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镇远侯与茧
唐缺2021-10-01 15:4549,517

  记忆之一、

  虽然已经使用过很多次读心术,但这一回的危险程度却高过以往的任何一次,因为袁圆的身体虽然已经死亡,头脑里还封闭着未曾消失的强大的精神力,这给岑旷的入侵带来了极大的不确定因素。

  “智慧生物的记忆,离开载体就会迅速消散,袁圆也明白这一点,因此,当记忆球破裂的时候,他果断用自己的头脑接纳了从中释放出来的全部精神游丝。”岑旷说,“所以我刚才接触到他的身体时,感觉到了那股精神游丝的存在,误以为他还活着。实际上,他是把自己变成了一个新的记忆容器。”

  “倒是相当果敢。”叶空山的脸上难得地露出一丝佩服之色,“在自己濒死的时刻,脑子里想的依然是如何破案,这种犟劲儿倒有点儿像你。”

  “所以我不会辜负他的这种死犟。”岑旷说,“叶大人,能不能求你一件事?”

  “我会在公馆里安排一个安静的房间,派人严密保护,让你可以不受干扰地追寻镇远侯的记忆。”叶寒秋立刻明白了岑旷的意图,“需要我从天启城调派秘术师来协助你吗?”

  岑旷摇摇头:“不必。他们帮不上忙。”

  侵入的过程颇有些难度,虽然只是没有实体的精神之间的对抗,但于岑旷而言,却好像是孤身一人闯入了千军万马的战阵,身边刀光剑影,飞矢交坠,仿佛每向前迈出一步都要冲破无数的阻隔。那是一个他人的精神世界对入侵者的本能抗拒。

  好在她于读心之道也算是经验丰富了,懂得很好地保护好自己的精神,避开守护者的锋芒,一点一点寻找到一个安全的角落,就像是在风暴中飞行的羽人找到了一个能躲开狂风的落脚点。四周的精神世界由一片混沌慢慢转为清晰,出现了可以被辨别出来的颜色、图像、场景,耳畔也能听到声音了。这说明岑旷已经成功地进入了这片异世界,由镇远侯的记忆构成的异世界。

  但这仅仅是第一步。人的记忆存储并不像书籍或其他文字资料的整理那样具备条理性,更加不可能有什么方便的目录,一个人的精神世界往往都是混乱无序而又庞杂繁复的,想要在其中找到有用的信息总是困难重重,更别提那些或有意或无意的,也许和现实只是差之毫厘、却能带来谬以千里的效果的虚假记忆。这也是当初黄炯一定要把岑旷交给叶空山来带的原因,因为或许只有叶空山这种一肚子坏水的货色,才能教会纯洁如初雪般的岑旷去解读人心的狡诈。

  岑旷集中精力,注视着周围的环境。这里应当是一处书房,和先前在王府里见过的镇远侯的房间有些类似:陈设简单到近乎简陋,没有任何多余的东西。再看看旁边,镇远侯正在一张样式普通的木椅上坐着,看来这就是镇远侯的书房了。

  当然,眼前并不是真正的镇远侯,只是记忆重塑的影像。岑旷无法干扰记忆世界中的人,但反过来,那些早已成定局的记忆也不可能看到她,所以她可以放心地走近,观察镇远侯的动向。这时候她才看清,镇远侯的身前跪着一个蒙面人,双手捧着一个木匣,好像是正在向他汇报些什么。

  “关于库涅拉尔部落的资料,目前一共就只能找到这些。”蒙面人始终低着头颅,语气恭谨,“雷州的资料原本就很难查找,这个部落又消失得过于迅速。接下来我会去一趟雷州,到库涅拉尔部落曾经坐落的大致地点去探查一下。”

  “你去吧。”镇远侯点点头,伸手接过了蒙面人所捧的木匣子。

  看来这就是帮助镇远侯搜集和茧有关的资料的斥候,岑旷想。库涅拉尔部落,这个名字似乎有点熟悉,应当是在自己读过的某些书籍上有所提及,但自己读的书太多,一时间又想不大起来。

  好在镇远侯的记忆影像为她解答了这个问题。他打开木匣,从中取出了一些拓印的纸张,岑旷站在他背后,发现那是一本名叫《雷州异闻录·西南篇》的书籍的部分书页,书页内容正好是和库涅拉尔部落有关的章节。只看了开头几行,岑旷就回忆起来了,她虽然没有完整地读过这本号称是龙渊阁修记宇文非所撰写的书籍,却看过其他野史对此书的摘录。那里面提到了,雷州曾经有一个名叫库涅拉尔的河络部落,凶悍好战,一度势力不小,却在一夕之间全部落覆亡,留下一个难解的千古谜团。

  镇远侯为什么会对这个部落感兴趣?岑旷有些费解。她一面和记忆中的镇远侯一起阅读着那份资料,一面努力回想着某些似乎有点似曾相识的记忆。当看到仅有的两位目击者对地下城中尸横遍野的惨状的描述时,她忽然明白了自己的这种熟悉感来自何方。

  ——在宛州商会的那座废弃会馆里,岑旷曾经和叶空山一起,目睹了一群镇远侯手下武士的离奇死亡。确切地说,不算目睹,只能算是耳闻,因为两人站在地面上,听到那些武士在会馆的地下酒窖里莫名其妙地自相残杀,直到只剩下最后一个人。然后那个人拼尽最后的力气,爬回到地面上,开始给自己挖掘墓穴,直到死去。

  她心里有些了然了。这两件事之间必然有着某些联系,很有可能库涅拉尔部落里那些河络的死法,与会馆里武士们的死法是差不多的:自己人屠杀自己人,直到灭族。

  而武士们之所以会突然失去神智开始自相砍杀,是因为受到了茧的精神力的干扰,那么当年的河络们呢?难道这件事也和茧有关?照这么算起来,这个茧存在的年头可至少得有几百年,甚至于上千年了。那里面到底藏着怎样一个不可思议的怪物?

  在这一段记载之后,是一张简略的地图。岑旷同样看了看,发现那是一幅手绘的草图,并不精确,但能看得出来,大致描画的是库涅拉尔部落当年在雷州的地点,其主体是河络习惯群居于内的一座地下城。当然了,由于年代太过久远,无法标记准确,只是一个大概的示意。

  但奇怪的是,在与这座地下城几乎完全相同的地点,还标记了一个地名,而且使用了两种不同的语言。岑旷的羽族文字尚未学得太精,但东陆通用文是看得明白的,那几个字是“无名羽人村”。

  这是什么意思?岑旷有点纳闷。专门标记出了这个村庄,说明它对于镇远侯是有用处的,却偏偏连个正经的名字都没有。而且,从地图的比例上来看,这座村子所处的位置和库涅拉尔部落地下城的位置几乎是重合的,即便是考虑到这副地图不甚精确而造成的误差,二者也实在是靠得太近了。

  这不应该啊,岑旷想,按照那些零散的史料的记载,库涅拉尔是一个极不寻常的河络部落,部落里的河络们和其他的同族相比,显得格外残暴嗜杀,攻击性和侵略性分外强,因此虽然人口不算太多,却搅得周边很大一片区域不得安宁。以他们的强势,怎么可能允许在自己的地下城附近发展起一片羽人的村落?这样的村子,即便出现,也会很快被河络们屠灭吧?

  除非……除非……

  岑旷一下子想明白了。而在记忆的幻境中,镇远侯细细看完书页,又仔细看了很久地图,似乎是把这些内容全都记在了脑子里,然后从身后的一个机关暗格里取出记忆球,将这一段新鲜的记忆存入球体里。他把记忆球放回暗格,将所有的纸页都放在火盆里烧掉了。

  果然和我们之前的猜测一样,岑旷想,镇远侯将这一系列的调查视为不可与他人分享的最高机密,每一个环节都极为慎重小心。

  就在这时候,周边的所有物体的颜色都忽然变得暗淡,像是一幅在时光的浸淫下慢慢褪色的古画,镇远侯的身影也开始抖动、模糊。岑旷知道,这一次在这段记忆里逗留的时间已经过长,镇远侯留在这里的精神力,以及袁圆残存的精神力注意到了她的存在,开始进行“排异”了。她必须赶紧退出去。

  “我想明白了,那张地图上所标注的两个地点,其实分别存在于不同的时间。那里曾经有过库涅拉尔部落的地下城,也曾经有过羽人的村庄,只是二者的存在时间不重合罢了。”岑旷说,“既然专门标记了出来,就说明那个无名的羽族村落一定和镇远侯想要查的事情——也就是茧的真相——有着很重要的联系。所以我得赶紧去查阅资料,看看那一片区域历史上曾经发生过哪些重要事件。雷州的历史记录虽然不如中州宛州那么多,但也会是个很大的工作量,不能耽搁时间。”

  “你很聪明,但还是很笨。”叶空山说。

  岑旷不解地看着对方。叶空山伸手点点桌面,好像是在点着一张虚拟的地图:“你能够一眼看出那两个地点共存的矛盾之处,并且分析出地下城和羽人村子存在于不同的时间,说明你的脑袋越来越好使。但是你忘了,以你和我现在的临时身份,要查什么资料,不必要自己跑腿了。只要发出号令,全青石城的公务人员都要任你差遣,如果你担心你的分量不足,还可以狐假虎威,打着刑部叶大人的旗号去办事。这比你自己熬更守夜地去书库里乌着眼圈乱翻效率高得多。”

  岑旷不好意思地吐吐舌头:“抱歉。我真的忘了。我觉得……觉得……”

  她看了看叶寒秋,一时间不知道该怎么措辞,叶寒秋微微一笑,替她说下去:“你觉得,我的这个弟弟在青石城口碑太差,神憎鬼厌如臭鼬过街,你作为他的徒弟,想要差遣别人帮你办事多半不易,所以更情愿借助我的名头去压住他们,对吧?”

  “你们两位……真的是一家人……”岑旷五体投地,心悦诚服。

  的确,叶寒秋的名头能镇得住青石城所有吃官饭的人,即便是岑旷这样的小角色,也能鸡犬升天地号令众生。只用了不到两天时间,各种相关资料就已经汇总送到了会馆里,整理得非常详细,岑旷相信即便是自己亲自出马也不能够做得更好。

  在叶家两兄弟不停斗口的伴音中,三人马不停蹄地阅读着,并且几乎同时注意到了其中的一条记录。

  “毫无疑问应当是它。”叶空山和叶寒秋异口同声。岑旷自然是相信这两位专家的判断,何况即便是以她的阅历,也能看出这一段记录的不寻常之处。

  这条记录说,星流五千二百年前后——大约是在库涅拉尔部落覆亡后四百年左右——地下城已经深深沉入底层,一般的雷州民众往往并不知晓该部落曾经的存在。而在地下城可能的遗址范围的地面上,慢慢形成了一个羽族村庄。由于年代久远,这个村庄的具体名字已然不可考,但能确定它隶属于一个名叫塔弗亚的羽族城邦。

  雷州是一个民风剽悍、战乱不断的地方,各种势力忽而崛起忽而消亡,塔弗亚城邦在其中军力不强,名声不显,存在的时间也并不算长。但这座城邦走向衰亡的转折点却非常耐人寻味。在星流五千二百年左右的某一年,城邦领主全家人在自己的府邸里惨遭杀害,满门全灭,将近三十口人无一幸免。而那起惨案的具体情状,始终没有可信的正规记录,只是在野史怪谈里有一些猜测。

  “邪神?殁?”岑旷看着这份记录后面所附的资料,只觉得一阵血往上涌,“这不就是我们一直在找的东西吗?那些在夜间惨死的平民们,身体骨骼都起了变化,好像是变成了其他种族的样子;而镇远侯死的那一夜,我们都看到了绿色的怪物。原来我们要找的,就是殁!”

  她万万没有想到,发生在青石城的这一系列怪事,竟然能和遥远的雷州的神怪传说联系到一起。但资料上的种种描述实在是吻合度太高,不由得她不信。尤其重要的是,根据记载,就在领主被灭门之前不到半个月的时间,城邦里的某个村庄被领主血洗,理由是这个村子里的人悄悄购买武器,意图反叛谋逆。但这个理由说起来颇有些勉强,因为那不过是个普普通通的羽人小村落,连年轻人都没有几个,怎么看也不像是叛逆的样子。

  “一定就是同一个村子。”岑旷接着说,“所以事情可以联系起来了。库涅拉尔部落因为受到茧的精神侵扰而自相残杀导致灭族,四百年后的无名村庄也被茧所影响,发生了某些事情,并且引来了领主的剿杀。但具体这是一件什么事,以及事后为什么又造成了领主被灭门,还需要继续查找线索。叶大人,又需要借助你的名头,让大家去尽可能多搜集和邪神殁有关的信息,以及塔弗亚城邦相关的资料,越多越好。”

  “岑小姐,和上次见面时相比,你又进步了许多。”叶寒秋夸赞说。

  “名师出高徒。”叶空山作大言不惭状。

  岑旷并不习惯于被人夸奖,尤其被叶寒秋这样的大人物,也是心中榜样夸奖,而叶空山刚才那句话,虽然还是在和叶寒秋斗嘴,却也默认了岑旷算是他的“高徒”。她一时间手足无措,觉得自己的脸又红了,愣了愣,结结巴巴地转移话题:“我已经休息了一天半了,应该可以再用读心术去记忆球里读取一些记忆了。这样一面等着新的资料,一面我也不必干等。”

  “你的进步程度还不够。”叶空山似笑非笑地看着她,“最起码,你要习惯经受表扬。”

  “是啊,我倒是想习惯,但是平时有人表扬我吗?”

  记忆之二、

  第二段记忆所处的环境非常阴暗,天空中虽然有太阳,却被厚重浓黑的云层遮挡住,只有一点有气无力的光线透下来。空气潮湿阴冷,仿佛重得无法流动,让人不自禁地呼吸不畅。

  我这是在哪儿?岑旷打量着四周。借助着那点微弱的阳光,她能注意到自己正踩在柔软的泥地上,泥土里有青草伸出,看来是身处野外,而非像第一段记忆那样是在室内。她信步向前,透过灰蒙蒙的空气,隐隐看见四围都有起伏的山峦,应当是一片山地。

  大约走了几分钟,前方出现了一座湖泊。湖水暗沉沉的,颜色深绿到接近灰黑,丝毫也不清澈,还能闻到一阵让人不舒服的淡淡腥气。镇远侯就站在湖边,眺望着湖水。但不知为什么,岑旷觉得眼前的一切稍微有些奇怪,作为一段记忆,似乎并不像先前那段书房里的回忆一样自然顺畅。

  不够自然吗?岑旷心里转过了一个念头。她继续往前,也站到了湖边,看清楚了整座湖的全貌。湖岸的轮廓和岸边植被的细节看来十分眼熟,岑旷很快想起来,这是中州天启城与黯岚山之间的晶岚湖。之前跟随叶空山去天启调查他的父亲叶征鸿的死因时,在归途中,叶空山曾经特意绕道带她去看过这座湖。

  “中州的风物大多以宏伟、大气、粗糙为主,没有宛州那样的细腻温婉,晶岚湖就算是难得的好景色了。”那时候叶空山这样说道。

  当时案子已经结束,岑旷在心里把这趟行程当成了叶空山带着她的一次小小旅行,对旅途中的一切都印象深刻。不会有错,这里的沿岸地形风光和晶岚湖一模一样,她甚至于能认出一块岸边的大石头,叶空山在上面踩到了青苔,脚下一滑跌进了湖水里,弄得狼狈不堪。

  但这就不对了。晶岚湖一向以风景优美著称,水质更是清澈透亮,整个湖面如碧玉般晶莹,最近上百年都没有产生过特别的水质变化,不可能变成眼前这样的晦暗腥臭,仿佛有无数绿色毒虫溶解在其中一般。

  而且,虽然沿岸的近景确实是晶岚湖,远处的视野也不对劲,晶岚湖附近虽然有山,山形和此刻岑旷所见的却完全不一样。尤其是晶岚湖西面的黯岚山脉,山势起伏极大,远远望去恍如一排利刃,干脆利落地切开帝都盆地和楚唐平原,和现在岑旷所见如屋脊一样的厚实群山相去甚远。

  “果然是这么回事。”岑旷自言自语着,“这并不是你亲眼见过的景色,而是根据旁人的语言描述所重构的想象。”

  这样的虚假记忆岑旷以前也曾遇到过。有些人虽然从未亲眼见过某个事物或者到过某个地方,却会因为对它十分重视、吸收了大量的相关描述,并在自己的头脑里进行过许多的认真想象,最后有可能将这样想象出来的画面当成是真实的场景,也存储在了记忆里。镇远侯肯定是对这座湖十分在意,并对于在这里发生过的某些事进行过无数次的想象描摹,所以最终留在水晶球里的并不是干巴巴的文字资料,而是这样想象出来的虚幻画面。

  这样的记忆,由于读心术本身能使用的人就寥寥无几,所以并没有什么专用名词,但岑旷自己把它称之为“描摹记忆”,是一种再加工过的记忆,虽然是虚假的,却包含有真实的元素。

  因此,这座在描摹记忆中出现的湖并不是真正的晶岚湖,但显然镇远侯对晶岚湖的印象非常深刻,因此在进行想象重构的时候,无意中以它为基本模板构建了画面。

  那么问题来了,这座湖的真实身份,到底是哪里呢?

  由于周边的景色是失真的,即便远处的山型也可能出自镇远侯的想象,完全没法确认一个现实的参照物,岑旷一时间不可能分辨出这里的真正地理位置。她只好站在镇远侯身边,想要通过这个记忆影像的言行举动,来寻找到一些蛛丝马迹。然而等了好一会儿,镇远侯就像一尊雕像一样,站在原地纹丝不动。

  岑旷暗暗焦急。她知道这里一定发生过和茧有关的重大事件,否则不会如此引起镇远侯的关注,但时间不停流逝,她担心这一次能留在这段记忆里的时间不多了,而一旦退了出去,下次想要再回到这片湖边,就完全只能撞大运了。

  正在无计可施,湖里忽然传来一阵水声,开始是在较深的水下,声音发闷,随后越来越响,越来越清晰。岑旷醒悟过来,这是水下有什么东西要冲出水面!尽管记忆里的东西并不能伤害到她分毫,她还是下意识地向后退出几步。

  水面上泛起了无数肮脏的气泡,好像湖水被煮沸了一样。水面破开,从湖水里钻出了几个湿淋淋的身影,一步步走上岸来。

  表层的湖水落到地下后,岑旷看清楚了这几个身影的模样。她只觉得自己的血液都要沸腾了——假如精神世界里也有血液的话——手却止不住地在发抖。

  这是一群身体异化了的怪物!和之前青石城的那些死者一样的异化怪物!

