不对。”岑旷说,“刚才一路上为了用秘术躲开卫兵们,我没有太注意茧的精神力变动。现在我发现,它的精神力变得很弱。”
“变弱了?怎么会?”叶空山也有些意外。
“弱到几乎只剩下了一点点淡淡的气息,这很不对。”岑旷说,“我们得进去瞧瞧。但是,看守那么严密,怎么进去呢?硬闯的话,我一个人对付不了那么多。”
“我知道,说到打架,我一定是您老的累赘。”叶空山怪笑一声,“但是这会儿未必需要打架。”
他说着,向远处瞧瞧跑出数步,缩身在一座景观石桥下,忽然扯着嗓子大喊了一声:“不好了!侯爷遇刺了!”
这一声憋足了力气,有如一面被狠狠敲响的破锣,当真是声动百里。随着这一声喊,原本看守着仓房的几位秘术师立即狂奔向镇远侯的住处。
叶空山重新钻了回来,对目瞪口呆的岑旷说:“走吧,进去瞧瞧。”
但仓库里是空的。
茧不见了。
地上只剩下了一些碎裂的茧壳。当茧里面的东西还在时,茧呈现出色彩斑斓的水晶的形态,但当化为一堆碎片后,那些碎裂的壳就变得不再透明,显出粗糙暗淡的质地,仿佛是一些从远古地层里挖出来的岩石。
“快找一找它跑到那儿去了。”叶空山说。
“我找不到。”岑旷摇摇头,“这里所残余的那一点精神力,应该是茧壳上的最后附着。茧里面的东西,一旦破茧而出,就好像能完全控制住它的力量了。现在我完全感受不到仓库之外有它的精神力存在,肯定是故意隐藏了。”
“算了。我们先出去再说吧。”叶空山说。
“去哪儿?”
“先去侯爷的寝室。我总觉得,侯爷那么在意这个茧,是不是和它之间有点什么不为人知的联系。”
两人离开仓库,去往镇远侯的寝室。这一路的过程要艰难得多,毕竟刺客刚刚光顾过,卫士们都在向那里聚集。今夜的西淮王府,注定热闹非凡。
“没法再靠近了。”岑旷说,“前面全是卫兵,我没这个本事。”
说话时,两人已经远远地瞧见镇远侯所居住的院子了。但院子已经被夔军团团围住,别说两个大活人,一只蚂蚱想要蹦进去也不容易。
“你说,以茧里面的东西的力量,有没有可能突破这些防守,进去伤害到侯爷?”叶空山说。
“我不知道。”岑旷诚实地说,“秘术这种东西说起来神秘兮兮,终究还是要依靠人力来驱动。虽然在历史传说中,辰月教的教宗能够创造出以一当千的近乎神迹般的战绩,但我毕竟没有亲见。何况这个茧里面到底是什么我都还不知道,也就无从判断。”
“我倒是希望它能够和侯爷面对面。”叶空山目光灼灼地盯着院子里隐隐的灯火,“那样我们才能知道侯爷想要什么,它又想要什么。”
这几句话说得岑旷都不自禁地紧张起来,虽然她也不明白自己为什么会紧张。她索性闭上眼睛,不再用眼睛去看,而是全力释放自己的精神感知能力,在整个王府里搜寻着茧的精神力。
只需要一点点,只需要你稍微发散出一点点力量,我就一定能找到你。
但茧把自己的力量藏得很好,无论岑旷怎么努力,都始终一无所获。它就像是一条狡黠的大鱼,把自己深深沉在冰面之下,让渔夫无能为力。岑旷甚至一度怀疑茧已经离开了王府,然而,她还是选择了相信叶空山的判断。
茧和镇远侯之间一定有着某种特殊的联系。它不会离开王府。它会想办法接近镇远侯。
正当她全神贯注时,院子里陡然传出一声饱含着惊惶和恐惧的喊叫声,这一声喊让她和叶空山都禁不住浑身一震。
“侯爷不在房间里!”院子里的不知道是侍从还是卫兵的人简直要把自己的嗓子都喊出血来,“侯爷不在!侯爷失踪了!”
而几乎就在他刚刚结束这一声让整个王府里的人都震惊不已的叫喊时,岑旷也猛地抓住了叶空山的衣袖。
“出现了!”岑旷又是紧张又是兴奋,“茧的精神力出现了!”
“出现了?在哪儿?”叶空山忙问。
岑旷的表情有些困惑:“在王府外,不过离得不远。难道是你猜错了?”
“这不正好说明我猜对了?”叶空山说,“侯爷失踪了,茧的力量出现了。他们俩大概是选在了王府之外会面。趁着这帮人还不明所以,我们赶快去。”
此处距离王府的任意一道门都还有些距离,出去的最快方法只能是翻墙。然而叶空山着实身手不佳,没法像故事里的英雄们那样潇潇洒洒地纵身一跃就跳出去,好在岑旷了解自己的导师,不必他开口,运起驱风之术,叶空山只觉得身体一轻,好似长出了翅膀,轻飘飘地飞过了墙头,当然,落地时难免摔得稍微有些狼狈。他龇牙咧嘴地揉着屁股爬起来,岑旷已经像一片树叶一样无声无息落在他身畔。
岑旷架住叶空山的胳膊,扶着他奔向王府西面的一条街道。那条街很短,通向属于王府的一片园林。这里虽然在王府院墙外,却仍然是皇帝赏赐给西淮王的土地。
“我感觉到茧的精神力就出现在这片园林里。”岑旷对叶空山说,“这里会有人看守吗?我从来没来过这里——来了也进不去。”
“按常理应该是有的,但不会多,园林里本身没有可以盗取的财物。今晚既然有刺客,这里的人手可能也会调派过去。”叶空山说。
果然,园林里的守卫形同虚设,士兵大多都被调走了,两人很轻易地钻了进去,循着精神力的方向来到了一间小屋外。这是一间相当简陋的小木屋,屋外堆放着一些工具,应该是给园丁之类的人居住的。
“先别靠近。”岑旷领着叶空山站得远远的,“茧的精神力太强了,靠近了我怕它万一攻击我们,我很难抵挡。上次在会馆里,我已经竭尽全力了,而那时它还并没有破壳而出。”
“侯爷也在里面吗?”叶空山问。
“我感觉不到,都被茧的力量覆盖了。”岑旷说,“你打算冒险进去瞧瞧吗?”
“我对侯爷的关心还没到这个份儿上。”叶空山忽然笑了起来,“再说了,真要冒险,也不需要我们。”
岑旷顺着叶空山的手势回头看去,原来是镇远侯身边的秘术师带着一队夔军也已经赶到。他们的秘术能力虽然比不上岑旷这样魅族的种族优势,总算也是人类中的佼佼者,还是捕捉到了茧的气息。见到岑旷和叶空山已经先一步到达,秘术师们也有些意外。
被镇远侯称为何先生的秘术师先开口了:“二位捕快,我不负责捉人,现在也不是追究二位脱逃罪责的时机,只是烦请告诉我侯爷是不是在这间木屋里?”
“你倒是很明事理,知道轻重。”叶空山赞许地微微点头,“只能确定茧在里面,侯爷不通秘术,精神力原本很弱,被茧的力量完全掩盖了。我们也只能在这里观察,不敢贸然行动,不然万一出什么事儿,这两个小脑袋顶不动那口锅。”
岑旷差点被噎住。
何先生无奈地摇摇头,只能先让夔军把木屋团团围住。从人们脸上紧张的表情,岑旷明白,镇远侯真的不能出事,一出事就会让很多人完蛋。
“侯爷不是一直处于你们的严密保护之下么,怎么能从眼皮子底下失踪?”叶空山问。
何先生继续摇头:“侯爷的寝室里有一条应急用的密道,可以通往王府之外,那是王爷专门为他准备的。即便是我们,也不知道密道具体的出入口。”
“那根据现场的情形,侯爷是被人抓走的,还是他自己离开的?”叶空山又问。
何先生犹豫了一阵子,不太情愿地回答说:“房间里……很整洁,没有丝毫凌乱的痕迹,更没有外人的脚印。”
“那也许就是……”叶空山只说了一半,没有说完。
岑旷也顾不上去细想为什么镇远侯会悄悄主动离开,为什么会——在很大可能性下——与茧里出来的东西选在这里会面。她只是全神贯注地注意着茧的精神力波动。她能感觉到,茧的精神力在不断增长,已经完全超出了她可能与之抗衡的界限。甚至于,加上那几个曾经在十多天前压制过茧的镇远侯的秘术师,如今恐怕也不够了。
“万一茧突然发起攻击,我是不是该抓起叶空山就赶快逃命?”她想。要打肯定是打不过的。
不过她已经等不到茧主动发起攻击了。茧的精神力突然间又起了变化,仿佛是潮汐的暴涨,即便是并非秘术师的叶空山和夔军们,也会觉得有股无形的力量在冲击着他们的身体,让他们的脑袋里像敲钟一样嗡嗡作响,心脏也莫名地加速跳动。
紧跟着,空气中飘散来一股不明的腥臭味儿,让岑旷一下子想起了她最害怕的敛房里的尸臭。她的心里一紧,而何先生也终于沉不住气了。
“不能再等了。”何先生下令说,“再等下去怕侯爷会有危险。撞门!”
看来何先生在镇远侯手下拥有一定的特权。他一声令下,两名健壮的夔军立即冲向木屋的门口,默契的同时出脚踢在门上。那扇脆弱的木门应声倒下,而两名夔军也同时发出惨叫声,倒在了地上,不停翻滚,看起来陷入了极度的痛苦中。
岑旷看得很分明,两名夔军的脸和手赫然正在融化!就在撞开门的那一瞬间,他们好像是遭到了什么剧毒物质的暗算,裸露在衣物之外的皮肉开始迅速融化,已经能看到森森白骨,不可能挽救了。
“快后退!”何先生连忙喊道。
而叶空山也早已抓住岑旷的衣领,把她往后拖,不然她还兀自懵懵懂懂,站在原地想要看清楚究竟暗算两人的是什么。
夔军毕竟训练有素,即便后退,还是保持着包围的队形。岑旷也渐渐看清了,从那扇倒塌的木门后面,隐隐飘出一股暗绿色的烟雾,在黑夜的背景下很不容易分辨,两位死者应该就是被这股毒物侵袭了。
叶空山也看清了毒雾:“侯爷如果在里面的话,怕是活不了了吧?”
