穆溪知一瞬哑然。
怔了片刻才低声道:“那您这么做,岂不是失信了。”
巫恒大师虽为神医谷谷主,却也是在佛寺修行过的人,面容上不免带着一股悲悯的味道:“她欺骗了我大半生,我对她守约三年已经算是仁至义尽,如今我亦老矣,至于你们这些后辈的事情,也不想再管了。”
穆溪知大致听懂了,巫恒大师这意思是不会再拦着他与殷无殇见面。
但他现在却并不想见那个人了。
“大恩不言谢,那在下就恭敬不如从命了。”
穆溪知再次深施一礼,道:“只是在下还有件事,想请教大师。”
巫恒微微颔首:“你说吧。”
穆溪知道:“这几年在下闲来无事也学了一些医术,虽没有神医谷的弟子医术高绝,但医个寻常疾病还是可以的。现下没了一月之约的束缚,便想四处走走也想体会一下悬壶济世的感觉,所以想向大师讨教一下,这参丸的炽烈药性,除了那口水晶冰棺,可有其他的化解之法?”
他总不能走到哪儿都拉着一口棺材吧?
瘆人不说,那冰棺实在太过贵重了,带着那么个稀世宝物,估计得请个镖队护着才敢出行。
巫恒略沉吟了一下,道:“自然是有的,冰山寒潭,或是交合之好,亦可化解。”
穆溪知白皙的脸颊一瞬薄红:“多、多谢大师赐教。”
*
李忠带着羽林卫将城里城外都搜遍了,也没找出半个人影,最后终于从一个乞丐的口中打听到,腊月十五那日半夜,有一辆马车离开了城郊码头的客栈,往神医谷的方向去了。
神医谷谷主身份特殊,羽林卫不能随便进入搜查,只能命人在附近守着。
接连守了七日,终于从外出采买的小弟子口中得知,神医谷明日会有贵客离谷,一行三人。
彼时李忠刚下值回到私宅,听到这个消息忙又换回大总管的衣裳,赶着下钥之前又揣着牙牌匆匆了进了宫。
殷无殇正在御书房批奏折,伺候的人都鹌鹑似的守在门外,书房内安安静静的,唯有香炉里袅袅而出的荷香在空气中浮动。
李忠轻手轻脚的走过去,低眉顺眼地自觉开始研磨。
今晚不是李忠值夜,刚出去又巴巴的从宫外跑回来,一看就不对劲。
殷无殇用余光瞥了他一眼,也没开口,便又将目光落回到奏折上。
可是直到手边的奏折都看得差不多了,也没见旁边的人出声,这才不悦地抬起眼:“你特意跑回来,就是给朕研磨的?”
李忠这才笑着道:“奴才傍晚出宫,走在街上听到有人谈论,说京都这会儿霜雪冰封,南疆那边却是天气和暖鸟语花香景致极好,就想着,左右朝臣们也都年底休沐了,离上元节开朝还有二十多天,陛下从年头忙到年尾实在辛苦,不若今年也出去走走,散散心?”
满头华发的帝王目光淡漠威严地看了他半晌,才淡声问:“那你说,去哪儿散心好呢?”
李忠笑得脸都发僵了,额间也开始冒出冷汗。
这几年陛下愈发喜怒无常,叫人揣摩不透。
“相爷”他平日里是半个字都不敢提,就连当初相府里的那些人的名字,他都是能避则避。
但看着陛下整日沉沉郁郁,除了上朝就是没日没夜的批折子,最近这几个月陛下似乎连入睡都愈发困难了,长此下去,恐怕龙体堪忧。
若是陛下看到那丝酷似相爷的影子能心情愉悦些,哪怕能睡得好些,就算被责罚他也认了。
于是双膝跪地抖着胆子道:“听说云郡有种白兰,专门在腊月时节迎霜而开,冰清玉洁香远益清,奴才便想着,如此高洁的花儿,相爷应该能喜欢,陛下不如趁着休沐,与相爷一同去看一看。”
李忠说完便垂着眼睛不敢抬头了,直到冷汗都滴下来了,才听到头顶传来声音:“你去安排吧,明日微服南寻。”
李忠这才微微松了口气,应声起来转过身,才抬起袖子擦了擦头上的冷汗。
穆溪知在神医谷住了七八日,身上的风寒也差不多大好了,便拜别了巫恒大师准备离开京都了。
回云郡过新年怕是赶不及了,但上元节应该还是能赶上的。
因为那日在山上已经被羽林卫看到了脸,灵心便又换了三副新的人皮面具。
到岸边的时候船还没有来,穆溪知便趁着空去旁边的小集市上逛了逛,想买些新奇的小玩意儿带回去,当做礼物给穆怀他们分一分。
竹子做的小弓弩,木头做的机关鸟,酥皮千丝糖……
他在前面一路买,徐顺跟在后边一路付钱,最后在集市的尽头遇到一个卖花的老婆婆。
老婆婆白发苍苍,身上穿的单薄,用皮袄子盖着的篮子里露出一抹翠绿。
他认得出,那是白玉兰的叶子。
穆溪知见了,不免有些心软,伸手朝徐顺要了一块碎银,带着和缓的笑意递过去:“老人家,您这花我都买了,天寒地冻的,穿上皮袄早点回家去吧。”
老婆婆千恩万谢,直呼“大善人”,穆溪知刚要弯腰将那篮子花拎起来,手臂忽然被一双软乎乎的手挽住:“夫君,这花是给我买的吗?”
穆溪知不明白灵心这又是闹得哪一出,直起身刚想转头去问,却徒然撞进了一双冷沉的黑眸之中。
穆溪知脸上的笑意登时微微一僵,脑子像是被那道冷如冰霜的目光给冻住了。
相逢来得猝不及防。
他完全没有想到,居然会在这里遇到殷无殇。
早晨离开神医谷的时候他还在想,此番离开,估计这辈子再也不会回来,再也不会见到殷无殇了。
三载时光,恍如隔世。
时光似乎没在殷无殇的身上留下什么痕迹。
面容还跟从前一样英俊,身姿也如从前一样挺拔,身上披着黑色的貂裘大氅,高高俊秀,尊贵难言,无论在何时何地,都是人群中最耀眼的那一个。
只是那深邃好看的五官看起来比从前锋锐了许多,看着像是有些消瘦了。
是案牍劳形过于操心,还是温柔乡里过于劳身?
不过不管是哪一种,如今都与他无关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