  岑旷呆呆地看着这些怪物。它们真的就和青石城那个噩梦般的敛房里的尸体们一样,混杂着不同种族的特性,却又都分外丑陋扭曲。其中块头最大的那一个,明明是夸父族的巨人体格,却偏偏没有双腿,而只有一条硕大无比的鲛尾。这个怪物双目血红,大张着血盆大口咆哮着,由于无法站立,只能在湖岸边的烂泥里拼命挣扎,泥水飞溅,让岑旷想到了在书里读到过的海洋里的大鲨鱼。

  “啪”的一声,一个东西落在了岑旷身边。她仍然是下意识地向旁边闪避,定睛一看时,心里一阵恶心。那是一个身材矮小的河络,身上却长着鲛人一样的鳞片,看上去就像是恶性皮肤病,背后更是令人汗毛倒竖地长着一对歪歪斜斜的棕红色的肉翅。这对肉翅居然真的有那么一点点飞翔的功效,却又只是一点点,所以这个混合了河络、羽族、鲛族三族特征的怪物,此刻就像是一只发了疯的公鸡,在湖岸边蹦蹦跳跳,偶尔能腾空飞起来几尺高,然后重重摔落在泥里。

  “我真的想吐了,”岑旷想,“如果这些异化的怪物都是茧制造出来的话,那这个茧可真是足够邪恶,足够变态。倘若茧和雷州传说中的邪神殁之间有什么关联的话,这个殁也绝不是什么好东西。”

  不过这会儿顾不上恶心什么的,岑旷告诉自己,当务之急是弄明白这段记忆意味着什么。如果自己之前的推断没错,那么眼下正在经历的这一幕场景,虽然是虚假的,但却是镇远侯根据真实资料自己想象的。也就是说,在九州大地上的某一个时间点,曾经存在着这么一座湖,湖里也真的出现过这种异化的怪物。

  问题就是,到底是什么时间,到底是哪一个地点。

  她偏头看看镇远侯。那个记忆中的幻象眉头紧锁,似乎是被这些畸形的怪物勾起了许多思绪。镇远侯戎马一生,见多识广,自然不会被这些表面上的污秽可怖吓倒,但岑旷无法猜到他心里的忧虑到底是什么。殁的神话虽然看上去很是唬人,但毕竟不过是流传于雷州本地的传说,而且能接受这个邪神的雷州人毕竟也只是占很少数,为什么会让镇远侯那么在意?

  岑旷站在镇远侯身边,揣摩着这位已经死去的传奇人物的内心世界,不知不觉忘记了时间的流逝。直到身上莫名感到一阵刺骨的寒意,她才猛醒过来:糟糕!这一段记忆开始驱逐她这个外来入侵者了。

  果然,不管是那座真假混淆的不知名的湖泊,还是远处的山峦,还是湖边的幻影,都像是被打翻了的颜料一样,混染在一起。固有的形状、线条、颜色全都杂糅起来,化为一片色彩斑斓的混沌。而岑旷所感受到的不只是最初的那种寒意,还有烈火灼烧般的热烫,刀锋切开骨头一样的痛楚,灵魂被抽离似的麻痹和心悸,

  那是这段记忆包含的精神力的凶猛反噬,就像是有千军万马围住了孤独的岑旷,要把她剁成肉酱。岑旷凝聚起自己全部的精神力量,奋力从这精神的漩涡中辟开一条通道,冲了出去。精神回到肉体的一刹那间,她只觉得天旋地转,眼前金星直冒,险些晕过去。

  叶空山扶住了她,把她的身体平放在床上。过了好一阵子,岑旷才觉得呼吸通畅了一些,狂跳的心脏也渐渐平缓下来。她慢慢睁开眼睛,勉强冲叶空山一笑:“不碍事。我刚才在一段记忆里逗留得太久,引发了精神力的反噬,但并没有受到什么伤害。只是为了逃出来,我的精神力损耗太多,大概至少得休息个五六天才能再次进入记忆球了。”

  “不要紧。最重要的是人没事。”叶寒秋说。叶空山的脸色看来是也想说差不多的话,但哥哥既然已经说完了,他反而摆出一副无所谓的姿态。不过这样口是心非的嘴脸岑旷见过的次数太多,并不会因此生气。毕竟这厮的额头上隐隐能看到一些汗珠,可见刚才还是有些紧张的。

  “到底是什么记忆,让你这么沉迷?”叶空山一面问,一面给她倒了一杯不冷不烫的热茶。

  岑旷把先前记忆中的所见所闻讲述了一遍:“所以说,我们一定要找到那么一座湖,湖里曾经出现过各族生物变异的情景。那绝对不是一个孤立的事件,而是可能直接和茧的来历息息相关,不然镇远侯不会对那个场景进行反复想象,以至于形成了那一段逼真的描摹记忆。”

  “我立刻安排人去查找。”叶寒秋说。

  于是在接下来的几天里,岑旷无事可做,只能每天待在公馆里休息,这让她有点儿想起前段时间被镇远侯软禁时的经历。同样的无所事事,同样的好吃好喝伺候着,当然这一次她好歹有人身自由,肯定比被软禁要强出许多,但是对于勤勉的岑旷来说,不工作就会觉得闲得发慌,好像骨头正在生锈。

  而且她还惦记着袁圆的死因。根据事后的查验,袁圆应当是在公馆里被人偷袭后诈死,然后一路跟踪着刺客到了“迷宫”,在那里抢回水晶记忆球,但自己也重伤不治。但是到底是什么人偷袭了他,至今仍没能找到,唯一能确定的是,那也是个秘术高手,因为袁圆身上的各处轻重伤口都是秘术造成的杀伤,而非普通刀剑兵器。

  “你真是一辈子的劳苦命!”叶空山嗤之以鼻。

  “反正……不干活我就总觉得不自在。”岑旷说,“虽然我暂时不敢再运用读心术,但是体力没什么问题,我也可以去衙门啊书院啊之类的地方去翻翻书。”

  叶空山白眼一翻:“刑部叶大人一声令下,眼下青石城至少得有几万人在帮我们查找资料,多你一个能顶什么用?反倒是你这个笨蛋一旦工作起来又会摆出一副忘我投入的德行,几个夜班加下来,眼睛肿得像被人揍了,还能有充沛的精神力去施展读心术吗?为了捡芝麻丢掉西瓜,不知轻重!”

  “哪儿有几万人?最多也就两三百个……”岑旷灰溜溜地反驳,心里却也承认叶空山这番夸张的说辞不无道理。刑部叶大人发话了,青石城的大中小吏们是一定会玩命地去干活的,确确实实是多自己一个不多,少自己一个也无妨。反倒是读心术这玩意儿,别说青石城了,找遍整个宛州说不定也只有自己能使,为了一些苦力活影响了读心术的施展,那简直是比捡了芝麻丢了西瓜还要愚蠢。

  “我又给你弄了几本你喜欢的破烂小说。”叶空山扔过来几本书,“放松一下。”

  岑旷听话地放松,让头脑沉浸在江湖大侠的情情爱爱叽叽歪歪中。看了一天的小说后,仍然没有人能查到和那座湖有关的信息,眼看着夜色已深,她只好很不情愿地吹灭蜡烛,上床睡觉。但还没有睡着,门就被敲响了,敲门声很熟悉,是叶空山。

  叶空山虽然日常嘴损,但分得清轻重缓急,绝不会在她就寝休息后故意恶作剧,现在来敲门,一定是有正经事。岑旷连忙穿上外衣,打开门,门口果然站着叶空山。

  “那座湖还没有找到,但是关于塔弗亚城邦的旧事,有了一些重要的发现。”叶空山说,“我如果不过来第一时间叫醒你,你明天肯定会抱怨一天。”

  “我正好还没睡着。”岑旷跟着叶空山来到公馆里一间宽敞的房间,这里被叶寒秋派人辟出来作为三人的临时会议室。叶寒秋已经在那里等候了。房间里灯火通明,点心茶水早已备好,让岑旷不自禁地有些羡慕:果然当官的人做什么都方便。

  “那个被定性为‘叛乱’的羽族村子,果然背后大有问题。”叶寒秋说,“所谓的叛乱根本就是凭空捏造,是塔弗亚城邦领主屠村灭口的借口。”

  “屠村灭口?”岑旷一怔,“为什么要灭口?和殁有关吗?和邪神作祟有关吗?”

  叶寒秋的回答大大出乎岑旷的意料:“不,并不是什么邪神作祟,而是和羽族千百年来的贵族平民之分有关。”

  羽族的贵族平民之分?岑旷简直觉得一头雾水。怎么会和这个概念拉扯上了?

  岑旷虽然不是羽人,但一向博览群书,对于羽族的社会形态也有不少了解。在九州各族中,贵族和平民之间矛盾最大、关系最复杂的就是羽族,这和羽人的飞行原理有关。羽人的羽翼,从外形上来看似乎是血肉之躯,和鸟儿的翅膀相仿,但实际上是靠感应明月的力量之后,由自身的精神力凝结而成的,精神力一旦消失,羽翼也会消散。并且,不同的羽人之间,飞行能力也千差万别各不相同,有的羽人完全无法凝翅起飞,大多数羽人一年只能在七夕这一天起飞,因为这一天明月距离大地最近,月力最强。另外有较多数量的羽人可以每月起飞。能够每天起飞的羽人,只占全族人口的十分之一不到;能够随时起飞的更是万中无一,这样精英中的精英,曾经在战争年代组成令异族闻风丧胆的“鹤雪团”,在触不可及的云霄之上用弓箭射杀敌人,留下了无数近乎神迹般的传说。

  而影响羽人飞行能力的一大关键因素,就是血统。飞行能力是可以一代代随着血液传给后人的,而且越是擅长飞行的男女相互结合,越有可能诞生更加能飞的后代。这就造成了羽族社会里的一道天然的血缘鸿沟:擅长飞行者逐渐形成了贵族阶级,彼此通婚,保证血统的纯净;不擅长飞行者成为平民甚至于某些时代的贱民,只能在一年中的绝大多数时间里,仰望着天空中飞翔的贵族们,喟然嗟叹。

  和人类社会的高低贵贱只具备财富和地位上的意义不同,羽人们贵族和平民的隔离分化,是保护整个种族的军事根基。羽人天生骨质中空,肌肉力量不如人类强,更遑论和天生巨力的夸父族相抗衡,即便是身躯矮小的河络族,单轮力量和抗击打能力也胜于羽人。因此,羽族在历史上和异族对抗,最大的倚仗就是他们的飞行能力。贵族之所以地位如此之高,就是因为能在战争年代利用自己强大的飞行能力来保卫国家,保卫城邦,保卫族人;贵族阶层之所以和平民阶层有那么深的隔阂,尤其是通婚几乎不可能,也是因为一旦血统不纯,飞行能力就会减弱。

  这些东西,岑旷在书里读到的时候曾经叹息不已。她自然是十分不喜欢这种把同一族的人硬性划分出高贵和卑贱的做法,但是假如站在羽族的立场上,不这么做似乎也没有更好的办法。当然了,完美的解决方案肯定是双方虽然互不通婚但却能相互尊重,但是那样不符合人性,不符合智慧生灵天性中的欲望和攫取,只能存在于美好的幻想之中。岑旷不是社会学家也不是政客,稍微多想一点儿就会觉得头疼,索性也不多想了。

  但她实在意料不到,在这起看似虚无缥缈的邪神、怪物、异象的案件中,会扯出来如此现实的东西。

  “领主屠村的起因,是若干天前发生的一起飞行事件。”叶空山向岑旷转述他已经阅读过的资料上的内容,“当时正好是七夕,也就是羽族一年一度的起飞日,羽族中十之七八的平民都只有在起飞日才能获得短暂的飞行能力。也就是说,对于那个由平民阶层构成的小村子来说,那是他们一年只有一次的特殊日子。但是就是在这样一个狂欢的节日里,有一些贵族子弟去了那里。”

  岑旷一下子就明白了:“贵族见到平民飞行,肯定要嘲笑连连吧?这一下子,就会闹出事情来了。”

  “没错。”叶空山点点头,“那几个贵族子弟,也就是十多岁的小毛孩,因为起飞日这一天月力最强,他们也能飞得更远更久,所以从城邦的都城安叶城一路飞到了靠近边境的地方——塔弗亚是个小城邦,领土面积并不大。然后几个孙子飞累了,看到了那座村庄,想要进去弄点吃的,正碰上几个无翼民的小孩。”

  所谓无翼民,就是羽族飞行能力中的最底层,因为自身的缺陷,要么感应不到月力,要么感应到月力也无法凝翅,终身都不能飞行。不必细讲,岑旷很容易就能想象到,几个自恃高贵的纯血统贵族小孩,遇到一辈子只能在尘埃里仰望天空的无翼民小孩,会是怎样的一番情景。这样的想象让她心里像是硌了一块小石子,非常不舒服。

  叶空山的讲述倒是依然平静:“你可以想象,那几个无翼民少年被百般折辱,但又深知平民阶层和贵族冲突的下场,除了忍气吞声之外,别无他法。根据记录,有两个无翼民身上还有伤口,当然只是轻微伤。”

  “如果他们根本没有还手,又怎么会闹出事情呢?”岑旷微微皱眉,“别说是轻微伤了,就算贵族打死一两个平民,在羽人社会都不算什么,更何况是在雷州那样的地方。”

  “是啊,本来事情应该就那么过去了的,那只是在羽人的世界里循环过无数次的小插曲,根本无足轻重。但后续的发展就相当有趣了。当那几个贵族少年填饱了肚子、又舒畅了心情,正准备离开村子飞回到安叶城的时候,那几个无翼民忽然追上他们,叫住了他们。你猜他们要干什么?”

  “你不是说他们没还手吗?”岑旷的眉头皱得更紧,“难道是当时没有发作,事后却越想越气,终于决定去报复?”

  叶空山诡秘地一笑:“报复?不,不是报复,而是挑战。”

  “挑战?挑战什么?”

  “他们要和贵族们比赛飞行。”

  岑旷的眼睛一下子瞪圆了:“开什么玩笑?无翼民和贵族比飞行?比跑步摔跤还差不多吧?”

  “不是开玩笑。真的就是比飞行。几个无翼民肯定是刚才被侮辱得太厉害,这会儿再去挑战,说话的口气也十分不善,惹怒了贵族少年们,于是真的答应了比试飞行。但是结果出乎意料。”

  “难道那几个无翼民忽然间会飞了?”岑旷觉得难以置信。

  叶空山抬手向空中比画了一下:“非但突然一下子会飞了,而且飞得极高,速度极快,贵族小孩既追不上他们的速度,也远远接近不了他们所能达到的高度。这一场比试,以贵族们的惨败告终。”

  岑旷搔搔头皮:“这可真是奇怪了。明明不会飞的无翼民,突然能飞了,而且比贵族的飞行能力更强。那后来呢?又发生了什么,才会让领主这样痛下杀手。”

  “什么事都没有发生。就这一场飞行比试就足够了。”叶空山说,“仔细想想,尤其你读书那么多,对羽人的历史也一定很了解。”

  羽族历史?有什么事能和这场贵族和平民之间的小比试沾上边?岑旷努力在自己的脑海里翻找着。其实别说羽族历史,整个九州的历史也没有什么新鲜的,无非就是今天你当皇帝明天我当大君后天他坐上羽皇的宝座,然后今天皇帝和大君结盟打羽皇,明天羽皇和大君结盟打皇帝……这当中,羽人挨揍的时候不少,揍人的时候也不少,毕竟展翅飞翔、居高临下是一种过于巨大的优势,尤其是鹤雪团当道的时代,那些隐没于云中的杀手就是其他各族的噩梦。

  好在鹤雪在那个惨烈的乱世中也消耗得差不多了,后来的羽族再也没有那么强的军力了,但那份令东陆诸国和北陆蛮子都战栗不已的压迫力,至今仍然是许多羽人心中的荣光,所以也有不少羽人在执着地寻求着提高飞行能力的方法。比如说……比如说……

  “血翼之灾!”岑旷叫出了声来,“我知道了!领主一定是想到了血翼之灾!”

  所谓血翼之灾,是羽族历史上曾有过的一次巨大灾难,也是一次影响极大的内乱。某些阴谋家怀着不可告人的目的,将上古邪书《魅灵之书》里的一种邪术教给了羽族平民,让这些原本飞行能力很弱的低血统者拥有了永翔之术。可想而知,瞬间拥有了强大飞行能力的平民阶层展开了叛乱,战火席卷了澜州和宁州,造成无数死伤。最为可悲的是,《魅灵之书》作为一本专门记录邪恶秘术的典籍,其中所记录的秘术虽然威力惊人,但却全都需要付出重大的代价,血翼之术也带来了严重的后遗症,让羽族在之后的数十年到一百年的时间里一蹶不振。

  “那几个比赛的无翼民,凝出来的是血翼吗?”岑旷急忙问叶空山。

  叶空山摇头:“并不是。根据目击者的记录,那些羽翼洁白纯净而光华耀眼,外形挺拔矫健,长度接近两丈,只有皇族血统的羽人才有可能凝出那样的羽翼,那几个普通贵族少年自然是望尘莫及的。”

  “这就奇怪了……不过,也不算奇怪。”岑旷思索了一下,“虽然外形上不是血翼,但是性质上是近似的:原本没有飞行能力的羽人,突然获得了超越一般贵族的飞翔的本领。那样的羽翼,到底是血红色的还是白色的,其实并不重要了。”

  “你最近脑子越来越灵光了。”叶空山如慈祥老恩师一般颔首,伸手捋着自己不存在的长须,“这个推断完全正确。当领主面对着这个消息时,他的思路只可能有两个:其一,假如这是血翼一样的邪术,只怕又要给羽族世界带来灾祸;其二,假如这不是什么邪术,而是某种不需要付出巨大代价的正经秘术,那恐怕更糟糕:他所身处的贵族阶级立刻就会变得无足轻重,贵族们所享受的一切好处都会烟消云散。无论从哪个方向去延伸,他都必须要斩断这些莫名其妙生出来的翅膀。”

  岑旷叹息一声:“所以他不但屠杀了村民们,还将此事严格保密,生怕这种凝翅的方法传播出去。所以后来杀死领主的是什么人呢?如果就是茧的话,难道茧就是教会那些无翼民如何飞翔的人吗?它……它为什么要那么做?”