何先生面色灰败,无疑也是想到了这一点。
“这下子要有大麻烦了。”叶空山平时对各种大事小事浑不上心,动辄幸灾乐祸,这时候眼神也变得凝重,毕竟,镇远侯出事的话,会是整个青石城的灾难。
绿雾从木屋里不断飘出,持续扩散,好在扩散速度并不快。夔军谨慎地保持着包围态势,一步步后退。何先生等秘术师尝试着用不同的秘术去阻挡绿雾,连岑旷也出手试了试,但并无效果。这些毒雾的成分似乎完全不是人世间所能存在的物质,不受任何一种秘术的干扰。无论是冰、火、风、太阳、明月、谷玄……都对它无能为力。
反倒是可能被这些骚扰刺激了,茧的精神力开始加速膨胀。在岑旷的强烈建议下,夔军不再包围,而是集体退出半里远,只剩下几位秘术师留在木屋附近观察。岑旷自然也在其列。
“自己多小心。”叶空山也只能随着夔军后撤,“别冲动。”
然而岑旷知道,自己最大的毛病之一就是遇事容易头脑发热。面对着这个生平从未见过的古怪敌人——甚至都未必是“敌人”——她不知道会发生什么,也不敢确定自己的反应。尤其是茧的精神力当中仿佛带有某些奇特的感染力,当长时间感知着它时,岑旷觉得自己的情绪也很不稳定,有一些莫名的烦躁,甚至于是戾气。
之前那些自相残杀的武士,也是这样的吗?岑旷陡然一惊。刚想到这里,木屋里忽地响起一阵奇怪的声音,好像是木头弯曲断裂的声响。
“快退开!这屋子要炸裂了!”何先生喝道。
岑旷连忙随着秘术师们逃开。何先生没有说错,确实是整个木屋在胀大,似乎被里面的什么事物填满了。木屋的墙板出现了裂纹,裂纹持续扩大,屋顶也因为挤压而变形。终于,脆弱的木屋无法再支撑下去,随着一阵刺耳的碎裂声,化为无数碎片,轰然崩塌。
木屋里的东西终于暴露在了月光下。
那一瞬间岑旷差点以为自己还在睡梦中。她无法想象,眼前的场景会在现实中真的出现。
视线里是一大团蠕蠕而动的惨绿色,就好像一团可以活动的绿色泥浆,但是体积非常大,足够把一座木屋撑破。这团泥浆状的绿色怪物看上去十分柔软,仿佛完全没有骨架,因此形状也无法固定,不断地产生着变化。那些绿色的毒雾,就是从它的体表散发出来的。而即便是在绿雾暂时没有扩散到的地方,人们也可以闻到令人作呕的腐臭味儿。
但最令所有人惊恐的,是这团绿色怪物身体中部的位置,也许勉强可以称之为“腰”。在那里的身体上有一个开裂的口子,那个口子就像是一张大嘴,正在把一样物体往怪物的体内吞吸。
——那是一个人!
确切地说,此刻人们只能看到那个人的两只脚,整个身体剩余的部位都已经被吞进了怪物的体内。
而那两只最后残余的脚上所穿的,正是镇远侯的靴子。
在岑旷的想象中,这个完全就是一大坨烂泥、没有四肢没有五官的巨型怪物,仿佛正在发出响亮的嘲弄声。
秘术师们不顾一切地向怪物发起了攻击,但他们那些合在一起足以阻挡一支军队的秘术,只能这团绿色的泥浆产生种种扭曲的形变,而并没有伤害到它的根本。当它藏在茧里时,茧壳那惊人的硬度让一切外力都无可奈何;当它破茧而出后,那种消解万物的柔软同样让一切外力都束手无策。
最后的靴底也被吞进去了,开裂的大口随即合拢,而岑旷和何先生同时感受到了茧的精神力再次发生剧烈波动。
已经来不及逃跑了。岑旷和秘术师们近乎默契地把自己的力量合在一处,形成了一道屏障。几乎就在屏障刚刚把人们遮蔽住的同时,绿色的怪物炸裂了。绿雾四处弥漫,人们不得不快速后退。
直到小半个对时之后,绿雾才慢慢散尽。何先生谨慎地放了一条狗进去测试,确定空气中不再有剧毒,这才敢带人重新回到事发地点。
但是现场只剩下木屋倒塌后的废墟,以及那两具几乎被完全消融、仅存衣物和少量骸骨的夔军尸体。怪物已经踪影不见。
镇远侯同样踪影不见。
往事之六、
何睿兄:
我已经平安抵达雷州,不过接下来的陆上路程还很漫长。雷州地势复杂,道路崎岖,气候变化莫测,这一路的行程或许会比渡海还要辛苦。但没有办法,身为食皇粮的国家小吏,朝廷交给我什么苦差事都只能甘之若饴——哪怕只是表面上装作甘之若饴。
想起你我年少轻狂之时,喝多了酒就乱发各种豪言壮语,日后要行遍九州、游历天下什么的,没想到一语成谶,我真的要游遍九州了,却是用这种毫不自由的方式。
只能苦中作乐,隔一段时间就给你写封信,讲一讲雷州的所见所闻。今天先给你说说云望海峡上的独特风景。
(下略)
……
总之,雷州就是这么个地方,荒凉,粗犷,但仔细观察的话,也能发现一些不同寻常之美。这封信就先写到这里,祝安康。
聪弟草字
何睿兄:
我已经跨入了塔弗亚城邦的领地,这个城邦并不算大,休息一晚上,明天继续出发,日落前就能到达城邦的都城安叶城。
到了这里,我才能稍微松一口气。有城邦军队的一路护送,应该不至于再遇到盗匪,可以顺利地去觐见领主、呈上国主的亲笔书信和户部的文书了。当然了,两国之间要建立贸易往来,还需要经历漫长的谈判,在谈判完成前,我还得继续在这里逗留很久。
不过,留在这里总算会比留在雷州的其他地方要舒服一些。塔弗亚城邦的领土虽然不多,却大多是茂密的森林地带,空气清新,气候也不错。当然了,本地羽人对于我们这些外来的人类还是免不了警惕和敌视,所以也不能过于放松,只能在有城邦士兵监控的区域内行动。
现在我们所在的,是这座城邦的边境村落,名字曲里拐弯我也不必赘述。但这座村落完全是按照羽族树屋的模式建成的,整个村子都坐落在连成片的大树之上,实在是让人大开眼界,可以向你着重描述一番。
(下略)
……
只是,在那些高高的粗枝上小心翼翼地走动的时候,我注意到这里的村民们都显得心事重重,似乎有什么事情让他们非常担忧,这不仅仅是因为我们这几个人类使者的到来。晚餐的时候,我向陪同我们的羽族官员询问,他支支吾吾把话岔开了。只是在晚餐结束道别时,他才提了一句,说最近城邦处理了一批某个村子里的叛逆,所以弄得其他村的人也紧张起来。
既然是这样的情节,我就不便多问了,只是隐隐觉得这个与世无争的城邦也不如我想象中那么平安。以前有一位剧作家,在一出打戏里写了一句很著名的台词:“有人的地方就有纷争。”那么,套用这句话,有国家的地方就有逆贼。
只希望我这样全力为国家卖命,不要有一天也被打成逆贼。
赶了一天路,先去休息了。祝一切平安。
聪弟
何睿兄:
来到安叶城已经有快半个月了。这里风景如画,的确地如其名,就像一片安静的树叶,放在雷州这样粗狂蛮荒的地方,带有世外仙境般与世无争的气质。
可惜我来的刚刚好不是时候。上封信里和你提到过的那桩叛逆案,当时我并没有太在意,以为就是一些羽人为了减税之类的小事儿搞的骚乱,现在却发现远远没有那么简单。这个案子非但别有隐情,而且性质好像非常严重,以至于城邦领主和我商谈通商事宜的时候完全心不在焉,一些简单的条款也无法做出决定。我没有办法,只好假称看出领主身体不适,建议他先休养一段时间再谈,在此期间我就只能待在安叶城无所事事。
唉,安叶城虽然风景不错,但是该死的羽人们不提供肉食,我现在一到吃饭的时候就嘴里发苦,觉得自己的脸都要变成绿色的了。
我尝试着向周围的羽人打听那起叛逆案的具体细节,但人们要么缄口不言,要么语焉不详,没有人肯告诉我。后来还是我的副手冒险去羽人的酒馆喝酒,才从酒徒们那里套出了真相。
原来,那根本不是什么反叛事件,无非只是领主用来掩人耳目的虚假说法而已。真实的情况,是城邦里的一个村庄遭到了领主的血洗。
“领主突然派兵围住村子,所有村民就地处决,甚至都没有经过审讯。后来就传出来消息,说是村庄里的人偷偷向异族购买兵器,意图谋逆,所以被领主斩草除根了。这个说法不可能取信于任何人,那个村子本来就只有两百多人口,而且其中大多数是老人和孩子,怎么起兵谋逆?来二十个士兵就能把他们全端了吧。而且如果真的是谋逆,难道不应该先抓起来细细审问,以便揪出可能的幕后主使吗?”我的副手告诉我。
至于为什么领主要血洗这么一个看上去毫无威胁的小村子,那就暂时不得而知了。我会让副手想法子去打听更加详细的内情。我有一种预感,这件事情如果不解决好,城邦说不定会出大乱子,那样的话,我的任务就泡汤了。
很抱歉跟你絮絮叨叨说了那么多无聊的事情。身在异乡,身边的同族人都是些无法交心的工作伙伴,心里也着实有些苦闷。大概我比我想象的更加眷恋故乡罢。
颂安。
聪弟
睿兄
出大事了。我不知道我忠实的副手能否想办法将这封信平安投递到你手里,但这是我向外界传出真相的唯一机会。
就在几分钟前,我得到了一个惊人的消息:领主死了!而且不只是领主,是领主全家人,从夫人到孩子到贴身侍从,大约有将近三十口人,就在领主府邸里全部惨死!死亡时间就是前一天的夜里。
事实上,作为外来人,虽然我们还没有被明确确定为疑犯,却已经被立即软禁起来了,接下来会发生什么,完全无法预料。我们甚至有可能被当作替罪羊,安上谋杀领主的罪名直接处决。
尽管出发之前,这样“突如其来卷入异邦政治事件并因此丢掉性命”的可能性,早就在我的预估之中,真到了一头撞上这样的顶级厄运的情况,我还是相当的不知所措。
好在在安叶城居住的这大半个月里,我对待伺候我们的羽族下人们始终彬彬有礼,还曾经掏钱帮助过一位家里有亲人得重病的清扫杂役。正是那位杂役,冒死向我透露了一点真相,尽管他自己也所知不详。
领主之死,比一般人想象中的还要恐怖,其中可能牵涉到了雷州本地人或谈之色变、或恨不得以命追随的一位邪神。这个邪神的名字叫做“殁”。
(以下为简述殁的来由,略)
……
所以你能看出,在关于殁的信仰传说中,很重要的一个元素就是六族身体的重构。而那位杂役悄悄告诉我,据说,包括领主在内的那将近三十位死者,每一具尸体都惨不忍睹,全部产生了十分诡异的变异。
“听说,领主的骨骼变得异常庞大,就好像夸父的骨架一样,但他的血肉内脏却并没有跟随者骨骼变化,于是那些变大的骨头生生把他的身体撑破了。”杂役说起这一节时,面如土色,而听着他说话的我也禁不住身子颤抖。那是怎么样的可怕的折磨啊!到底是什么力量让领主和他的家人遭受到这样的死亡方式?难道真的是殁在彰显他的神力?
除此之外,还有两名在外巡逻的卫兵也死掉了。他们倒是没有发生什么古怪的变异,但死得同样很惨,似乎是被什么剧毒的毒液腐蚀了,身上的皮肉全部烂掉,可以见到白骨。
当两人被发现时,其中一个人竟然还有一口气,他嘴里咬牙切齿地喊了好几遍“怪物……绿色的怪物……”,这才最终死去。
杂役说,在殁的神话里,“绿色的、变化不定的身体”是殁的化身之一。这位雷州人心目中最可怖的邪神,据传有着上千种不一样的化身,但每当它以“绿色的、变化不定的”形态出现时,通常意味着杀戮的决心。
坦白说,就这么短短的一席话,就要让我相信雷州的大地之下埋藏着这么一位邪神,而且这位邪神还钻出来杀掉了领主一家,我恐怕还是做不到。但是,我能感觉到一种极度邪恶的力量的存在,在这样的力量面前,城邦会怎么样处理领主的身后事?
