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此安与罗生坐在大堂之上,看着下面对他们行礼跪拜的人们。
这便是大兴的使臣以及那个联姻的郡主了。
这个郡主看上去也不过是七八岁的样子,一身大兴贵族的服饰,低着头乖巧地跪在地上。
而在她的身边,是一身甲衣的侍卫首领。
他也低着头,夏此安虽没有看清楚他的容貌,但是那身形,她是熟悉的。
这是穆逻。
她没想到两人相隔不久的再一次会面,竟然会如此的光明正大,不过这一次,她是大齐的皇后,而他,是护送郡主来联姻的侍卫统领。
“大兴郡主与使者请起。”罗生的声音在她耳边响起。
她收回打量着他们的目光,端正地坐好。
留在大堂上的臣工,只有裴绍,看得最明白。
穆逻念了来自大兴王亲笔所写的国书,言及希望两国交好,避免战乱,共通贸易等等。
拜见结束后,由鸿胪寺安排郡主及使臣去往官驿落脚。晚间,还有为他们接风洗尘的欢迎宴会。
官驿,某房间内。
“在后位上坐着的,便是我的表姐吗?”小女孩清脆的声音道。
穆逻回答道:“是的,小郡主。”
“她与王兄还有母亲,都很相像。”
“虽然如此,不过,郡主还是不要提及这层关系为好。”
小女孩不解,“那又是为何?”
“齐国人并不知道皇后殿下是大兴人,如果说出去,会殃及殿下的。”
“原来如此。”小女孩若有所思,“我从前还奇怪,大兴那么好,远京那么好,表姐她为何不肯回去做大兴王,这一次见了齐国的顺京,这才明白了,若是能留在顺京做齐国的皇后,谁还稀罕去当大兴的王呢。”
“只要郡主能留在顺京,不出差错,那么等太子登基后,郡主便也会是大兴的皇后了。”
小女孩笑着说,“那时候,表姐她,就是太后了,是吗?就像现在的母亲是太上王一般?”
“是的。”穆逻道。
小女孩扬起小脸,“我一定会留在顺京的,留在顺京,成王齐国的皇后。”
穆逻心中微动,“但愿如此吧。”
她还小,并不懂所谓宫廷权谋,但是穆逻是懂的。他幼年便见证先王母亲的强硬手段,年轻时候也见过那般聪慧果敢的先王在权谋中落败殒命,这些年,他也见识过了大兴王的手段,而这个执掌大兴十数年的女人,最后不还是一样落得如今的下场。
权力,与谋略,并不是说说那样轻松的东西。穆逻深深地知道。
所以,他也为眼前的这个小女孩担忧。他是憎恨大兴王,但是孩子毕竟是无辜的。虽然送她来联姻,也是为了寒辰扫清障碍,但,他到底是有些不忍心的。
“你是不忍心,可别人未必仁慈。”
这是他离开远京时,寒辰说的话。
身居高位者,连怜悯和仁慈,都是要经过深思熟虑的。
眼前的这个孩子,还太过天真烂漫,以后的日子对她来说,还是未知的。
……
夏此安坐在自己的寝殿,回想着方才与穆逻见面时的场景,心中正感慨着,裴绍忽然来了。
她以为是大兴的使臣出了什么事,“怎么了?”
“无事,我与你谈几句便走。”他坐下来。
皓兰上了茶,便退下了。
这几日,皓兰等侍女已经被准许进入殿内服侍了。
夏此安走过去,在他对面坐下,将茶盏推至他面前,“与我谈什么?”
平时,裴绍若是没有政事,是不会来与她闲谈的。
裴绍喝一口茶,抿抿嘴,这才道:“晚间的宴会,我按理是不能出席的,到时候就只有你与圣上,那孩子我倒是不担心,只是……只是我怕穆逻会扰乱你的心神。”
他猜的没错,这方才见过一面,她现在便一直想着穆逻的事呢。
“我会尽量克制。”夏此安道。
“如此便好。我是怕你一时冲动,说了什么不该说的,或是做了不合规矩的事。”
夏此安微微蹙起眉,“我虽然心里有些零乱,但我还是会以大局为重的。”
“我明白。”裴绍道,“穆逻他,对你来说,是与胥先生一般重要的人。因为你与他立场不同,这才没有过深的交情。但,你定无法像对待旁人一般,对待他。”
夏此安不言。
他的话,恰是说到了关键之处。
穆逻对于她来说,是与母亲相关的重要的人,是她的长辈,是见证过她父母亲的过往与她幼年的唯一的人。
虽然不是同盟不是挚友,但却是比敌人更信任的存在。
她知道,面对穆逻,自己还是会动摇会心软的。
“你是否,知道了些什么?”她问。
裴绍若非知道了什么,便不会到她这里来说这么多了。他那里定是有了大兴的什么消息,所以才会来给她提醒。
裴绍顿一顿,“大兴,确实有了危难。”
“何事?”