  “恐怕不会安着什么好心。”一直没有说话的叶寒秋这时候插口说,“就像血翼之灾的幕后推动者那样,每一份午餐都是要付钱的。我甚至猜想,那个村子里的居民也许就是茧的某种实验品,领主杀害了他们,破坏了茧的计划,这才招致了灭门之祸。”

  岑旷同意叶寒秋的推测。叶空山又继续说道:“关于这个塔弗亚城邦,还有后续。领主死去后,这个本来基础就很薄弱的城邦迅速衰退,不久就被其他大城邦瓜分吞并,从此在历史上消亡。但是当时传出的官方消息,仅仅是说领主全家遭到了刺客刺杀,而故意隐去了他们的真正死法,目的是不让邪神的名头引发雷州民众的恐慌。非但如此,几百年之后,当地新政权的县官还曾经挖掘出了当年领主全家的墓葬,发现墓穴几乎被做成了一个镇魔用的牢笼。可见在当时,这桩血案真是把人们吓得不轻。”

  岑旷默然,过了好一会儿才问:“你一向不信鬼神之说,那你觉得……殁真的存在吗?茧就是殁吗?”

  “殁有可能是存在的,但却未必是什么‘神’。”叶空山简短地回答。

  岑旷并不满意这个答案,但她也知道,叶空山在将一件事思虑成熟之前,并不喜欢多说什么。现在该知道的新信息也知晓了,她可以继续回去睡觉了。

  走过公馆长长的走廊,岑旷回到自己的房间。还没有动手开门,她忽然注意到了附近有一股不同寻常的精神力闪动了一下,虽然稍纵即逝,还是被她捕捉到了。

  这股精神力的源头,距离叶寒秋的房间很近!岑旷一激灵,连忙转身,快步冲过去。快要到叶寒秋的房门外时,她看见对面走廊也跑过来一个人,从那毫不灵便的姿态来看,应该是叶空山。

  叶空山二话不说,用手指了指叶寒秋的房门,作势要踹。岑旷不等他的脚落下,已经抢先用秘术撞开了门,但是“喀喇”一声,门板却反向着门外飞了出来,重重砸在地上。紧跟着,一条黑影从门里窜了出来,动作迅捷异常,岑旷一时间不知道该不该拦住它,略一犹疑,黑影已经从走廊跳出去,奔到了公馆的花园里。

  掠过身畔的时候,岑旷闻到黑影身上有些血腥味,心里一紧,幸好叶寒秋此时也已经从房间里追了出来,从身手看来,至少没有受重伤。三人一起追到花园,又从花园追到街上,叶空山已经落到了后面,岑旷和叶寒秋几乎是并肩追出去。而直到这时候,后知后觉的卫兵们才发出呼喝声,但除了大呼小叫之外,他们也干不了别的。

  “我受了点小伤,不碍事,但他伤得更重。是个秘术师。”叶寒秋只说了这一句话。岑旷更是宽心,知道叶寒秋非但武功高强,而且为人机警,或许这些天一直就在防着对方的偷袭。敌人能偷袭到袁圆,却没法在叶寒秋身上讨到便宜。

  对方果然伤得不轻,沿路都留下血迹,不可能像刺杀袁圆时那样溜得无影无踪。岑旷和叶寒秋一番追逐后,终于在青石城里的骡马市场追上了敌人,并将他堵在了一条小巷的角落里。

  这个人似乎是对自己的秘术能力很有自信,并没有穿黑色夜行衣,也没有蒙面,岑旷手心亮起一团火焰,立刻照亮了对方的脸。

  这一下看清楚了,这并不是“他”,而是一个女人。她的头发乌黑,身材窈窕,似乎年纪不算很大,但瘦削的面容却显得颇为憔悴,眼角的皱纹也深,说是五十岁都不足为怪。此刻她面对着岑旷和叶寒秋两位劲敌,倒也并不慌张,只是眼神里杀气浓郁,显然并不打算轻易认输。

  “你是什么人?为什么要杀我的手下?”叶寒秋一边问,一边拔剑出鞘。岑旷见过叶寒秋用剑,知道他剑术精湛,此刻只要有剑在手,敌人就很难对付。

  “我也不必要瞒你们。”中年女子用秘术治疗着自己腰间的伤口,“镇远侯的记忆球,我原本想要抢走;但现在它里面的东西被你们的人封进了脑子里,我没有本事带走那么大一个人,所以打算杀死你们三个。我得不到那些记忆,也希望世上能看到它们的人越少越好。”

  对方说得如此直白,岑旷反而不知道该如何接口。叶寒秋倒是见惯了世面,冷笑一声:“你为什么对那些记忆感兴趣?你也在找那个茧吗?”

  女子没有回答,但脸上的表情默认了叶寒秋说的话。岑旷忍不住发问:“那个茧到底是什么东西?你为什么要找它?”

  “你们知道得越少越好。”女子说。

  “看来我只有把你抓回去慢慢审问了。”叶寒秋手中持剑,步步逼近。他的伤口在小臂上,伤口很浅,血已经止住了,确实如他所说没有大碍;但女子腰上的伤口却有些深,再要动手的话,单是叶寒秋一个人就能制住她,何况旁边还有一个岑旷。

  “虽然我杀不了你,但你要抓我却也不容易。”女子浅浅地一笑,猛地双手振袖,整个身体突然像燃烧起来一样,放射出极刺眼的光芒。叶寒秋担心在视线受阻的情况下被暗算,右手里舞出剑花,左手抓住岑旷疾往后退。等到光芒消散,女子已经踪影全无。

  看叶寒秋有些沮丧,岑旷连忙安慰他:“秘术师要逃脱本来就办法多多,我们还是先回去吧。或者,再多调人手去‘迷宫’再找一次?”

  叶寒秋摆摆手:“她被我们看到了面容,又受了伤,不会再留在那里了。先回去再说。”

  岑旷正要迈步,精神力却感应到有人在悄悄靠近。她不假思索,在地下幻化出两根藤蔓,把来人一把卷住,拉到了身前,重重摔在地上。低头一看,她又慌忙解开了束缚:“怎么是你?”

  “你胆子越来越大了,敢打师父了……”叶空山龇牙咧嘴地爬起来。

  “我没想到你会跟过来嘛。”

  “你们俩冲得跟兔子似的,我老人家来得慢一点点,有什么奇怪的?”叶空山拍打着身上的尘土,“幸好没有白跟来。”

  “你有什么发现吗?”岑旷忙问。

  “我来到的时候,正看到她要跑路,那个障眼秘术很刺眼睛,料想你们也堵不住。只好靠我老人家了。”叶空山大剌剌地说。

  叶寒秋看了自己的弟弟一眼:“论到动手过招,你也不是百分之百地一无是处,偷偷扔石子扔烂泥倒是勉强算有点儿准头。你在她身上悄悄扔了什么记号吧?”

  岑旷恍悟。叶空山其他方面笨手笨脚,但确实暗器功底还算了得,在自己和叶寒秋正面牵制的情况下,往原本已经受伤的女子身上粘一点记号,应当是办得到的。她忽然想到点儿什么。

  “记号弹!”岑旷又是惊讶又是欣喜,“你之前把满衙门的人都熏出去的那个记号弹!我以为你是在开玩笑就是想搞个恶作剧呢,没想到是真的!”

  “当然是真的!”叶空山瞪了她一眼,“我老人家宝贵的时间要用来吃喝睡觉,哪儿有闲工夫去陪衙门里的废物搞什么恶作剧!”

  叶空山的这个记号弹,其实就是一层蜡丸里封着的泥浆,泥浆的成分自然是他老人家精心调配的。叶空山暗器手法了得,将蜡丸打出去的同时,已经把壳捏裂了,正好能让泥浆溅到敌人的衣物上,留下一股特殊的、洗不掉的气味,可以被狗跟踪。这倒符合他一向的行事风格:外表不讲究,实用性很强。

  “别看调配的时候各种原料臭不可闻,调好了味道很淡,一般人根本留意不到,但猎狗的鼻子对这种气味却非常敏感,埋在泥土里也能闻出来,而且水洗也洗不掉,可以说是一个了不起的伟大发明,衙门应该给我大大发一笔赏金才对。”叶空山自吹自擂,洋洋得意。

  第二天天一亮,一贯精力充沛的叶寒秋就命令手下带着从驻防军队临时征调来的猎犬,前往青石各处可能方便外来者藏匿的地点去寻找那位中年女子。叶空山自然是大睡懒觉,声称昨晚连续加班太伤身体,不睡到下午绝不起床。

  岑旷补了两个对时的觉,虽然并不能算睡眠充足,却也再无睡意了。她一向如此,心里惦记着工作的时候,就总是睡不踏实。在床上翻了几个身,还是决定再去瞧瞧袁圆,读取一下他的记忆。

  记忆之三、

  脚下踩得并不甚稳当,似乎是大地在摇晃,难道是正好回到了某次地震的记忆?仔细一看,岑旷不由得哑然失笑,原来她正身处于一条大船上,脚下踩着的是船舱里的木头地板,想来这条船正在航行,那么船身摇晃自然不足为奇。

  岑旷离开船舱,来到甲板上。这是一条巨大的海船,正在茫茫无际的大海中航行,四周看不到海岸和岛屿,也无从分辨具体的海域。不过从船上的各种捕捞工具来看,这艘船应当是出海捕鱼的。

  过了一会儿,她从水手们的交谈中听明白了,这艘海船并不是要去捕鱼,那些捕捞工具,是为了“在海里找东西”用的,但是具体找什么,包船的人并没有明说。但是他们提到了这一片海域,乃是雷州西部远离大陆的所在,脑子里装着丰富地理知识的岑旷猜想,说不定这艘船是要到深水区域采鲛珠。鲛珠是鲛人眼泪的结晶,在有鲛人活动的区域时不时能遇到,倘若碰上质地上佳的,那可比普通珍珠值钱得多。而这条船的目的地,就是有鲛人定居的雷州西部海域,此刻已经很接近了,大概再有两三天航程,就能到达。

  只是那一片大洋里既有鲛人,又有危险的远洋海兽,有时候还有海盗出没,虽然有可能赚到大钱,却也是拿命拼来的钱。

  镇远侯上这种船干什么?

  岑旷在船上到处乱转,终于在一处船舷边找到了镇远侯的踪影。但一眼看过去,她不禁十分意外:眼前的镇远侯竟然是个十五六岁的少年人。少年时代的镇远侯,相比起后来那位威震九州的大人物,显得要稚嫩许多,但脸上却有着一种难以掩饰的飞扬神采,岑旷只需要看一眼就能判断出此人心气甚高,内心有着强烈的欲望。

  果然从年轻时就有那种老子天下第一的气派啊,岑旷想,人类有句谚语叫三岁看老,放在侯爷身上真是再合适不过了。

  不过,仔细看镇远侯的服饰,虽然剪裁精细,用的茧绸也算不错,但还远远称不上华贵,腰间的玉佩也只是中等品质的青玉。她想起镇远侯的出身,乃是一个默默无闻的乡下贵族的儿子,这一身衣服穿戴倒也满符合他当时的身份。

  而在镇远侯的身边,还有四个人。其中两人垂着手,站立得稍远一点,从肤色来判断,应当是镇远侯的随从。另外两人站得近一些,和镇远侯言谈甚欢,看来是他的两个朋友。

  镇远侯不会无缘无故储存这段记忆,这两个人对他应该挺重要的,岑旷想着,着意观察着二人。其中一个是一个样貌平凡的男性人类,长得黑黑瘦瘦,满脸胡茬,看年纪大概有三四十岁,穿着粗布衣衫。他虽然在陪着镇远侯交谈,却很注意地保持着距离,神情间带有几分拘谨,岑旷猜想可能是一个普通平民和一个贵族——哪怕是乡下来的末等贵族——交谈时,心里难免会顾念着地位尊卑。

  另一个却是一个满头银发的羽族少年,和当时的镇远侯年纪相仿。他的气质和镇远侯正好相反,显得随和自在,圆乎乎的脸上随时挂着温和轻松的笑意。羽族由于体质原因,通常体型瘦长,绝少有胖子,像这个少年这样脸长得这般圆,已经算是很少见了。

  多半和叶空山一样贪吃如命,岑旷在心里腹诽道。她看得分明,这位少年的手掌里握着半张肉饼,看来非但贪吃,还完全不像其他羽人那样忌讳吃肉。

  “所以你放心,只要将来我成为朝廷的大将军,一定会和你的城邦结盟。”年轻的镇远侯对羽族少年说,“雷州虽然群雄割据,势力纷乱,但和东陆皇朝的实力还是无法相提并论的。你的城邦如有危难,我一定全力相助。”

  还真是镇远侯的口气呢,岑旷想,眼下只是个在天启城扔一块砖头就能砸中十个的乡下小贵族,却已经笃定自己以后会出将入相。但羽族少年却只是哈哈一笑:“顾兄,你的好意我心领了,十分感激,不过么,你着实不必那么费心。城邦反正不会是我的,我那些兄长们……你要是愿意顺手救一下也挺好,不愿意就算了。”

  镇远侯大摇其头:“翼兄,你还是性情太软弱了。我嘛,一来是家中独子,二来父亲只是个拿着最低俸禄的穷贵族,没什么好争的,否则的话,如果有人想要和争夺权位,我一定会让他们后悔自己不该生下来。”

  “这种事你倒是真的会做。”岑旷又想。

  姓翼的羽族少年把手一摊:“你那是胸有大志,而且本人也确实才干卓著,当大将军当领主什么的都不在话下。我一来没本事,二来生性疏懒随遇而安,最怕和别人争这个争那个,不然也不会远远地离开雷州,更不会到处乱逛跑到这样有危险的远航船上。以前我的秘术老师经常骂我:‘以你这样天生的好体质,好好修炼的话,未必不能成为一个不错的秘道家,但是我看你这辈子也就只能当一根朽木。’不过我倒是有点好奇,你先不赶紧去天启城寻求功名机会,为什么也会上这条船呢?”

  “我和你刚好相反,绝不会随遇而安,做任何事都会谋划详细。”镇远侯的表情里似乎微微掺杂了一点惆怅,“我给父亲送完终,变卖完所有的家产,只要一脚踏入了天启城,就不会再回头了。我会像一个上足了机括的河络时钟,开始不停地转圈,别的事情都干不了啦。所以,在开始追寻我的理想之前,我想要小小地放松一下。”

  “选择天然居的远航船出海来放松?”羽族少年笑得更开心了,“你果然不是凡俗之人。这艘船可是要花到三倍的价钱才能雇佣到足够的水手啊,大海里的航行可不是闹着玩的。”

  “如果天命注定我要葬身鱼腹,那就死了好了。”镇远侯说,“连这一关都闯不过去,还谈什么征服九州?”

  听到这里,岑旷终于可以总结出一些东西了。首先,这艘船并不是出海捞钱,而是天然居的探险用船。天然居是九州一个很古老的组织,从来既不追求权力也不追求金钱,也不像长门僧那样靠着宗教信仰集结起来。它完全是一个自发的松散组织,由许许多多喜欢游历冒险的旅行家和学者组成,如果硬要说什么“信仰”“章程”,那大概就是,天然居的成员信仰天地之间一切新奇美好的事物。而且他们从来不贪图名利,在著书立说时都喜欢使用“邢万里”作为笔名,所以邢万里并不是一个特定的人,而是千千万万游历者的共称。

  所以在岑旷的心目中,相比起杀人不眨眼的天驱、辰月、天罗,相比起追逐金钱的宛州商会,相比起苦哈哈的长门,相比起拥有无数知识储备却选择远避世人的龙渊阁,天然居算是唯一一个能让她心生仰慕的组织。

  而像这样相当危险的出海远行,对于天然居来说也并不新鲜。并不是所有富翁都只盼着用钱来享受声色犬马、用钱来生钱、用钱来追逐权力地位,历代天然居中都有不少有钱人愿意花钱去四处游历冒险,或者花钱支持其他旅行者去游历冒险。这一艘造价不菲的结实海船,大概就是这样的富商资助的。由于天然居所追寻的东西都是乐意向他人分享的,坦荡光明不需要保密,所以这种船可以让外人上船,当然需要付船票钱,也算是帮忙分摊一些高昂的旅费。

  岑旷很想知道这艘船的具体目的究竟是寻找什么,是某个神秘的地点,还是某种传说中的远洋生物?可惜的是,现在听到的各种对话片段还没有人提到。

  其次,此时的镇远侯刚刚离开家乡,即将去往天启城展开他伟大的事业。在此之前,他可能想要最后享受一下自由的时光,所以选择了上这条船。听上去,镇远侯也不是一个一心只知道追求力量、追求权势和胜利的人,他的内心也曾有过天然居的邢万里们那样的单纯的热情。

  其三,那个微胖的圆脸羽族少年,是某个雷州城邦的王子。但听上去他对于继承领主之位没有丝毫热情,也不愿和自己的哥哥们因为这件事而起冲突,索性远远地避开,四处游逛,恰好在这一时刻也上了这条船,遇到了镇远侯。

  这些倒都是一些比较新鲜的收获,遗憾的是,没有一条能和茧挂上钩。到目前为止,这段记忆好像只是镇远侯个人的一段比较单纯的美好回忆,却和茧、邪神等黑暗的事物半点不沾边。眼看留在记忆里的时间已经不多了,很快又要遭到驱逐,岑旷心里暗暗着急。

  这时候,海里的风浪渐渐大了起来,已经不再适合普通的旅客留在甲板上了。水手们纷纷就位准备抵御可能到来的海上风暴,镇远侯也招呼了他的两位朋友以及两名随从,准备回到船舱里去。一直没有说话的瘦脸男人跟在了他身后,却保持着两三步的距离,仍然是十分拘谨;羽族少年则留在最后,几口吃完了手里剩下的肉饼,这才开步跟上。

  岑旷也想跟着几人一起进船舱,想尝试最后再多听他们几句话,突然之间,眼前黑影晃动,一个身影突然从高处扑下,直直地扑向落在最后的羽族少年。

  岑旷悚然抬头,发现那是一个船上的水手,风浪大起来时爬到了桅杆上面,似乎是主帆卡住了,他要赶紧取下主帆,以免大风吹断桅杆。谁也没想到,他爬上去之后,竟然会猛扑下击,指缝间闪动着幽蓝色的光芒,应该是尖利的毒针之类的武器,直取羽族少年的头颈。

  那一瞬间岑旷猜到了,一定是少年的兄长派出来的杀手。看来即便是少年远远离开雷州大陆,躲到了远洋之上,仍然无法消除兄长们的怀疑。为了争夺领主之位,什么兄弟亲情,不过是个笑话。

  岑旷下意识地想要用秘术挡住那名刺客,却反应过来自己此刻只是处在一段记忆里,什么也改变不了。镇远侯的反应倒也快,已经挥拳扑了上去,但他擅长的是战略战术排兵布阵,本来就不是武术名家,看得出来身法虽然不错,却谈不上特别高明,加上甲板摇来晃去影响了脚步,实在是鞭长莫及。

  至于羽族少年自己,反应更加慢了一筹,头抬起来时,毒针已经到了面门。眼看他就要被击杀在当场,刺客的身体却蓦地在半空中停滞了一下,随即像一个皮球一样“砰”的飞将出去,声势惊人,直接飞跃船舷坠入了大海之中。

  岑旷大吃一惊。就在那短短的眼睛都不够用的一刹那,她用自己的精神力感知得非常清楚:有一道强力的空气秘术击中了刺客,在千钧一发之际把他的身体猛撞出去。这一下不止速度迅猛,力道也是强沛之极,令刺客来不及做出丝毫反应,飞在半空中时,就已经脏腑破裂断了气。

  当然,若只是这个拯救的举动,还不至于让岑旷太过吃惊。真正令她骇然的是,这股精神力十分熟悉,在若干天前的夜里,以及再往前的白昼,她曾经短暂地感受到过好几次。

  ——那是茧的精神力!