在这方面,东陆千百年来的历史倒是可以提供很多可借鉴的经验,其中最常用的处理方式大概就是隐瞒真相、寻找代罪羔羊。这么一想,我再次觉得,我很有可能回不了东陆了。
所以,即便这封信最终能幸运地来到你手里,也很有可能会成为我写给你的诀别信。虽有千言万语,但情势紧迫,无暇多写。唯愿兄多福多寿,平安度过此生,不要像兄弟我这样营营役役半生,最后反而送了自己的小命。
弟 但愿不是绝笔
现实之七、
“你就不能想想办法吗?”岑旷问。
“能有什么办法可想?”叶空山翻翻白眼。
“总得设法救救黄捕头他们啊!”岑旷在屋子里来回踱步,“如果不能破解这个案子,我担心他们最后都会被杀头的!”
“‘总得设法救救’,你上下嘴皮一碰倒是容易!”叶空山继续翻白眼,“我们俩现在连捕快都不是,只是两个普通的平民,青石城全城戒严,恨不得上街吃碗馄饨都要查户口,你能干点什么,我又能干点什么?”
岑旷很是泄气,一屁股坐在了椅子上,紧跟着又弹起来,用蚊子一样的声音哼哼着:“但是……还是……得想办法救救黄捕头啊……”
这时候距离镇远侯出事已经过了十来天了。如同叶空山之前一直在担心的,镇远侯的死震动了朝野上下,青石城立即进入全城戒严状态,城里包括黄炯在内的大官小吏都被关押起来受到盘查,之前被镇远侯抓走的证人们也被一并移交继续审讯。但是那天晚上发生的事情实在太过离奇,迄今都没有人能给出任何合理的解释,而茧在那一夜之后也消失得无影无踪,搜查范围扩展到青石城周边依旧一无所获。
叶空山和岑旷之前为了不连累黄炯,故意制造纠纷辞去了捕快的职务,这一回反而因此没有被株连,倒像是有些未卜先知的幸运。两人无事可做,岑旷每天都跑到叶空山的家里,求他想法搭救黄炯,令叶空山不胜其烦。
除此之外,她还想方设法想要搜集和茧相关的资料,但目前所能得到的信息十分有限,在她的阅读范围内从未见过类似的存在,能找到的一些书籍里也没有相关记载。青石衙门里倒是有几位颇为博学的同事,但这几个人和黄炯一样,也被关押了起来,无法接触到。
而不管官家怎么封锁消息,和镇远侯有关的种种传言还是迅速传遍了青石城甚至于整个东陆、整个九州。这是一起有可能改变九州大陆格局的奇案,听闻者自然有人欢喜有人担忧,在这样山雨欲来的情势之下,青石城的氛围更加显得紧张,而叶空山也更加拒绝跟着岑旷去“想想办法”。
岑旷无奈的时候,也尝试着自己出去打听。但诚如叶空山所言,现在的青石城,哪怕是随便在街边走走都不自由,到处可以见到全副武装的士兵在巡逻,如果想要像过去那样走街串巷寻找证人问话,一定会引起注意。至于衙门、敛房等地,更是戒备森严,哪怕岑旷依旧是捕快都很难进去,何况现在她只是个平民。
所以晃悠了一上午之后,她还是一脸颓丧地回到叶空山家里,尽管很不满叶空山每天在床上躺着睡懒觉不去积极“想办法”,她还是给叶空山买了几个烧饼作午餐。但是刚刚来到巷口,她就看到对面走来了两个人,而且这两个人她居然全都认识。
只是她怎么也想不到,这两个人会凑到一块儿。
“何先生,您好。”她先向那位一直对她都比较和善的镇远侯手下的首席秘术师打了招呼,然后转向另一个人,“叶、叶大人?您怎么来青石了,是为了镇远侯这起案子吗?”
“还能为了什么?”叶空山的哥哥叶寒秋说。
叶寒秋是叶空山的兄长,比叶空山大一岁,但相貌却比他好看许多,反而显得比弟弟更加年轻。叶寒秋二十余岁就在天启城屡破大案,被誉为神捕,后来升任刑部主事,虽然不再直接冲在第一线办案,却仍然是声名显赫,前途不可限量。岑旷入行之后,自然也听说过这位神捕的大名,一度在心里将他视作自己努力的榜样。
直到不久之前,叶寒秋的父亲叶征鸿意外去世,叶寒秋来到青石城,岑旷才得以了解到,原来此人竟然是叶空山的哥哥。但叶空山教导她那么久,从来没有提到过自己有个哥哥,也从不谈及自己声名煊赫的父亲。兄弟俩见面后更是唇枪舌剑针锋相对,显得关系十分不好。
不过,在处理完父亲的身后事之后,两兄弟的关系没有以前那么糟糕了,尽管再见面时他们依然板着面孔冷脸相对。叶寒秋平素为人谦和有礼,给岑旷留下的印象很好,偏偏就是一见到叶空山就像换了个人。
岑旷强忍着尴尬,等待两兄弟完成他们亲热的例行寒暄,只觉得仿佛空气中都漂浮着锐利的冰碴。好在有何先生在,他们还稍微收敛了一些,你来我往之后总算是进入了正题。
“所以,刑部决定特派我去查这个案子?”叶空山嘴里不紧不慢地嚼着烧饼,“你看看我身边的这位岑小姐,已经快要蹦起来顶穿屋顶了,我当然只能答应了。再说了,刑部的命令,我想说拒绝也不行啊。”
岑旷脸上一红,努力收起自己雀跃的姿态,很快又想到了些什么:“啊,你之前每天在家里睡大觉,其实就是在等着叶大人到来?你早就猜到了?”
“我只有三分之一的把握。”叶空山说,“案子肯定会进刑部,也肯定会过我伟大的哥哥的手,他也一定会想到青石城正好有个废物弟弟勉强可以用。但是事关镇远侯,牵涉太广太深,而我伟大的哥哥毕竟职位有限,就算有心,能不能最终说动上司决定用我,这我可说不准。所以只能耐心等待,只有手里得到权限,才有可能真正去调查这个案子,而不像某些笨蛋那样做梦自己在青石城跑个十圈八圈就能把凶手抓回来。”
笨蛋低着头站在一边,感觉自己的身体似乎越缩越小。
“你会得到你想要的权限。”叶寒秋说,“青石城的人随便你用,地方随便你去,只是不允许单独行动,我会派人跟着你。而涉及镇远侯私人的事情,我无法做主,你必须和何先生商量。”
岑旷把视线转向何先生,她注意到,何先生的表情有些犹疑。
“我不想隐瞒二位,所以请容许我开诚布公地把话讲清楚。”何先生说,“我已经跟随了侯爷二十三年,不仅仅只是他手下的一个秘术师,你们可以把我当成他的管家,他的心腹,他的走狗。我自认为在这个世上,没有人比我更了解侯爷,所以,关于这个案子,我固然希望二位能够破案找出真凶,但也有一些其他的不太好听的话,不得不说。”
岑旷不明所以,叶空山却已经有些明白了。他看了何先生一眼,示意对方继续说下去。
“这件事里,侯爷失去了性命,作为跟随他的人,我自然悲痛万分。”何先生憔悴的容颜显示出他这句话并没有说谎,“但是,对于侯爷而言,有些东西比他的性命还要重要。你明白我的意思吗?”
“名誉。”叶空山只回答了这两个字。
“不错,对于侯爷来说,名誉甚至重于生死。”何先生缓缓点头,“他这几十年来南征北战,一将功成万骨枯,脚下踏着无数的尸体,对于自己会不会变成尸体,其实倒并没有那么在意。但一直让他引以为傲的,是哪怕他不拔剑,不出一兵一卒,仅仅凭他的名字就能让敌人战栗。”
“是啊,雷州的爹妈们就靠着侯爷的名字来止小儿夜啼了。”叶空山吃完烧饼,开始擦嘴。
何先生没有理会叶空山的讥嘲:“那一天晚上,侯爷在我们的严密保护下出现在了王府之外,根据我们事后的再三检查,确信没有旁人进入侯爷的寝室,也就是说,他是主动离开的。他为什么会离开,他为什么会去见那个茧里的怪物,他之前为什么对茧表现出那么大的兴趣,以及,那个茧里的怪物到底是什么,这些谜题自然我们都很希望能解释清楚,但是……”
“但是,要考虑到这当中有可能存在的对侯爷名誉的影响。”叶空山扔下擦完嘴油腻腻的毛巾,“侯爷是怎么死的固然重要,但如果这个死因最后调查出来对他的名声不利,那就宁可让盖子盖着,永远不揭开,对吧?”
“在这个世界上,真相永远不是最重要的。”何先生很坦然,“我们虽然见面不多,我对你一直尊重有礼,希望这样的关系不要被破坏。”
“所以,你今天来,就是为了告诉我这一点吗?”叶空山完全不在意对方这句赤裸裸的威胁。
“当然也是为了给你提供便利。”何先生说,“我咨询了一位曾经帮助过侯爷的老朋友。他对你是这样描述的:‘叶空山是个顶级的混蛋,如果给我机会,我会把他切成碎块去喂青石城的流浪狗。但是,如果真有什么怪诞的难题需要解决,他大概会比一般的捕快或者游侠好用一点点。’相信我,他当时咬牙切齿的表情简直精彩极了。”
岑旷扑哧一乐。何先生接着说:“正因为他的这番话,我决定冒一次险。我将允许你检视侯爷的遗物,让你寻找线索。只不过,这一切行动都必须在我的监督下进行。”
“这些都不是问题。”叶空山说,“我的一切调用官府资源的行动,全部接受刑部专员的监督,我同意——如果一个不够,你还可以多派几个;一切涉及镇远侯个人机密的行动,我也全部接受侯爷府上派人监督,比如何先生你可以亲自过来一直跟着我。”
岑旷睁大了眼睛,没想到一贯我行我素的叶空山会这么痛快地答应叶寒秋和何先生的要求。叶寒秋和何先生也都显得有些意外,但看来还是叶寒秋了解自己的弟弟。
“把你的后半截话说完吧。”叶寒秋说,“你一定还有别的条件,趁现在提出来。”
叶空山笑了起来:“果然还是你懂我。我确实有那么一个小小的要求:把之前被侯爷抓起来的那些青石连环怪案的证人放了。侯爷已经死了,他们也没有用处了。”
他紧跟着说:“老哥,你心里也清楚,他们和侯爷的死绝对不会有什么相干。之所以扣住他们不放,只是为了万一最后案子查不清,有一群现成的替罪羊可以用罢了。但是大可不必这么做。我既然接下了这个案子,这个替罪羊,由我来当。”
岑旷心里一热,知道这是叶空山在完成对她的承诺。两人之所以会卷入镇远侯被茧吞噬的风波,就是因为岑旷想要拯救那些被镇远侯抓起来的死者家属,尽管那些人和她毫无关联,其实不过是出自她带有几分幼稚和冲动的正义感。叶空山固然一直在嘲笑她的这种动辄热血上头,却也始终在帮助她,保护她,甚至不惜把自己放在有可能被秋后算账的危险境地。
这个人可能表面上看起来,最不像是个合格的导师,有时候却又合格得无懈可击。
于是叶空山眼睛一眨,咸鱼翻身,居然成为刑部特派人员,专职调查镇远侯之死。鉴于该特派人员并没能完全得到上头的信任——或者说基本没有得到什么信任——他的身边会一直跟着一个监视者。
现在这位监视者就跟在两人身后。岑旷倒是并不讨厌这个名叫袁圆的年轻人,毕竟站在以貌取人的角度上,袁圆长得颇为英俊,就像是一个年轻稚嫩一些的叶寒秋。而且虽然身为监视人,他也并没有什么颐指气使或者横眉冷对。相反的,他在岑旷面前显得有些紧张,紧张到身体都略微僵硬了。
“这方面你比起你的上司就差远了。”叶空山偏偏还要拿着袁圆打趣,“听说天启城的年轻贵族小姐们排着队想嫁给他。你不只要跟着他学办案,也得学两手他对付漂亮姑娘的手段才对。”
“叶……叶捕快,您误解了。”袁圆小声说,“我不是因为岑小姐是女性,或者说是一位美丽的女性,才在二位面前失态。”
岑旷有点儿害羞,不好接这句话,但心里也在好奇。袁圆犹豫了一下,还是接着说:“我也是一个魅。这是我有生以来第一次见到自己的同族。”
岑旷的身体轻轻颤抖了一下。袁圆咳嗽了一声,把话题岔开:“叶捕快,我们这是要去哪儿?这并不是通向衙门的方向。”
“你以前来过青石?”叶空山头也不回地反问。他正蹲在路边,找一个街头小贩买炒花生米。
“没有。但是出发之前,我已经把青石城的地图都背下来了。”袁圆说。
“你的这个同族,和你还真有点像,都有几分呆气。”叶空山悄悄对岑旷说。
岑旷瞪了叶空山一眼,对袁圆说:“如果我没有记错路,我们大概是要去拜会一位老熟人。”
“什么老熟人?”
