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木头脸与他的朋友
唐缺2021-10-01 15:4821,700

  第一个朋友、

  地下城原本是个热闹的地方。但是神使的身份不同,他得到了一个由巨大的天然地洞改建而成的居所,与河络们向他祈祷用的祭坛修建在一起,平时根本无人打扰,因此十分安静。除了接受河络的祈祷、赐予他们“勇气”的时候之外,绝大多数时间他都只能一个人待在祭坛。

  神使并不知道正常的生活应当是什么样的,无论是人类的还是河络的,所以也不太有所谓。河络们对他倒是十分尊敬,刚开始的时候他一言不发,于是河络们不敢去打扰他;后来才发现他其实是完全不会九州的各种语言,于是河络们又派了老师来教授他河络语和东陆通用语。他的学习能力很强,只用了一年不到的时间,就掌握了这两门语言,也利用这段时间探查了河络的躯体结构与大脑构造,掌握了改变河络精神的方法。

  河络们会在特定的日子来向他祈祷,祈求他赐予信徒们战斗的勇气,声称他们是为了殁而战,为了神使而战。神使也并不清楚自己到底是不是所谓殁的使者——他甚至都不知道殁到底是谁,但要说战斗的勇气,那并不难。他天生就拥有改变一些生物的精神属性的力量,此刻又掌握了河络的大脑结构,河络想要勇气,他就想法子消除他们内心潜藏的恐惧。于是库涅拉尔部落的河络战士一个个都不再恐惧任何事物,当他们来到战场上的时候,完全不惧怕死亡,完全不在乎迎着敌人的刀枪向前凶猛冲锋,他们成为雷州最可怕的一股军事力量。

  他们给了我一个地方住,给我东西吃,那我就帮他们做事,这就是神使的逻辑。

  祈祷之余,河络们偶尔也会向他汇报一下近期的战绩,并将所有战场上取得的胜利完全归功于神使的赐福。他并不是很懂这样的胜利有什么意义,也不是很懂每次杀掉多少多少人、割下多少多少人头到底有什么值得高兴的。但还是那个逻辑:他们高兴就好。

  其余的,神使没有兴趣多想,以他对世界的认知,也根本不可能想明白。

  有一天,神使照例坐在高高的祭坛上,无所事事地发着呆。忽然一阵脚步声响起,一个十五六岁的河络女孩跑进了祭坛。

  这样的事件过去从来没有发生过,因为祭坛被河络们视为神圣不可侵犯,除了祈祷的时候,其余时间绝对不会有河络靠近。而且即便是祈祷求神使庇佑,那也是一项严肃的集体活动,需要由部落长老(河络语称为苏行)统一带领进行,从来没有哪个河络敢单独跑过来。

  但眼下偏偏就冒出这么个女孩。神使有些吃惊,也有些好奇,低下头看着这个来到了祭坛下方的女孩。

  “你好!你就是神使,对吗?”女孩仰起头来,冲着他挥手打招呼。

  神使点了点头,不知道该说什么话。不过女孩也根本等不及他说话:“打扰你一会儿,让我在这里躲一小会儿,等他们走了我就离开!”

  “他们”是谁,女孩为什么要躲,神使同样全然不解。但他也并不提问。女孩见他没有反对,一猫腰躲到了祭坛背后。神使能感觉到远处有七八个人经过,在祭坛范围之外迟疑了片刻,又继续前行。看来他们也猜不到这个女孩竟然有那么大胆,敢于亵渎神圣的祭坛。

  等到追赶者都离开了,女孩重新钻回来,冲着神使再摇摇手:“多谢啦,你这个神使还真是个好人呢!”

  神使一阵迷茫。他被河络们迎回到这个地下城之后,一直被供在高高的神坛之上,人们在他面前称赞他是神在人间的代言人,是信徒们的救星,却从来没有人夸他是一个“好人”。他怔了一怔,开口说:“我……我不是人。我都不知道我自己到底是什么。”

  “哎呀,你居然会说话啊!”女孩大为惊奇,“我之前悄悄偷看他们向你祈愿,每次你都不说话,我以为你是哑巴呢。”

  “我不是哑巴。只是满足他们的愿望,用精神力就可以,不必说话。”神使想了想,又补充说,“何况我也不知道该说什么。”

  “我还以为神使一定是很威风很会装腔作势的那种呢。”女孩说,“没想到你居然是这样。”

  “我是哪样?”神使问。

  “倒是很和蔼,没什么脾气,就是看起来呆呆的闷闷的,像个木头人。”女孩说。

  “木头人应该不会说话吧?”

  “这是修辞!修辞你懂吗?”

  那是神使的一生中第一次有人和他这样不分尊卑高矮,不带敬仰敬畏的说话,这让他觉得舒服自在。两人慢慢熟了起来。女孩告诉他,自己想要做一个能发出惨叫声的木头鸡,但是缺几样重要的零件,就跑到部落里的铁锤雷吉苏行那里去偷,结果被发现了,于是被一路追到这里来。

  “雷吉苏行有整整一个仓库的零件!部落里专门为他准备了一个仓库!我去仓库里拿几个小玩意儿,有什么了不起嘛,居然追着我在地下城跑了三四圈。”女孩噘着嘴,“真是没意思。”

  神使也不懂为什么这样就叫没意思,但有一点他想要弄明白:“为什么要做那个可以惨叫的木头鸡?”

  “因为好玩嘛,可以拿来吓人啊。”女孩得意地说,“放在老是跟我作对的快腿阿海的门口,他一出门就可以吓他一跳。”

  “好玩这个词我学过,河络语和东陆语都有,但我不太懂是什么意思。”神使说。

  “好玩就是……好玩就是……好玩就是有意思。”

  “那有意思呢?”

  “有意思就是好玩……反正就是能让你高兴的事情呗。高兴,高兴最重要啦!”

  两个人谈谈说说,不知不觉一个多对时就过去了。最后女孩说:“我该回去啦。反正躲不过,还是要挨罚……不过我也习惯了,没什么大不了的。我下次再来找你说话,好不好?我看你一个人在这儿,应该挺寂寞的吧?”

  “我不太懂什么是寂寞。”神使回答,“但是和你说话很好。”

  女孩点点头:“那就好。不过我不喜欢叫你神使,感觉挺奇怪的,你没有名字吗?”

  “我没有。他们从来只叫我神使。”神使回答。

  “那我替你取个名字吧。”女孩说,“我小时候,有一位叔叔叫钢刀柯德,他对我很好,可惜后来打仗死了。你也叫柯德好不好?”

  神使不明白为什么那位钢刀柯德打仗死了,于是自己也要叫这个名字,但他也没什么意见,于是点点头。

  “本名有了,还缺一个绰号。你这么闷,我和你说了那么久的话,你都没有笑一下,也没有难过,也没有生气,也不懂什么是寂寞……一张脸就跟木头一样。那你干脆叫木头脸柯德吧。”

  神使完全不懂木头脸这个词在很多语境里的调侃意味,但他想,女孩为他起的名字,总不会有错。

  “好吧。我就叫木头脸柯德。”他说,“那你呢?你叫什么?”

  “蔷薇慕恬。”女孩回答。

  “蔷薇是一种花,对吗?”

  “对,很漂亮的一种花,不过他们说,用蔷薇来做我的绰号是因为很多蔷薇都带刺……”

  此后的日子里,蔷薇慕恬时不时会悄悄溜到祭坛里来,陪柯德说会儿话,有时还会带一些小玩物给他瞧,多半是她自己制作的用来整人的小道具。绝大多数时候都是她一个人在那里自顾自地说说说,话题忽而东忽而西,今天的午饭真难吃,鼠尾汤里的鼠尾炖得不够烂;我在快腿阿海的竹筐子里放了一只臭屁虫,熏得他摔了个跟头;琴弦路迪苏行今天心情不太好,因为他最心爱的徒弟在上一场对羽人的战役中受的伤没有治好,终于死了,所以今天的音乐课也不上啦;快腿阿海悄悄在我的水壶里撒了很多辣椒粉,我明天一定要揍死他;有一个羽人使者来到地下城,想要求和,被阿络卡赶出去了;快腿阿海今天练习骑地猎兽,我悄悄在他的兽鞍下面插了几根针,他一坐上去就嗷嗷乱叫地跳下来……

  蔷薇慕恬滔滔不绝,说的兴高采烈,柯德只是坐在一旁静静地听着。他想,河络的生活原来那么有意思,那么好玩,似乎一锅简简单单的鼠尾汤和一只臭屁虫都能带来很多乐趣。但是当长老们领着战士来祈求祝福的时候,却似乎知道战斗和杀人。

  杀人好玩吗?