  岑旷急忙回过头去,看见除了跑到一半的镇远侯之外,其他人看上去似乎都没有异状。然而,她敏锐地捕捉到,那个黑瘦男人的眼神似乎稍微闪动了一下。不会有错的,尽管身体四肢都没有动弹,凭着那陡然锐利的眼神,岑旷也能肯定,那道秘术是这个男人发出来的。

  他就是岑旷一直在苦苦寻找的茧的真身。

  她想要跑上前去再仔细观察一下茧的形貌,但时间已经不允许了,整个记忆世界又开始折叠翻卷。岑旷不敢再吃一次苦头,只好选择了退出这段回忆。

  记忆之四、

  前一晚折腾了许久,没睡够觉又去读取记忆,岑旷是真的感到累了。退出精神世界后,她坐在椅子上闭目养了好久的神,还是觉得脑袋昏昏沉沉的,似乎有什么小虫子在耳朵里飞来飞去,发出嗡嗡的响声。

  叶空山进门的时候,她听到了声音,但还是懒得睁开眼睛。只听见叶空山的脚步挪到了她身后,然后一双大手按在了她的额头上。

  她真没想到叶空山平时看着大大咧咧,居然还会按摩头部的手法,而且按得还很舒服。她发出一声满意的哼哼,只觉得全身松弛,似乎没有先前那么紧张了,不知不觉竟然坐在椅子上就睡着了,甚至于连第一时间向叶空山汇报先前记忆片段中的重要发现都忘了。

  这一觉并没有睡多久,但是睡得很沉,醒来时岑旷只觉得神清气爽,全身舒畅。扭头一看,叶空山正坐在用来堆放各种纸张的会议桌旁,啃着鸡爪子,喝着酒。这个穷鬼往常喝酒大多配花生米,赶上刚发薪水的日子或者刚刚骗到钱的日子才会买上半只烧鸡,现在在公馆里公费胡吃海喝,当真是快意无比。

  岑旷没料到自己会睡着,自觉有些不好意思,忙站起身来,叶空山替她盖上的毯子滑落到了地上。弯腰捡毯子的时候,叶空山嘴里嚼着肉,含含混混地开口说:“我老哥找到了那个女人。”

  “你说……找到了,意思就是还没有抓住?”岑旷听出了话里的含义。

  叶空山把啃光了的鸡骨头往桌上一扔:“不只她一个,身边还带了两个同伙,都是功底深厚的秘术师。好在我老哥也是有备而去,带了不少能打架的,所以虽然没能捉到人,自己也没有再受伤,手下也没死人。”

  手下也没死人,意思就是说还是有损伤,岑旷想。叶空山接着说:“虽然没能抓到人,倒还是有些收获。对方寡不敌众,匆匆而逃,他们在敌人临时落脚的地方找到了一些东西,已经安排人去鉴别了,很有可能是和他们的组织有关联的信物。”

  “所以这并不是一两个人,而是一个组织。”岑旷说,“在我的印象里,一个案子一旦和什么帮会结社扯上关系,就会很麻烦。而且这三个人竟然都是秘术师,那就更危险了。”

  “还好,这次不是我们俩孤军奋战,有什么危险都可以让别人来挡。作为两个小角色,我们躲在后面摇旗呐喊就好。”叶空山笑得贼兮兮的。

  岑旷觉得此言大为不妥,正想驳斥他,“别人”已经从门外走了进来:“放心吧,至少我从来做不出让小角色挡危险的事情。岑小姐,我指的不是你。”

  “放心吧,对于你们兄弟俩的感情,我早就习惯成自然了。”岑旷喃喃地说。被这相亲相爱的两兄弟这么一打岔,她过了好一会儿才想起正事:“哎呀!我把要紧的事情给忘了!”

  她赶忙把在记忆世界中见到的场景讲了一遍:“所以说,镇远侯和茧之间果然有着不寻常的关系,他在年轻的时候就认识那个茧!只不过,既然那个男人能把自己变成茧,能把其他人变成怪物,他的外形和年龄说不定也是可以改变的,比如说当他从茧壳里‘孵化’出来的时候,或许已经是截然不同的另外一个人了,我即便是记住了那个相貌,也许还是用处不大。但是……但是,还是请叶大人招一个画像师来吧。虽然过了好几十年,他还维持着那个样貌的可能性很小,也总不能就轻易扔掉这条线索。”

  “孺子可教。”叶空山再次捋起了他不存在的胡须,“办案子就是要要有这种觉悟,最微末的希望也不能随意放过。”

  叶寒秋难得地没有讥刺叶空山:“对,无论如何,还是要保留下那个人的画像。万分之一的可能性也不能随便放弃。”

  于是岑旷很努力地向画像师描述了黑瘦男人的长相。这个过程十分艰巨,甚至让她恨不能教会画师读心术、然后让对方来直接读取自己的记忆。好在这位画师很有耐心,几经调整之后,最终得出了一个差不离的结果。

  折腾完画像之后,叶寒秋又带来了另外一个重要的进展。

  “我用飞鸽传书联系了天启城的邪物司。”叶寒秋说,“他们刚刚回复了我关于殁的一些资料。你们看看吧。”

  邪物司直属于刑部,专门调查处理各种超出常规的疑难案件,也搜集九州各地与邪教有关的信息。邪教蛊惑人心,谋财害命,一向是历代朝廷重点防范的对象。既然叶寒秋直接拜托了他们,那一定能得到比较详尽的解说。

  岑旷展开纸页读起来。邪物司在这短短几天里以最快的速度整理出了不少的信息,按照他们的说法,殁神话虽然在雷州流传已久,但更多的只是作为一种虚无缥缈的传说而存在。它固然对于普通愚民有着一些恐吓的作用,但却从来没有人借着殁的名头去敛财,或者说得精确一些,大规模敛财,毕竟如果有个把人借此骗点小钱,那是很难留下记录的。

  这一点就和历史上那些著名的邪教不大一样了。类似净魔宗和天童教那样比较有影响力的邪教,往往会从某个胡编乱造的虚假传说开始,慢慢形成较大的规模,教众数目庞大,积聚的财富也十分可观。但殁却始终停留在传说本身,就好像是东陆流传的那些鬼故事,最大的作用是止小儿夜啼。

  不过,邪物司毕竟是专门研究各种奇谈怪物的,还是挖掘出了一些蛛丝马迹。他们发现,虽然数目稀少,但是殁却实实在在地拥有着一些真正的信徒。这些信徒不求财不骗色,不向权贵兜售自己也不向普通民众宣传自己,而是始终在黑暗的角落里默默活动,希望能够迎来殁复苏并向星母复仇的时刻。

  而且这样的数目稀少,似乎也是历史原因造成的。在一些比较久远的、可信度不能确定的记载中,声称殁曾经在雷州展现过所谓“神迹”,因而短暂吸引了大量的信徒。但同时,也正因为这样的“神迹”太过骇人,雷州的掌权者们开始极力剿杀,最终导致了对殁的信仰活动只能转到地下。

  而这些神迹,其核心内容正是那些畸形的异化怪物。在一些模模糊糊、语焉不详的记录里,不同的记录者都提到了,在雷州的某个区域,曾经有许多人亲眼目睹了“殁的使者降临”,并因此坚定地成为这位邪神的追随者。当然了,同样的,雷州的国主、领主、夫环们也会竭力掩盖这个事实。

  “也就是说,茧存在的时间比我们想象的还要久远得多。”岑旷说,“他是从头到尾就是同一个人呢,还是每次破茧而出的时候,其实已经是另外一个人了呢?”

  “对于这种怪物来说,是不是同一人,并不重要。”叶空山说着,拿起了一页纸,“倒是这段记述,正好能和你看到的记忆对照起来。”

  岑旷看了一眼,叫出声来:“‘神迹’发生在雷州北部的龙绥湖!那不就是我看到的那段记忆吗?”

  这下子两条线索可以合拢了,岑旷很是兴奋。虽然这些古老的记载经过了不知多少轮的删改、抹杀和掩盖,但还是可以肯定,在那座位于雷州北部的龙绥湖畔,曾经某一天有很多人亲眼见到如同殁展现神力一般——不同种族生灵的恐怖异化。镇远侯也得到了这条线索,但他并没有亲眼见到过龙绥湖,所以只能在想象中重构当时的那惊心动魄的一幕,并且在无意识中用中州的晶岚湖来替代了龙绥湖的真容。镇远侯应该是意识到了,龙绥湖畔的那段历史,极有可能就是茧在九州大地上的第一次现身。

  “我已经第一时间派人传书给雷州,让他们迅速查清龙绥湖的详情,尤其是地理位置。”叶寒秋说,“除了这些之外,邪物司还给我带来了一个有点意外的消息,可惜用处不大。”

  “什么消息?”岑旷问。

  “殁的忠实信徒在东陆是非常罕见的,但是经过他们清查卷宗,发现南淮城的监狱里恰好关着一个,那和当年发生在南淮的一桩旧案有关。”叶寒秋说。

  岑旷大喜过望:“太好了!如果能抓紧提审他的话,也许就能找出殁的传说和真实存在的茧之间的联系了!”

  “所以我跟你说这个消息用处不大。”叶寒秋说,“那个人在牢里关了超过三十年,虽然生命力足够顽强,这会儿也已经离死不远了。邪物司虽然第一时间知会南淮城把这个人从监狱里弄了出来,又找了大夫给他治疗,但他身体太过虚弱,神智已经迷糊,什么都问不出来了。”

  岑旷大失所望,但过了一会儿,忽然眼睛一亮:“他还能多活几天?”

  “刑部在这方面的手段多得很,假如只是要让一个人不断气,让他再多活半个月一个月大概都不难。”

  “那我现在就动身去南淮!”岑旷大声说,“既然他不能回话,我就自己从他的脑子里读出来!”

  “你最近连续使用读心术,如果再要长途奔波,我怕出什么岔子。”叶空山说着,望向叶寒秋,“有没有可能把那个人运到青石城来?”

  叶寒秋摇摇头:“那个囚犯的身体虚弱已极,只怕上路就会死。即便不死,运送他也要很小心,路上会走得极慢,难免生出变数来。”

  叶空山撇撇嘴:“没办法了,只好由我老人家亲自把这个笨蛋护送到南淮去。”

  “旅费不能给你太多。”叶寒秋居然一口应允,“手头钱多了,怕你去偷偷喝酒。”

  这一路行程确实相当辛苦,毕竟读心术对精力的消耗远非其他寻常秘术可比。本来如果坐马车过去倒是可以节省体力,但马车毕竟太慢,岑旷坚持要骑马,而且每天都早早出发,深夜才歇宿。

  所以叶空山只能一路跟随,尽量照料着她。眼看着岑旷脸色苍白,眼睛里都是血丝,双颊也似乎瘦削了不少,叶空山居然收起了日常惯有的各种狗嘴吐不出象牙,而是沿路包办了从住店到准备饮食等所有杂事,尽量让岑旷到了客栈就能什么都不管呼呼大睡。

  “真是对不起,我知道你经常说办案不能把自己的命搭进去,但是我如果不这么拼命的话,总觉得心理不够踏实。”这一天夜里,岑旷用叶空山打来的热水泡过脚之后,有些抱歉地对他说,“其实你对这个案子并没有我那么上心,却要陪着我那么辛苦。”

  “我不管你,还有谁能管你呢?”叶空山轻轻笑了一声,“正好最近吃得太胖,就当出门跑跑路减点油脂好了,那天胡笑萌跟我说,肉吃得太多了要折寿,我觉得他不是开玩笑。”

  岑旷不说话了。她知道叶空山的脾气,总喜欢在无关紧要的事情上自吹自擂,但遇到正经事反而不爱表功。何况,以两人这些年来的默契,也不需要说太多。

  是啊,无论怎么样,我是笨也好是聪明也罢,你是善人也好是混蛋也罢,在这个世上,我们总会互相照料的。岑旷闭上眼睛,听着叶空山为她吹熄蜡烛和关上房门的声音,内心一片静谧,很快睡着了。

  第二天午后,两人来到了南淮城。南淮是宛州最繁华的城市,远不是土里土气的青石所能比的,但岑旷没有时间去游览风光,和叶空山一起径直去了衙门。靠着叶寒秋的名头,两人得到了殷勤接待,各种文书手续也大大简化,很快地,岑旷就见到了那个离死不远的老囚犯。

  这名囚犯入狱时不过二十岁,现在被关了三十年出头,也还仅仅就是五十多一点的年纪,但看上去却像是个七八十岁的老翁,几乎只剩下了一把骨头。岑旷一向知道囚犯们,尤其没有关系疏通的囚犯们在牢狱里可能享受到的待遇,对此也并不感到奇怪,反而有点佩服此人的生命力顽强,竟然苦苦挨了三十年还没死。

  叶空山把闲杂人等都赶出去,在门口守着,让岑旷可以在安静勿打扰的环境里侵入这个老人的记忆。老囚犯经受了三十年的折磨之后,精神世界已经相当脆弱,很多记忆也许已经无法找回,剩下的也可能混乱而充满错谬,进入他的脑子是一件相当危险的事。但岑旷绝不会因为这些危险而放弃,所以叶空山根本不劝也不多话,只是尽力为她创造足够宁静的周边条件。

  岑旷在老人所躺的病床边坐下来,左手的食指、中指放在自己的额头上,右手相同的两根手指搭在老人的额头,闭上双眼,开始施展读心术。十分钟后,她重新睁开眼睛,表情十分沮丧。

  “怎么了?失败了?”叶空山问。

  岑旷“嗯”了一声:“这个人……在牢里的三十年,经历了太多常人难以想象的痛苦,他的精神几乎已经被摧毁了,要是换成别的人,恐怕不死也早就自杀了。但是很奇怪,在他的内心深处,同时又有着一种一定要活下去的坚定的执念。痛苦和执着混杂在一起,让他的精神世界充满了极强的斥力,我现在状态不是最好,只能侵入到表层,根本无法深入。”

  “一定要活下去的坚定的执念……”叶空山重复了一遍,“大概就是他对殁的信仰吧。虽然肉体上遭受了长久的痛苦,但他还是想要活下去,也许是为了活着看到殁重临大地、带走他们这些信徒?”

  他接着说:“既然这样,就别再试了,我们还有其他的路可以走。今天先在南淮城休息一夜,明天我雇辆马车,慢慢回去。”

  “不,应该还有办法。”岑旷的脸上现出了一种倔强,“你还记得我们俩一起办的第一件大案子吗?不是先前那些偷鸡摸狗的小事。”

  “第一件大案子?鬼婴案嘛。”叶空山记性很好。就在岑旷被分配给他做徒弟不久,两人遇到了一起恐怖的杀人以及剖腹自杀的血案,案件的线索指向了传说中的邪术“鬼婴”。在叶空山的指导下,岑旷运用读心术读取到了一些关键的记忆,最终解决了这个案子。

  “那一次,对方的记忆世界也很难把握,结果我受你启发,找到了一个小偏方,你还记得是什么吗?”岑旷问。

  叶空山叹了口气:“当然记得。酒。你是一个根本不会喝酒的人,但酒精对你的精神力却有着异样的刺激,会让你的读心术更加锐利。但是喝酒会更加伤害你的身体,你确定要这么做吗?”