“一位对叶捕快恨之入骨的老熟人。用人类喜欢说的玩笑话来说,他上辈子一定欠了叶空山很多钱……”
胡笑萌,青石城名医,其医术即便在整个宛州也是排得上号的。但此人才高而德薄,贪财好色,人品低下,一向为人们诟病。胡笑萌仗着自己的医术被许多达官贵人所需要,也从来不掩饰自己的德行,他在青石城唯独害怕一个人,那就是总能挖出他各种痛脚的无良捕快叶空山。
之前发生的变异惨案,以及镇远侯的死,尽管官方极力封口,消息灵通的胡笑萌还是早已知晓其中的不少详情。但他并不在意,用他的口头禅来说:“老子治病是为了赚钱,不给我交诊金的人死再多关我屁事。”
所以,在这一天下午,胡笑萌的生意照旧。有两位日常一起吃喝玩乐的富家公子,因为受不了青石城的高压气氛,醉酒闹事被巡逻士兵打了。若是在往常,这两家人多半要仗着有钱大闹一场,但当此特殊时刻,有再多的钱也只能忍气吞声,家人为了稳妥,求到了胡笑萌这里,既然有高额的诊金可收,这两位就和胡笑萌的屁事相关了。
叶空山带着两个魅来到医馆时,太阳已经完全落山,胡笑萌竟然还留在馆里,算是十分难得,这说明那两家人的钱给足了。当然,即便给足了钱,气还是一定要受的,两位伤者是放在了医馆里,家人随从一概不让进,只能在门外候着。
“如果有外人干扰我治伤的话,我可保证不了他们的死活。”胡笑萌如是说。
当叶空山硬生生推开门童、带着岑旷和袁圆闯进门时,胡笑萌正坐在自己那张紫檀木的太师椅上,悠闲地喝着酒。听到脚步声,他恼怒地把酒杯重重一放:“你们这帮狗杂碎,把我说的话当放屁是不是?”
“你说的话难道不是任何时候都是放屁吗?”叶空山说。
胡笑萌听出了对方那熟悉的声音,气焰登时矮了一大截。他抬起头,瞪着叶空山,嘟嘟囔囔地说:“真是他娘的阴魂不散。”
叶空山环顾一下,看到两位伤者躺在病床上,闭着眼睛,胸膛有规律地起伏,应当是陷入了睡眠中。他冷笑一声:“这两个蠢货其实根本没什么大碍吧?”
胡笑萌也跟着嘿嘿一笑:“流的血很多,但都是皮肉伤,根本没有触及要害。但是有钱人怕死呐,看到那么多血就吓得嗷嗷叫,非要抱着钱硬给我送过来,我不拿岂不是有伤天理?”
“然后你随手收拾了他们的伤口,给他们用了麻醉药,再把其他人都赶出去,假装自己在努力治伤,回头可以找他们收加班费……”叶空山在胡笑萌身边的另一张椅子上坐下,“倒是一如既往的不要脸。”
“咱俩大哥不说二哥,论不要脸,我不及你。”胡笑萌“哼”了一声,“另外纠正一点,加班费可不能‘回头’再收,天黑前我就收好了。”
岑旷无可奈何地站在一边,听着两个无耻之徒斗口,好半天才插上话:“两位……能不能先说正题?”
胡笑萌对岑旷这位漂亮姑娘倒是一向十分客气:“好好好,岑小姐说得对,说正题说正题——什么正题?”
岑旷也是一呆,看向叶空山:“对啊,你跑来找胡大夫是有什么正题?我被你们把脑子都搅糊涂了……”
叶空山点点头,一下子换出一张正经脸,盯着胡笑萌:“我是来听你说故事的。你瞧,连花生都买好了。”
“什么故事?”胡笑萌的眼神躲躲闪闪,似乎有点猜到了叶空山的用意。
“我现在在调查镇远侯的死。”叶空山说,“有趣的是,镇远侯手下的首席秘术师对我居然有几分信任,说有人告诉他,我虽然是个混蛋,办案倒还不错。而这个人,曾经帮助过镇远侯。我想了一想,青石城讨厌我的人足够填满整条西江,但要说还有能力为镇远侯提供服务的,多半就只有你了。”
往事之七、
要镇静,胡笑萌不断对自己说,一定要镇静。绑匪无非是为了求财,要多少钱让老婆照数目支付就行了。钱财身外之物,凭着自己的医术,再要赚回来并不难,丢了小命那可是拿什么都换不回来的了。
虽然一直不停地这样给自己打气,他还是无法压抑内心的惊惧。这倒也挺正常。一个人原本在家里好好睡着觉,睡到半夜突然被人无声无息地闯进家里,蒙上脑袋堵住嘴捆了就拖走,撞上这种事儿换了谁都很难保持镇定,何况胡笑萌这样天生怕死的。
所以当蒙住脑袋的黑布被揭下来时,面对着突然出现的刺眼灯火,胡笑萌说出的第一句话是:“能不能让我方便一下?”
“如果可以的话,劳烦再借我一条干净裤子……”
上过茅厕,换好裤子,胡笑萌被带到了一个房间里。他已经小小地观察了一下四周,发现自己是被绑到了一座虽然并不小、但好像已经废弃了许久的宅院里。除了一些必要的地方被匆匆忙忙打扫收拾了一番,大多数地方都布满尘土蛛丝,甚至还能看到受惊飞走的蝙蝠。
看来这是绑匪临时用来安置自己的窝点,也许就是在青石城随便找了座废宅不客气地占据着。
而他被带进的这个房间,大概是整座院子里唯一被认真打扫清理过的地方,里面陈设虽少,却都被擦洗得一尘不染。更重要的是,一走进这个房间,胡笑萌立刻就安心了。
他闻到了一股很浓重的药味,还看到房间一头放着一张床,床上躺着一个人。
这帮人绑架自己,并不是为了求财,而是要让自己来看病。
世上总不会有能看病的死人吧?也就是说,至少在做完治疗之前,自己这条小命暂时丢不了。
果然,押着他走进来的男人开口说话了:“胡先生,很抱歉用这种方法把你请来,但这次出诊,我们有绝对的理由不能让任何旁人知道,还请你多多原谅。”
胡笑萌一向是个暴躁无礼的人,但却并不糊涂,懂得欺软怕硬看菜下碟。眼下这个男人说话虽然客气,把他“请”到这座废宅的手段可丝毫不客气,他自然知道对方是惹不起的人物,所以哼哼唧唧应下了看病的请求,并不敢多啰唆一个字。
“病人是哪里不舒服?”胡笑萌问。
“头部受伤。但是外伤不是问题。”对方回答,“他现在……头脑可能有些不适,需要请您仔细看看。”
男人退到了房屋的一角,不再干扰,留下胡笑萌和床上的病人。胡笑萌定了定神,喝了两口热茶,坐到床边。这位青石神医尽管人品十分不堪,医术却绝对毫不掺水,在全九州也能排得上名号,此刻只是靠近了闻一闻气味,他的眉头就禁不住皱了起来。
病人的头部有外伤药的气味,而且所用药材都极为名贵,这倒没什么值得大惊小怪的,能让这样一帮人替他卖命求医,这个人肯定用得起好药。但是病人的呼吸里含有的另外一种内服药的味道,却显得十分不寻常。
那是殇州冰炎地海附近出产的一种红色晶矿,在工业上用处不大,却被医者们找到了独特的用途:它被口服之后,能在人体内产生非常强烈的镇静作用,那并不是麻醉药那样让人人事不省,而是在清醒状态下,令头脑陷入极度的麻木状态,消解掉几乎所有的情绪波动。
这种药,曾经被一些大夫用于对精神病人的医治。果然不管怎么样的疯子,吃下矿石研磨成的粉末后都会迅速安静下来,不再闹事也不再胡言乱语。但是到了后来,人们发现,服用过这种矿粉的病人会越来越委顿,身体迅速衰竭,疯病倒是控制得很好,小命却也丢得快。于是除非是为了应对无法控制的急症,或者那种死了也不可惜的病人——或者干脆就是盼着他早点儿死掉的病人——一般的大夫都不敢轻易使用它。
可是现在,胡笑萌分明闻出了这种红色晶矿研磨后特有的近似桐油的气味,这说明床上这位重要人物服用了它。他的手下不可能不知道矿粉的严重副作用,却还是让他吃下了,这大概只能说明一点。
“看来是……疯得有点厉害?”胡笑萌低声咕哝着,伸出手来,打算替病人把脉。
但指尖还没有接触到病人的手腕,对方却忽然腾地坐将起来,反手拧住了胡笑萌的手腕。这一下力气很大,胡笑萌只觉得自己的腕骨都要被捏断了,痛得他大叫了出来。
而他也在这时候看清楚了病人的脸,这一瞬间他受到的惊吓更甚于被抓住手的疼痛。这张脸上一根根血管都清晰地凸出着,就好像有无数青色小蛇在爬动,一双眼睛更是近乎完全变成了深黑色,分不清眼球和眼白。但胡笑萌还是能分辨出,病人正瞪着这双仿佛墨染出的怪眼,观察着他。
“很好,不错。”病人嘿嘿笑了一声,松开了手。
从这短短的四个字,胡笑萌能听出来,病人的头脑清醒,并不像是那种寻常的心智错乱的疯子。他毕竟是个见多识广的名医,比眼前这张更吓人的脸也见识过不少,略一定神,发问说:“不错?哪点不错?”