  有一天慕恬又来了,这一次她的话少了很多,而且面庞红红的,眼睛里有一种异样的神采。

  “我和快腿阿海悄悄订婚啦!我第一个就跑过来告诉你!”慕恬的眼睛眯成了一条缝,“等我满了十七岁,我们就结婚!他会搬到我家里来,然后……”

  慕恬满脸都是幸福的光晕。柯德问:“结婚就是男人和女人生活在一起吧?你不是说快腿阿海总是和你作对吗?你不是一天到晚都在捉弄他,然后他再捉弄回来吗?为什么还能和他生活在一起?”

  “你这个木头脸木头脑瓜子不明白的!”慕恬依旧笑吟吟的,“我就是要和阿海结婚!”

  柯德确实不明白。但慕恬是他唯一的朋友,朋友高兴,他也就跟着高兴。和慕恬在一起,偶尔他也会笑一笑,不再是过去那张一成不变的木头脸了。

  后来慕恬来得就少了。可能因为她要花更多时间和快腿阿海在一起。但她还是偶尔会来,来的时候还是一个人不停地说,柯德静悄悄地听。

  但他发现,慕恬没有以前那么快乐了。她越来越心事重重,眉头皱得越来越紧。

  “你是不是有什么事不高兴?”柯德问她。

  慕恬垂下头去:“阿海最近每天从早到晚地拼命练习骑术和刀法,想要在下一场战争中成为部落的英雄。”

  “成为英雄有什么不好的吗?”柯德又问,“在这个部落里,英雄的地位很高。”

  “可是英雄只是少数人,其他人可能就会死啊!”慕恬的眼泪扑簌簌地掉落,“打仗会死人的,想当英雄也是要死人的!阿海这个笨蛋,如果他上阵打仗,一定会拼命往前冲,他会死的!”

  柯德说不出话来。他当然也见过死人,几年之前,当他终于彻底控制了那个痴呆乡村少年的肉体后,从长时间的昏迷里刚刚醒来,就闻到扑鼻而来的恶臭味。那是尸臭,还留在村子里的人全死了,尸体正在腐烂。

  但那时候,死人对他而言就只是死去的血肉之躯罢了,或许丑陋一点,或许臭一点烂一点,没有什么打紧。现在却似乎多了一点什么。

  那就是和“活人”的联系。

  如果快腿阿海死了,对他个人而言,就是变成一个死去的河络,从此不能再呼吸,不能再说话,不能再走路。但对他身边的蔷薇慕恬,却是生命中有什么东西被夺走了。阿海死了,慕恬也会变得不再完整。

  不能让这样的事情发生,柯德想,为了让慕恬还能像过去那么快乐,阿海不能死。

  但是他也不知道有什么办法能让阿海不死。

  虽然他是神使。

  这一次说话之后,有那么一个多月的时间,慕恬都再也没有来过。然后就到了部落最重要的祭典:血誓之日。在这一天,库涅拉尔部落的河络们会隆重地祭祀他们所信奉的神明——殁,并立誓扫平九州大陆,等待着殁的光荣回归。

  傍晚时分,苏行们带来了全部落的精锐战士们。柯德从来没有见过快腿阿海,但他猜测,那个渴望成为英雄的阿海一定也在人群中,正在用充满崇拜和信任的眼神注视着自己。

  “尊敬的神使,今天,神的战士们已经再次向伟大的殁献上了他们无比的忠诚;明天,他们将在战场上证明这种忠诚。”领头的苏行对柯德说,“请求你赐予他们无畏的勇气,让他们能战胜一切敌人。”

  柯德明白,这就意味着又要打仗了。每一次当有重要的战斗时,苏行都会带着战士们来向他祈求“无畏的勇气”,然后他就会将战士们精神世界里的软弱和恐惧都抽离,由自己的精神来吸收掉。于是,这些河络战士们将会在今后的一段时间里变得不再害怕任何事物,可以在战场上轻松地屠杀他们的敌人。

  而那些被吸收的恐惧力量,则会沉入柯德的精神世界。他的精神和九州的其他生物都不一样,似乎是可以无限拓展的,恍如一片深不见底的海洋,能够完全容纳这些被吸取的恐惧。因此,他对待苏行完全是有求必应,也不知为河络们吸走了多少的恐惧。

  但这一次,他突然有点犹豫了。他眼睛里看到的是祭坛下跪拜着的苏行与河络战士们,心里却在想着蔷薇慕恬。快腿阿海就在这些战士当中吧?他想。如果我拿走了阿海的恐惧,他打仗的时候就会不顾一切地往前冲,而且他一定跑得很快——不然不会叫“快腿”——可能就会冲到最前面去,然后被敌人杀死。

  快腿阿海死了,就会有一个叫蔷薇慕恬的女孩很伤心很难过。是这样的吧?

  他呆呆地看着人们,心里越来越乱,没有作声。苏行注意到了他的异样,身子依然跪地,努力抬头看向他:“尊敬的神使,您可是有什么难处吗?还是您认为明天的日子不妥当?您如果反对,我们就将取消这个计划,重新部署。”

  我想反对,但是我说不出口,柯德想。在过去的几年里,他从来就没有拒绝过河络们的任何请求,也不懂得该怎么拒绝。他只觉得这样的生活没有什么不好,不必动什么脑子,不必费心琢磨,河络们要什么,他就给什么。现在是他第一次产生犹豫,但这样的犹豫似乎并不足以让他说出一个“不”字。

  他催动了精神力。苏行和战士们感激地将头颅伏在地上,任由神使吸走他们内心的恐惧,让他们可以无所畏惧,一往无前。

  河络们狂欢的祭典一直持续到深夜,隐隐的喧哗声不停地传入柯德的耳朵。他孤独地坐在祭坛上,心里只是想着一件事:在明天的战场上,快腿阿海会不会死?蔷薇慕恬会不会因此而哭泣?

  慕恬像幽灵一样悄悄地走进,悄悄地靠在祭坛底部的石柱上,然后坐倒在地。尽管没有用眼睛去看,以柯德的精神力,也能轻易感知到。

  “你怎么了?”柯德问,“是为了快腿阿海吗?他其实不一定会死……”

  “不,他会死的,一定会死。”慕恬的语声显得空洞而麻木,“明天不是一场一般的战斗。部落将会佯攻一个势力很弱的小城邦,但那只是诱饵,部队会在中途转向,去突袭一个兵力比我们多出很多的人类大国。之前我们和他们只有过几次小规模的接战,发现大家谁也赢不了谁,为了各自保存实力,就暂时休战了。但这一次,阿络卡和苏行们决意要一鼓作气拿下他们。”

  “所以,这场仗会很难打,但快腿阿海也不一定会死……”

  “不,他一定会死。他并不在主力部队里,而是会作为死士,去拦截那个国家的邻国的援军。一共只有一百个死士,并不求获胜,只是要把援军拦住至少半个对时。这一百个人全部都会死,没有谁能活下来。”

  柯德一贯的木头脸竟然学着慕恬皱了好久的眉头。最后他说:“那些苏行都很尊重我。要不要我试着去说一说,让他们不要派阿海去打仗?或者至少把他调出死士组?”