  “我一定要这么做。”岑旷看着叶空山的眼睛,毫不退让。

  “我去买酒。”叶空山转身出门。

  酒确实有用。虽然头很晕,虽然嗓子辣辣的,虽然肚子里感觉难受,但岑旷终于闯入了这个老囚犯的记忆。

  她之前已经熟记了这个老人的案件详情。大约三十一二年前,十多个异乡人以各种假冒的身份进入南淮城,在一间贫民区里的便宜客栈集会。碰巧那段时间南淮城的捕快们在全力搜捕一名做下了不少大案的独行大盗,正是全城戒备草木皆兵的时候,于是在各种警备盘查的过程中注意到了这个集会。

  他们很快摸清了这帮人的底细:这些人是雷州一个叫“殁”的神明的信徒,来南淮城是为了他们三年一次的例行聚会。经过监听,证实这些人就是单纯的热忱信仰,聚会也只是为了交换三年间寻找“神迹”的成果,既不会搞出什么危险的事端,也不会行骗敛财。

  至于那个什么“殁”,根据查证,是雷州民间一些愚民信奉的邪神,听说在雷州也就是接近于单纯的恐怖传说,也并不像过去那些曾经在南淮兴风作浪的邪教团体那么难缠。

  因此,捕头放松了警惕,只留下一名捕快日常监视,以防万一,把其他的人手都调去继续寻找那位独行大盗。没想到,就在人手都撤走后的当天夜里,有人袭击了这些异乡人,十五个人被杀死了十四个,只有一个幸免于难,就是此刻躺在病床上神志不清的这位名叫卢七的老人,不过当时他还是个二十岁的年轻小伙子。

  让岑旷格外在意的是,虽然凶手最后没有找到,但根据仵作验尸,这十四个死者都是死于秘术袭击,这让她一下子就想到了青石城的那个中年女子。她有一种直觉,当年杀害十四个殁信徒的人,和这位女秘术师是同一个来路,也就是说,这背后可能藏着一个组织,对茧与殁的事情相当关心,而且掌握的信息也比那些信徒们更多。

  遗憾的是,凶手没有被抓住,唯一的幸存者卢七也完全形容不出对方的长相,因为他根本没有看到人影,就被秘术击昏了。他的伤势很重,敌人大概以为他当场毙命,也就没有补上一击,就这么让他侥幸捡回一条命。

  更有趣的是卢七被收监并一直关押到现在的原因。按理说卢七本来也是受害者,何况同行十五人确实没有做任何违法乱纪的事情,朝廷虽然一直对邪教小心提防,但也不能因为这些人信奉一个雷州的遥远神明就在他们没有犯事的情况下对他们判重罪。因此,当卢七将养了一个来月,伤势渐渐痊愈之后,衙门只是裁决他“滋事寻衅”,判他去做三个月修葺南淮城墙的苦工,说白了是为了让他偿还之前养伤时的医药费和伙食费,因为这些殁的信徒实在是兜里没钱。

  但无巧不巧,在工地上,卢七被另一个苦役犯认了出来,原来这并不是他第一次来南淮城,五年之前,他在南淮一家木匠铺里当学徒,因为晚间加班时偷懒被店主责打,怒而还手,将店主推倒在地上,脑袋磕在了扔在地上的一个刨子上,刨刃正好插入后脑勺,当场毙命。卢七趁夜匆匆逃离南淮,没有被抓住。没想到时隔五年,当年曾同在木匠铺当学徒的另一个少年人也犯事被判苦役,并在工地上认出了卢七。

  卢七想要再次逃跑,但一来身上戴着镣铐,二来伤势初愈伸手不变,不但没有逃掉,反而在翻墙时摔了下来,摔断了腰。他犯事时只有十五岁,还未成年,况且只是误杀,所以没有被判死刑,又因为腰伤无法服兵役,所以被扔进牢房里监禁等死。人们本来以为他关个一年半载就会死在狱里,但谁也没料到,他竟然像一只蟑螂一样,在那样恶劣非人的环境里坚持着不死,一直到现在。

  从这个人一生的遭遇,就能推想出他的精神世界有多么黑暗,多么不稳定,更何况在这样的濒死之际。虽然借着酒精的帮助成功侵入了,岑旷还是万分小心,生怕遭到突然的伤害。

  卢七的记忆此刻已经片片碎裂,就像是殇州西南部的冰炎地海,四处喷涌着如岩浆一般的灼热的精神碎片,那是他这一生中种种恐惧、愤怒、仇恨、憎恶等等激烈情绪的最终幻化,一旦被这些情绪卷入,岑旷的精神就可能被吞噬、融化。岑旷觉得自己变成了一个探险家,就像天然居的邢万里那样,独身跋涉在冰雪和熔岩交错的恶魔之域,但对于自己究竟要追寻什么,却并没有很清晰的概念。

  她闯入了几个记忆碎片,却没有得到太多有价值的东西。她看到了卢七的童年时代,这个出生在越州乡下的孩童,父亲是一个替有钱农场主养香猪的猪倌,后来被发了狂的香猪用獠牙直接顶穿了肚肠而死——香猪是战争年代被越州南蛮用来当坐骑的强壮生物,远非日常养来吃肉的家猪能比。她看到了卢七在南淮城当学徒的日子,从十二岁到十五岁,三年间挨了无数的打,浑身上下总有新鲜的淤青,而且每天吃不饱饭,以至于到厨房偷吃成为他的每日必修。她看到卢七被关在南淮大狱里,每天被给两瓢脏水和几个发臭发馊的窝窝头,他从一开始的咬牙闭眼、捏着鼻子硬吞下去,到后来完全麻木,仿佛味觉已经完全丧失;至于狱卒时不时地侮辱殴打,他更是默默承受,既不反抗也不求饶。

  虽然卢七是一个和岑旷毫不相干的囚犯,但这样阴暗的人生记忆还是让她心里一阵一阵地不舒服。好在最终她碰上了一段有用的记忆,这段记忆牵扯出了殁。

  那是十六岁的少年卢七,逃离宛州之后,在雷州毕钵罗港做装卸工,每天要挨很多鞭子,就是在那段时间,他结识了一位殁的信徒,那位信徒告诉他,他所受到的苦难折磨并不是孤例,因为九州原本就是这样一个污秽黑暗的世界,而世人偏偏还要粉饰太平,硬是给这样的人间地狱涂抹上虚伪的亮色。而伟大的、诚实而不作伪的殁,就是要去除掉这些虚假的外皮,让世界回归本来的面目。

  “泥土永远不会变成星辰。”这位信徒对他说,“让九州重新展现出泥土的颜色吧。”

  所以这些殁的信徒,还真是在期盼着殁逃脱星母的囚禁然后毁灭大地呢,岑旷想。他们并不借着这样的末日传说去骗人追随他们以便骗财骗色,而是单纯怀着期待的心情等待着九州的末日,也不知道该说是一群疯狂的人呢,还是一群绝望的人。卢七大概就是想要亲眼看到这个他所痛恨的世界被殁终结,才顽强地多活了三十年吧?

  不过,那是几年后的事,几年前在毕钵罗港卖苦力的卢七,对这个说法并没有轻易采信。

  “我以前在南淮城当学徒,听说以前南淮最流行各种这个神那个神的。”卢七说,“我哪儿知道你是不是就是想骗我点儿钱?如果想骗钱,你最好赶紧走,我要卸完今天的货,才能买得起几个馒头。”

  信徒诡秘地一笑:“不。我们从来不需要通过欺诈的手段去赚钱,钱对我们来说,无非是维持身体不朽坏的最低程度的需求而已。我们只是想让有缘人和我们一起等待神迹,一起看到这个世界应该有的样貌。你如果不愿意相信,我绝不会勉强你。”

  这段记忆到这里就结束了。岑旷重新飘荡在冰霜烈火的空间中,心里有些疑惑:为什么这些信徒会对所谓“神迹”那样笃信不疑,仅仅是因为那些变异的人吗?但是仅仅是身体上的变异,就一定是殁的杰作吗?为什么不能仅仅是个巧合?

  她总觉得,虽然亲眼目睹过那些异化后的可怕躯体,她见到的时候也难免在心里产生妖魔鬼怪的联想,但一定要就此断定此事符合殁的神话,认为这就是六族在重归所谓的“最初形态”,恐怕还是有些牵强。

  一定还有其他的证据,也就是信徒们口口声声追逐的“神迹”,一定还有比那些长出翅膀的河络或者长出鲛尾的夸父更加能让他们五体投地的东西。

  周围的“熔岩喷发”越来越强烈,岑旷知道,那是卢七正在一步步走向死亡。无论他的信仰有多么强烈,求生的欲念有多么执着,终究还是脆弱的凡人之躯,更何况还经历了三十年的痛苦折磨,此刻已经无法再支撑下去。

  岑旷估算了一下,自己大概只剩下再看最后一段记忆的时间了。她有可能能看到一段十分有用的记忆,也有更大可能只能看到一段无关紧要的。这样反倒好,没有什么可犹豫的了,岑旷埋头冲进了距离自己最近的一段记忆。

  眼前仍然是一片烈焰,就仿佛还在刚才的幻境中没有动,但岑旷还是能意识到,这里的确是一段新的记忆。再仔细观察周边,确实和那些冰雪与火焰的组合不同,现在正在燃烧的,是一大片望不到边际的森林。

  是什么地方的森林火灾吗?岑旷有点纳闷。但仔细一看,这座燃烧的森林有很多与众不同之处,首先是每棵树都高得吓人,一般在东陆常见的以高大著称的松树,高度也就在十余丈或者不到十丈,但这里的树木,几乎每一棵都远远超过了这个高度,抬起头来根本看不见树顶。

  其次,火焰只在高处燃烧,烧掉的都是二三十丈高以上的枝叶,下方的树枝、树叶、树干都完全不受影响,就好像高处和低处是两种截然不同的材质。

  这样的燃烧方式,让岑旷感觉到,似乎自己正走在一片普普通通的树林里,只是天空在燃烧,烧出了一片遮蔽一切的火焰之幕。这是她生平绝对没有见过的景象,但却隐隐有些熟悉,似乎是在哪里见到过类似的描述。

  她一面努力回忆,一面向前走,很快追上了在森林里行走的另外一群人,那群人当中就有卢七,此刻看上去正好是个二十岁上下的青年,已经完全成年了。岑旷猜想这段记忆应当距离他在南淮城被捕没有太久。

  她跟到人们身边,正听到一个卢七的同伴感叹说:“云州真是太不可思议了,无论是东陆还是北陆,甚至于是在雷州,永远不可能看到这样的景物。”

  云州!岑旷听到这两个字,立刻回想起来了。这里是云州!这片燃烧着的森林,就是云州的奇景之一:火焰森林。

  云州是九州大陆的神秘之土,陆地上和雷州接壤之地全部都是剧毒瘴气缭绕的沼泽,海岸线附近则气候极端恶劣,常年风暴不断,还有能吞下一切大型海船的大漩涡,历史上能活着进入云州的人寥寥无几。

  岑旷一直很崇拜的一位历史上的传奇人物,就是为数不多能活着进入云州然后再活着回来的冒险家之一,那就是传说中的羽族箭神云灭。云灭曾在年轻时出于机缘巧合进入云州历险,后来口述过一些他在云州的所见所闻,被他的夫人风亦雨整理成文字,也算是后人窥探云州秘密的宝贵资料。

  这当中就有一段记述提到了火焰森林。按照云灭的说法,火焰森林里的树种,都有着极其旺盛的生长能力,从种子入土的那一刻起就开始片刻不停地疯长,一直到躯干高耸入云、养分不够用了为止。到了这种时候,为了保住整棵树不至于因为缺乏养料而枯萎,树顶处多余的枝叶就会自动燃烧起来,化为含有肥料的草木灰,重新为自己的母体补充养分。所以整座火焰森林一年四季都火光冲天,黑烟蔽日。

  眼下这段记忆的场景,毫无疑问就是云灭所说的火焰森林了。

  所以说,卢七和他的同伴们来到了云州。在这里能找到什么呢?岑旷知道,自己肯定没有足够的时间等到卢七和其他信徒去到下一个地点了,她只能尽量跟紧一点,希望能尽可能地多听到哪怕是一句半句有用的对话。

  “到了那里,真的能找到吗?”这是卢七开口问身边一位大约五十来岁年纪的老妇人。这个妇人看身形和走路步态就知道并没有练过武,只是一个普通人,但竟然能挣扎着来到很多知名探险家都接近不了的云州,可见信念之坚定。

  “哪有那么容易?”老妇人微笑着回答,“神的踪迹如果是那么轻易就被找到的,怎么能称之为神?”

  “如果找不到的话,那岂不是白来一趟?”另一个三十来岁的女人说,“我们可是冒着淹死的危险扑进大漩涡,才能进入云州的啊。”

  “追随神的脚步,永远都不会有什么‘白来’之说。”老妇人回答,“殁会看到我们的虔诚,当这个世界再度毁灭并重生的时候,我们会作为殁的仆人回到最初的形态,获得永恒的荣光。”

  岑旷听得眉头直皱。她又一次听到殁的信徒提到了世界的重生,这到底是什么意思?九州大地会在一团火海中化为灰烬,然后重新诞生出崭新的天地吗?这些信徒冒死来到云州又是为了什么,是想要寻找证据吗?

  想到这里,她只觉得心脏猛地跳动了一下。证据?难道云州真的藏着什么古老的遗迹,能够证明殁和星母的争斗不是虚妄,能够证明世界真的因此而被抹杀并重生过?

  “反正,只要你能让我看到证据,我就相信你所说的所有的一切。”卢七咬着牙说,“我是个活着也没有什么意义的人,是个根本就不该被生下来的废物。但是,为了能看到这个世界有完蛋的那一天,我拼了命也要活下去!”

  火焰高炽,但并不是来自那奇特的树木,而是来自地下。卢七的生命终于走到了尽头,精神世界开始分崩离析,即将被烈焰焚烧殆尽,然后被永恒的黑暗所吞没。岑旷别无选择,退出了老人的记忆。

  在自己的意识和肉体重新结合的短暂瞬间里,岑旷只觉得好像身处于一个无限幽深、无限广远的空旷之中,不知道自己是在自在地飞翔还是在永无尽头地下坠。太可怕了,岑旷想,什么六族的“真正认识自己”“恢复本来面貌”,原来在这些和茧或者殁有关的事件中,根本只是微不足道的细枝末节而已。

  人类又如何?

  羽人又如何?

  河络又如何?

  鲛人又如何?

  夸父又如何?

  魅又如何?

  假如大地都不复存焉,这些所谓的“智慧生灵”,是生是死,是这种形态还是那种样貌,又有什么关系呢?

  记忆之五、

  回青石城的路上,岑旷实在拗不过叶空山,勉强答应了坐一天马车,但第二天还是换回了骑马。第一天的时候,叶空山陪她一起坐在车里,眼看着她神色沉郁,郁郁寡欢。但再往后,她就恢复了日常的神态,并无其他异样。

  回到青石公馆时,又是一个夜晚。岑旷放下行李,匆匆洗漱一下——叶空山则宣称“明早再洗也不迟”——与叶空山一道见到叶寒秋,向他讲述了在老囚犯卢七记忆里的见闻:“所以,卢七从当初的将信将疑,到后来在监狱里苦苦支撑了三十年,充分说明他一定在云州见到了那个老妇人所说的证据,所以才会那么坚定而执着。我觉得他其实根本不是虔诚信仰邪神本身,而是单纯地就想看到世界毁灭。”

  “也就是说,我们起初只是为了调查二十六个平民的死因,然后牵扯出了侯爷这样的大人物,再然后……我们要面对整个九州的存亡命运。”她总结说。

  叶寒秋饶有兴致地打量着岑旷,看得她心里直发毛:“叶大人,您……盯着我看做什么?”

  “我只是奇怪于你的镇定。”叶寒秋一笑,“我总觉得,你一下子听说九州大地有可能被一股脑彻底毁灭,多半是要伤春悲秋一下下,感叹几句命途多舛什么的。但现在看起来,你很平静地就接受了这个消息,并不像我想象的那样忧郁。”

  岑旷张了张嘴,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叶空山嗤笑一声:“说明你还是不太了解我们的岑小姐。她确实多愁善感,确实心软,确实见不得有人受苦——哪怕受苦的人她完全不认识甚至于罪有应得——但她的着眼之处,始终都是身边的生活,是那些近距离的、触手可及的人和事。世界末日什么的,说起来挺吓人,但谁知道什么时候会到来,有可能明天,也有可能一万年后。所以岑小姐开始也心情低落了一天,第二天大概就想通了。”

  岑旷不好意思地低下头:“的确是这样的。我开始想着,世界都会毁灭,那是多么了不得的大事啊。但回头再一想,人的寿命也不过区区几十年,过好自己的这一生就已经十分不易了,哪儿顾得上去担忧那些久远的未来。更何况,即便未来并不久远,比如像他刚才说的,明天就是世界末日,以我们的力量,再怎么担忧也没法改变,就不如不去多想。”

  她不想再多谈论自己:“所以说,如果茧真的和那个传说中的殁有联系的话,那它的实力也许比我们想象中还要可怕,而镇远侯和它之间的关系,想想就更加可疑了。我明早就抓紧再去探一探侯爷的记忆,希望能找到一些更有用的东西。”

  “已经很有用了。”叶寒秋说,“你之前在记忆里挖掘出来的那座湖,龙绥湖,我们又查到了新的线索。”

  岑旷翻开这本名叫《绥中乡谈杂趣》的破旧的小书,知道这又是历史上某位无名文人的笔记杂录,世上流传的搞不好就只有这一本。叶寒秋的手下已经重点做好记号的,就是这么一则怪谈故事,讲某位秘术师曾经和同伴在雷州北部山区遭遇奇事:附近某个山村闹了妖怪,把村民们统统变成了怪物。秘术师们尝试去解救那些村民,最后却选择了用秘术制造山崩,将那座村子永久地隔绝于人世之外。

  “我想,那些村民所变成的怪物,应该和青石城的这些是同一性质吧?故事讲述者的祖父的原话是‘那个人的样貌根本就不应该在这个世上存在’,感觉就是在形容异化后的人。”岑旷说,“不过这和龙绥湖有什么关系呢?”

  “那座村子在正史里有记载的,所以刑部请来的史学家在故纸堆里找到了它。”叶寒秋说,“只不过,史料里并没有提到村民变成怪物的事,只是记录了它因为遭遇离奇的山崩,从此从世间消失。名字都是李醇村,都位于雷州北部,都因为山崩而消失,必然是同一座村子。而这座李醇村的山脚下,就是龙绥湖。”

  岑旷吃了一惊:“山脚下就是龙绥湖?那么,龙绥湖里曾出现过的怪物,其实就是从李醇村来的?”