“只是闻到药味,你就知道我的毛病在哪儿,果然不是浪得虚名的庸医。”病人的语声虽然有些微弱,却吐字清晰,声线沉稳。
“你的头受伤后,具体感觉如何?有哪些症状?”胡笑萌又问。虽然只交谈了一两句,他也能感觉出,这是一个头脑清醒,兼具判断能力和表达能力的人,所以也不多废话,直接进入正题。他想了想,又补充了一句:“如果我能知道受伤的详细情况,也许更有助于我的诊疗。当然,实在不方便的话,不说也行。”
“没什么不能说的。”病人回答,“我的这些手下,坐的不是我的位子,想得却比我还多。无非是看个病而已,瞻前顾后怕这怕那。我没猜错的话,你是被绑来的吧?”
胡笑萌一时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倒是坐在门边的男人站了起来,躬身说:“是的,是我下的令,请您责罚。”
不加辩解,不加解释,张口就是认罪领责,看来这个病人在他的下属面前非常有威严,胡笑萌想着,不由得对病人的身份益发好奇。不过他并不需要好奇太久,对方已经接着说出了那个差点让他二度尿裤子的名字:“既然请了名医来给我看病,总得有相应的尊重,不必连姓名都要隐藏。我姓顾,叫顾临。”
“你……您、您就是镇远侯?”胡笑萌的声音听起来好似被人用力捏住了要害。
“我就是。”
于是胡笑萌又花了一点时间来让自己重新镇静下来。他甚至宁可镇远侯根本没有向他透露身份。给镇远侯这样的大人物看病,而且是这么麻烦的头部伤势,其中的风险不言自明。但既然已经被绑到了这里,不可能有退出的权利,唯一办法只能是硬着头皮上。
他很快问明白,镇远侯是在最近的一场对雷州城邦的战争中遭到羽族刺客刺杀,不小心伤到了头部。那是一次防卫方面的致命疏漏,好在贴身卫士们训练有素,加上镇远侯自己武艺也不弱,总算没有让羽人们得逞。
“但是为了躲避羽人的弓箭,我的头撞在了卫士的盾牌上,撞出了一个大口子。”镇远侯轻声笑着,“真是狼狈不堪。”
胡笑萌没有胆量去评价一位侯爷的遭遇是否狼狈,但心里倒也佩服镇远侯的洒脱。但镇远侯接着说的话让他心里猛得一沉:“外伤并不严重,要是按我年轻时的脾气,恐怕连药都懒得敷。但是受了这个伤之后,我的脑子里开始逐渐闪现出一些奇怪的声音,就像有人在和我说话。”
这可不大妙,胡笑萌想,出现幻听的症状,说明侯爷真的伤到了脑子。这种脑伤,即便对他这样的名医来说,也很棘手。
“再往后,我偶尔会出现的短暂的头脑空白,会有一些时间突然醒来,发现自己忘记了先前做的事。据我的手下说,在失去神智的那些空白时间里,我对着他们说了许多他们完全无法理解的话,就像是……就像是我变成了另外一个人。而我的脸也慢慢变得奇怪,直到成为你现在见到的这副模样。”
胡笑萌仔细端详镇远侯的面容:“这不像是寻常的水肿,也不像是普通的中毒。我虽然没有学过秘术,但是凭多年的行医经验,这是异种精神力在你体内冲突造成的。”
“精神力?”镇远侯一怔,“我不过是头在铁盾上撞了一下,并没有受到秘术攻击啊?”
胡笑萌摇摇头:“恐怕那一下撞击只是诱因。无论怎么样,是外伤也好是精神力也罢,您的头脑现在状态非常不好。不知道您能不能告诉我,您脑子里出现的那个奇怪的声音,具体说了些什么。”
镇远侯叹了口气:“我不是刻意要对你保密,而是我也无法回忆起来。我有一种印象,当那个奇怪的声音响起来的时候,我的脑子很清醒,不但能听明白对方的意思,还能与之对话。但是当对话结束之后,就像是用水洗地一样,之前说过的话的具体内容都会被完全忘记。只有情绪还有一点点残留。”
“情绪?”
“是的。有如一场长梦,睡醒时或许已经不记得梦里的细节,但却会有挥之不去的情绪残留。美梦的欣悦,惨梦的哀伤,噩梦的惊悸……”
“没想到您也会被噩梦惊吓到。”胡笑萌冲口而出。
“我虽然杀人无算,但也并不是没有心。”镇远侯倒是不以为忤,胡笑萌却已经吓得自觉噤声,恨不能抽自己一耳光。
“在那些声音消失后,我恢复清醒的时候,会觉得自己产生某些……莫名的悲伤和怅惘。”镇远侯接着说,“那种感觉,像是和一个许多年没有见过的老友难得的重逢,却又被迫继续分离。而且我能觉察到,那个老友般的声音向我说了很多重要的事情,我非常希望能够记住并思考,然而,最终还是什么都忘掉了。”
“至于我有时候在无意识间说出的我自己都不记得的话……你可以问问我的手下。”
一直坐在门边一言不发的男人,听到镇远侯这句话,站起身来,对胡笑萌说:“绝大多数的字眼都听不懂。那不是我们所熟知的任何一种种族的语言,甚至于连偏远的方言都不搭边。你可以相信我们的判断。”
“我绝对相信。”胡笑萌赶紧说。
“但是我们的感觉,又并不像是失去神智后的胡言乱语。侯爷所说的话,都带有节奏和特定的语气,只是发音吐字太奇怪。军中精研各族语言的学者猜测,侯爷可能是在无意识中将几种语言的要素混杂在一起,形成了一种只有他才能理解的新的语言,就像是经过编排后的传递讯息的密码,你能明白这个意思吗,胡大夫?”
胡笑萌点点头:“我能懂。我年少时也从过军,知道密码这回事。对了,你说‘绝大多数的字眼都听不懂’,那么,还是有些零星的词句能听懂,是吗?”
“对,确切地说,我们也只是猜的。”男人回答,“侯爷有一次发病的时候,走出了他的营帐,在军营里游走,正好来到了整理战利品的库房。在那里,正好有人展开了一幅从刚刚攻下的城邦得到的古画,那是一幅羽族风格的油墨画,名为《猎风》。”
“指的是捕猎大风,对吗?”胡笑萌说。大风是九州传说中体型最为庞大的生物,是一种翱翔于天空中的巨鸟,据说成年大风体长能超过千尺,翼展超过五千尺,体重达到四千万斤。只不过,大风的存在迄今为止还没有确切可信的记录,关于它的一切仍然只存留于野史传说之中。
“是的,那幅画所描绘的,正是羽人驱使着木叶兰舟在大海上捕猎一只大风的场景。”男人说,“侯爷一见到那幅画就脸色大变,指着画面上的大风不停地重复着几个发音。他很有可能是在说‘大风’,但也有可能是在说类似于‘怪物’‘怪兽’‘毁灭’这一类的词汇。”
“这个推测很严谨。”胡笑萌说。
“但是我们的语言学者很快想起来,之前侯爷也有一次说出了完全一样的词语,同时相关联的还有另一个发音,他把这两个发音联系在一起,猜出了两个词。因为假如把这个词理解为‘大风’的话,另一个词,按照发音来说,就可以指向一个地名。”
“地名?”
“拉图斯雅兰。那是大陆西面远洋中的一个岛屿,也是有历史记载以来,最接近于记录到大风活动的一座岛。拉图斯雅兰是羽族语言,意思是‘风暴之眼’。”
现实之八、
“我又问了一些问题,但对于侯爷奇怪症状的起因,还是不敢下论断。”胡笑萌说,“后来侯爷留在后方的几位秘术师也赶到了,和我一起会诊,却并没有在侯爷的脑袋里找到什么残留的精神力。我们猜测,异种精神力可能原本是存在的,但经过了这些日子,已经被吸收同化了,又或者藏入了侯爷的精神深处,唯一查找来源的方法是让秘术师用某些高深的秘术强行进入侯爷的精神,稍有不慎就可能让他疯上加疯。此事太过冒险,没有谁敢担责。”
“我也没有别的办法,只能从安神清脑和镇压外邪等几方面入手,为侯爷开了几张药方。如果是对寻常人,那样的药方我根本开不出来——当中的任意一味药材都能让一个平民倾家荡产。但是侯爷不需要担心这些,所以最后我还是治好了他。从那一次到现在,已经十多年了,也没听说他再犯病。”
“我认识你以来,第一次听到你提到某人的时候,语气里带有尊敬的味道。”叶空山说,“看来你对镇远侯的印象着实不错,恐怕不仅仅是因为他最后没有砍了你灭口吧?”
胡笑萌下意识地摸了摸脖子:“这个嘛,我不否认。这世上绝大多数人在我眼里都是蠢货或者混蛋——比如说你——但是侯爷,他的身上有一种独特的气度,让我真心佩服。旁人往往会想当然地以为侯爷是个杀人狂魔,是个暴虐成性的屠夫,但是和他接触后,却也能理解为什么他手下的人对他如此死心塌地地忠诚。”
离开胡笑萌的诊所时,已经是深夜。袁圆告辞回到叶寒秋下榻的公馆,只留下叶空山和岑旷。
“镇远侯念叨的大风和那个什么风暴之眼的岛屿,应该是条很重要的线索。你读书多,听说过这个岛吗?所谓的‘有历史记载以来,最接近于记录到大风活动的一座岛’,是真的吗?”叶空山问。他并没有急于回去,而是陪着岑旷先走回她的住所,这个举动固然有风度,却似乎并没有太大必要,毕竟要论自保的本事,岑旷得比叶空山强出个几十倍。
“是真的。那是我以前寻找各种志怪小说、民间怪谈的时候读到的。”岑旷回答,“有人在那座岛上发现了大风存在的痕迹,据说大风还引发了海啸,毁掉了附近的商船。但是侯爷为什么会对大风产生那样的反应,我就不明白了。难道那次灾难的时候,他也在岛上?按时间来算,还是有可能的,那件事距今也就是三十年左右吧。”
“说不定。”叶空山说,“如果对于普通人来说,能够经历一次和大风的相遇,那是足够吹一辈子的精彩回忆了,但对于镇远侯这样的人来说,只能说是稀松平常吧。我觉得那座岛和大风,对他一定意味着什么特殊的东西,需要从这儿开始挖掘。”
“那我们明天一早就去找何先生,查看侯爷的遗物。”岑旷说。
“没有那么简单。”叶空山说。
“为什么?”
“你不觉得,何先生这次答应得太痛快了吗?我指的是,允许我们查看镇远侯的私人物品这件事。”
岑旷想了想:“确实有点。尤其是刚刚听了胡大夫讲过去的那件事,想想他们为了保密就动手绑人的那种手段。你的结论是什么?”
“何先生压根就不希望有人调查此事。”叶空山说,“这个世上大概不会有人比他更了解镇远侯。事情一发生,我猜他就已经非常明确地意识到,这件事不是什么单纯的凶杀啊绑架啊之类,而是一定牵涉到了镇远侯过去许多不为人知的隐秘。这样的隐秘,他绝不愿意让外人知道。”
“可是他答应了你……”
“对,他答应了,那是因为盖子没有盖住,案件惊动了朝廷。在朝廷面前,他总不能直白地说‘此事极有可能会损害侯爷的声誉,请皇上不要调查’吧?”
“是这个道理。无论如何,表面上的态度得是合作。”岑旷点头。
“所以他明面上同意了协助我们,实际上,一定会在背地里做点儿小动作,比方说,把某些关键的东西藏起来。”叶空山说,“再考虑到刑部赋予你我的临时特权,他应该料想到我们可能在王府里仔细搜索,因此,要藏匿的东西会提前转移到王府之外。”
“那为什么不直接销毁?”
