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了午间,裴绍和李谭毅都离开了。
夏此安独自看着一桌的饭菜,心里想着裴绍的话。
“殿下将整治赵家的事放出风去,并且暗示,允许太后自尽。若是她不肯,我们也可以将她引到宫里,再做处断。”
这话听起来很简单,但是实际上,无论怎么做都很棘手的。
赵太后若是真的有心自己结束,就不会等到这一日了,当初赵文蒋被擒,成王亡故,叛军投降,都是机会,可她并没有。这就说明,她还是有生的希望的,她或许手里还握着一步重要的棋,想要翻身,再或者,她就是想要再多苟延残喘一日而已……
不管夏此安放不放出整治赵家的消息,她都不会轻易动摇的。更别提暗示她自尽什么的。
“对付后宫的那些招数,她可是见惯了的……”夏此安自言自语。
饭菜没有吃几口,她便没了胃口。起身走到门口,对月离问道:“我可以去那边的书房吗?”
月离是一个不懂变通的人,“我会着人去禀报公子——”
“等他点头,黄花菜都要凉了。”夏此安大步走出殿门,“那间屋子没有人,只要你寸步不离地跟着我,不就好了?你说是不是?”
月离没有回答,他急急地跟上皇后的脚步,去了她说的书房。
他原本以为,皇后是要找什么重要的东西,比如什么机密的信件文涵之类的,没想到,她却拿起了史书看起来,一坐就是四个时辰。
直到送饭菜的内官第三遍来询问,她才起身收拾了一些书,回到了寝殿。
她这反常的样子,连平时很少主动说话的月离都忍不住问了一句,“您这是要做什么?”
“看看有没有处置太后的办法。”她回答。
月离怔了一下,这……这么重要的事,要从书里找答案吗?
是不是有一点荒唐啊?
月离心里决定,等下向公子汇报的时候,一定要着重把皇后秉烛夜读这件事告诉他。
可是还没等月离去找裴绍,他就自己来了。
“裴长史,又打算夜宿宫中了?”这是夏此安看到他后的第一句话。
裴绍抿抿嘴,怎么正面回答,“月离说你……有些异常,所以我来看看。”
月离一挑眉,心道,我好像还没有去禀报啊……
裴绍见他不接话,淡淡地转过头看了他一眼,“月离你也累了,去休息吧。”
月离是很疑惑,不过也只得行礼退下了。
夏此安对于裴绍的任何话任何行为都不生疑也不反驳。他现在是大齐最高实权者,她要小心着对待才是。
“你在做什么?”裴绍见她手边有不少书册,问道。
“哦,这些啊,我只是无聊了拿来看看,说不定也有可以借鉴的地方。”
裴绍很快就明白了她 的意思,“你是指,之前的先例?”
夏此安点点头。
他直接道:“不用找了,没有的。虽然以前也有过外戚夺权,但是可没有能成功坐上太后之位的先例。”
“就是说,当初对于赵氏是否荣封,应该好好讨论一番才是啊,明明知道她的所作所为,还是尊了她为太后,以后再要动摇她,那艰辛可想而知。”夏此安低声抱怨。
“当初,是殿下力排众议,要荣封赵氏为太后的,殿下早知今日又何必当初呢?”裴绍玩笑道。
夏此安一愣,确实,当初是自己那么决定的,可是她当初哪里能想到有今日啊?
她当初不过只是一个顶替侯府嫡女嫁入宫中的假的太子妃而已,她所思所想不过是尽量平顺地将这段日子过渡,直到自己逃出去……
谁会知道,自己还要留在这宫里继续做这个皇后啊……甚至还要想办法处置当朝的太后……
“我若是知道有今日,当初就不会去抢你的马了。”夏此安嘟囔一句。
裴绍看看她,“所以,你是后悔了吗?后悔进入宫中,后悔成为皇后,后悔——”
“你真啰嗦,后不后悔的,也就是一说罢了,还能改变什么不成?”夏此安打断他的话,“还是赶快想一想,要怎么对付赵氏吧。”
“世子说,我们必须要将赵氏身边的忠心之人与她分离开来,方能擒住赵氏。”
“他为何会这么说?”夏此安有些好奇。
裴绍道:“我猜,这不是他的意思,而是他母亲,也就是宣王妃的意思。宣王妃对于赵氏,很是了解。听说赵氏身边的那些侍卫,都是死士,所以世子这话,也不无道理。”
夏此安听完叹息一声,“看来这宫里,避免不了又会有一场腥风血雨了。”
裴绍抬眼瞧了瞧这宫殿,淡然一笑,“别看这几丈的宫墙沉默不语,他们可是见过太多的阴谋和腥风血雨了。”
他这比喻倒是有趣,夏此安莞尔一笑,“人若是可以活到城墙这个年纪,该是多么渊博睿智又淡泊呢?说起来,范相最近身体如何了?”
