殷无殇是后半夜醒过来。
他睁开眼睛的时候神情有些怔忪,身体什么感觉也没有,作为一个年前习武且上阵厮杀过的人,对痛感的压抑和克制力极强,病症的疼痛甚至都不值得让他皱一下那矜贵的眉头,只有那双深邃漂亮的眼眸,因为呕血时内力上涌导致有些浮肿,原本很深的双眼皮折痕只剩下浅浅一条痕迹。
入鼻是一股很浓的中药味,很浓很浓的那种,那味道浓重得仿佛是躺在了太医院的御药房。
他转动眼珠打量了一下周围,朴素的陈设朴素的被褥,也没有船行水上的晃动感,所以这不是御船上。
闭上紧梆梆的眼皮,脑子费了点功夫才想起昏迷前所发生的事情,他隐隐猜到了自己如今身处哪里……
心跳突然增快,他倏然睁开眼,不甚清明的视线里,他看到了两张熟悉的面孔,一张温和,一张刚毅。
“皇上,您终于醒了,可吓死奴才了。”
徐顺语气中带着喜悦的笑意,眼睛却是红红的。
而甲一则一言不发地在榻前直接跪下,闷声道:“请皇上责罚。”
但是殷无殇只是冷漠地扫了两人一眼,也没说话,便撑着坐起身,抿着薄唇转动视线四处寻找。
片刻后,那张苍白得仿佛覆了冰霜的英俊脸庞,表情一点一点地冷沉下来。
出声时才发觉自己的嗓子已经嘶哑得不成样子:“李忠,这是哪里?”
李忠忙端着热茶递过去:“这里是云郡的崔家医馆,皇上您在御船上突然昏迷过去,船上又没有太医,奴才便与甲统领自作主张又返回了云郡,毕竟只有崔太医给您医治奴才们才能放心……”
不等李忠说完,殷无殇便出声打断,眼睛看着笔直跪在地上的人:“甲一,怎么不见你家相爷呢?”
甲一肃着一张冰山脸:“相爷不久前刚离开。”
榻上病弱苍白的男人大手猛地一抖,茶水漾出大半,他嘶哑着声音问:“李忠,你让他走了?”
紧跟着便是一阵剧烈的咳嗽声。
李忠忙伸手接过茶盏放在一旁,也顾不得去擦被打湿的被褥,一边给皇上抹着前胸顺气一边道:“相爷没走,他亲自在榻前守了您一下午又大半宿,后来累得晕过去了才挪去了隔间,现在应该还没醒呢。”
殷无殇这才听明白了,穆溪知没走,只是:“他晕倒了?为何会晕倒,病了吗?”
李忠瞅了眼跪在地上的甲一,但想到甲一那言简意赅的说话方式还是算了,就算尴尬也还是他自己来说吧。
“皇上,崔太医说相爷是前两日身体过度劳累还没恢复过来,还有就是,听说相爷后背上擦伤有点严重,导致有些发热,但崔太医说了,都没有大碍,养几日就能痊愈。”
他没敢说自己亲眼看到了相爷身上的伤,因为从前皇上与相爷欢好之后那可是连洗漱擦身都亲自动手伺候,不让他们这些人奴才近身的。
若是让皇上知道他看到了相爷没穿衣裳的样子,虽然只是上身……那估计也得把他的眼睛给扣了吧。
“他现在在哪儿,朕去看看他。”
殷无殇说着掀开被子,就要下地。
李忠知道这时候劝肯定也劝不住,索性赶紧蹲下身拿了鞋子替皇上穿上。
殷无殇站起身时看了甲一一眼,道:“你起来吧。”
然后便对李忠道:“带路。”
李忠将皇上引至隔间,见里面没有旁人,便也悄悄地退了出去,动作很轻地关上了门。
殷无殇往榻边走去的时候心跳得很快,昏暗的屋子里,他目光死死地锁着躺在榻上的人。
隔间原本是给学徒住的地方,所以陈设更加简陋,穆溪知清瘦的身躯躺在窄窄低矮的榻上,身上盖着薄薄的被子,胸口呼吸很浅,看不到什么起伏,安安静静,无息一般。
脸上那张平凡的面具已经卸去,熟悉的面容呈现在眼前,水墨画般修长好看的眉眼,白皙的脸颊浮着一层病态的潮红,水红温润的唇瓣……
一切都是他思念入骨,深深刻在灵魂之上的,熟悉的模样。
“溪知,真的是你吗?”
殷无殇坐在榻前的凳子上,神情有些恍惚地呢喃。
他伸出手摸向对方的脸颊,以确定这到底是真实的,还是又一场梦。
自从穆溪知走后,殷无殇就一直期盼能够梦见他。
但是整整三年,他只梦到过一次,还是朦胧的只看到一个侧影。
他小心翼翼地向上前时,那道剪影便突然被大火包围,顷刻间只留下一堆冒着青烟的白骨。
还有那句如同诅咒般的话:生死不见,一别两宽。
所以在听到甲一说穆溪知还活着的那一瞬间,他方知晓,穆溪知是真的不愿留在他的身边。
明明活着,明明已经遇见,却仍要戴着一副陌生的面孔,假装不识。
穆溪知装得可真好啊,骗过他一次次的试探,耍的他团团转。
这三年他过得生不如死,恍惚又煎熬,在无数个孤寂酒醉的夜晚,他祈求着穆溪知能回来看他一眼。
但是这个人是那般的狠心又绝情,三载时光,唯一一次入梦,还是专门回来折磨他的。
自那次梦魇之后,他彻底陷入了麻木和绝望,不再心怀希冀,不再奢求期盼,就那么平静地等待着,等着被病痛和死亡吞噬。
穆溪知在遗书中说想让他成为一个盛世名君,那他就竭尽全力完成穆溪知的心愿。
为缔造一个穆溪知想看到的那种海晏河清的太平盛世,他将自己劈成了两半。
将那个颓废的绝望的自己掩藏进每一个漆黑凄冷的漫漫长夜,到了白日,他必须是励精图治端坐朝堂的明君。
重修税法,修路架桥,科举纳才,利农通商……他没日没夜地忙于朝政,因为只有这样,等到百年之后见了面,才不会被他的溪知嫌弃。
结果事到如今才明白,就算他缔造了太平盛世,就算他成了盛世名君,穆溪知也根本不稀罕。
这个人只想逃离他,甚至不惜假死。
宁愿隐姓埋名,顶着一副平庸无奇的面孔,躲在这间小破医馆里当个小破郎中,也不愿留在他的身边。
但是他却不能恨也不能怨,因为他的溪知已经为他做了太多太多,多得即便得知对方是假死欺君,得知对方已经背着自己娶了妻房,也无法对其责怪半分。
所以他只能痛恨自己,痛恨自己伤了溪知的心,痛恨自己弄丢了那么好的人。
还好此时手上的触感是真实的,皮肤是温热的,这不是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