“因为他们自己也一定想要找到真相。由他们自己查,就不至于泄露出去。”
“那我们还不赶紧去监视?”岑旷刚才还有点困,这下立马睡意全无。
“你以为人家还会等着你去?”叶空山从鼻子里嗤了一声,“反应迟钝也得有个限度。等你意识到,黄花菜都凉了。”
岑旷忽然明白过来:“你已经提前派人去干了?对了,今天那个卖花生的小孩,好像有点面熟……好像就是上次和你合伙……”
叶空山递给她一张字条:“这就是我们现在要去的地方。抱歉,今晚你又没法休息了。”
此时由于宵禁令,大街上已经不见灯火。岑旷用秘术在掌心放出一些光亮,看清了字条上的内容,倒吸了一口凉气:“你的眼线们没有弄错吗?真的是这儿?”
“多半是真的。”
即便是在白天,岑旷也对敛房充满恐惧和厌弃,更别提是在黑暗笼罩一切的夜晚。她虽然并不是人类,但对暗夜的敬畏大概是一切生灵的本能,何况凝聚过程中那无边无垠看不到尽头的黑色虚空也在她的潜意识里打下了深深的烙印。在过去的一些办案经历中,她也不止一次被那些原本应当不存在、却总是从心底深处涌出的荒诞幻想吓到。
而敛房并不是幻想。这里的冰冷和苍白是有实体的,那些或完整或残缺,或安详或狰狞的死尸,让岑旷每次去完敛房就会噩梦连连。
但她必须去。那是作为一个捕快的职责。
“我不是太明白,镇远侯的人为什么会和青石城敛房扯上关系?东西为什么会往那里藏?”岑旷说。
“不是和敛房有关,是和敛房里的人有关。”叶空山说着,手向前方一指,“你瞧,她来了。”
在岑旷的视线中,仵作李青那熟悉的身影正向两人不疾不徐地走来。
“我本来想说有点奇怪,但又一想,不应该奇怪。”岑旷说,“侯爷这样的人,在什么地方安插眼线都不足为奇。”
“我不算是他的什么眼线,甚至于并不是他的手下。”李青说,“但侯爷对我有大恩,只要他有任何需要,我就会立即为他办到。”
“这并不是侯爷的需要,是他的手下的需要。侯爷已经死了。”叶空山说。
“正因为他已经死了,我才必须要维护他的名誉,哪怕是用我的生命。”
随着李青的这句话,岑旷听到敛房的四围传来一阵脚步声。这应当是人的脚步,但步伐的轻重和节奏却有一些异乎寻常的怪异。她立即提升了自己的精神力,随时准备发动秘术。
脚步声逐渐靠近,岑旷已经可以看得很分明,从四个方向分别走出两个、一共是八个“人”。这些“人”虽然有着人类的体型,但表情僵硬,肤色苍白,双目黯淡无神,而且不能感受到他们的呼吸。
“李青,你……你是一个尸舞者?”岑旷很是惊讶。尸舞者是一群能操控尸体的人,也算是九州大陆上历史十分悠久的一种门派——尽管该“门派”的成员总是喜欢独来独往,相互不通消息,更不愿意与外人交流,因而显得神秘莫测。岑旷也只是对尸舞者有一些表浅的认知,知道他们通过一种名叫“尸舞术”的方法来操控尸体为自己所用,而且非常擅长用毒,是一帮很不好惹的人。
“所以敛房是一个很适合我的地方。”李青一笑,“岑旷,你是个很可爱的姑娘,我不想伤害你。所以我给你一个机会,离开这里,在刑部的人面前随便敷衍一下,不要真的调查这件事。刚开始的时候,你之所以那么执着地卷入这件事,不就是为了救那些被抓起来的死者亲属吗?现在你如愿以偿,他们都已经被释放,你也就没什么遗憾了吧?”
“不,还有黄捕头他们。”岑旷摇头,“如果侯爷的死不能得到一个明确地交待,衙门里的人都会遭殃。”
李青叹了口气:“你为什么总喜欢扮演救世主?这世上的苦难如此之多,遭受不公冤屈的人如此之多,凭你能救得过来吗?”
“我不是想当什么救世主。我没有这个资格,也没有这个能力。”岑旷慢慢地摇头,“我只是一个小捕快,也是一个想要学着做人的魅,在用力做自己觉得对的事。我的导师,一个说话办事总是很不正经的捕快,有一次对我说,我虽然很笨很天真,却有一个连他都及不上的优点,那就是对一切事情都很认真,连剥一头蒜都认真得像是大夫拿着刀给人割瘤子。他虽然有时候觉得我这样的认真太可笑,蠢得像一只到处找母猪奶头的小猪;有时候却又觉得,这样的认真并不是坏事。”
“你还有一个优点,就是记性好。”叶空山在一旁咕哝了一声。
“这的确是你的优点,我也因为这一点而喜欢你。”李青的语声里带着一丝忧郁,“所以,为了表示尊重,我会尽全力,认真地杀掉你,让你死得像一个真正的人。”
话音未落,八具被操纵的行尸——通常被尸舞者们称之为“尸仆”——已经向着岑旷和叶空山猛扑过来。岑旷早已做好准备,从地下化生出几道藤蔓,将尸仆们的腿缠住,拉着叶空山脱离开包围圈。但尸仆在尸舞术的加持之下,力量远比普通人要大,很快就挣断了藤蔓,继续在敛房里追逐两人。而李青带着另外两具尸仆守在门口,以防两人夺门而出。
岑旷原本以为自己需要费心去照料不擅长打架的叶空山,却没想到叶空山虽然揍人不行,在这样的狭窄空间里躲闪逃命却很在行。他充分发挥出自己只要命不要脸的特质,丝毫不顾形象是否狼狈,该钻桌子就钻桌子,该连滚带爬就连滚带爬,该使绊子就使绊子,半点不含糊。而尸仆虽然力量大,直线速度也够快,论灵活性却差了不少,始终追他不上。
“不用管我。你顾好自己就行了。”叶空山在危机中说话仍然并不慌乱,这让岑旷也镇静了不少。她深呼吸一下,开始尝试变换不同的秘术和尸仆们周旋。她发现李青这次是有备而来,带来的尸仆全都强化了对秘术的抵抗能力,这让她的秘术攻击威力大大减弱,不得不一直处于守势。好在她在青石城的这几年一直坚持着修炼秘术,单纯防御倒还能坚持下去,但时间长了还是难免会精神力不断衰减,这让她又有些焦躁。
一个尸仆挥起长臂,向岑旷当头击下,岑旷用冰盾奋力一挡,冰盾被打得粉碎,她也踉踉跄跄向后退出了好几步,脚底下踩到一个软绵绵的东西,低头一看,正是在地上鼠窜的叶空山。叶空山也正好抬起头来看她,嘴里夸张地喊了声“踩死我了”,手指却悄悄地向门边一指,正好指向李青所站立的位置。
岑旷明白,他是在指示自己擒贼先擒王,不要和尸仆过多纠缠,而是直接打倒李青。尸仆本身只是没有生命的死尸,是没有任何行动能力的,之所以可以行动并被用于战斗,是因为有主人尸舞术的操纵。只要先击败尸舞者,尸仆就会失去行动能力。
这当然是当前的最优策略,但岑旷却有些犹豫。她并不想真正去伤害李青。虽然李青一向是个表面上冷冰冰的人,在岑旷加入衙门之后,一向和她只是有工作上的交集,而完全没有什么私人的交往,但岑旷心里一直是很佩服她的。跟在最能解决怪异难题的叶空山身边,岑旷在这几年的办案经历里没少需要和敛房打交道,相对于一见到死尸都会两腿发软的她,李青有着在男人身上都很少见的绝对的理性和镇定,而且在冷漠的外表之下,其实对怕见死尸的岑旷也颇为照顾,甚至于会为了她把尸体从敛房里拉到空地上,只为了外界的光线能让岑旷感觉舒服一些。
微微迟疑之后,岑旷仍然明白当前的情势紧急,不攻击李青是不行的,还是出了手。她用的是谷玄系的诅咒秘术,威力不小,无形可循,但是施放速度稍微慢一点,那一刹那的犹疑给了李青躲闪的机会。秘术击在了李青身边的尸仆身上,由于尸仆本身没有生命,诅咒反而起不到效果。
李青立即调回了一名尸仆,由三个尸仆挡在自己身前,岑旷已经失去了直接打击到她的机会。李青摇了摇头:“我记得好久以前就跟你说过,你的心肠应当再硬一点。你想要做人,但软弱的人在这世上很难活下去。”
说完这句话,似乎是李青又向尸仆发出了新的指令,尸仆们开始加强了攻势,并且一件件砸碎了敛房内的家什,显然是为了让叶空山无法再取巧逃跑。岑旷暗暗叫苦,心想这一回恐怕讨不了好了,按照导师叶空山一向的风格,打不过就得考虑逃跑了。
果然叶空山趁着在地上狼狈打滚的当口,悄悄向岑旷指了指墙壁的方向。岑旷会意,制造出一股强硬的空气压力,在墙上撞出了一个大洞,但由于尸仆们的干扰,这个洞比人的躯体还是要小上一圈。叶空山动若脱兔,身子稍微蜷缩,从那个大洞里精准地翻了出去,简直比得上一个街头杂耍艺人。
“你在武学方面的全部天赋都集中在了逃命才能上吧。”岑旷十分不敬地想。不过叶空山逃了出去总算让她放下心来,全力应对的话,虽然要击败带着那么多尸仆的李青很难,自保理应无碍。
然而,刚刚转过这个念头,洞口处人影一闪,叶空山居然又以同样动若脱兔般的身姿钻了回来。他在地上打了个滚,冲着岑旷苦笑一下。不必他开口说话,岑旷也能看到墙外伸进来一只死人的手臂,她明白过来,那是李青在墙外也安排好了伏兵。
“叶捕快虽然打架完全是废物,但是鬼点子很多,我不得不多做点准备。”李青嫣然一笑。
敛房内的十具尸仆汇集到了一起,向着两人逼过来,而身后的墙洞上也响起了被击打的声音,那是敛房外的尸仆也准备冲进来合围。
岑旷侧头看叶空山,发现他正在伸手摸向怀里,心里一动,想起了叶空山还有一手投掷飞刀的小本事,所以她刚才所想的“叶空山只会逃跑”倒也不全然正确。只是这一手绝活她总共也只见到叶空山施展过一两次,到底稳定程度如何、能不能在这样危急的时刻对李青造成威胁,她着实无法判断。
只能尽量吸引李青的注意力,让她把尸仆的所有力量集中在自己身上,以便为叶空山制造出其不意的偷袭机会。岑旷想着,伸出双掌,左掌上浮现出浓墨般的黑气,右掌则被一团耀眼的紫色光芒所环绕,看起来威势惊人。但这其实并不是什么攻击秘术,只是她制造出来的一点光影效果罢了,目的是让李青以为这是她最后的厉害杀招,从而全力戒备她。
幸好这只是行动上的骗术,而不需要用嘴说出来,岑旷想,不然没法说谎的我还真做不到。
这个骗术奏效了。李青果然被那炫目的光影所吸引,担心岑旷会施放什么鱼死网破的危险秘术,把全副注意力都放在了她身上,尸仆们的站位也都调向了她的方向,让叶空山和李青之间几乎没有什么阻隔物了。
叶空山的目光闪烁了一下,手背上青筋微凸,那是用力的迹象,看来是打算出手了。岑旷正在心里悄悄祈祷叶空山这一刀能击伤李青、但是最好不要把她杀死,却忽然看见一个尸仆脚步横移了一下,刚刚好挡住叶空山的发刀路线。
“忘了说,叶捕快的刀子扔得不错,这一点我也是知道的,毕竟我经手过被叶捕快飞刀刺伤的犯人的尸体。”李青依旧笑吟吟的,“从伤口可以看出,叶捕快虽然挨打的时候像块咸肉,发暗器却是力度准头俱佳,不得不防啊。”
叶空山的脸上现出了沮丧的神色,岑旷的心也沉了下去,知道这一下形势就大大的不妙了。没办法,得拼命了,她想,刚才那两下只是骗人的花招,这回恐怕真得把精神力提到足够高,用一些危险的杀招了。
“本来不想如此的,岑旷想,“我终究并不想杀你。”
她选择了郁非系火焰秘术中威力极大的缠绕之焱,计划用缠绕不休的毒焰把这些对秘术有抵抗能力的尸仆一点一点烧光——也许还会连李青一起烧成灰烬。李青似乎也看出了岑旷眼里的决心,她可不像岑旷那样犹疑不决,尸舞术发动,果断操纵尸仆们向着两人全力冲来,决意要打断这次秘术。
来吧,拼吧,岑旷想着,心情反而平静下来,不去多想自己的秘术能不能赶在尸仆们扑到之前成功发动,只是全力凝聚精神力。
岑旷心无旁骛,死死盯着李青,准备释放出那无可阻挡的烈焰。她只觉得时间都因为这种专注而减缓了流逝,视线里只有李青冷冰冰而带着残忍的笑容。但猛然之间,令她意想不到的变故出现了。
——李青突然面孔一僵,胸膛处猛地伸出了一截血红色的剑尖。
有人从背后用剑刺穿了李青的身体!