  “这么看起来,李醇村也许是这一切的起源。”叶空山说,“李醇村的村民因为未知原因产生了异化,一个还能控制身体的村民跑下山去求助,将秘术师们引到了村子里。结果秘术师发现他们并不能挽救那些村民,很大可能性自己也受到感染,只能在那里和村民们一起等死。他们唯一能做的,就是最后运用秘术,制造山崩,断绝李醇村进出的道路,以免那样的感染扩散出去。只不过,看来山崩并没有完全把路彻底堵死,所以还是有些怪物下了山,出现在了湖里,引发了恐慌。”

  “可惜的是,我们仍然不知道茧在这当中扮演的角色。”岑旷苦恼地说,“是他把村民们变成怪物的吗?他究竟是孤身一个还是有其他同伴?为什么这种事到目前为止能找到的记录只有这两次,其他时候茧为什么不那么干?又为什么隔了那么久又在青石城重演了一次?”

  她只是在自己提出疑问,叶空山兄弟俩也没办法回答这一连串的问题。叶寒秋只是给了她一个精确数字:“李醇村的消亡,大约发生于星流四千七百年前后,也就是说,距离现在已经有了一千零几十年。如果那一次就是茧干的话,那么它算得上是正经的千年老妖了。”

  “我要赶紧回去睡觉。”岑旷说,“明天还要继续使用读心术。如果真的要对付什么千年老妖,我还应该再勤奋一点。”

  “你的师父哪怕有你十分之一的敬业精神,现在也不至于落魄成这样。”

  “滚!”

  但接下来的三次侵入都没能获取特别有用的资料。记忆球里的记忆尽管是侯爷精挑细选后的“有用记忆”,但也并非每一条对于岑旷来说都很有价值,她也无法事先选择自己可能会碰到的内容。在这三次里,她所读取到的,都是叶寒秋这些日子已经查明了的内容大致重复的资料,比如和李醇村有关的往事,比如殁神话中涉及到的世界末日的传说,虽然两相印证更加保险,却不能带来突破性的进展。

  岑旷有些沮丧。加上精神力使用过度,她看起来日渐憔悴,终于在这一天清晨,当她又坐到袁圆的病床边时,叶空山伸手拦住了她。

  “今天上午不干活,跟我出去散会儿步,然后睡个午觉。等你醒过来,再说后面的事儿。”叶空山的语气里充满了不容驳斥、不容拒绝的意味。每当叶空山用这种足够认真、足够严肃的语调和她说话时,岑旷一般都不会反对。何况她自己也明白,这段日子精神力消耗得太大,再这样下去,倘若不小心大病一场,无法使用读心术,反而会影响后续的办案。那样就得不偿失了。

  “那好吧。”岑旷勉强笑了笑,“我们出去走走。”

  “什么都可以说,就是不许说案子。”

  “好。不说案子。”

  没有太阳,是个大阴天,而且还有点小风,青石城每到这样有风的日子,就会全城都飘散着或浓或淡的牲畜的臭气。但能什么都不做的只是在街头信步乱走走,看看顽童打闹,听听街边小贩从叫卖到吵架,对于岑旷而言,也算得上是一种小小的幸福了。

  叶空山是个掌控话题的高手,非但不谈案子,还尽量想让岑旷连想都不要去想案子,于是不停地和她聊着她前一段时间读的小说。岑旷知道,叶空山其实顶瞧不起那些流传于市井间的小说故事,总将其称之为“混子骗傻子”,但此刻主动说起这个话题,自然也是想要让她尽量分心。

  “我简直觉得,要是每天都能遇上镇远侯这样折磨人的案子就好了。”岑旷忽然说。

  叶空山一怔:“为什么?”

  “因为到了这种时候,你总是特别照顾我,简直和平时判若两人,就像脑子被换掉了一样。”岑旷说,“虽然其实我也并不在乎你平时嘴有点损,但是这样……我更开心。”

  叶空山听了这句话竟然有些狼狈。他咳嗽了一声,慢慢说:“啊……这样嘛……那我以后改一改吧。我争取……争取改一改。”

  岑旷扑哧一笑,真正觉得心情好起来了。

  “最近在公馆里顿顿和叶大人吃同样的饭菜,好虽然好,但我反而有点儿怀念平时的穷日子了。用你的话说,也许就是天生穷骨头……”岑旷说,“去吃一碗红汤素面?”

  “这个客我还请得起。”叶空山嘿嘿一笑。

  衙门惯例每个月三十日发饷,叶空山每次领到薪水后开始花钱大手大脚,到了下个月的下旬就钱包空空,只能东拼西凑夹着尾巴度日。他倒是有一样好,很少找岑旷借钱,更加不会欠了岑旷的钱不还,只是每到月底发薪前那几天的惨状,每每让岑旷老大不忍心。有时候她会买上点儿烧鸡、熟牛肉、卤大肠、猪蹄之类的肉食,跟着叶空山到一些便宜到吓死人的饭馆,嘴上说着两人一起吃饭,其实就是让叶空山和她一起吃些肉。

  红汤素面就是叶空山月底最常用来果腹的保留菜品。那是一家脏兮兮的便宜小面馆,所用原料十分可疑,尤其是肉类,让你想不明白老板怎么能卖出价格那么低的一碗大排面。不过叶空山进这家面馆的时候,连那肉质可疑的大排面都吃不起,就只能吃最底层穷人的招牌菜:红汤素面。

  所谓红汤素面,说白了就是一碗清水煮面,里面扔两片菜市场收摊时捡来的烂菜叶子,然后多放酱油多放辣椒,穷人们吃得满头大汗,倒也能填饱肚子。岑旷刚开始很不习惯那种重咸重辣,而且她也在医书上见到过,太咸太辣都对身体不好,年纪大了之后很容易累积下一些内脏的疾病。但后来她也慢慢明白了,对于那些根本没钱吃肉的穷人来说,大量的酱醋辣椒可以帮他们刺激食欲,吞下足量的主食,从而在干活的时候更有劲。穷人们根本不可能有余暇去考虑年老了之后会不会得病,他们首先要想的是让自己在明天不至于因为吃不起饭而饿死。

  所以她有时候会强迫自己陪着叶空山吃几碗红汤素面,也算是提醒自己活在人世间的不易。

  不过,岑旷也很诚实地明白,怀念某种特定的情绪或氛围,并不代表着喜欢它。此刻坐在这家无名面馆里,看着缺口的汤碗上漂浮着的厚厚的辣椒面,她还是很确定自己并不喜欢吃这种东西。她小心地拨开辣椒,吃了小半碗也就差不多了,身旁的叶空山倒是吃得稀里呼噜,一边吃一边好像还在和她说话。

  “你身后,隔一张桌子,单身女人,一直跟踪我们。”叶空山含混不清地说着。

  岑旷装作不经意地把左手在腿边随意地摊开,用秘术将掌心沾上的一点水化成镜子,照出了叶空山所说的坐在相隔一张桌旁的女人。那是一个二十多岁的年轻女人,衣着朴素,不事装扮,此刻正在埋头吃着一份炒粉条。她观察了一下此人的衣着,发现确实是在先前闲逛的路上看到过她,而且是在三条不同的街面上,只不过自己并没有太留意。

  看来还是叶空山经验丰富,岑旷想,虽然自己也经受过反跟踪的训练,但是今天出来并非为了办案,而只是为了放松散心,于是就忽略了。但叶空山显然无论在什么时候都保持着警惕的本能,尽管他的面孔什么时候看起来都睡眼惺忪好像随时能一头栽倒在地上开始打呼噜。

  “我们要怎么应付呢?”岑旷低声问。

  “不能再像上回那样打草惊蛇了。”叶空山回答说,“宁可让她溜掉,也绝不能让她注意到已经被我们发现了。自己溜掉,下次还会回来找我们,吓跑了也许就再也见不到了。”

  岑旷会意地点点头。叶空山又问:“你能不能用秘术制造一点混乱?看到了吗,那个女人的邻桌坐着一个老头儿,正在吃面——他妈的,居然还加了肉——如果能让他把面汤泼到女人身上,我就有机会了。”

  “啊,你又带了记号弹?”岑旷忍不住笑了起来。

  “非常时期,身上常备。”叶空山骄傲地哼哼着。

  “那你做好准备,我这就动手。”岑旷在心里盘算了一下,眼看老头正捧起面碗,准备喝汤,而此时正有另一个浑身脏兮兮的苦力汉子走过他的身边,看样子是结完账准备离开,连忙用秘术在苦力汉子的脚下制造出一小片光滑的冰面。

  苦力汉子一脚踩了上去,登时脚底一滑,身子撞在了老头身上。老头正要喝汤,这一下猝不及防,一碗汤全都洒将出去,洒在了年轻女人的身上。女人被烫得叫出了声,慌忙起身躲闪,叶空山就趁着这一片混乱的时候,把他的记号弹打在了女人的裙子上。

  “这一次不能找得大张旗鼓了。”叶空山说,“回去你让我老哥假装成是在搜查其他的犯人,千万别让她疑心。先确定她落脚的地方,我们再慢慢想办法。”

  “为什么你不自己跟他说?”岑旷说,“我觉得你们俩的关系其实也没有小时候那么糟糕了,不如……”

  “总之你负责告诉他就行了!”叶空山不耐烦地一摆手。

  两人故意慢慢踱回公馆,果然年轻女人顾不上衣服被弄脏了,仍然是一路跟踪,直到两人进入公关大门,这才离去。

  “和上次夜袭叶大人的会是一伙吗?”岑旷问,“我一直在留意,但她身上精神力很弱,不太像是个秘术师。”

  “不一定。”叶空山说,“从殁的这些传说来推想,很可能不止一群人对它感兴趣,目的也可能完全不同。总之,你让我老哥赶紧找到她,然后盯死了。”

  “我知道。”岑旷叹了口气,“我反正就专门负责为你们兄弟俩传话好了。”

  她把年轻女人的消息告诉了叶寒秋,然后决定听叶空山的话,好好休息一天,晚间也不去想着读取记忆,只是看了一会儿小说,早早睡觉。第二天清晨果然觉得精神好了许多。

  她再度进入了镇远侯的记忆中,并在心里祈祷着这次不要再像之前三次那样一无所获。但刚刚稳定住精神世界,睁眼看到周围的影像,她就吓了一大跳。

  这次绝对有足够分量的收获了,岑旷对自己说,哪怕并不能得到和案情有关的信息,也绝对绝对不虚此行。

  毕竟,哪怕是在别人的精神世界里,这世上又有几个人真正亲眼见到过大风呢?

  岑旷抬起头,浑忘了一切,只是屏住呼吸看着那盘旋在高空中的巨大的黑影。大风,九州已知最庞大的生物,无数人拼命追寻却无法得见其真容的传说中的神兽,此刻就这么占据了岑旷的视线。它的体长已经完全超越了岑旷所能估量,她只能通过古书上的记载,猜测这只大风的体长在一千尺以上,而翼展的长度或许已经超过了五千尺。它浑身覆盖着乌黑中微微泛出金色的羽毛,每一片羽毛都比一个成年人的身躯还要大得多,头部的线条刚硬威武,带有几分狰狞,长长的灰色的喙犹如一柄上古巨剑,将天空劈开。

  最令人恐惧的是它那双幽蓝的眼球,就好像两颗星辰一样,闪烁着充满愤怒的光芒。它在天空中来回盘旋,带起的狂风卷起了地上的砂石树枝,虽然岑旷无法感知到,但也可以想象,假如这不是精神世界,而是实实在在现实中站在大风飞舞时的地面上,她恐怕想要站稳也很困难。

  想到这里,她才想起自己进入这段记忆的正题,有点恋恋不舍地把视线从大风身上移开——毕竟这是真正的看一眼少一眼,以后也许也不会再有这样的机会了——观察周边的环境。从远处的海岸线能看出,她现在是在海边或者是在海中的某个岛屿上。考虑到前段记忆里已经见到了镇远侯坐在海船上,以及大风从来没有在大陆上被目击过,她认为这应该是一座海岛。镇远侯脑袋受伤时曾经无意识地提到过拉图斯雅兰的名字,岑况相信,这里就是拉图斯雅兰,风暴之眼。

  现在她所在的是岛上的一块平地,看得出来原本还有一些比较粗陋的建筑物,但此刻全都在大风的袭击之下化为了废墟。废墟的周围,站着十多二十个人,岑旷一眼就从中认出了镇远侯、茧和羽人王子这三个人。

  看来这段记忆正好是承接着海船上那一段,岑旷想。他们应该是遇上了海难之类的事故,漂流到了这座岛上,也没有回去的海船可以用,只好在这里临时修建房屋,等待过路的海船。总算他们运气不错,这座海岛上看来能找到足够的食水,而且还有材料制造简单的木屋。

  不过,碰上大风可就不能算有运气了。对大风这样的生物来说,人类也好,羽人也罢,哪怕是夸父,都只怕是连蝼蚁都不如。这些人能从海难里求得生存,却又被大风袭击,当真是福祸相依,世事难料。

  这时候,看着大风那惊人的威势,镇远侯等人完全没有摆出任何反抗的架势,可能是他们也知道,凭自己的力量,绝无可能与大风相抗衡,这比蚍蜉撼大树也好不到哪儿去。但是他们为什么不逃呢?岑旷再放眼四周,明白过来,拉图斯雅兰岛地势平坦,几乎没有什么遮蔽物,根本就无处可逃。

  就连此前一直英气勃勃意气风发的镇远侯,现在也是一脸的无奈。当然了,他毕竟从少年时代起就有英雄气概,即便是面临这样的绝境,脸上也不像其他人那样显得惊恐绝望,只不过是有些失落。

  “可惜了,还没能实现我的理想,就得死在这儿。”他叹息着说,“不过好歹我没有死在敌人的手里。被大风干掉,那没什么丢人的,就算是威武王遇上大风,也挡不住。”

  他所说的威武王,是著名的乱世时期的一代枭雄威武王嬴无翳。听上去,嬴无翳应当是他心目中崇拜的对象,倒是很符合他的脾气。

  “你不后悔吗?”身边姓翼的羽族少年问他,“你如果直接去天启城开辟你的事业,而不是先来航海,现在也就不会死在大风的翅膀下面了。”

  这个羽族少年倒是流露出几分惧意,但也并不算怕得太厉害,看来也是个生性豁达之人。而茧沉默地站在一边,几乎没有什么表情,看不出它到底有没有害怕。当然,岑旷毕竟是知道茧的力量的,就算其他人在大风面前逃不掉,它也应该有一些机会吧?

  镇远侯哈哈大笑:“没什么好后悔的。自己的路是自己选的,死在这条路上也不必抱怨。何况,就这么一个小小的选择,就送了我的性命,也说明我就不是命中注定的那个大英雄大人物,死也就死了罢。”

  他扭头看向茧:“倒是你,你有那么厉害的秘术功底,如果为皇帝效力的话,绝对会受到重用的。就这么死了,未免可惜。”

  茧摇了摇头:“我不会为皇帝效力的。我很笨,不懂得官场那些道理,何况根本也不想当官。我这一生,只是想做一个普通人而已,但是做一个普通人都那么难。”它的声音听起来很是轻柔,和粗糙土气的相貌完全不一样。

  岑旷心里一动。茧所说的这句话,让她一下子想到了自己。她自己的这一生,其实也只是想努力融入人类社会,做一个普通人,不要孤零零地飘荡,如此而已。

  茧的想法和我是一样的吗?难道它……也和我一样,是一个魅吗?可是就算魅也不可能有那样强大的精神力啊。

  岑旷正在胡思乱想,微一分神,天空中的大风已经扇动着翅膀,朝着地面来了一次俯冲。这一次俯冲不啻于一次龙卷风暴,地面上的人们站立不住,身体纷纷飞将出去,其他的废墟中的杂物更是浑似没有重量一般,在风暴中四处乱飞乱撞。

  等到大风重新飞回高空,岑旷发现这一片岛屿的地皮都被掀开了,甚至于连离这里还有一段距离的远处的树林都被刮倒了一大片。被狂风吹走的人们四散在不同的方位,有的摔在地上,有的挂在没被刮断的树上,有的趴在岩石上,个个狼狈不堪。

  岑旷连忙寻找刚才站在一起的三个人。她看见茧好像是用什么秘术保护了自己,身上连点儿擦伤都没有。他正在快速跑向另一个方向,在那里,镇远侯和羽人少年摔在了一起。羽人少年只是受了些擦伤,镇远侯的头上却破了个大口子,鲜血正在汩汩地流出。

  “你不该救我的!”羽族少年的话语里隐隐带有哭腔,“我这样没用的人,死了也就算了,正好可以不被我的哥哥们惦记着。你才是应该好好活下去的那个人!你以后要帮皇帝征服九州,当一个大人物的啊!”

  镇远侯伤得很重,看来头部也受到了震荡,说话很是吃力,却强自伸手,在羽族少年脑袋上拍了一下:“说什么蠢话!连自己的朋友都不救,怎么配当大人物!”

  岑旷感动莫名,心想:原来视人命如草芥的镇远侯还有这样的一面,无怪乎虽然他治军极严,手下的兵将却都死心塌地地跟随于他。但是,看这个情状,他们是怎么从大风的巨翼下逃脱性命的呢?