  慕恬的声音哽咽了:“你不懂的。是阿海自己主动报名去死士组的,那是他追求的荣誉。如果不让他打仗,那是对一个河络战士最大的侮辱,就算没有死在战场上,他以后也再也没脸留在部落里。那是不可能的,就像射出去的弓箭,没法再收回来。”

  慕恬不再像过去那样总是很多话,或许是因为为了劝说阿海已经耗费了她太多的力气,让她累到连站都站不起来。她靠在石柱上,嘴里不知道在轻轻呢喃些什么,慢慢地睡着了。

  听着慕恬均匀的呼吸声,柯德发了很久的呆。他有生以来第一次意识到了战争是怎么回事,那就是一个人在战场上死掉,更多的人在地下城里为他哭泣。但是河洛们就是爱打仗,不只是河洛,还有羽人和人类,还有慕恬和他讲过的北陆殇州的巨人夸父。大家都爱打仗,都爱死人,似乎也不在乎因为死人而哭这件事。

  但是慕恬在乎啊,柯德想,我不想看着她哭。

  他呆呆地想了很久,突然有了主意:河络们打仗很勇敢,是因为自己吸走了他们的恐惧之心。如果把恐惧还给他们呢?他们是不是就会变得胆小怯懦,从此不敢和别人开战了?只要不打仗,阿海就不会死,慕恬也不用哭了。

  柯德越想越觉得这是个绝妙的点子,眼看着天快亮了,再不施行就来不及了。他从自己的精神之海里打捞出了之前几年里所吸收的全部的恐惧,化为可以被智慧生物吸取的精神游丝,然后释放了出去。

  这个过程非常消耗精力,做完之后,他趴在地上休息了很久,终于慢慢恢复过来。这时候,他的耳朵里忽然听到了一些奇怪的声音。

  像是有人在激烈地厮杀,像是有人在痛苦地哀号,像是有人在绝望地哭泣。

  发生了什么?柯德大惑不解。他走下祭坛,看见慕恬已经醒来,正站在地上,嘴里念念有词。

  “阿海要死了,我该怎么办?”慕恬的面孔扭曲,嗓音都变得尖锐刺耳了,“阿海要死了,我该怎么办?阿海死了,我也不活了!”

  她突然一把推开柯德,猛地一头向着祭坛的石柱撞去。柯德的精神力虽然强大,却总来没有遇到过这样的事,也完全无法反应。砰的一声,慕恬的头颅狠狠撞在了石柱上,随即倒下,不再动弹,鲜血混合着脑浆流在地上。

  柯德惊呆了。过了许久,他才想起了些什么,大步冲出祭坛。

  这是他第一次离开祭坛,地下城里的道路完全不认识。幸好还有精神感知,可以迅速找到河络聚集最多的方位,然后跟过去。

  “这是……这是怎么回事?”柯德站在地下城里能容纳最多人的议事广场上,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眼前已经是尸山血海。那些一向最为团结、最擅长互助合作的河络,此刻正在各执武器,疯狂地相互杀戮。地上已经躺满了尸体,但依然站立着的河络们却仍然不肯停手。他们明明是同族,是朋友,是亲人,现在却像生死仇敌一样,不把身边的人全部砍掉就誓不罢休。

  柯德不敢靠近。他只能在地上找到一个被砍断了双腿但还没有断气的河络,想要问问他发生了什么。河络仿佛完全没有听到柯德的问话,和刚才的慕恬一样,只是在嘴里自顾自地念叨着。

  “我已经没有徒弟了。我已经没有徒弟了。”这个满面皱纹的老河络嘟囔着,“大徒弟被人类杀了,二徒弟被羽人杀了,三徒弟也被羽人杀了。再也没有人能传承我的乐谱,再也没有人能传承我的古琴,我还活着干什么?”

  柯德恍悟,这个老河络就是慕恬提到过的教音乐的苏行琴弦路迪!在河络社会中,河络们并不亲自抚养子女,而是由部落统一抚养,所以父母和子女之间的感情并不亲厚,反而是跟随学艺的学徒能和自己的师父保持深厚的情感。此刻琴弦路迪所念念不忘的,就是他的三个死在战争中的徒弟。

  “我明白了。”柯德颓然坐在地上。从慕恬和琴弦路迪的话语里,他已经懂了眼前这一切为什么会发生。他所释放出去的恐惧游丝,被河络们吸取之后,并不是如他想象的那样,只是单纯地让他们变得怯懦胆小,于是不敢出去和外敌开战。事实是,这些精神游丝能够击中河络们内心深处的恐惧,并且将这样的情绪放大,让他们完全被深深的恐惧所支配,从而变得疯狂。当一个人害怕到极致的时候,并不仅仅是逃避躲闪那么简单,他有可能会只剩下一种举动。

  那就是毁灭。

  毁灭自己,也毁灭别人。

  所以,其实是我害了这些河络?我想要拯救快腿阿海,拯救慕恬,却毁掉了整个部落?

  柯德的脑子不够用了。他浑浑噩噩地回到祭坛,跪在蔷薇慕恬的尸身旁边,突然觉得眼眶里酸楚难耐。

  “这是我第一次哭。”他低声说,“原来我也会哭的。”

  悲伤的情绪打破了他的防线。紧跟着是痛悔、无奈、失落,以及无处释放的愤怒。而最为可怕的,是河络们临死前所释放出来的最终的恐惧。那是真正面对死亡时的绝不甘心和绝对无奈,是对生命的终极留恋,这种可怕的冲击力让柯德根本无法承受,以往一直波澜不兴的精神之海此刻如同遭遇了巨大的风暴,在波涛汹涌之间,柯德感到自己的精神力即将失控。

  出于求生的本能,柯德意识到,自己必须用一场漫长的沉睡来消解自己的悲哀与悔恨,来平息这场惊涛骇浪,否则的话,将会陷入自我毁灭的深渊。但一旦河络们全部死去,地下城就会轻易被敌人入侵,即便没有敌人也会有其他的蛇虫野兽,当意识沉睡后,应该如何保全这具躯体呢?

  柯德想起了慕恬给自己看过的蚕茧。那种脆弱的小生物会分泌出细丝,将自己的身躯牢牢包裹住,形成一层结实的硬壳,从而避免受到伤害。

  他决定,把自己藏进茧里。厚厚的茧。

  柯德用精神力吸取周边的物质,化为结实的长丝,慢慢形成了如水晶般坚硬而瑰丽的茧壳,把身体包裹在其中。

  茧壳封闭前的最后一瞬间,他的目光停留在蔷薇慕恬的尸身上。这个活泼、热情、顽皮而又多嘴多舌的女孩,将会在茧壳之外的世界里慢慢腐烂,化为白骨,化为尘埃。当柯德收束好精神,重新破茧而出的时候,她在这个世上的印记也许已经永远消失,除了柯德之外,再也没有人会记得她的存在。

  我没有朋友了。这是柯德陷入沉睡之前的最后一个念头。

  第二个朋友、

  “村子南边的那片樟树林,半夜里闹鬼了!”何修对章桦说。

  “你瞎说,世上哪儿来的鬼?阿爹说鬼都是编出来骗人的!”章桦回答。

  “真的,昨天晚上我和小蕊亲眼见到的!”何修说,“就在樟树林里,突然从地底下冒出来,吓了我们一大跳!不是鬼的话,怎么能从地下冒出来?”

