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是因为这一夜发生了让她太过震惊的事，还是因为这一夜的裴绍太过温柔，夏此安竟然没有坚持自己来时的心意，去宿在林雀园，而是留在了风华园。
这是她第二次来到风华园了。
盛夏夜里的景色，与从前不同，浓郁的墨色的林子，裹着湿润清新味道的微热的风，灯下的飞蛾……
这里有一种莫名的宁静感。
她在思考，这样的宁静感觉，到底是来自这安静的园子，还是身边的人。
“你还是住从前的那间屋子吧？”裴绍似问非问。
“嗯。”她点点头。
来到了那间梳洗的屋子，她的心也被带回到了从前的记忆中。
那时候叛军劲头正盛，她是赵文蒋的暗杀目标，于是裴绍为了保护她，秘密将她带到了风华园中。那是她与他单独相处的日子。两人因为意见不和没少吵架，而她最后还私自跑了。虽说是为了暗中刺杀赵文蒋，但是也给裴绍带来了不少麻烦。
想着想着，她发现，原来自己与裴绍已经一起经历了许多的事了。
从北地逃婚两人第一次相遇以后，到后来国丧时她遇刺，宫外偶遇，一起掉入山崖下的洞穴，元夕之夜的混乱等等……
她与他从最开始互相敌对，到最后的信任，态度发生了太大的转变。而他们本身，也有了很多的变化。
她甚至在机缘巧合之中，找到关于自己身世的秘密，还与父亲相认。而他，也从长史一路到了丞相之位。
这一年，一切都发生了翻天覆地的改变。
到如今，引发这一切的根源，太子李盛，回来了。也不知道，这些错乱的枝节，还能否回归原位？
那她呢？夏此安心中想着，自己是不是，也快要离开了？
想起离开这事，她的心中竟然涌起一股失落和不舍。
这是为何？她这一年最期盼的事不就是能离开皇宫离开顺京，自由自在地生活么？为何会不舍会难过呢？
……
“在想什么？”裴绍的声音忽然传来。
她下意识转头看一眼他的面孔，“没……没什么。”
“觉得不喜欢，还是不习惯？要再换一间吗？”他温声问道。
她这才恍然，他是在说房间，目光扫过去，这里还是从前的样子，她很喜欢，“没有不习惯，反正只有一晚，我随便。”
“我还以为你想临阵脱逃。”
临阵……脱逃……不至于吧，这又不是什么大场面，她可不怕。
裴绍终于松开了她的手，“先去坐下，我去找些吃食来。”
“好。”
夏此安独自在窗前坐着，看着烛光映照在窗棂，反射出她的浅浅的影子……
其实对于李盛回来一事，她是紧张和害怕的。
毕竟人家可是真的太子，是真正的皇帝。她这个假冒的皇后，不知道能瞒过几时？又能与他对抗几分呢？万一李盛知道了张家代嫁的事，她必然难以全身而退了，可是，她不想死……
从前或许还无牵无挂的，将生死置之度外，可是现在，她找到了父亲还有皓兰，她有了亲人，有了牵挂，她舍不下他们，更舍不下自己对未来的憧憬和希望。
可是这事该如何解决呢？
裴绍所言没错，是该留下李盛。无论如何，她不能带着几个朝臣行弑君之事，况且她也做不出来。可留下李盛之后，她又该如何应对呢？
两人的身份摆在那里，必是低头不见抬头见的，她当真能扮演好张栖梧这个人，不被李盛察觉异常吗？
从前她也觉得自己演得不错，可是，没想到，连范丞相都早已看出了，只是没有说破而已。她便对自己演这场戏没有了信心。
“你又在想什么？”
她听到声音转头望去，是裴绍回来了。
手里提着食盒，还有一壶热茶。
“过来吃点东西吧。想你晚饭也没顾得吃，不要饿着肚子。”
夏此安磨磨蹭蹭坐到桌前，“裴绍……”
“嗯？”
“我……我不想跟李盛待在宫里……”她这样说着。倒是没有察觉自己语气里的委屈和别扭。
裴绍端点心的动作一顿，然后笑了，“方才不还说自己不怕的么，怎么这点功夫，便改了口？”
“我是不怕他，他也不能奈我何。但是……万一他拿张家代嫁的事将我也一并惩处了，我又该如何？”
“新平阁岂会放任不管？”
“新平阁若是能管，又岂会将我送进宫里来……我现在坐这皇后之位，便有权力，能助他们。可若是李盛将权力夺回，皇宫还是李家的皇宫，新平阁，怕是难以插手。”