这一下来得太过突然,岑旷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李青是背靠着敛房的木门站立着的,也就是说,有人一剑先刺穿厚重的木门,再刺穿李青的心脏。这一剑的力量和速度,无疑相当惊人。
李青瞪大了双眼,仿佛对这一瞬间发生的一切难以置信。她的嘴唇动了动,想要说些什么,最终却只是从嘴里涌出一股鲜血,喉咙里响起一阵含义不明的怪响。尸仆们也僵立在原地不动,肤色中泛出黑色。
墙外的刺客收回了剑。李青的身体慢慢坐倒,不再动弹,停止了呼吸,而尸仆们在这一瞬间开始迅速地腐败,纷纷化为白骨。
岑旷长出了一口气,心里乱纷纷的,既有脱离险境的如释重负,也有对李青之死的伤感,当然,最重要的还是好奇:这突如其来的一剑,究竟是谁刺的?
叶空山却在这时候笑了起来:“出来吧,伙计,来的还算及时。”
敛房的门被拉开,李青的尸体顺势倒下,一条人影跨过她的尸身,走了进来。岑旷看清对方的相貌,吃惊不小:“是你?”
“对,是我,岑小姐。”袁圆回答。
岑旷看看袁圆,再看看似乎早已猜到的叶空山,一时有些不解:“你早就知道袁圆会来帮我们?”
“我并不知道是他。”叶空山说,“但就在你苦大仇深地盯着李青的时候,我注意到了院子里的脚步声。而且从脚步声移动到李青的背后,我判断出这个人是想要干掉李青——是不是为了帮助我们那可不好说,但至少结果上是这样。”
“所以你龇牙咧嘴地假装要发飞刀,又做出我很少在你脸上看到的沮丧失望,其实是为了吸引李青的注意?”岑旷说,“你倒是连我都骗过去了。”
袁圆已经开始在敛房里翻找。岑旷看着他,叹了口气:“果然这世上什么人都能骗到我。我一直以为你很老实。”
“我的确很老实,但是办案的手段总还是会一些的,不然怎么为叶大人办事?”袁圆一边翻箱倒柜一边说,“叶大人反复交待,说他的弟弟为人奸猾无比,一定会撇下我单独行事,所以我表面上是要回公馆,实际上兜了个圈子又回来跟着二位了。”
“我们俩都没能发现,说明的你的跟踪术真的很厉害。”岑旷说。
“我的哥哥是不会让一个废物来盯着我的。”叶空山说,“我只不过是怀了一点侥幸,希望他能稍微低估我一点。但现在看来,不认栽也不行,我们甩不掉他,只能和他合作了。”
“和我们合作并没有什么坏处。”袁圆说,“我不懂政治,只能向你复述一下叶大人的话。他说,镇远侯这些年功高震主,在朝廷里的势力更是盘根错节,其实皇帝也是很不安的。假如这次调查能挖掘出一些隐情,或许能为皇帝所用,所以刑部得到的支持相当大。当然了,并不是所有东西都可以毫无保留地见光,这一点我就算说谎也没用,但相比起镇远侯手下的人,叶大人肯定要好打交道得多。还请叶捕快深思熟虑,不要再想办法甩掉我,那样反而会拖延我们的办事效率。”
“有理。”叶空山说,“成交。”
他向着袁圆伸出自己的右掌,袁圆愣了愣,随即会意,也用自己的右掌在叶空山的掌心上轻轻击打了一下。岑旷当然明白其中含义,这是人类表示“定约”“不得反悔”的意思,算是在公家公文之外的两人间的私人约定。
但是叶空山这厮到底会不会遵守约定,她着实没有把握。
往事之八、
柳南是宛州西南的港口城市,城里有个商人名叫方振凯,因为嗜赌无度败光了家产,不得已去码头上做苦工。有一天,一只远洋海船在码头上招募水手,开的薪水很高,却少有人报名。
方振凯向旁人询问这是为什么,一位老者告诉他:“这条船是去往雷州西部海域采鲛珠的,那里风急浪高,经常有海怪出没,还有鲛人劫掠,十分危险,所以虽然报酬丰厚,也只有亡命之徒才敢去。”
方振凯说:“我负债累累,只剩下这条命,与其等死,不如再赌一次。”于是报名上船。
海船到达雷州西部后,果然遇到了鲛人袭击。船主早有准备,用火炮轰击,击退鲛人,但船已经偏离航向,驶入一片陌生海域。有水手发现海面上漂浮着什么东西,下网捞起来一看,是一张木弓。
水手辨识之后说:“这是羽人用的弓。”
船继续向前,海面上的漂浮物越来越多,其中间杂着尸体,像是有海船遇难。水手们捞起浮尸,发现不只羽人,也有人类和夸父。这时候狂风大作,海浪像高山一样掀起,海船左右颠簸,十分危险。方振凯内心惴惴不安,渐渐开始后悔。
很快船身被海浪击碎,人们都掉进海里。方振凯抱住一块破裂的船板,以为自己死定了。不久之后,天色突然昏暗,就像是天黑了一样,他抬头望去,看见一个巨大的黑影从空中掠过,遮住了太阳,竟然有好几千尺宽。黑影飞过的时候,天地都仿佛要被撕裂,方振凯被卷入巨浪,昏迷过去。
苏醒之后,他发现自己躺在一座海岛的岸边,侥幸没有死去。向前走出半里地,发现到处都是灾祸的景象,岛上的房屋全部被摧毁,废墟间露出许多尸体。又走了几里地,在一处岛中的乱石堆里发现很多巨大的蛋壳碎片,最大的一块比一只货船还长,厚达十多丈,坚硬无比,用刀砍下去不留任何痕迹。
方振凯知道岛上有奇怪的事件发生,不敢久留,他找到一些食物和饮水,又找到一条完好的小船,急忙驾船离开。几天之后,他被另一艘大海船救起,送回柳南。他向人们讲述自己的经历,但没人相信他,官府认为他和海盗勾结杀害了船上的其他人,判处他死刑。一直到行刑的时刻,方振凯仍然向着围观的人群高呼:“我没有说谎,我说的都是我的亲身经历。”
?
我的一位叔祖,在柳南城做主簿,遭奸人陷害入狱,家里花了不少钱才把他救出来。方振凯被斩首之前,和他关在同一间牢房,所以记住了这个故事。我的叔祖说:“他所说的,就是大风啊。这种好像神一样的生物,从来没有人亲眼见过,怎么会被他这样的凡人遇见、还看到了大风孵化后的蛋壳呢?世上的骗子固然很多,像方振凯这样的奸人,谋财害命后还要用虚无缥缈的传说故事来编织借口,却也很罕见,实在是人品卑劣,死不足惜。”
?
——选自姚肃《锦灰斋拾故》
现实之九、
暂时订立了盟约后,袁圆和叶空山合力,在敛房里找到了一个巧妙隐藏起来的暗格,从里面取出一个小箱子。岑旷满怀期待地解除掉箱子上的秘术封印,打开箱盖,却看见里面并没有什么纸张文件,只是放着一个通体墨黑的硬质球体,大概有人的拳头那么大小。她的眉头皱了起来。
“这是什么?”袁圆也感到诧异。
“我也不知道。但是看表情,我们的岑小姐知道。”叶空山说。
“这是一个水晶球。”岑旷说着,把这个黑球捧了起来。
“黑色的水晶球?”
“不是,水晶球原本是透明的,里面被侯爷的记忆填满了,所以染成了黑色。”岑旷解释说。
“我听说过,这是一种可以存放记忆的水晶球,但是不是说只有秘术师才会打造和使用吗?”袁圆问。
岑旷摇摇头:“不是。如果打造的时候往水晶球里面封入特殊的魂印石,普通人也能使用,以侯爷的身份,想要找到几块魂印石还是不难的。但是这样的记忆球,都只会记认一个唯一的使用者,只有这个使用者的精神印记才能存放和读取,你可以想象成那是一把锁,只有唯一一把特定的钥匙才能打开。”
“也就是说,镇远侯死了,就没有人能看到里面的东西了?”袁圆很是失望,“这倒是个保存资料最安全的方法,像是他会做出来的事情。”
“是的,除了镇远侯自己之外,这个记忆球没有其他人可以读取。”岑旷也一下子陷入了低落的情绪里。但过了一会儿,她又重新抬起头来。
“人的精神世界,原本也不会被旁人读取。”岑旷忽然说。
“你想说什么?”袁圆不懂。
“但是你却可以读心。”叶空山却立刻明白了她的意思。
“对,常人无法读到别人的心声,我却可以。那我也不妨把这个记忆球当成是活着的镇远侯,用读心术试试看。”岑旷说,“总归是死马当活马医。”
“会不会有危险?”叶空山说,“一直以来,你都在告诉我,读心术的使用伴随着你受到精神伤害的风险。而这个记忆球,既然是用秘术上了锁,那就会比普通人的记忆更加危险。用你刚才打的比方,这好比一个仓库,不只是上了锁,门口还有一个厉害的守卫。”
岑旷看了叶空山一眼,嘴角浮现出一丝浅浅的笑意:“你是不是在担心我?”