  正在疑惑,忽然看见茧仰起头来,注视着正准备再次下冲的大风,脸上微微有一点笑容。

  “朋友真是好啊。”茧轻轻地说,“朋友都不该死的。”

  说完这句话,它的身上陡然爆发出一股强大无比的精神力,一直显得呆滞木讷的双眼里也有了一种异样的神采。而随着这股精神力的释放,大风的俯冲动作却猛地停滞了。它将那遮天蔽日的身躯停在了高空中,只是不断扑打翅膀,却没有再靠近地面。

  发生了什么?岑旷一时不解。她原以为茧会使用一些诸如火焰、冰刃、风割、飞岩之类的攻击性秘术,或者使用能够带来衰老和死亡效果的谷玄秘术,但这些秘术都并没有出现。茧只是静静站在原地,一直凝视着大风,原本黑色的眼珠里渗进了一些骇人的血红色,手上没有动作,嘴里也没有吟唱。不知道的人如果看到这一幕,甚至会以为它只是单纯站在原地观看。

  但岑旷却很清楚,茧一直在源源不断地释放出她几乎不敢想象的强沛的精神力,而这些精神力一定是作用在了大风身上,否则的话,这只能轻松毁灭这座岛屿的巨物绝不可能突然停止攻击。

  既然在茧的身上看不出什么,她索性全神观察大风。只见大风好几次仰起头,做出了蓄力下冲的姿态,却不知道为什么,每一次都半途放弃。终于,岑旷留意到,在大风的眼神中,出现了一种和人类的眼神有些接近的情感流露。

  恐惧。

  那种恐惧,其实在被天敌抓住的鸟儿眼里也能看到,但是大风这样的异兽,双目更加接近人眼,所能流露出的感情也更生动、更复杂。岑旷死死盯着那对幽蓝色的巨大眼球,确信自己没有看错,大风在害怕。

  难道是茧运用自己的精神力,直接让大风产生了恐惧的情绪?岑旷觉得不可思议。这二者的大小比例,或许就是一粒米和一头大象的对比,但这小小的米粒却将恐怖注入了大象的身体,能让大象有所反应。这是怎么样的一种力量?

  时间再过去几分钟,岑旷又能看出来:其实茧也是竭尽全力了。毕竟大风是那样近似于神的一种生物,以一个外表看来只是普通人类的身躯,去侵扰大风的精神,那绝不是件容易事。茧的皮肤开始充血,青筋暴露有如一条条长蛇,口鼻和眼角都已经流出了鲜血。但它的面庞上却并没有什么痛苦的表情,依旧显得平静如深海,双足也稳稳站定,纹丝不动。

  这场看不见武器的对抗僵持了许久,大风每一次挣扎着想要俯冲下来,都以失败告终,眼神里的惧意也越来越浓;而茧的躯体似乎因为驾驭不住精神力而膨胀起来了,甚至面部的皮肤上都出现了细小的裂纹。尽管这是一场发生在三十多年前的较量,胜负也早已刻在历史的印记中,岑旷依旧看得惊心动魄,简直觉得自己快要紧张得窒息了。

  终于,大风再次仰头,发出一声惊天动地的愤怒的嘶叫,然后用力挥动翅膀,将高度拉伸,飞向了远方。就仿佛是一块笼罩大地的庞大乌云终于移开了,人们这才松了一口气,知道自己死里逃生。

  茧击败了大风!岑旷呆呆地想,它竟然比大风还强。以这样的力量,假如想要当个皇帝征服天下,或者当一个妖魔去毁灭九州,都应该不是太大的难事吧。为什么这一千多年来,就几乎没有人知道它的存在?它在人世间藏身在何处?到底为了什么流连在这里?

  眼看着大风的身影远去,茧的身躯摇晃了一下,终于支撑不住了,仰面倒下。幸好羽人少年就在他身后,连忙用手扶住了它,就在这一刹那,岑旷分明感到,茧虽然收回了自己的精神力,但因为身体已经到了极限,难以控制周全,有一股精神力从他的指尖滑了出去,射向了前方的两个一起落难的同船人。

  糟糕了,岑旷想,虽然只是一点点残余,但普通人怎么能顶受得住?

  果然,那两个人浑身一震,随即面孔开始扭曲,流露出极度害怕的神情。其中一个男人高声叫着:“不要逼我!不要逼我!我会还钱的!”突然发足狂奔,完全不看前方的路,身体直直地撞上了一块因为风暴而横插在树上的细长木板上,木板上的钢钉穿透了他的眼睛,直刺入脑,眼见是活不成了。而即便受到这样的致命伤,他仍然努力扭动着身子,嘴里一边喷出血沫一边无力地最后喊道:“别……别逼我……我……还钱……”

  而另一个年轻女人一直站在原地,没有奔跑,脸上由一开始的极度恐惧转为一种变形的笑容。

  “我明白了,我懂了,都是我的错。”她微笑着,用不紧不慢的语气说,“我不该再活下去了。我应该死。你说得对。”

  她并没有像第一个人那样不顾一切地向前狂奔,而是冷静地环顾四周,在地面上细细地观察着,最后目光停留在一块尖锐的破碎金属块上,那应该是海难后船上某件器具的碎片。她快乐地迈着舞蹈一般愉悦的步伐走过去,捡起那块一头十分尖锐的金属碎片,仔细地、一丝不苟地割开了自己的脖子。伴随着鲜血如喷泉般涌出,她慢慢倒在地上,脸上仍然带着笑容。

  在场的所有人,包括几十年后重看这段记忆的岑旷,都惊呆了,甚至没有人想到去阻止她。直到女人的身体在地上抽搐几下,终于彻底不动了,人们才反应过来。

  但这样的反应却大大出乎岑旷的意料。

  第一个开口打破沉默的,是一个脸上有几道伤疤, 看上去甚为剽悍的魁梧大汉。

  “这个人是妖怪!”他伸手指着昏迷不醒的茧,“他杀了这两个人!”

  羽人少年和镇远侯对望一眼,羽人少年的脸上显得很是惊诧,镇远侯则是充满了愤怒。他不顾自己头部伤势颇重,挣扎着站起来,握住了腰间的佩剑。

  “对,他是杀了这两个人,但那只是误杀。”镇远侯看来是强忍着头部的疼痛,喘着粗气说,“在这之前他救了你们所有人!”

  “如果他能杀死这两个人,回头也能杀死我们所有人!”一个声音尖细的瘦削老水手说,“趁着他现在昏过去了,我们赶快干掉他!你们想要像刚才那一男一女那样死得那么惨吗?”

  这最后一句话无疑相当有用,其他的十多人竟然被他煽动得捡起各种铁器、木条、木棍、石块围了过来。镇远侯大怒,拔出了剑,但身子随即歪了一下,险些摔倒,毕竟他自己也身负重伤,看来要保护茧恐怕是心有余而力不足。

  这就是人性啊,岑旷呆呆地想。茧刚才明明是不顾一切从一只大风的翅膀下救了这帮人的性命,但大风刚刚飞走,连岸边的海浪恐怕都还没有止息,这些人就掉过头来把茧当成了危险的存在,想要杀掉自己的救命恩人。

  真是可怕的动物啊。比大风还要可怕。岑旷想。

  她眼看着人群涌了过去,镇远侯竭尽全力击倒了两个人,还是被那个疤脸大汉一拳打倒,挣扎了几下,终究是爬不起来。那个声音尖细的老水手高高举起手中的一块带有尖锐棱角的碎石,朝着茧的头颅恶狠狠地砸了下去。

  但石头的尖角还没有沾到茧的额头,老水手忽然大叫一声,朝后摔倒,手上的石头落到了地上。岑旷看见他的后背衣服上正在冒着黑烟,那显然是被火焰秘术袭击了。

  紧跟着,一圈火苗燃起,把茧和镇远侯两人围在了中间。羽族少年则站在火圈前面,掌心跳动着火焰。

  居然是这个小胖子!岑旷很是意外。她在记忆里所见的这个羽族少年一直是温和懒散的,看上去完全不像会动手打架的样子,此刻虽然他在使用秘术,岑旷也能觉察出他的秘术功底很一般,远远称不上高手。面对着这样一群虽然不算专门的武者、但也个个身强体壮至少擅长王八拳打架的恶汉,他想要以寡敌众只怕还是困难重重。

  但羽族少年还是咬紧了牙关,用身体把火圈挡在身后,双手都升腾起烈焰,看来是打定主意要拼命。岑旷觉得自己似乎进入了读那些胡编乱造的坊间小说的状态,看得热血沸腾,很想出手帮助这位圆滚滚的小羽人,但又想起自己在幻境中无能为力。那种感觉,简直就像是读书读到男女主人公被敌人围困一样,恨不能自己能跳进书中放出一圈谷玄秘术,把那帮敌人统统变成干尸。

  正在无可奈何,一直昏迷着的茧忽然睁开了眼睛。它轻轻笑了一声,低声说:“隔了那么久,久到我自己都要忘记了。我又有了两个朋友。真好。”

  他的喉咙里发出一阵奇怪的鸣响,就像是被什么东西塞住了气管一样,但岑旷瞬间就能感觉出来这怪响当中蕴含的巨大威胁。

  果然,随着这阵响声,除了镇远侯和羽族少年之外,在场的其他所有人都突然间停止了攻击,一个个看起来失魂落魄,眼神涣散,好像灵魂被人抽走了一样。他们仿佛一堆提线木偶,双臂莫名地摆动着,脚底下摇摇晃晃找不到方向。

  岑旷忽然惊叫了一声。她发现这些人的身体竟然像灌水的皮囊一样膨胀起来,将衣服纷纷胀裂,露出已经近乎透明的皮肤。她正在害怕他们会不会就此炸裂,以至于血肉内脏骨骼四处飞溅,这样的惨烈场面只怕会让她做上一个月的噩梦,但紧跟着马上发现,这些大人并没有炸裂,而是——融化了。

  是的,他们好像是被不知不觉间换成了蜡人一样,就这样在岑旷的眼皮底下慢慢融化,化为一摊半固态半液态的白色的物质,然后又一点点像水分蒸发一样消失,最终化为一片虚无,无影无踪。

  而就在这一刻,岑旷在这段记忆里的时间也走到了尽头。她只能退了出去。离开前的一刹那,她用力盯住茧,看见茧的脸上一片安宁和欣慰的笑容,嘴唇还在蠕蠕而动。她猜测茧是在念着“朋友”两个字。

  记忆之六、

  “所以说,我过去对茧的判断可能是错误的。”岑旷说,“它确实强到难以想象,我觉得就算是历史上那些知名的辰月教大教宗出手,也没可能单枪匹马赶走一只大风——你们要是见到那只大风就能明白了。但是它,它好像……并不是那么穷凶极恶。它杀人,也许有着什么不得已的理由。”

  “青石城的那一帮平民,每一个都是不得已吗?”叶空山问。

  “那倒不一定,但是……但是……”岑旷但是了一会儿,却又接不下去。

  “其实我也觉得,这个茧的身上大有文章,不只是简简单单地杀人狂魔或者殁的化身、殁的使者什么的。”叶空山说,“实际上,综合你近期所读取到的这些久远的记忆,我已经有了一个模模糊糊的猜测,但是这些猜测充其量能解释茧的行为,却仍然无法给出它的来源。即便是再深挖镇远侯的记忆,我觉得他也未必知晓。除非是去问茧本人,可能才会找到答案。”

  岑旷有些失望,但也明白叶空山说得有理,从过往的这些记忆里,也许的确能勾勒出茧在人世间做过的事情、到过的地方,或者找到它交往过的朋友。但这些事件都无法解释茧本身到底是什么,它来自哪里。除非真的能和茧对话,听它亲口讲述,才有可能得到确切的答案。

  接下来岑旷又休息了三天。一方面是叶空山给她的强制命令,不许她连续工作,一方面却也是因为她的心境起了一些变化。

  刚开始,她一直以为,会杀害青石城那么多人的凶手,一定是个可怕的坏蛋,一个邪恶的怪物,她怀着单纯的捕快的责任心,以及一个普通人惩恶扬善的心愿,很想要把这个凶手揪出来绳之以法。但在阅读了这许多过往的记忆之后,她却发现茧似乎并不是那样的一个坏蛋、一个怪物,这让她的内心深处隐隐生起了一些不安甚至于惶恐。

  就算查清楚了茧的来历,又能怎么样?万一它真的是个“好人”,我要把他抓起来,然后眼看着它被判凌迟或者腰斩吗?尽管在青石城的人类社会里已经生活了好几年了,而且手里阅读的各种小说里也总在提醒读者不要把书中人物看成非黑即白,但每当岑旷在心里做着是非判断的时候,仍然总会近乎本能地划出“好人”“坏人”的线。

  所以她也不急于干活了,多休息了几天之后,觉得之前累积的疲劳减轻了许多。另一个好消息是,叶寒秋的手下武官指挥着青石城的捕快们,顺利地找到了那个跟踪岑旷和叶空山的年轻女人,她化名杜巧儿,住在城南一间客栈里。但按照叶空山的吩咐,他们并没有打草惊蛇,只是严密监视客栈周围,争取能诱出此人的党羽。

  傍晚时分,岑旷正在会议室陪叶寒秋下围棋,叶空山则在旁边一边看棋一边非常不君子地指指点点冷嘲热讽。岑旷一面要忍受叶空山的大放厥词,一面还要忍受叶寒秋的犀利反击,只觉得自己的一个脑袋好像裂成了两半。好在她的棋力原本不如叶寒秋,看看距离投子认输也不远了,只盼着自己能早点输掉,就可以赶紧找个借口躲出去,不必受这兄弟俩的折磨了。

  她正在计算着哪一手可以巧妙的走一步臭棋,又可以不被兄弟俩看出来她是故意的,那样就可以名正言顺地认输了。但还没有算计清楚,突然有人敲门。一般而言,当三人一起待在会议室里的时候,尤其是叶寒秋在场的时候,旁人轻易不敢打扰。如果有人敲门,那就一定是有要事。

  岑旷如释重负。叶寒秋叫了一声:“进来。”

  一名叶寒秋的手下武官走了进来,垂手站在门边汇报说:“禀大人,悦茗客栈有情况。”

  悦茗客栈就是化名杜巧儿的年轻女子所住的地方。叶寒秋问:“发生了什么?”

  “杜巧尔来了两个同伙,但他们没有留意到,后面还有两个跟踪的人,也住进了客栈。”武官说,“我们怀疑跟踪者就是上次脱逃的那几人,担心双方会动手。”

  叶寒秋霍然站起,快步出门,岑旷和叶空山跟在他身后。

  三人骑快马来到悦茗客栈附近,然后下马步行,以免急促的马蹄声惊动客栈里的两伙人。一名负责监视的捕快迎上来,悄声说:“两边的房间挨得很近,都在二楼,后来的那两个人轮流在大堂里坐着,看上去是喝酒,其实一直看着楼梯,在监视先来的那一拨。”

  “那两个人是秘术师,而且其中一个的精神力我很熟悉,虽然化妆成了男人,但我肯定,她就是那个被你刺伤的中年女子。”岑旷对叶寒秋说,“至于前三个人,我并没有感受到足够强的精神力,他们至少不是什么高明的秘术师。”

  “根据我这几天的监视,武艺也很一般,从走路的身手就能看出来。”叶寒秋手下那位名叫庞聿的武官说,“如果双方打起来,那三个人绝对讨不了好,可能会直接被杀死。”

  “可不能让他们死。”岑旷皱着眉头说,“我已经休息了三天了,骨头都痒痒了,今晚就让我在这儿守着吧?”

  这最后一句话是对叶空山说的。叶空山气得笑了:“你摆出这么一张可怜巴巴的脸,我还能不让你待在这儿?”

  刑部的名头确实好用,岑旷和叶家兄弟现在所在的这个监视点,是直接征用的一座客栈旁边的民居,条件不坏。岑旷舒舒服服地坐在椅子上,也不必像其他人那样举着千里镜用眼睛去看,只需要留意感知两位秘术师的精神力变化就好了。

  到了夜半岁时之初的时候,正是万籁俱寂,岑旷忽然捕捉到了秘术师们的精神波动:“有一个秘术师使用了某种秘术,有可能是音障术,目的是让客栈里的人听不到声音。他们一定是打算动手了!”

  此刻袁圆已经成了活死人,现场真正能和高手过招的,其实只有岑旷、叶寒秋和庞聿三人,外加能用暗器偷袭的叶空山。四个人三前一后冲向了客栈,叶空山自然是落在最后面。

  然而前面的三人刚刚来到客栈门口,还没来得及进入,身前突然出现了几道雷光,向着三人劈了过来。这是雷电秘术!岑旷急忙抵挡,看见一个身影正站在悦茗客栈隔壁的一家炒货店门口,这些雷电就来自于他。

  她恍然大悟,原来除了住店的那两人之外,还有人躲在客栈之外,提防着有人阻挠。他们只顾着监视客栈内部,却漏掉了这个客栈之外的第三人。

  此人的秘术倒是并不难对付,但是既然已经占先出手,仓促间想要几个回合就击倒他却绝非易事。而只需要阻隔短短的一两分钟,客栈里的两位秘术师就可能杀人得手了。岑旷很是焦急,冒险用威力巨大的谷玄秘术攻击对手,但敌人宁可受伤也坚决不退让。叶寒秋试图直接从外墙运用轻功跳跃进去,也被雷电所阻。

  倒是客栈里的两个秘术师精神力大涨,无疑是要出手杀人了。岑旷正在无计可施,突然间感受到了另外一股精神力的出现。这股精神力既不属于她,也不属于这三名秘术师,而是来自第五个人,而且,这精神力对岑旷而言也很熟悉。

  “是茧!茧也来了!”岑旷大喊一声,不顾一切地使出了谷玄秘术中最高深的“空”,试图用一团能吞噬一切的虚空之力把敌人吞进去。对方知道厉害,终于不得不避开,庞聿立即上前用两柄短刀和他近身缠斗,叶寒秋和岑旷则冲入客栈,奔上了二楼。叶空山看了看庞聿的刀法身手,知道此人武功颇佳,加上其他捕快们的帮助,不会有碍,也跟着岑旷和叶寒秋上了楼,同时还不忘狐假虎威地给昔日的同事们发布号令:“隔离一切闲杂人等,不许他们上楼!”

  岑旷冲上二楼,一眼看见走廊上躺着好几个人,满地鲜血,不由得心里一沉。仔细一看,有两个男人身上外伤很重,血是从他们身上流出来的,精神力也较弱,应当是杜巧儿的两个同伴;另外两人身上的精神力颇强,却处于被压制的状态,身上没有外伤,却倒在地上动弹不得,就像是被无形的巨石压住了,这肯定是那两位跟踪的秘术师。而这两人莫名受制的情况,岑旷曾在镇远侯的记忆里见到过类似的。

  她的视线掠过这四个人,看向他们身后,不由得心脏一阵狂跳。杜巧儿看来也伤得不轻,但并未致命,只是左腿小腿被齐齐切断,伤口光滑,应该是冰线一类的秘术。她的身体此刻正被一个人双手托在臂弯,那个人跪坐在地上,望着杜巧儿的伤口,满脸都是泪痕。

  那是一个黑黑瘦瘦的中年男人,相貌平凡木讷,脸上的胡须长得乱糟糟的有如杂草。

  ——正是岑旷在镇远侯的记忆中见过的那个人!茧的真身!