那个时候，李盛想要处置她处置张家，就连张家都无力反抗，更别提新平阁了。
“这也正是我觉得为难的地方。所以我说，你不妨避开他，去行宫住。少与他接触，暴露的危险便少一分。”
“可是，这要熬到什么时候啊？李盛他正值壮年，谁知道太子何时才能继位，难不成我要把几十年都耗在宫里？”夏此安哀叹一声。
裴绍摇摇头，拍拍她的肩膀安慰她道：“何须那么久。只要太子在朝中站稳脚跟，你便可以离开了。”
“站稳脚跟？那可不是要五年十年……”夏此安哭丧着脸，“没有别的办法了吗？”
裴绍一笑，“我倒是有，可是，新平阁会让你丢下小太子走掉吗？”
夏此安顿时哭笑不得。
是啊，封程的目的是复国，雪疾一日没有掌权，他的目标便一日没有实现。她，便一日不能离开……
“如果你愿意，我还是可以让你全身而退的。新平阁虽然势力大，但是，我依然有办法与他们抗衡。”
夏此安抬眸看了看他，瞧着他那很认真的神情，她终是摇了摇头，“我也不是被威胁才会做出这些事的，新平阁在我危难时收留我，与我有恩，我是要还报封程恩情，才会听从他的。”
裴绍的眼神暗了暗，“若是如此，那便没有办法了……”
“我会听你的，去行宫避一避。少与李盛冲突。”她道，“不过，就是要辛苦你。他只怕是要为难你了。”
外面流言四起，就算李盛不想计较，也难免被那些话影响了心情和判断。说不定就会拿裴绍出气……
“别担心我，我没事的。好歹是宰辅之位，他总不会对我下手的。”裴绍说道。
……
风华园的糕点很好吃，夏此安接连吃了不少。也不知道是太饿了，还是点心太美味。
“你就那么不喜欢留在顺京么？”裴绍忽然问道。
夏此安回答，“也不是，我只是不喜欢受拘束。”
“你不愿意在宫里，是因为拘束？”
她点头，“嗯。我不喜欢每日都按时辰早早起身，连懒觉都不能睡；我不喜欢每日顶着沉重的凤冠与人会面；我不喜欢宫装，一层又一层，腰带勒得我喘不过气来；我不喜欢端正地坐着，不喜欢被人观察，不喜欢言不由衷……”
“如果这些都能改变，你会愿意留在顺京，留在宫里吗？”
她想了想，还是摇了摇头。
裴绍又问，“如果你离开了顺京，你会去哪里，去做什么？”
她笑了，语气也轻快起来，“去哪里……这个问题我也想过好多次呢。我若是自由了，应该会跟爹爹住在一起吧。游山玩水，安享天伦。或者，去游历去冒险。我还答应了寒辰和穆逻，去大兴走走瞧瞧呢……”
裴绍看着她的笑脸，知道她是真心喜欢这样的生活，心里的想法渐渐被自己熄灭。
他怎么能那么自私，不顾她的喜怒将她留下呢……他不会的……
“你怎么忽然问起这个？”夏此安笑着看着他，“你从前不也游历许久，赢得了威名，你怎么从来不讲从前的经历呢？”
裴绍咽下一口茶，“你好奇这个？”
她使劲点点头，“嗯。我平时最爱听传奇话本了，你的故事，一定很有趣的。你不打算说说么？”
裴绍抿抿嘴，“现在一时半会儿的，只怕说不完呢，以后，等以后有空，我慢慢说给你听。”
“好。”
他目光聚在她的脸上，久久难以撤开，她这样单纯地开心地笑着，一双月牙眼弯弯，让人不由自主地被吸引。
他此刻的感情那么清晰。他想要保护她，想要守着她，想要给她一切能使她开心快乐的，想要去除任何让她不安难过的……想要一直陪伴在她身侧，就这样望着她的笑颜……
如果有她的陪伴，那么，一生其实也不算漫长。
……
他回神，见她并没有主意到自己的失态，松了一口气。
“我让张却去保护你吧。”他转换了话题，“圣上如今真的回来了，李谭毅还有全岳都会倒想那一边，现在，也只有张却，能真心实意地保护你。”
“好，我听你的。”她答的乖巧。
“服侍你沐浴的侍女已经在门外等着了。你若有什么需求，只管告诉她。夜深了，你早些睡吧。明日一早，我送你回宫去。”
“你这就要走了？”她微微惊讶。
裴绍点点头。
再不走，他只怕会越陷越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