“西北部落再次攻打大兴,现在的大兴,是内忧外患。新王即位,国内的世家纷乱尚未平定,西北部落消停了没有半月,又开始在边境作乱。”
原来是这样。
怪不得今日见面时,穆逻的神色,有些不对。
看来,今日这晚宴上,穆逻定会为这事,求她一求。
“我猜测,大兴可能会借兵,由我大齐西北的黎安城出兵,可以直接攻向西北部落的寒兰部落。”裴绍道,“但是,以我大齐目前的状况来看,分散兵力,不是明智之举。”
“那你的意思是?”
“我们战后国库尚且有余,我们虽无法直接借兵给大兴,但是可以提供粮草,这也可解大兴的燃眉之急。”
夏此安点点头,“好,我明白了。”
“另外,我们两国既已联姻结盟,我们自然可以许诺大兴,大齐不会起战事。”
这两条虽然听起来对大兴没有太大的作用。但是,已经是裴绍能给予的最大限度的帮助。
“我替大兴,谢谢你。”
“你我之间,不必言谢。”
他虽然这样说,但是夏此安心中明白,若不是她,他断不会向大兴伸出援手,该谢的,还是要谢的。
……
宴会上,穆逻果然提出了请求。
“现在大兴面临困境,我知道,大兴与齐国的战事才刚结束,虽然并未大起干戈,但是矛盾总不会几日便消弭。可,殿下就看在寒辰王的面子上,借兵与大兴,让大兴能顺利应对此战。”
夏此安缓缓道:“我自然不忍寒辰方才即位,就困于两难之境。但是,大齐的境况,你也是知道的。三王叛乱才平定,南方的匪乱又起,南方的梁国虎视眈眈,我一人要周全到大齐上下几十万人的生计,也实属不易。”
“我当然理解皇后殿下的难处。”
“所以,借兵之事,怕是……但,行军打仗,粮草是根本。我可以将粮草借与大兴,让大兴尽快应战,其次,你我两国既结秦晋之好,我们便为同盟,大兴应对西北之战,我大齐,必然会守好大兴的南端,解大兴的后顾之忧。”
穆逻听后,行一礼,“多谢皇后殿下仗义相助,新王还有大兴百姓,会感念齐国的恩情。”
正事谈过后,双方便没有再说什么,又大齐的歌舞助兴,宴上也不显得太冷落。
只是后来结束时,穆逻去到她身边,说了一句,“我听说你已经找到了胥连明,他在哪里?”
夏此安一怔,她不知道该不该告诉穆逻,更不知道穆逻找到她的父亲,是为了何事。
“先王临终时,有遗物和遗言,要转给他,我一直等着,希望在找到他后,告诉他。”
若是这样,那便不会有危险了。
“我父亲,他现在在城东的林雀园,他其实就是莲九堂的家主,也叫胥离。”
穆逻苦笑,“我曾经很怀疑那胥家主便是先王的丈夫,但是最后并未前去确认,没想到……他竟真的是……郡主,虽然离别多年,但庆幸你最终还是寻到了亲人,以后,便不要再想起自己是大兴人这件事,好好在齐国生活吧。”
“你竟然会对我说这样的话……”她有些惊讶。
“生在王室,背负沉重的命运,是不能改变的悲哀。可你既已逃离这一切,便该好好珍惜。”穆逻道,“我也是最近才慢慢明白了这个道理。”
她望着穆逻,“好。我会珍惜的。”她将藏于腰间的匕首,还给穆逻,“这个,物归原主。”
穆逻收起来,笑道:“这是要给我留一个念想?”
夏此安也笑了,“我母亲早逝,母亲那边的亲戚,我也不敢相认。不如,穆逻将军做我的母家舅舅吧,若是以后我去大兴游玩,也有的投奔。”
穆逻诧异之余,很是感动,“你的嫡亲弟弟是大兴王,你还怕什么?”
“穆逻将军不愿意吗?”
“愿意,当然愿意。”穆逻道,“我府邸的大门,随时为郡主敞开。”
“既然认了舅甥,就不要再称郡主了,唤我的名字吧,父母亲为我取的名字,婉之。”她一展笑颜。
“好,婉之。”
……
是夜。
已经躺在床上准备就寝的夏此安,对身边的皓兰说道:“我这才知道,从前话本里看的那些一笑泯恩仇的故事,原来都是真的。”
“哦?是因为和穆逻将军的事吗?”
“嗯。”夏此安点点头,“纠葛、战争、恩怨,原来真的能在放下……而放下之后,才发现,其实,这世间有的是比那些更悲惨的事,也有的是比那些更美好的事,那些原本执着于心间的,根本不算什么……”
皓兰欣慰一笑,“你能这样想,便是最好。放手与原谅,有时候,何尝不是对自己的宽恕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