  岑旷万万没料到会在此时此地见到茧,一时间脑子里一懵,不知道该干什么。叶寒秋倒是反应敏锐,立即挺剑指向茧,正想要说话,却被叶空山按住了手背。

  “老哥,真要打架的话,我们这里所有人加在一起,还不够他塞牙缝。”叶空山说,“让我试试和他聊聊。”

  叶寒秋先是一愣,继而会意。他默默回剑入鞘,退后了几步。叶空山绕过地上的伤者和血泊,缓缓来到距离茧几步远的地方,轻声说:“这里没有任何人有能力限制你的行动。我只是恳请你,和我们聊一聊,讲一讲你的故事,讲一讲你的朋友们的故事。我知道你不敢用你的能力替她治伤,担心会让她的身体异化,不要紧,我们可以替她治,虽然这条断腿不一定能重新接回去,但至少能保住性命。”

  茧抬起头来,泪眼婆娑地看着叶空山,目光中充满痛苦和犹疑。叶空山来到他身边,蹲了下来,像多年的老朋友一样轻轻拍了拍他的肩膀:“你在这个世上也孤独了太久了,一千年的时间,太漫长,太痛苦,稍微放松一下吧,相信我。”

  茧听了这句话,嘴唇动了动,似乎是想说什么,但最后身体一歪,倒在了地上,双目紧闭。

  “不好了,他的精神力很乱,像是要失控!”岑旷叫道。她快步上前,握住了茧的右手。

  “千万不要勉强。”叶空山说,“这个人确实值得帮一帮,但是,不能以你的命为代价。”

  “放心吧,只是混乱,并没有强烈的反抗或者攻击,我还能压得住。”岑旷说。

  话虽然说得轻松,要压制住茧的精神波动还是相当费劲,岑旷累得接近虚脱,浑身上下像是刚刚从红汤素面里捞出来的似的,最后是被叶空山背回公馆的。但是想到终于可以和茧对话了,过往蓄积的谜团终于有望解开了,她还是心情颇为愉悦。

  叶空山找了两个老妈子来替岑旷擦汗更衣,岑旷有些不好意思,想要拒绝,但却连说话的力气都没有了,索性任由老妈子们摆布,然后在干净的被子里呼呼大睡,醒来时已经是下午。她顾不上肚子里饥肠辘辘,穿上衣服就直奔会议室,叶空山果然在那里等着她。

  “我就知道你肯定顾不上吃东西。”叶空山递给她两个还温热的馒头,又推过去一碟切好的油烫鸭子。岑旷嘿嘿笑了笑,大口大口地吃起来。

  “那两帮人都没死,现在都被暂时收监,等待安排审讯。茧的精神状态还算稳定,他也愿意和我们说说他的事情,只是他的身体已经极度虚弱。”叶空山看着岑旷狼吞虎咽,“所以我又叫来了胡笑萌,先让胡笑萌替那个女孩子治疗了断腿——这是茧所坚持的——然后再替他扎针开药调理了一下身体。”

  “断腿接上了吗?”岑旷咽下嘴里的一块鸭肉,发问道。

  “要是寻常刀剑砍断的,胡笑萌还真有能耐接回去。但是这次是被秘术凝成的冰线切断的,寒冰虽然能临时止血,却也冻坏了血肉筋骨,只能安假腿了。另外,我们一直以来都称呼他为‘茧’,但刚才我问了他的名字。”

  “他叫什么名字?”岑旷忙问。

  “他在这个世上的第一个朋友,是一个河络。”叶空山说,“那位朋友给他取了个河络族特色的名字,叫作‘木头脸柯德’。”

  “木头脸……还真是符合他的特征。”岑旷知道,河络族的全名一般非常非常长,所以在日常称呼中,都喜欢用一个外号加一个简称来作为常用名字,而这个外号,则往往由该河络的性格、长相、嗜好、特长等特征而来。比如以前曾有一位令人谈虎色变的河络女魔头,是辰月教的教主,名叫木叶萝漪,“木叶”二字就来自于她喜欢喝茶的小癖好。

  她很快又想到了点儿什么:“他的河络朋友……是那个消失的库涅拉尔部落的河络,是吗?”

  叶空山的脸上隐隐有一些悲伤:“是的,就是那个部落。”

  夜幕降临的时候,岑旷终于再见到了茧,也就是木头脸柯德。柯德的身体已经开始萎缩,让他看起来头大身子小,既有些滑稽,更让人感到心酸。他坐在叶寒秋特地为他找来的一张带有扶手的软椅上,呼吸有些急促,面色蜡黄。这张软椅说明叶寒秋还是认可了叶空山的“自作主张”,只是把柯德当作一个自由的人来和他谈一谈话,而不是当成嫌疑犯进行讯问。

  “我的精神很快就要消亡了,那也就意味着我永远的消失。”柯德很平静地对岑旷说,“所以肉体也没有办法支撑下去了。你不必说什么安慰的话,我光是获得身体之后,就已经活了一千年,比这世上所有人都活得久,没什么值得惋惜的。”

  岑旷知道柯德说得在理,何况她原本就不擅长说安慰的话语,只能默默地站在一旁。柯德又说:“虽然你们找我或许是有很多事情想知道,但最要紧的应该是为了前段时间那些异化的人。对不起,我并不是故意想要伤害谁,但是他们的确是因为我的精神力失控而死。你们有足够的理由恨我,或者想要杀死我。只是我也许等不及你们判我死刑了。”

  “现在并没有人急于判你的刑。”叶空山说,“这件事其实分成了两个层次,你害死了那二十多个平民,他们的亲属会恨你,普通的民众听说这件事会怕你;而对官家来说,平民的性命如草芥,他们更关心某位大人物是怎么死的。这也是我们请你到这儿来,想要听你讲一讲的原因。”

  “那位大人物啊……”柯德微微一笑,“只是去了他一直想去的地方而已。”

  他有些艰难地在软椅上调整了一下坐姿,接着说:“我会从头跟你们讲起。不过昨天夜里,你跟我说的话,还真是让我吃惊。你是怎么知道我那么多事情的?”

  “主要的功劳是这位岑小姐。”叶空山把岑旷读取镇远侯记忆的事情说了一遍,“然后那位刑部叶大人驱动着刑部和青石城的属吏查阅了很多资料,来调查佐证她所看到的那一切。”

  “真是难得,我在人世间那么多年,见过能使用读心术的人却是寥寥无几。”柯德点点头。

  “然后我就想,根据她所看到的在海船上和海岛上的记忆,你并不是一个穷凶极恶之徒,那么,之前发生的那些死亡事件,会不会都只是误会呢?尤其是那些突然间能够飞翔起来的无翼民羽人,其实是一个最为关键的线索。当时的人们猜测那是某种邪恶的阴谋,但我却忍不住想,如果那单纯……只是为了想要帮助朋友呢?一个孤独的人,终于结交了一些朋友,看着朋友因为无法飞翔而郁郁寡欢甚至于被人侮辱,他很想要帮助他们,所以才赐予了他们飞翔的能力。在那个时候,他或许根本不懂得让无翼民飞起来是多么严重的事端。”

  “而镇远侯的事情,也是如此。你把他从羽人变成人,让他获取了人类的身份,成就了伟大的战功霸业,但是,他却变得不再像你过去认识的那个朋友……”

  “等一等!”岑旷急急忙忙地打断了叶空山,“你这句话是什么意思?什么叫‘从羽人变成人’?什么叫‘让他获取了人类的身份’?你到底在说什么?”

  “你还记不记得,你告诉过我,在一段你所读取的记忆幻境中,你只能感知到这段记忆的主人所能感知的一切。当然了,因为记忆本身包含了误记、错记和有意无意的想象补充,你能读取到的感知有时候会比真实存在过的要少,有时候还会更多。但是,记忆主人没有能力感受的东西,也不可能通过想象去弥补。”

  “没错,我是跟你这么说过,但你刚才说的话到底是什么意思?”

  “在海船上,当柯德出手击杀那个刺客的时候,你感受到了柯德的精神力;在荒岛上,当柯德吓退大风的时候,你同样感受到了他的精神力,没错吧。”

  岑旷一脸的茫然:“是啊,两次我都体会到了他的精神力,那又怎么样?”

  叶空山轻叹一声:“别忘了,镇远侯一生修习的是武术,而不是秘术,他根本不应该能感知到精神力。”

  岑旷如同遭到了雷击,脸色惨白:“是啊,绝不应该的,但是我的感觉不会有错啊。”

  “你的感觉当然没错,只是逻辑上出现了一点小错。”叶空山说,“你所进入的,的确是镇远侯的记忆,但这个镇远侯,却并不等同于记忆片段里的那个名叫顾临、雄心勃勃想要征服天下的乡下少年,而是那个身为领主嫡子、只想要避开一切纷争安静度日翼姓羽人。在某一个时间点上,柯德用他异化肉体的能力,把羽人变成了顾临的相貌身体,然后顶替了顾临原有的身份。然后这位羽人去往天启城,沿着顾临曾经畅想过的人生轨迹,成为威震九州的镇远侯。这位羽族少年在变化身体之前是个秘术师,所以他才能感知到柯德的精神力,所以那段久远的记忆才会也让你获得同样的感知。”

  岑旷只觉得自己的脑子不够用了。但幸好跟随叶空山的日子已经很长了,这样的惊骇也不是她第一次经历。她喝了一大口叶空山带来的便宜烧酒,狠狠地咳嗽了一阵,渐渐镇定下来。

  “不管怎么样,我们都能从柯德先生这里听到解释的。”她轻声说,“不过,如果真的是那位姓翼的羽人顶替了顾临的身份,顾临又去了哪里呢?难道他已经……”

  柯德闭上了双目,脸上浮现出悲哀与悔恨。过了许久,他才缓缓开口:“那都是我的错。我这一生,活了上千年,一共只有五个朋友。但我的朋友……我的每一个朋友……都被我害了。他们都被我害了。”

  岑旷大受震动。她从柯德的语调中,听出了极度的孤独,极度的凄楚,极度的痛苦和悲伤,极度的懊悔和无可奈何。蓦然间,她再次想起了自己,想到了那段无法追寻,只能在某些特殊情况下能模模糊糊感受到的凝聚成型前的时光:混沌、黑暗、不由自主、没有方向。她终于忍不住发问:“你是一个魅吗?”

  柯德摇摇头:“我不是。我不是人,不是魅,不是羽人,不是夸父。从头到尾,我根本就不知道我到底是什么。”

  “那怎么会?”岑旷难以置信,“你压根不知道自己的来历?”

  “既然你们做了很多调查,那一定知道雷州的那座李醇村了?”柯德说。

  “我们知道。那是异化的人群第一次出现的地方。”

  “那些人,就是被我的同伴们异化的。”柯德说,“但是性质和青石城这一次不一样。青石城的这一次,那些受害者都是因为我的精神力失控,是我一个人把他们变成怪物的。但是在当年,李醇村每一个身体变异的居民,都是因为我的同伴和他们的身体结合了。”

  “结合了?”叶空山眉头一皱,“你的意思是……你和你的同伴,那时候根本没有实体?”

  “我和这具身体结合之后,过往的记忆几乎消散殆尽,只残留了那么一点点,有时候会在梦境中出现。”柯德说,“我只能记起,过去的我,就是一团精神,完全没有实体。但那时候的我做过些什么,我和我的同族是以什么样的方式生活的,我却始终找不到半点残片。”

  “那不就是魅吗?”岑旷又忍不住插嘴。

  “不,我很了解魅是什么样的。”柯德看着岑旷,“当你们凝聚成型之前,你们处在虚魅的状态,表面上看起来和我一样,也是纯精神体,但那时候的你们,只是天地间散发的精神游丝的集合体,没有自己的意识,凭借着凝聚的本能行事。”

  “但是你们有意识?”岑旷觉得身上有点冷。

  “我们有。”柯德回答,“在那些零星的记忆里,我知道,我们一直以精神体的方式存活,一直生存在一个和你所见到的九州截然不同的世界里,但具体那个世界的样貌怎么样,我却没有办法形容出来。我也不知道,在那一个世界,我们的寿命是怎么样的,是会因为脱离了肉体的桎梏而永久地活下去,还是仍然会逐渐衰亡,变为虚无。但是,我们最终闯入了那个村庄,一切都被改变了。”

  “你们是怎么进入那个村子的?”叶空山问。

  “我仍然不知道。”柯德说,“在我最后的‘前世’记忆里,我们好像是在一片绝对的黑暗中游荡,寻找出路,然后眼前突然出现了一丝光明,那道光就是李醇村,也是我们在本能指引下的唯一的活路。我可以把那段记忆化为影像,让你们看一看当年发生的事情。”

  “可是你……”

  “不用担心。这一点点精神力的运用,对我的寿命不会有太大的影响,何况反正我也活不了多久了。”

  柯德的眼球微微转动,闪烁出淡绿色的光芒,那光芒从他的双眼里射出,化为两点小小的光点,聚合在一起,然后不断扩大,从一片绿光中慢慢浮现出了影像。

  岑旷看到一座破败的小山村,村里的人们脸上带着被饥馑和劳累所折磨出来的深深的麻木,各自做着自己的事情。但突然之间,没有任何征兆地,他们的动作全部僵住了,片刻之后又重新活动起来,姿态却变得怪异,甚至于连正常的行走都做不到,走不出一步就摔在了地上。村民们的脸上充满惊恐,嘴里大叫大嚷,尽管听不见声音,岑旷也能猜到,他们是在表达对自己身体变化的恐慌与不解。

  “我们就是这样侵入了李醇村的村民们的身体。但其实我们并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会有什么影响,那只是一种寻找一个‘落脚点’的本能驱使。”柯德说,“但是,你们也看到了,这样的侵入,并不能造成完美的结合,反而会和村民们自己的精神产生激烈冲突。在以后的日子里,村民们慢慢产生了各种各样的变化,有的一步步变成了疯子;有的逐渐失去行动能力,残疾或者瘫痪;但更多的,是开始异化。”

  记忆的图像换成了另外一幕。一些村民在山村里游走,脸上的神情怪异,身体更是发生了种种畸形的变化,比如生出了难看的翅膀,比如长出了脏兮兮的鳞片,比如个头突然变高或是变矮。这是岑旷已经看过不止一次的场景,但每一次看到,还是会觉得恶心。

  “所以,这就是李醇村的真相了。”叶空山说,“你和你的同伴在无意识中侵入了村民们的躯体,异化了他们的精神和肉体,让他们一个个变成怪物。于是有异化程度较轻的人冒险下山求助,遇到了那些秘术师,没想到秘术师们进村后,也被你剩余还没能结合肉体的同族所侵袭。他们不明白这其中的根由,或许是猜测这是一种很可怕的烈性传染病,假如传播到外间,会让整个九州的全部生灵都陷入灭顶之灾,所以牺牲了自己,封锁了山路。只是没想到,山路的封闭留有漏洞,所以有一些人还是下了山,来到山脚下的龙绥湖,被人目击到了。”

  “有一条地下河直接通到了湖里。”柯德说,“异化的人们虽然神志不清,但是仍然有生存的本能。其中一些还有行动能力的,以及少数异化后反而体能变强了的,就开始到处乱挖,找寻出路,无意间挖开了封住地下河入口的岩石,于是进入了湖里。只是,那样的身体活不了太久,何况听说消息的官家也不会放过他们,他们最后还是全都死去了,有的自然死亡,有的被抓走杀死。”

  叶空山冷不丁地发问:“那你呢?你为什么会成为唯一的幸存者?”

  柯德苦笑一声:“可以说是我运气好,简直是极好。我所侵入的那具肉体,基本不存在自己的精神。”

  “没有自己的精神?”

  “那是一个十余岁的少年,在山间玩耍时不小心滑下了山坡,撞到了头部,脑子受损,以至于变成了一个痴呆儿,除了吃喝拉撒这一类基本的生存动作之外,其他全都不知道了。只是他的父母舍不得扔下他让他就这么死去,所以一直还咬着牙养活他。”

  岑旷恍然大悟:“对他而言是不幸,对你而言,的确是极好的运气了。因为他是个痴呆儿,所以不会产生精神冲突,你完整地占据了他的身体。”

  柯德点点头:“是的。只是他的精神世界几乎是一张白纸,在逐步同化他身体的过程中,他,或者说我,始终昏迷不醒。等到我终于能掌控这具身体并醒来之后,村子已经被秘术封锁成为死地,村民们要么都已经死了,躺在地上慢慢腐烂,要么就已经通过地下河到了山下。我成为最后一个下山的人。”

  “你下山后遇到了什么人?”叶空山目光炯炯,“是不是河络?库涅拉尔部落的河络?”

  柯德又是一声苦笑:“是的,是他们。他们是全九州都非常罕见的河络部落,并不信仰传统河络都会信仰的真神,而是无限崇拜殁。之前听说了龙绥湖里钻出拥有多种种族特征的怪物的消息,他们立即认为这是殁的使者,于是派人赶来。但当他们赶到时,之前那些村民全都被抓走了,他们不甘心,在那里守候了大半个月,正好遇到我从湖水里出来。我所侵占的身体虽然没有变异,但是在和人体充分结合之后,可以自如地以人类的躯体运用精神力,那些河络立即就感受到了那种精神力的强大,自然把我当成了最后一位使者,把我迎回了他们的地下城。”

  “你为什么要跟着他们走呢?”叶空山问,“以你的力量,河络就算是派出一支军队,也未必能抓得走你。”

  “并没有什么抓捕或者绑架、强迫,我是自愿跟他们去的。”柯德说,“我刚刚醒来,刚刚能操控身体,对整个世界一无所知,心里本来就浑浑噩噩一片迷茫,不知道该去哪里,不知道该干什么。那个时候,无论谁要我跟他走,我大概都会去的。”

  “所以你和那些河络交了朋友?”岑旷问。

  “不,他们绝大多数都不算我的朋友。”柯德回答,“我一共只有五个朋友。在库涅拉尔部落里,有一个。”

继续阅读:第三章、木头脸与他的朋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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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州·茧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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