  “说不定就是只钻地的花鼠,因为你胆子太小,被吓坏了,又不好意思在小蕊面前承认自己胆小,就愣说那是个鬼……等等!你怎么会深更半夜的和小蕊一起出去,还跑到樟树林里去?你这个混蛋太不仗义了!说好了我们俩谁都不对小蕊表白的!我还把你当成兄弟……”

  章桦和何修闹腾了一通,最后不得不接受了何修已经和小蕊谈恋爱的现实。但到了夜里,他还是忍不住从床上爬起,跳下树屋,钻进了樟树林,想着如果何修和小蕊今晚又选在那里约会,可以好好地吓唬一下他,算是稍微出口气。

  他趴在一根树枝上,焦躁地等待着,但是两人始终没有来。章桦等了半个晚上,等到实在扛不住倦意了,只好决定回去睡觉。但因为太困了,他脚下一滑,没有抓稳旁边的一根树枝,整个人从树上摔了下去。

  他短促地惊叫一声,以为自己会狠狠地摔落在地上。羽人体重较轻,倒是不至于摔死,但摔伤多半难免。没想到身体还在半空中,就有一股突如其来的力量托住了他,就像是一只看不见的大手,抵消了他的下坠之力,几乎是把他轻轻放在地上。

  背部刚刚沾到泥土,章桦就赶忙跳起来,看见树下有半个人影,之所以说半个,是这个人只露出了上半截身子,下半截似乎还藏在地下。

  “你就是那个鬼?”章桦脱口而出。

  露出半截身子的人影没有回答,但也没有跑开。

  章桦这下子睡意全无了。几经试探后,他发现对方不会说羽族语言,但能说东陆通用语,正好他也会说通用语,虽然说得不太好,但要进行普通交流还是没什么问题。

  “所以你是一觉睡醒了,挣破了茧,从地下钻出来的?这里的地下曾经有一个地下城?”章桦兴奋非常,“这个真是太棒了。但是你看起来是个人类,不像是个河络啊?河络不都是小矮人吗?而且我也没听说过河络会结茧啊?”

  “我不是河络,但也不是人类。我自己也不知道我到底是什么。”这个名叫木头脸柯德的怪人回答。

  章桦和他聊到了天色发白,大致了解了柯德的遭遇。少年人原本就对各种离奇古怪的事件十分向往,何况刚才柯德救他的那一下确实厉害,他几乎完全相信了柯德的讲述。

  “那你打算怎么办呢?地下城已经没了,你认识的那些把你当成神使的河络也全都死了好几百年了。”章桦十分同情柯德的遭遇,“要不然你继续假装神使?我们村子里的人不相信殁,但是信星母。你那么厉害,冒充星母的使者没问题,他们一定会收留你的,说不定还要给你修个新祭坛呢。”

  “我不是神使,我也不愿意再做神使了。”柯德轻声说,“神使害死了地下城里的所有河络,包括我唯一的朋友。我不要做神使,不管是星母的还是殁的。”

  “再说,我也很害怕……见到那么多人。”

  章桦搔搔头皮:“那怎么办呢?你打算离开这里吗?”

  “我不知道。我从离开山村之后,就被带到了地下城,然后现在来到你们的村子,仍然是地下城的地面。我从来没有自己去过任何地方,也不太懂得这个世界里的事情。”

  “那这样吧,你就先在地下藏着。”章桦十分仗义地一拍胸脯,“我会偷偷拿吃的给你,然后教给你九州是什么样的。你救了我,我当然要报答你。”

  “谢谢。我的确需要有人来教教我世上的事。”柯德说,“以前在地下城,慕恬只会和我讲她的生活,其他河络除了祈祷之外从来不敢和我说话。不过不必给我吃的,我和你们不一样,可以直接吸取精神游丝转化为物质,维持这具躯干的运转。”

  “真厉害!”章桦两眼放光,“如果我们也有这个本事,就再也不怕饥荒啦!”

  于是柯德交到了他这一生中的第二个朋友,塔弗亚城邦的乡下羽族少年章桦。他从章桦替他偷来的村里长老保留的基础秘术书籍上学会了一些秘术的运用,平时可以用障眼法隐去自己的踪迹,就不用老是躲在地下了。甚至于有那么一两次,在夜深人静的时候,章桦偷偷带着他爬上树,进入到由建造在森林上的树屋构成的羽族村庄,让他好好领略了一番这种和河络地下城几乎截然相反的建筑方式。

  而那些基础秘术看似简单,却好像一块敲门砖,指引着柯德越来越深入地了解了自己的力量。他发现,自己不只是能影响其他生物的精神,还能够跨越精神和物质之间的界限,让这种精神影响作用到肉体上,令生物的肉体也发生改变。这个发现让他有些欢喜,但更多的是惶惑,因为他始终不能忘记当年在李醇村里的那些变异的人。

  我,或者我曾经的同伴们,为什么能这样改变他人的身体?这样的改变究竟意味着什么?这两个问题困扰着他,让他的内心难以安宁。幸好还有章桦时常来陪伴他,可以让他暂时忘却烦恼。

  章桦和过去的蔷薇慕恬有一些相似之处,性情都很爽直,都喜欢来找他说话,而且都擅长自顾自地喋喋不休,让柯德做一个安静的听众。但是和一辈子都住在地下城的慕恬不同,章桦的见闻要广博得多,他每年都要跟随父亲去城邦里的城市贩卖农产品,去年还曾经去过和城邦交好的人类的城市。

  “除了海里的鲛人,九州其他五族我都见过。”章桦得意扬扬地炫耀着,“那座人类城市里还有夸父,真的老大老大,我觉得他两根手指头就能捏死我。后来死的时候,那个血喷得,就像下了一场雨。”

  “他为什么会死?”柯德问。

  “斗兽场啊,他是被东陆的人类在战场上抓住,然后卖到雷州来的,就是为了斗兽。他一个人打两头狰,杀死了其中一头,但是被另一头咬断了脖子。”

  柯德看着章桦兴奋的样子,想要说什么,终究没有说出口。但章桦还是他的朋友。

  章桦掏空肚肠,把自己所知道的一切知识都教给了柯德,又替他偷了一些书来阅读。柯德终于能真正了解一些这个世界了。他对于雷州此起彼伏的战火仍然心有余悸,听说东陆,尤其是宛州和中州相对而言比较和平,便想要离开雷州去往东陆。

  章桦有些舍不得,但也明白地下城的灾难是柯德心中抹不去的阴影,因此不愿意勉强他。

  “那你就去吧,没有我这个聪明人在身边,你自己一切多小心。”章桦忧郁地说,“以后如果有空的话,记得回来看看我。”

  柯德看着章桦没精打采的脸,知道这位朋友是真心舍不得自己离开,心里也觉得有些不好受。他想了想:“七夕快到了,那是你们一年一度的最热闹的节日,对吧?我多留几天,陪你过完七夕再走,好不好?”

  章桦立刻开心起来:“当然好!我跟你说,再没有比七夕更热闹的时候了,除了长老讲话啰啰唆唆特别烦人之外,大家又唱歌又跳舞又能穿新衣裳,阿爹阿娘还会允许我喝酒,到时候我偷点儿酒给你带过来,虽然你不需要吃东西,尝尝味道也不赖嘛。”

  “尝一点也可以。”柯德说,“不过,其实我最想看到你飞起来的样子。看过了你飞之后,我也就能安心离开了。”

  章桦的脸上闪过一丝阴云:“可惜,你看不到。”

  “为什么看不到?”

  “我阿爹阿娘都是无翼民,再往上数,他们的阿爹阿娘,阿爹阿娘的阿爹阿娘……统统都是无翼民。所以从血统上来说,我必定也是无翼民,不可能飞起来的。”

  柯德心里一阵难过。他也不懂该怎么安慰人,只好愣在那里不出声,好在章桦性子豁达,反而说起笑话来逗他开心。两人再也不提这个话题了。

  七夕那一天,柯德用秘术隐蔽了自己,然后躲在远处看着这个小村里的羽人们一起欢庆节日。如章桦所说,除了长老的讲演稍嫌冗长,男男女女都打扮得很漂亮,羽人们唱歌很好听,由于身体的轻盈柔软,舞蹈也十分赏心悦目。然而,当看到少男少女们纷纷感应着月力凝翅起飞时,他却发现,章桦和另外两个年纪相仿的少年悄悄躲到了远处的森林里,背影里满是落寞。

  朋友的难过让柯德一下子失去了好心情。他明白自己不会说什么安慰的话,只能独自回到地下,一会儿想想章桦,一会儿想想蔷薇慕恬,不明白为什么自己的朋友们都那么不幸。

  后来他无意中在地层里找到了一块完整的水晶雕塑——一只展翅欲飞的雄鹰,猜想这是当年地下城毁灭后的遗物。章桦应该会喜欢这个,他想,我把这个送给他,也许能让他开心一点。

  他兴致勃勃地捧着雄鹰重新回到地面,去往森林里寻找章桦,却发现他正坐在一棵树下,头破血流,另外两个无翼民同伴站在一旁,满面愤慨。

  他顾不得隐匿自己的行踪,扔下水晶,三步并作两步跑过去:“你怎么了?”

