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穆相,你能回来,朕心甚慰。”
本该高坐龙椅之上的皇帝陛下,此刻却一身黑色冕服立在门口,额前的冕旒在初起的晨阳中熠熠生辉。
满朝文武也都面朝门外在皇帝身后分列两旁,表情各异。
惊诧者有之,好奇者有之,审视者有之,面无表情者亦有之。
但面带欣喜的,却似乎只有殷无殇一个。
穆溪知三年多未曾登上朝堂,熟悉的面孔已经没了大半,多数都是一些年轻面生的官员。
当年他身居丞相之位时便从不其他朝臣毫无私下往来,好友寥寥,如今这些人对他的归来展现不出什么热情在意料之内,也在情理之中。
他只是想不通,明明之前已经商量好的,等眼前诸事都尘埃落定之后,他再择个合适的时机重返朝堂。
而且就算重返朝堂,他也只想当个国子监祭酒,一心一意的替培养殷少恒这个储君,再顺便为朝廷培养些有用的人才,并未想过重登相位去宦海里沉浮。
结果殷无殇却连声招呼都不打,就在这大事小事亟待料理的档口,突然把他拽住来,这不是添乱吗?
可纵使心里再生气,事已至此,他也不能在百官面前拂了皇帝的面子。
于是撩袍跪地,磕头道:“臣一去三载,蒙陛下不弃重新任用,臣亦铭感五内,谢主隆恩。”
“你行此大礼做什么,快快起来。”
殷无殇眉心一跳,直接踏出门槛一把将他扶了起来,“你身子弱,往后的朝会,你都不必再行跪拜之礼。”
穆溪知:“……”
干得漂亮!
头一天就将仇恨给他往满了拉。
目光越过殷无殇的肩膀往后一瞧,果然有些人的脸色已经沉了下来。
于是面上连忙做出惶恐之色,道:“谢陛下厚爱,但如此殊待,微臣实在不敢领受。”
众人皆跪他独立的场景,光是想想就觉得如芒在背。
“你这次亲率众人救治百姓,连自己都染上了疫病,如此奋不顾身的替朕分忧,这点小小的殊待乃是合情合理,有什么不敢领受的。”
殷无殇边说边牵着他的手腕往大殿里走,另一只手朝前方遥遥一指,“穆卿以后不但不用跪拜,朕还特许你坐着上朝议政。”
穆溪知顺着抬眼看过去,便见在高高的龙椅右下首,果真多了一把椅子。
穆溪知:“……”
殷无殇这是吃错了什么药,铁了心的要把他往风口浪尖上送啊。
咋不直接让他也坐龙椅上呢?
正好直接荣升佞臣,可以凌迟处死了。
果然,没等他说出拒绝的话,周围便已经呼啦啦啦跪倒了一大片。
首先出声的便是现任内阁阁老之一兼御史大夫丁崇文,一个已经年逾六十的干巴老头,是尚在朝中为数不多的一个故人。
穆溪知对此人颇算了解,原来是御史中丞,嘴上功夫了得,但为人正直,从不会因为一些捕风捉影的事去弹劾朝臣,也正因为他不愿同流合污,当年被原来的上司打压得很厉害,好几次差点被踢出御史台,都是穆溪知出言保下了他。
所以在当初殷无殇一意孤行非要在大殿为穆溪知守灵的时候,丁崇文虽然也同其他御史一样去御书房门前跪谏过,但却从未参与过后面的编造流言。
又因为穆溪知在留下的那封遗书里特意保荐,所以在御史台几乎全军覆没的情况下,丁崇文不但保住了性命,还得以晋升。
丁崇文也正是因为念着穆溪知从前的知遇之恩,才迫不及待的率先发声,免得旁人说出什么难听的话语来。
“皇上,老臣深知穆相对大殷的功绩,亦知穆相对皇上的忠心,但礼法不可废,哪有臣子见君不拜,还与君共坐朝堂之礼?皇上此举非但是于我大殷之礼法不顾,同时也会令相爷遭人诟病,所以还望皇上三思,收回成命。”
然而话音刚落,其他御史们便全都七嘴八舌的开了口。
“丁大人言之有理,君是君臣是臣,就算臣子功劳再大,也不能生出僭越之心。”
“若是因功劳卓著便能与天子平起平坐,那我朝的礼法何在?”
“皇上万不可如此纵容,否则岂非要助长出其不臣之心?”
“类似曹操之佞臣,决不能在大殷出现啊皇上……”
眼见着这些言官越说越不像话,殷无殇的脸色也越来越黑,只不过被面前垂着的冕旒挡着,旁人尚未察觉。
但穆溪知离得最近,已经清楚地看见了对方眼底崩出的杀意。
顿时心头一凛,连忙跪下道:“各位御史大人言之有理,还望皇上收回成命。”
说完又赶紧冲殷无殇使了个眼色。
但殷无殇却好似没看见一般,居高临下的俯视着跪在周围的朝臣,低冷的笑了一声:“竟敢将朕比成那窝囊无能的汉献帝,站出来,让朕瞧瞧是谁这么有胆色?”
丁崇文闻言心里叹了一声,连忙求情道:“皇上息怒,微臣等只是就事论事,绝无犯上之意,皇上乃当世明君,岂是那汉献帝可比?”
为官多年,丁崇文难得拍一次马屁,结果对方却并未领情,反而更加恼怒的斥责道:“下属言辞不敬,就是上司约束不利,你居然还有脸替他们求情?”
然而没等丁崇文接话,便有好几个年轻的官员慷慨激昂的出声了。
“皇上,御史言官的职责便是上谏君下谏臣,若是皇上连引经据典都要降罪,那以后还有谁敢直言劝谏?”
“在其位谋其职,若臣等眼见皇上行差踏错却不敢予以纠正,那这御史台的存在还有何意义?”
“若皇上执意一意孤行,就请罢了臣等的官职吧。“
“请皇上罢了臣等官职!”
殷无殇闭了闭眼,刚要怒斥出声,忽地感觉袍袖被扯了一下。
他垂眸,透过冕旒的缝隙果然看到穆溪知对他轻轻的摇了摇头。
他已经很久没有尝过这种被臣子逼迫的滋味了,恨不得现在就下旨罢免了那些不知天高地厚的人。
但他的溪知不让,不想让他在群臣面前犯了众怒,所以纵然心中有千般怒火,也只能竭力的压抑下去。
但在关键时刻,总会冒出那么几个看热闹不嫌事儿大的搅屎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