叶空山的脸色看上去像是偷糖果被抓住的顽童,但最终还是点点头:“对。我不放心。”
“但是你也知道,虽然我平常总是很听你的话,当我决定了什么事的时候,你也阻止不了。”
“对。我知道。”叶空山哼哼着。
“现在已经很晚了,岑小姐又刚刚经历了这么一场恶斗,想必应该先好好休息一下。”袁圆说,“可否让我把这个记忆球带回去,天亮之后再来和二位会合?公馆里有城守派来保护叶大人的护卫,也更安全一些。”
他的言辞虽然客气,话语里的含义却再也明白不过。岑旷也懂得他的意思:虽然他和叶空山暂时结盟,但毕竟不敢完全相信对方。读心术是一种十分高深的秘术,全九州也未必能找到第二个人会用,单独把记忆球放在袁圆手里,短时间内他也没有办法去解读;但如果直接交给岑旷,袁圆就完全失去了制衡的可能。
叶空山也很清楚这一层,虽然有点不情愿,还是同意了。至于岑旷,出于她善良的、容易相信人的天性,一面固然有一些担忧,一面又批评自己“不能对同伴太过怀疑”,自然也无异议。三个人这次不再耍什么花招,各自回到住处安睡。
和李青的战斗虽然时间并不长,却极耗精力,岑旷累得顾不上多想其他,很快就睡着了。但她睡得并不沉,这些日子的种种经历纠结成扭曲的梦境,让她在睡梦里疲于奔命,陷入各种细节不清的追逐奔逃中,以至于醒来后也觉得头昏脑涨,用叶空山常说的话来讲:“睡觉最忌做梦太多,就好像躺在床上被人揍了一晚上似的。”
岑旷带着这种被揍的感觉去往宛州商会的废弃会馆,那是三人商定好的碰头的地点。官家的公馆表面上看来守卫严密,却难保不会有镇远侯的细作渗透监视,并不适合让岑旷在里面实施读心术。
“各自想办法,在会馆的观星台会合,别被跟踪。”这是叶空山的指令。
岑旷毫不怀疑叶空山和袁圆有足够的能力甩掉一切跟踪者,却对自己不甚有信心,所以一路上十分小心,不断用秘术来隐藏自己的行踪。最终她顺利地进入了商会会馆,来到观星台上,叶空山已经等在那里了。
但一直到过了约定的时间,袁圆却始终没有现身。岑旷隐隐感觉到了一些不对。
“袁圆未必是一个很可靠的人,但在这件事情上,我能判断出,他没有欺骗我们的必要。”叶空山说,“他没有来,一定是出了什么事。”
岑旷自然相信这个判断。两人当机立断,决定去公馆直接看看。叶寒秋虽然和叶空山素来不睦,公事私事孰轻孰重却从来分得清,听岑旷说要立即见袁圆之后,并没有多问,马上命令手下去召唤袁圆。
“别,我们自己去。”叶空山冲叶寒秋使了个眼色。
叶寒秋会意。他屏退手下,和岑叶二人一起来到袁圆的房间外,岑旷正准备动手敲门,却忽然停住了手。
“房里有血的味道。”她低声说。
她和叶寒秋对视一眼,已经在瞬间达成了默契。岑旷凝出冰盾,叶寒秋猛地踹开房门,两人齐冲进去。
然而房间里是空的。
袁圆并不在房内,但房间里十分凌乱,有着很明显的打斗过的痕迹,地上和床边还有已经干涸的血迹。
“袁圆的武艺怎么样?”叶空山知道此事无法隐瞒,简短说了一下记忆球的事,然后发问道。
“他不是一个很露锋芒的人,但是武功相当扎实,我要击败他恐怕也不容易。”叶寒秋回答。
“也就是说,不管袁圆是被掠走还是被杀死了把尸体带走,这个敌人都绝对不一般。”叶空山说,“老哥,看来需要辛苦你亲自陪我们去一趟了。光靠岑旷,我担心应付不了。”
“不必你说我也会去。”叶寒秋冷冷地说,“既然有人敢动我的人,我自然要去打个招呼。”
他又轻轻一笑:“何况,这些年来几乎没有机会在一线办案,我觉得骨头都要发霉了,也该稍微动一下了。”
叶寒秋现在是一个“几乎没有机会在一线办案”的成天坐着的官员,但在若干年前,他却是一位赫赫有名的神捕,论办案的能力不会比兄弟叶空山差。现在两兄弟抛开嫌隙暂时合作,很容易就寻找到了不少蛛丝马迹,从公馆一路追踪出去,一直来到青石城西南部的一处所在。袁圆的血迹就在这里消失。
“这里是什么地方?” 叶寒秋环顾四周。在三人的身边,是一片仿佛硬凑起来的、毫无规划可言的房屋,说破败也不一定,有一些的外部装修甚至还能显出有钱的派头来。但各种风格不一、高矮大小不一、贫富不一的房屋挤在一起,视觉上就颇为怪异,让人看了就很不舒服。
“这里是青石最乱的地方。”岑旷回答,“虽然官府一直在打击黑帮,却始终难以禁绝。这一片街区,就是帮会分子们活动最多的地点。但这也不能说明袁圆的失踪和这些人有关,因为这里其实也是各路罪犯最适宜的藏身地点,有很多外地的作案者都会在这儿找一个临时的窝点。”
“衙门里的人,干脆就把这一带叫作‘迷宫’。每回说起‘我正在找的嫌犯可能躲到迷宫里去了’,大家就会很头疼。”
“比方说,如果有什么人对镇远侯这起案子感兴趣,从别处来到青石城,也很可能选择这里藏身,对吧?”叶寒秋的目光似乎闪动了一下。岑旷觉得他有什么话欲言又止,但又不好追问一位刑部官员,只能默默点头。
而比地形复杂更加糟糕的,是三人在这样气氛不大对的地方显得过于招摇,一方面是叶寒秋那明显不是平民百姓的服色打扮,一方面是叶空山和岑旷也算是青石城一部分犯罪分子的老熟人。不过是站在街旁小声说这几句话的工夫,他们就已经引来了不少警惕的目光。
“这下怎么办呢?”岑旷很是犯愁,“我现在都有些后悔这几年办案太投入了,现在到了贼窝里,到处都是老相识,行动太不方便。”
“反过来想,到处都是老相识,其实也能提供方便。”叶空山说,“看你怎么利用了。”
说着,他伸手向街对面挥了挥,大声喊道:“黑狗!好久不见了!”
被他叫作“黑狗”的是一个面皮白净的中年人,天晓得为什么绰号里会带个黑字。他原本藏在其他人身后,悄悄向这边张望,结果还是被眼尖的叶空山看到了。被叶空山这样公然招呼,黑狗看来又尴尬又紧张,似乎是知道自己躲不掉,扭扭捏捏地跑过街来,一脸苦相:“叶大爷,您能不能别那么大声?我以后还得在青石城混呢。”
“那是以后的事。”叶空山不紧不慢地说,“如果你现在不听我的,我会让你现在就没法混。别忘了,我手里捏着的你的把柄,足够让你被你的老大砍掉三十只手。”
“真是禽兽不如……”岑旷用只有自己才能听到的声音说。
黑狗终于还是屈服了,火速安排手下去打听。罪犯们独有的眼线和消息来源确实管用,很快就有了回音。
“确实,就在你们三位到来之前大概半个对时,有一个身上带伤、相貌如你们所描述的人来到了街上,并且很快消失了。”黑狗说,“不过还是有人看到他最后进入了蒋老五的棺材铺。叶大爷以前在那里亲手逮捕过蒋老五的哥哥,自然不需要我带路了吧?”
“我倒是挺喜欢蒋老四的。”叶空山说,“用空棺材来贩私盐,很有创意。”
“棺材……”岑旷突然有了一种极度不祥的预感。但事实证明,好像每当她预感不妙的时候,总是能应验。
如岑旷那模模糊糊的猜测,袁圆的身体就装在一口棺材里,蒋老五的棺材铺里的上等柏木棺材。和其他那些需要躺在棺材里的人相仿,他已经死了。
尽管和袁圆相处时间很短,尽管被袁圆悄悄跟踪过,但岑旷对他的印象还算不错,而同为魅族,更是有一种天然的亲近感。但此时此刻,她顾不上为了袁圆的死而悲伤,而是强迫自己控制情绪,先思考案情。用叶空山常教育她的话来讲,死者已矣,与其把时间浪费在无谓的悲痛上,不如集中精力去帮助生者。
但现在要帮助生者也不容易了。在袁圆尸体的头颅周围,散落着一堆半透明的碎片,那是碎裂后的水晶记忆球残片。记忆球原本被镇远侯的记忆染成黑色,此刻球体碎裂,它又恢复到了原有的色泽。
“记忆球碎了,是不是里面的记忆也就消失了?”叶寒秋问。他的语音稳定而平静,听上去丝毫没有因为失去了一名手下而有什么情绪波动。但是岑旷偷眼看他,注意到他的手掌握成了拳,手背上隐隐看见青筋暴起。
这兄弟俩还真是一家人啊,岑旷想,都不喜欢把真实的情感表露在外。
“恐怕是这样的。”岑旷回答,“记忆是一种精神活动,必须依赖载体才能保存,如果成为单独的精神游丝,就会迅速消散。而散逸在天地之间的精神游丝,是不可能被捕捉还原的。”
“也就是说,镇远侯的这一条线索,已经彻底消失了。”叶空山沉吟着,“没办法,重新找一条路去调查吧。”
叶空山这轻描淡写的两句话倒是让岑旷忽然燃起了斗志。是啊,办案不就是这样吗,她想,总是一条一条的路都走不通,总是充满挫折,有什么了不起呢?大不了从头再来。在青石城当捕快的这几年,她没少遇到各种难以索解的奇案,但最终还是都能解决。
并且,最重要的在于,最初的时候,她无比依赖叶空山,总觉得自己除了读心术之外一无是处,是个必须依靠叶空山聪明头脑的笨蛋附庸。但在一桩桩案件过后,她也渐渐有了一些自信——尽管这样的自信还远不够充足——心中的迷茫渐渐消退。
总不会比做人更难,岑旷想。
她打起精神,抛掉自己对尸体的恐惧,打算检查一下袁圆身上的伤口,看看能不能找到一些和敌人有关的线索,假如袁圆能抢到什么敌人的物件藏在身上就更好了。
袁圆身上一眼可见的伤口有两处,一处在左侧腰间,一处在右肩靠近脖颈的位置。岑旷的手刚刚碰到袁圆的脖子,忽然颤抖了一下,随即缩了回去。
“他好像还没死!”岑旷颤声说。
往事之九、
“这些事情,完全可以交给我们手下人去办,不必要侯爷您自己劳神的。”
“我的命令不需要向你重复第二遍吧?”
“明白,那我立刻为您安排。所有的调查人,全部直接听您的差遣,并且只向您密报,不会经过我们。所以,您所要查的每一项资料,只有您和专属调查人两个人知晓。”
“很好。去吧。不,再等等。”
“您还有什么吩咐?”
“你是秘术师,有没有听说过记忆球这种东西?”
“当然听说过。如果您有需要,我可以为您打造一个,大约需要花费两个月时间。”
“那就给我弄一个。不过,放在球里的记忆,能确保只有我自己可以读取吗?”
“这个恐怕不能百分之百地确定。有一种高深的秘术,叫作读心术,能够侵入人的精神世界,读取人的思想和记忆,从理论上来说,也可以用于记忆球。只不过,能使用这种秘术的人寥寥无几,它需要很强的秘术功力以及对精神的特殊敏感,恐怕只有魅族才能做到。”
“好吧,我可以承受这一点儿风险。毕竟按照你的描述,要撬开这个记忆球,还是比撬开一个机关锁要难一些。去办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