  两个同伴有些惊诧地看着他,章桦说:“这是我的朋友,从人类的城市过来玩儿的,很快就会走。”

  “你怎么了?”柯德又问了一遍。

  章桦不答,眼神里充满了愤怒和无奈。两个同伴却不管不顾,你一言我一语地解释了事情经过。原来是有两个来自城邦首都的贵族少年飞到了村里,无意间撞见了这三个无翼民,对他们百般羞辱,有一个贵族少年还故意绊了章桦一跤,令他跌破了头。

  柯德觉得自己脑子里嗡的一声响,生平第一次感受到一种无法遏制的极度愤怒。在地下城的惊变之后,他原本已经打定主意,不想在旁人面前展现自己那无与伦比的精神力量,但是此刻,当唯一的朋友受辱时,他把这个原则忘在了脑后。

  “不就是要飞行吗?”柯德“哼”了一声,“我帮你们。”

  他很轻易地修改了三个少年的精神,在其中注入了极易感应到明月之力的因子;然后又约略修改了一下三人肩胛骨处的凝翅点,让他们能够凝出超乎寻常的巨大羽翼。

  “去找那三个混蛋,和他们比赛飞行。”柯德咬着牙说,“快去!”

  接下来的时间里,柯德躲在一旁,看着章桦拍打着雪白矫健的巨翼,如同真正的雄鹰一样翱翔在云天之上,轻松击败了那几个寻衅的贵族少年,满心喜悦。他觉得自己在临行前为朋友做了一件好事,回到地下睡觉似乎都觉得更香了。

  几天之后,柯德和章桦告别,离开了村庄。这座村子原本位于西南边境附近,但近期边境外的两个邻国正好准备开战,从此处越境可能会惹上麻烦。所以他向着相反的方向走去。

  强大的精神力带动着驱风的秘术,他虽然没有骑马,行路的速度却并不比马匹更慢,很快就向着东北方走出了五六十里地。就在这时候,他注意到前方有一大队人马靠近,连忙爬到附近的一棵树上暂避。

  来的是一支全副武装的羽人的军队,约有三百人,行军速度很快。从他们打出的旗帜上的徽记来看,正是塔弗亚城邦的部队。他们行进的方向,是西南方。

  自己城邦内的部队行军,似乎没什么特别的,柯德没有太在意,等军队远去后,他跳下树继续前进。但走了一段路程之后,他的心里忽然涌起一股不安。他无法解释这不安的来源到底是哪里,只是这种感觉始终无法消除。

  军队……西南方向……会是去章桦所在的村子吗?

  去干什么?

  他终于忍耐不住,回过头去,一路跟随着部队留下的马蹄印。每往前多跟一段路程,心里的不安就越强烈。

  ——这就是他来时走的路。

  ——沿着这条路一直走下去,目的地就是章桦的村子。

  当走到距离村子只有最后几里路的时候,他忽然全身一震,感受到了一种很熟悉的精神震荡。那是智慧生灵临死前的终极恐惧。在库涅拉尔部落的地下城覆亡的那一夜,在那几千个河络逐一死去的时刻,他清晰地接收到了这种恐惧,并最终导致他不得不躲进茧里沉睡以求得平静。而此时此刻,那种冲击再度袭来,虽然规模稍小,但对他的刺激却是差不多的。

  果然出事了,柯德想着,那些军人杀掉了村子里的人。他的第一个冲动是像章桦给过他的书里讲的历史故事那样,扑过去和那三百个军人拼命。然而,这个念头一闪即逝,紧随而来的仍然是对于和陌生人打交道的恐慌,不管这样的打交道是友善的还是充满敌意的,他都不喜欢。何况他也有了谨慎和小心的概念,不确定自己能不能一个人杀死三百名士兵,毕竟他还从来没有和谁战斗过。最终他还是躲到了森林里,等到军队撤离之后,才重新回到村子里。

  没有侥幸,全村人都死了。他在章桦家的树屋的底部看到了章桦的尸体。他一生中的第二个朋友头朝下趴在地上,双手徒劳地抓着树根,连指甲都抓断了好几根,致命的伤口在后颈。这一幕场景让柯德恍惚间觉得往事重现,觉得自己又回到了充满血腥味的地下城里,在祭坛的底部看着蔷薇慕恬的尸身。

  “这是为什么?”柯德轻声发问,但却不知道自己到底在问谁,“这到底是为什么?”

  远处又传来了部队行军的声音,那是另一支专门负责处理尸体的部队。柯德无法久留,只能回到地下。焚烧尸体的恶臭在地下都能闻到。

  几天之后,柯德进入了塔弗亚城邦的都城安叶城。第一次失去朋友的时候,他懵懵懂懂,不通世情;而当第二次失去朋友时,他听过很多故事,读过几本书,虽然还不太多,却已经不是糊涂虫了。他懂得了仇恨,懂得了复仇,懂得了侦查,懂得了躲藏偷袭。

  甚至于还懂得了欺骗。

  你们都知道殁,是吧?你们都很害怕殁,对吧?那我也借用一下殁的名头好了。曾经的殁的神使、如今的木头脸柯德在心里这么想到。

  第三个和第四个朋友、

  杀死了领主全家之后,柯德离开了塔弗亚城邦。当回忆起往事时,他会固执地认为,曾经的两位朋友的死都是因为自己。也许我根本就不适合交朋友,他想,那就一个人待着吧。

  他从此一直离群索居,在九州大地上四处流浪。他无事可做,也没有任何目标,往往是脑子里随便转出个什么念头,就会开步远行,一走就是几年。比如当他来到越州南部的炎热地带时,因为听到一个孩童问自己的母亲“什么是雪”,就从越州一路向北,翻越雷眼山脉,进入中州,再由中州坐船渡过天拓海峡,进入瀚州,然后折向西北,去往殇州,在真正一望无垠的雪原里住了好几天。等到觉得乏味了之后,又回到瀚州,由瀚州向东跨入宁州,去看一看宁州的大森林是什么样。

  当然了,四处行走的时候,不可能完全不和人打交道。但他始终坚持着不多说一个字的闲话,不和任何人过多相处。尤其在阅历丰富之后,他知道了什么样的相貌容易吸引别人搭讪,什么样的相貌容易让别人怀疑警惕——那样虽然会吓走一部分人,却也可能惹来不必要的麻烦——什么样的相貌会让所有人都不在意你。他运用精神力不断改变外貌,让自己呈现出各种平凡普通毫不惹眼的形态,倒也能求得清净。

  后来有一年,来到宛州的港口城市柳南城时,他所居住的客栈附近的贫民区在深夜里发生了一起火灾,烧死了好几十人。因为火灾现场离他很近,死者临死前的痛苦精神发散又让他感到十分不适,他不断调整着自己的精神与之相抗,也因此在那短暂的一段时间里变得听力格外灵敏。

  正是这灵敏的听力让他无意中听到隔壁两名客人的对话。

  那是两位天然居的成员,打算从此地出海,绕过雷州持续向西,去往远洋里的一片海域进行海底打捞。这原本是和柯德无关的事,但两人接下来的话却让他心里一凛。

  “希望能在那里找到更多变异的遗骸。”其中一人说,“也许真的能发现一些和殁有关的证据呢。”

  他连忙仔细聆听,很快听明白了。原来这两位天然居的邢万里从一位远洋水手那里得到了一副从海里捞起来的骨架,有着夸父的庞大躯体和羽人一般的翅膀。他们立刻怀疑这具骨架可能和流传在雷州的殁的神话有关,于是决定去那里调查一番。这倒很符合天然居的作风:不是为了利益而行动,而只是纯粹为了追求新奇和未知。

  雷州远海里吗?柯德想,会不会和我的来历有点关系呢?