“和从前一样,没有好转,倒也没有更差。老师他只等着致使后,便与师母一同回乡去,颐养天年呢。”
“快了,等李镜源回来,论功行赏,朝堂安定,到时候,范相便可以离开这多事之地,去大好河山看一看走一走。要我说啊,范相的身体并无大碍,只要少了这些烦心事,便会和从前一般康健。”
“借你吉言。”
夏此安看着他,“到时候,我们可要改一改称呼了,该叫你一声‘裴相’了,对吧?”
裴绍对于这种事没有很大的向往,但也不避讳,“到时候再叫也不迟。”
两人相视一笑。
本来很愉快轻松的气氛,被夏此安的一句话断送,“所以,你连如何处置赵氏都想过了,那——究竟打算如何处置我?”
裴绍端着茶杯的手停住。
“我本来以为,大不了就是一死。以前的我是怕死,但是如果没有转圜的余地,我也可以慷慨赴死,毕竟这也不是江湖恩怨,私人仇恨,是关乎国家社稷的大事,从古到今,有多少人为了江山社稷而死,我的哥哥也是如此,所以我死也不可惜。”
她继续道。
“但是,现在的我有了牵挂有了不舍,我不想那么随意地就结束自己的一生。我想要活下来,就像是瑞雪要杀我的那晚,我有了那样的决心。所以,你应该也知道,你困不住我的。我之所以还留在这里,是因为我……我想要知道你的答案。”
裴绍不言语。
他当然知道自己困不着她,换句话说,没有人真的能困住一个人。
张栖梧甘心被困,是因为她心慕当时还是她侍卫的寒辰。
赵太后甘心被困,是因为她不甘失败更不愿面对失败。
裴绍自从看到皇后从城楼上一跃而下的场景后便知道了,以她的轻功,很难有人能真的困住她。
当初先帝刚刚驾崩时,她身边时时刻刻都有人守着,宫里又戒严,她这才没能出去,再后来,就是她自己想要留下来了。
月离看守她只是一个幌子,月离虽然没有与她交过手,但是裴绍知道,若是她硬闯,月离也不能真的敌得过。
那他,又到底为什么要让月离看着她呢?
大概也是一种试探吧,他也想看看夏此安,到底会有怎样的选择。
“我知道,你定是早已有了自己的打算。所以我问你,你会如何处置我?像对待赵氏一样,用宫规?还是直接丢去廷尉?又或者,秘密地解决了?还是放了我?还有,李谭毅和李镜源,你会选择谁?你的应对之策是什么?”她追问道。
裴绍缓缓起身,像是准备要告辞了。
“裴绍!”夏此安两步并做一步,拦在他身前,“我就是想听一句实话,只这两个问题,你回答我便好。”
他深深地望着她的脸,她脸上的倔强,与他初见她时别无二致,她一直以来就是这样执拗的人,他从来都知道。
其实方才,当他听到她说要“结束这一生”的时候,是有些动容的。她才十六岁,正是好时光,却要思考这样的事情,是不是有些过分了呢?而自己,那个将她置于如此境地的人,又该如何?他怜悯她的不幸,心疼她的坚强。可当他又听到“你困不住我”的时候,那柔软了的心不知为何有坚硬起来……
他承认,自己是矛盾的,他一直都是矛盾的。尤其是面对她的时候。
从前便是如此。他一次又一次,在她和社稷之间权衡。他一直以为,自己足可以将这两个方面平衡,最后得到一个两全之策。
现在更是如此。明明已经知道她是欺君罔上的罪人,明明知道她的背后阴谋纵横,明明知道解决了她便可以消除一大部分的隐患,可是裴绍听见自己的声音,如此说道。
“李雪疾。”
“什么?”还有些激动的夏此安没有立刻明白他的意思,“这关雪疾什么事?”
“我说,我选择李雪疾。不是李谭毅也不是李镜源,而是最为名正言顺的李雪疾。”
夏此安愣在那里,“你还是裴绍吗?”
知道了雪疾的身份后,还愿意辅佐他继位?
“至于你,太子还要借着你子凭母贵,所以,不要再胡思乱想了。”裴绍声音轻柔。
夏此安微微张了张着嘴,想要说什么,但是没有说出口。
裴绍的身影已经远了。
她的心落地,又有了那种难得的安稳的感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