  虽然他并不是很在意弄清楚自己的真实身份,但如前所述,他在九州各地的流浪原本就是率性而为,全凭心情。此刻听到了这个消息,他立即决定想法子跟着两位邢万里出海。

  上船的过程很顺利,因为天然居的出行从来无须保密,也不拒绝同行客。在船上,他结识了两个少年人,一个叫翼途,一个叫顾临。也不知道怎么的,这两人对他甚为友好,他也觉得两位少年人很是讨喜,很多地方会让他想起章桦和蔷薇慕恬。但正因为想到了两位朋友,他又决心不和这两个少年交往过多。

  然而身在海船上,统共就那么大的地盘,每天都是低头不见抬头见。翼途总会拉着他和顾临一起聊天,他又不擅长拒绝,只能每次默默地陪在一旁,直到那次刺杀发生,他为了救翼途,展现出了自己那非常人所能有的精神力。

  这下子两位少年就对他更感兴趣了,他只好支支吾吾,编个谎话说自己是辰月教徒,因为实在不喜欢打打杀杀,所以退教躲到了海上。这一番话本来破绽不少,但他的精神力确实骇人听闻,也不由得旁人不相信他是辰月教的秘道大师。无论怎么样,既然救了翼途的性命,那他不成为两人的朋友也不行了。

  “辰月教在历史上的每一次乱世战争中都起到了很大的作用。”顾临对他说,“你不应该退教,应该成为我的臂助。”

  “我……没这个本事。”柯德讪讪地一笑。

  不久之后,海船遭遇了大风暴,船舵和桅杆都被毁坏,大船失去方向,但很幸运地没有在海里沉没,而是漂流到了一座荒岛上。两位天然居的船主都在海难里不幸丧生,幸存者们别无他法,只能想法子先在岛上生存,再等待路过的船只。好在这座岛上雨量充沛,因而能贮存淡水;有不少的植物和野兽,可以勉强靠采摘和捕猎来果腹,也能搭建简陋的茅屋。

  海岛的中央有一座十分古怪的山,是由无数的巨岩堆叠而成的,上面光秃秃的什么植被都没有长,说是天然的,不是很像,说是人工的,更加说不通。但大家既来之,则安之,也没有办法去多想。除此之外,这里时不时会有地震,尽管并不到天倾地覆的那种强度,却也令人不安。

  一直到了两个月后的一天,他们才能知道那座奇怪的石头山到底意味着什么。在那两天,地震明显比以往频繁许多,甚至于在连续一两个对时的时间里都震颤不休,人们不得不离开临时的木屋,留在露天里,以防万一。有人甚至怀疑他们的运气糟糕到了极点,正好赶上了这座荒岛的末日,比如海底有一座火山,会在这两天喷发。

  事实证明,他们的运气确实糟糕到了极点,但却和火山无关,而是拐向了另一个诡异至极的方向。两天后的清晨,第一缕阳光刚刚照到岛上,地震的强度达到了顶点,人们已经连站立都很困难了,而那座古怪的石头山就在这一时刻突然崩塌。震天动地的巨响之后,地震停止了,山崩后的废墟上赫然探出了一个巨大的鸟头。单是这个头颅,就比一架八乘马车的体积还要庞大。

  这就是这群落难者的“好运气”。那座石头山果然不是天然形成,而是一只大风所做的标记。那座石头山的下方,埋藏着一个大风所产的卵,已经埋了三十多年,正好就在这一年可以破壳而出。

  大风雏鸟的孵化给临时岛民们带来了巨大的灾难。人们拼死抵抗,折损了一半的人,也重伤了这只幼年巨鸟,却因此招惹来了它的母亲。成年大风的体型是幼鸟的数十倍,根本不是人力所能抗衡的,幸好柯德本来就不是人,他拼尽全力将恐惧灌注进大风的精神里,吓跑了大风,又杀死了那些试图恩将仇报的人。

  到了这种时候,柯德无法再隐瞒自己的身份了,何况三人已经成为生死之交,原本也不用再伪装。他把自己这千年来的经历向两位朋友讲述了,两人都惊叹不已,但都没有因此而对他产生畏惧。顾临更是感叹:“可惜你对功名没有任何兴趣,不然如果你跟着我一起去建功立业,一个人就能顶一支军队了。”

  “那种事我是做不了的。”柯德摇头,“但是我会经常去看望你们。”

  柯德很快恢复了体力。不用再隐藏的他运用自己惊人的力量,和两位少年一起制作了简单的木筏,然后漂流入海,终于被其他海船救回到雷州。他们也从船员那里得知,他们所漂流到的那座海岛名为“拉图斯雅兰”,意为风暴之眼。不管怎么样,他们从大风的风暴中活了下来。

  然而,刚刚回到雷州,他们就听到了惊人的消息,翼途所在的城邦此刻已经陷入了大乱之中,他的父亲病死了,兄长们为了争夺领主之位,正在各自带兵厮杀。而且,所谓的“病死”,其实也未必是真相。

  “需不需要我帮助你?”柯德问翼途,“我虽然不会去做那些建功立业的事情,但是帮助朋友不能算。”

  “谢谢,但是我不愿意再去多伤人命。”翼途叹息着,“好在我手里还有些钱,去瀚州买一个牧场,或者去宁州买一片林场,就这样等到老死好了。”

  “但是那些追随你的百姓怎么办?”顾临问,“你不是说过吗,你的属地的人民都厌恶战争,很拥戴你,希望你能当领主,因为无论你的哪个哥哥当上领主,都一定会开始对外扩张发动战争,那样他们迟早是个死。”

  “我也很想带着我属地的百姓离开城邦。我甚至都想过了,雷州还有很多没有开垦的荒地,我和百姓们去开荒,种田也好造林也罢,不组织军队,不得罪任何国家,也就是了。但是细细一想,雷州的土地本来就很贫瘠,荒野里又很多蛇虫猛兽,我不忍心让他们抛弃家乡去吃这样的苦,甚至于丢掉性命。”

  “那我先陪你完成这件事。”顾临说,“我可以训练他们对抗野兽,甚至捕猎。都到了那种地步了,打破禁忌吃兽肉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吧?”

  柯德满脸踌躇不决,但最终还是开了口:“如果……如果可以的话,我可以和你一起去开荒种田,或者种植森林,随便怎么样。我的精神力量可以在很多地方帮到你,让你的人民不会受那么多苦。”

  “你真的愿意吗?”翼途很是惊喜,“你不是不喜欢和外人在一起吗?”

  “他们都是你的人民,我想,也不能算外人。”柯德结结巴巴地说。

  “既然这样,开荒的事情就交给柯德了,他能起的作用比我大得多。但我会陪着你,等找到合适的迁居地点再回东陆。以后,等我成为大将军,一定派人给你送农具,送粮食,送种子。”顾临说。

  翼途脸上带着笑容,一左一右地握住了两位朋友的手。

  第五个朋友、

  “但是后来,你应该没有成功地去陪他开荒。”叶空山说。

  “我没有。”柯德叹息着,“如果只有翼途自己离开,也许就没什么问题了,但是他放不下他的属地的百姓,想要带着他们离开这一片混乱,对于他的几个想要争夺领主之位的兄长来说,就算是要抢走他们的人民了。”

  “他向一位他过去很信任的朋友、一个临近城邦的年轻领主求助,向他借了一些粮食和农具、牲畜。没想到,那个领主出卖了他,把他的计划告诉了他的几位哥哥。所以其中一个哥哥就预先收买了他属地里的一个里长。翼途回去召集百姓的时候,遭到那个里长的偷袭,顾临抢先挡在他身前,被弓箭射死了。”

  “这就是我失去的第三个朋友。”

  “仔细想想,本来那时候翼途不愿意带着他的人民去受苦,是我自告奋勇要帮助他,他才下定决心,结果导致了顾临的死。到那时候为止,我的三个朋友都是因为我而死的。”

  虽然这些是和自己完全不相干的久远的故事,但岑旷听到这里的时候,还是忍不住掉下了眼泪。

  柯德向她微微点了点头,似乎是为了她真诚的同情而表示谢意,叶空山却想到了一些别的:“那个出卖了翼途的领主所统辖的,是不是洛瓦普城邦?领主名叫翼恪,和翼途同姓,据说还有些亲戚关系,对吗?”

  “是他。你怎么知道?”

  “后来的镇远侯征服雷州时,一向的原则是降则生,不降则死。但唯独对于洛瓦普城邦前去投降的使者,他专门再问了一遍城邦的名字和上一任领主翼恪的名字,然后选择了屠城。这一战发生在胡笑萌为他治疗脑伤之后,我猜想,应该是那时候他已经恢复了一些零散的记忆残片,模模糊糊地回忆起了翼恪出卖翼途的往事。”

  柯德苦笑着摇头:“这还真是他的典型作风啊。其实何止是他,翼途的被出卖和顾临的死也让我怒火中烧,那时候我当场杀死了那个里长,但并不能抵消掉我的怨愤。我想要像以前杀死塔弗亚城邦的领主时那样,去杀了翼途的哥哥们,让他们全家都为顾临陪葬,他却极力阻止了我。他对我说,顾临已经死了,我杀再多的人也救不回来,反而只会让其他人再来追杀我们,那样就会形成一个无穷无尽的套环,到最后谁也无法得到解脱。他说,就让这些人民继续留在城邦里吧,他放弃了。”

  “我虽然有些不高兴,但仔细一想,他所说的这番话也不无道理,用东陆华族的谚语来说,叫作‘冤冤相报何时了’。我本来也不是喜欢杀人,被他劝阻之后,就决定就此作罢。”

  “我们躲到了雷州一个荒僻的山村。没有想到,在我们埋葬顾临之后,翼途却又十分后悔,说都怪他自己心肠太软弱了,软弱到对自己的仇敌都不愿意去伤害,假如他能像顾临那样果决就好了。他每天夜里都会做噩梦,我的耳朵很灵,能听到他在隔壁的房间里不停地在梦中哭泣,有时候喊着要给顾临报仇,有时候痛骂自己的怯懦和优柔寡断。”

  岑旷会想起自己所看到的海船上的片段,那时候的翼途浑身上下洋溢着轻松快乐,仿佛万事都不会挂怀于心,再想象一下他在梦中哀哭的场景,心里又是一阵不忍。

  “后来有一天,翼途忽然向我提出了一个令我难以置信的要求。他说,反正我拥有改变他人肉体和精神的能力,就让我替他改一改。我很惊讶,问他想要做出什么样的改变,他的回答让我一下子如坠冰窟,只觉得寒意从心底里冒起来。”

  “翼途对我说:‘请你把我改变成顾临的相貌和体型,然后像你以前吸走那些河络的恐惧一样,把我精神里的一切恐惧、怯懦、优柔、心软全部拿走。我害死了顾临,就要以他的身份继续活下去。我要去东陆替他成为大将军,替他征服九州,他没能做到的事情,我一定会替他全部完成。’”

  “我当然极力反对,因为这样的改变其实非常冒险,一不小心他就有可能会死,或者发疯,或者身体失控变成那些异化的怪物,即便以我的精神力,完成这样的转变,也最多只有半成到一成的把握。但是他的决心很大,对我说只要把握不为零,他都一定要试试。最为重要的在于,那是我能感觉到,他的内心已经没有了继续活下去的意志,父亲的去世和城邦分裂对他是一个大的打击,顾临为了救他而死则是更大的一个。如果我不能按照他的心愿为他找到一个活下去的理由的话,他恐怕会自杀的。”

  说到这里,岑旷终于明白过来,为什么翼途会变成后来的镇远侯,而镇远侯为什么会是那样一个杀伐果决、冷酷无情的人。

  “但是,从后来的事情来看,镇远侯似乎完全不记得他过去曾经是个羽人,也不记得你的存在啊。”岑旷想到了这个重要的疑问。

  “因为我抹去了他过去的记忆。”柯德解释说,“改变精神是一个非常冒险的举动,如果他的脑子里仍然留有过去作为羽族王子翼途的记忆,两种不同的思想的碰撞,会对他的精神造成很大的损伤,甚至有可能直接变成疯子。我向他说明了这一点,他几乎是毫不犹豫地同意了消除过往的记忆。对他而言,翼途本来就是个该死的人,他只想要作为顾临活下去。所以我重构了他的记忆,给他灌输了‘我就是来自乡下的末等贵族顾临,将要去往天启城追寻理想’的潜意识,并且把真正的顾临的遗物都留给了他。凭借着那些信物文书,他就可以去天启城寻找机会了。”

  “可是,他从此就不再记得你了。”岑旷咬着嘴唇说,“你的最后一个朋友,也将离你而去,你真的舍得吗?”

  “我别无选择。”柯德的眼光中满是悲伤,“我宁可他从此忘记我,也不能眼看着他死。而且,我也知道,即便他没有忘记我,我以后也不愿意再见到他了。别忘了,我已经在人间流连千年,再也不是那个什么都不懂的、坐在祭坛之上的神使了。我知道,这个新的顾临将会成为一位大人物,一个大英雄,但他成为英雄的脚步之下,也将会踏满各族的尸骨。我为了让我的朋友活下去,就把无数的无辜者推向深渊,这是一个自私到极点的抉择,我不是一个好人,我觉得我不配继续活在世上。”

  “所以你就是从那个时候开始迅速衰弱的?”叶空山说,“因为过去,无论遭遇到怎样的痛苦和挫折,你并未怀疑过自身存在的价值。而在那一时刻,你萌生了离开人世的念头。”

  柯德慢慢地点了点头:“是的,我的存在依赖于精神的强大,如果我的意志垮了,就会迅速地走向死亡。当然了,毕竟我和你们还是不一样,即便是迅速走向死亡,也会有好几十年的漫漫时光。我后来又去了一些地方,却渐渐感到精力不济,也不想再那样四处流浪了,于是在青石城住了下来。”

  “是住在宛州商会的会馆里,是吗?”叶空山插口问道,“以你的本事,会馆里每天来来往往的人再多,也不可能发现你。”

  “我喜欢那座观星台。”柯德说,“那里视野开阔,可以看得很远,也可以看到漂亮的星星。我没有力气再四处行走了,就在那里看一看,用想象代替过去的步伐,等待着生命的终结,这样也不太坏。而且,就在观星台上,我遇到了我的第五个朋友。”

  岑旷忙问:“就是那个断……受了伤的女子?会馆已经荒废了十年,那么她认识你的时候,应该还只是个小女孩。”

  “对,只是个小女孩,但却能自由出入会馆,因为她是会馆主人的女儿。”

  岑旷一愣:“会馆的主人?是当年宛州商会在青石的分会长?好像是一位姓郭的商人?”

  “对,瓷器商郭之浩。”叶空山说,“因为当年那件事,郭氏夫妇都被秘密处决了,但他们的女儿并没有被处死,只是后来不知所踪。”

  “她叫郭巧语,但是人和名字却正好相反,并不擅长说话,是个很文静的女孩,总是喜欢一个人安安静静地待着。她就是到观星台上去看星星,才遇到我的。她和我过去的几位朋友也并不一样,却和我很像。我并没有告诉她我的经历,她也不多问,我们经常在那里看星星看到深夜,却一句话都不说。”

  “但是她现在竟然成为邪神的信徒,和她那时候的性情应该大不一样了。”叶空山说,“是因为父母的死吗?”

  柯德沉重地点点头:“父母被抓走之后,她到处求人,却没有任何人能帮得了她。她并不知道我的能力,自然也并没有向我恳求,但我知道了这件事,也认真想过要不要帮她救出她的父母。可是想了许久,我还是不敢。”

  “我懂你的想法。”岑旷说。在过去的岁月里,似乎柯德每次想要帮助他的朋友,都会带来不幸。千年之前,他想要让河络们变得胆小,不敢去打仗,以便拯救蔷薇慕恬的爱人,结果让库涅拉尔部落就此灭亡;数百年前,他想要让章桦高高飞起,还击那几个侮辱他的贵族少年,却使得全村被屠;几十年前,他想要帮助翼途的人民脱离战死的厄运,帮助他们迁徙开荒,却害得顾临被射死。而在十年前的那个时刻,他又想拯救郭巧语的父母,却怎么能不害怕,不犹豫。

  “所以最后你没有出手?”叶空山问。

  “其实,到了最后,我还是下定决心,要去把他的父母救出来。”柯德的笑容显得凄凉而又充满自嘲,“可是,就是因为犹豫了两天之后才下定决心,所以我晚了那么一步。只迟了两个对时,两个对时而已,他们被斩首了,我救不了死去的人。”

  “在那之后,郭家的所有财产都被查封,巧语独自离开了青石。我曾经去找过她,看见她在澜州的八松城住下来了,在一个大户人家里当使唤丫鬟。那一家人人品尚可,虽然日常的活计繁重,但至少不会有无故的欺压侮辱,能让她有饭吃有衣穿。我想,也就只能这样了,即便我提出收养她,让她跟随我,她也不会同意的。巧语虽然文静少语,内心却一向倔强坚定,不会接受别人的施舍。就让她自己照料自己吧。”

  “你了解你的朋友。所以并没有做错。”岑旷说。

  柯德叹了口气:“是啊,我并没有做错,但她后来的变化却出乎我的意料。几个月前,她忽然来到观星台找我,说是现在她不再当丫鬟了,已经有了喜欢做的事,来到青石城办事,顺便探望一下我。我原本很喜悦,但注意到她的精神里有了大量的怨憎、仇恨和黑暗,连忙追问她。她开始不愿意说,最后才告诉我,她成为殁的信徒。对我而言,再也没有比这更讽刺的了。我之所以会去往库涅拉尔的地下城,引发后来的那许多事,全是因为被当成殁的神使而引起的;没想到千年之后,我唯一的朋友竟然真的信仰了殁。”

  “我劝说不了她,眼看着她离去,心情愈发恶劣,感觉这具躯体已经来到了崩溃的边缘。就在那段时间,传来消息,翼途,也就是镇远侯来到了青石城。我想既然我已经离死不远,那么在离开这个世界之前,还能亲眼见一见我的朋友,也算是没有什么遗憾了。于是我就去了刑场,只是挤在人群中,远远地看到他几眼,心里已经满足。但是我太老了,脑子已经糊涂了,忘记了我根本就不应该接近刑场那种地方。”

  岑旷怔了怔,随即想起来:“啊,对了,死者的临死恐惧会对你有很大的刺激!”

  “是的,我只想着去看一看翼途,忘掉了这回事。那些人被斩首的瞬间,我就像被用刀子戳穿心脏那么难受。而在我踉踉跄跄地离开刑场的时候,凌迟又开始了。那种缓慢而极度痛苦的死法,让发散出来的精神游丝更加尖锐凶狠,彻底搅乱了我的精神。在之后的一天一夜里,我的精神力完全失控,大量游丝散布出去,幸好这里不是封闭的地下城,其中大多数游丝都向着空中消散了,但却还是有少量被周边的居民接收到,所以害得那么多人无辜枉死。”

  这就是青石血案的答案,岑旷想。她花费了那么多的时间和精力,只为了找出真相,揪出凶手。现在真相终于大白,凶手就在她眼前,衰弱得仿佛下一秒就可能断气,但她却完全没有破案的喜悦,只觉得心里充满了悲怆与愤懑,偏偏那愤懑完全找不到对象可以发泄。

  “再往后,我稍微缓过来一点之后,觉得这样下去不行,我可以不在乎死亡,但不能因为精神的发散去伤害更多无辜的青石居民。于是我躲到了会馆的地窖里,拼尽全力结了一个新茧,希望能就这样死在茧壳里。但是没想到,我还是被找到了,而且还被带到了翼途的身前。”

  “那后来呢?你和翼途为什么又会出现在那座木屋里?你为什么会吞掉翼途?”

  “我虽然躲在茧里,但被带到翼途身边之后,已经无法再继续沉睡了。我被关在仓房里,却能轻松地通过精神触须‘看’到他的一切行踪。我每天看着他坐立不安,看着他阅读资料、苦苦寻找自己的过去,我知道,我以前抹去的他的记忆,已经恢复了很多。他想起了很多往事,也许也想起了我,只是还缺少一些细节,一些把所有的一切串联起来的线索,但是以他的聪明才智,事情的大体面貌肯定已经很清楚了。而且我能感觉到,随着过去记忆的不断复苏,两种截然不同的人格已经开始在他的脑海里碰撞。我之前跟你们说过,那样很容易让他发疯的。”

  “果然,到了那个晚上,他忽然来到仓房,第一次开口跟我说话,说知道我在茧壳里能看到他,恳请我去那个小木屋和他面谈。我没有办法拒绝,就去了。在那里,他告诉我,他已经回忆起了所有重要的往事,属于曾经的善良羽族王子的人格每一天都在越来越占据上风,让他后悔自己这三十多年的所作所为,痛悔自己为了功名而造成的那么多死伤。但他又无法改变自己,因为我替他打下的那冷酷的、残忍的精神烙印始终存在着。”

  “他告诉我,这些年来他一直追寻过去,追寻我的踪迹,一方面固然是想要解开心中的疑团,但更重要的是,他想要求我去除那些残忍嗜杀的性情,让他重新变回一个善良而怯懦的人。他不想再杀人了。”

  “我对他说,那已经是不可能的了,一来他的两种人格都已经出现,我没法精确地消除掉其中一种;二来我已经离死不远,力量远不如过去,要我杀人倒还能行,要我重塑他的精神,我已经做不到了。于是他求我杀死他。他说,由于镇远侯冷酷铁血的精神烙印,他连下手自杀都不可能做到,作为朋友,他只能求我了。否则的话,随着两种人格的相互碰撞,他担心自己在自然死亡之前就会变得癫狂,做出一些非常可怕的军事动作,那样的话,就会有成千上万的人无辜枉死。”

  “这一点我倒是知道的,历史上的确有不止一位君王因为脑子出现问题而做出疯狂的决策,从而让无数人为他们坏掉的头脑去陪葬。镇远侯虽然不是皇帝,手握的兵权比以前的很多皇帝还要大,这样的事情是绝不能发生的。所以,我不得不同意,亲手杀死了我的第四位朋友。”

  “只是在死法上,他还想和你们开一个玩笑。他不希望自己的过去被你们挖掘出来,不想让人知道原来镇远侯的死其实相当于自杀,要我用传说中殁的形态吞吃掉他的尸体。这是他最后的遗愿,而且也是我很难得地可以和朋友一起搞一场恶作剧,所以就同意了。只是当时我已经控制不好自己的力量,毒雾的毒性太强,结果又害了好几条人命。”

  岑旷想起那几个夔军的死状,一时间不寒而栗。而接下来的事情,不必柯德多说,她也能猜到了。翼途被他吞吃之后,他就找了个地方,默默等死。但没想到,因为青石城这一连串的事件都隐隐指向了殁,原本已经离开青石的郭巧语又回来了,自然是为了寻找和殁有关的线索。柯德感受到了她的精神力,赶去想要像偷看翼途那样再看看她,结果无意间救了她的性命。然而,这最后一位活着的朋友虽然保住了性命,却还是断了一条腿,这样的悲伤终于把柯德推向了生命的尽头。

  柯德身体已经萎缩到只有几岁孩童般大小,头颅也开始干瘪。这具无意间从一个痴呆少年那里夺来的身体,在跨越了一千年的漫漫时光后,终于可以消失了。皮肤越来越白,渐渐透明,柯德身体就像是冰溶化在水中一样,在空气里越来越淡。像冰的溶化,像气泡的破裂,像梦的终结。

  “你还有什么遗愿吗?”岑旷擦了一下眼泪。

  已经很难看清的嘴唇动了一下:“谢谢,不必,人生总有遗憾。我这一生有过五个朋友,很满足了。”

继续阅读:第四章、毁灭与轮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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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州·茧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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