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车在傍晚进入皇城,在宫门口停下。
夏此安跟在裴绍的身后,低着头,抱着包袱。
倒也没有人注意。
“这么说,殿下是去寻临时调往前线的张却将军,才会偶然参与鹤州大战?”
夏此安点点头。
“怪不得世子要调他进京。”
“这怎么说?”
“张却与世子,还有常校尉,是旧相识。鹤州大战,是赵文蒋领兵,世子那时是副将,张却和常骐,是世子的左右手。”
竟然还有这样的渊源……夏此安是不知道的。
鹤州大战时,新平阁被牵连进去,所以血卫不得不投入战斗,她隶属东司,所以也参与进去。那时候新平阁和大齐的军队合作,所以她也曾和张却有过交集,张却曾说,她长相酷似其妹,那时候夏此安还不信他的话,没想到几年后自己真的成了他的“妹妹”……
李镜源知道她的身份,又调回张却,摆明了是在帮她。张却大概也从李镜源那里知道了大致的情况。
虽然都是张家人,但是张却要比张骁,可靠得多。
对于李镜源的这份人情,夏此安实在不知该怎么还。
裴绍见夏此安不说话,又道:“明日是世子出征之日,也是京中护卫军交防之时,届时世子、左将军都会在场,臣想让殿下召执金吾丞张骁一同前去,殿下看可否?”
“换防跟兄长有什么关系?”
“张小将军来京时,自带了大批人马,但是这些人并未全数跟随大长公主返回东应,有一部分留在了京里充作护卫军,是为保护殿下。”
夏此安恍然,怪不得她那次逃跑,张骁可以调动护卫军,原来那些是他的人。
“臣希望此次交接,可以把这一部分人的归属明确。所以请执金吾丞到场。”
夏此安看着他,“裴长史下了好大一盘棋呀。”
这虽说不是什么大事,但是此举会引得这几方的人不满。张却刚调回京,就接了护卫军统领一职,无疑会惹得很多人眼红不甘,这其中便有张骁。张骁在家中是嫡子,排行老二,可入京后只得了个执金吾丞,虽说是为守护皇后,但也大大限制了他的晋升,而张却是庶子,排行老三,来京后却能直接升成护卫军统领,这必然会让张骁心里不服气。夏此安身为代政的皇后,又是两人的妹妹,也会夹在中间难做。而裴绍还想把张骁的部下划归给张却的护卫军,先不说张却未必能管束那些旧部,张骁必定会为此记恨张却。
另一方面,护卫军统领原本是李镜源兼任的,这次的交接,算是彻底夺权了。
裴绍这一招,就把京中掌兵权的三个人都牵制于掌中。
“殿下这是什么意思,臣不明白。”
“不明白?”夏此安冷笑着,“你怀疑张家猜忌张家也就算了,连自己亲妹夫都要算计啊?”
“世子已经身肩大将军一职,按照惯例是不可兼任护卫军的职务的,臣所做并无不妥。”
“好好,反正现在你们说了算。”夏此安懒得管。
裴绍一拱手,以示领命,又道:“为壮我军士气,臣还请殿下亲临。”
夏此安瞪大眼睛,“你疯了,圣上去也就罢了,哪有皇后去送军出征的。”
“我朝也有过先例。”
……
“臣帮了皇后殿下这么大一个忙,殿下不会拒绝臣的请求吧?”
果然,裴绍就是想看好戏。夏此安叹息一声,“好,我去。”
张家三兄妹,和差点成为张家女婿的信王世子,这聚在一起不知会是什么景象啊。
然而事实告诉夏此安,她太高看男子的胸襟与气度了。
次日早晨,夏此安和罗生一起乘车来到城门,为出征的将士送行。
到场的还有信王、丞相、裴绍以及瑜城。
人到齐后,先是护卫军统领的交接一项,李镜源交出了兵符玉印,又由罗生授予张却,张却正式任职。
夏此安瞥见张骁的脸色不太好,就暗中拉一拉他的衣裳,“收敛点,让别人看着多不好。”
张骁咬牙切齿,“老三升的比我高就罢了,为什么还要我的人!”
夏此安无奈。
张却端着兵符玉印站到她身边,“我刚来,就把烫手的山芋丢给我,这是几个意思啊?二哥的人,岂是我能管理得了的?”
夏此安翻个白眼,“不是我的意思。”
罗生展开帅旗,授予李镜源,“朕待大将军凯旋归来!”
“臣定不辱使命!”
罗生去到阵前讲话,李镜源慢慢退到夏此安的身边,“殿下好手段啊。我这个大将军,现在就只剩个名号了吧。”
夏此安咬咬嘴唇,“都说了不是我!”她抬眼间,瞧见裴绍面上带着笑,恨得牙痒痒。
讲话完毕,圣上和皇后都退到点将台一边,家眷涌上前来,为自家的征人送行。
夏此安看到信王、丞相、裴绍还有瑜城都向李镜源那边去了。
张骁心情不好,已经走了。
夏此安正在罗生身边发呆,一双军靴映入眼帘。
她抬头,“……三哥哥。”
罗生看出他二人有话说,就自觉去了一边,全岳跟在他身后。
“好久不见。”
夏此安撇撇嘴,“昨天才见过的。”
张却笑了,“真没想到,有朝一日,你会成为我的‘妹妹’,感觉还不错。”
“你都知道了,李镜源跟你说的?”夏此安早已猜到,但是还是问了一句。
张却看看不远处被包围着的李镜源,露出羡慕的神情,“他果真是个好命的,没了候府嫡女,转眼又娶了丞相掌珠。”
“这话真酸,不知道的还以为你心慕瑜城,被他横刀夺爱了。”夏此安打趣他。
“我羡慕的不是他能抱得佳人,而是他就算失了未婚妻,却还有前未婚妻帮着搭桥牵线再娶,这大约是前世攒下的福分吧。”张却借着她的话打趣她。
“我不也是为了巩固朝臣世家。”
“哦,对了。”张却靠近她,“大将军让我小心裴长史,我也告诉你一声。”
夏此安叹声气,“怕是晚了。”
张却一愣,“这次就算了,都已经这样了。以后小心便是。”
“只怕防不胜防。”
裴绍过来了,他二人也停止了谈话。
“左将军……现在应该叫张统领,许久未见皇后了,怕是有很多话要讲。”
张却笑笑,“我这才刚刚上任,要接手的事务很多,我先回营里了。我们改日再叙。”说完就真的走了。
裴绍看看他,又看看皇后,“张统领和殿下的关系很好吧?”
“兄妹嘛,都是这样。”
“也不一定,就像张小将军,便不会不与殿下行礼就走。”
夏此安眨眨眼,“三哥哥怕是还没习惯我这个妹妹做了皇后。”
裴绍也不追究,“大将军马上就要出发了,殿下随我到前面送行吧。”
集结的两万人马整齐排列在城门外,李镜源立在那里。就只等一声令下,便可出发。
“不知道殿下是否还有什么要交代的?”裴绍看向她。
夏此安想了想还是上前去,在李镜源身前站定,低声道:“世子,这一战,如果不出意外,应该是打不起来的,万一梁国有异动,我会让越国出兵,你们要尽量保全自身。你知道,来年,我们还有一仗要打。”
“是,臣明白。”
“南方气候不比京都,可能会不适应,你有在南方打仗的经验,要多注意。”
“是。”
夏此安左右看看,找了个隐蔽的角度,把一个东西塞到李镜源手里,“这个你收好,万一……我是说万一,和梁军有什么冲突,这个至少可以保全性命。”
李镜源悄悄看一眼,“梁国王族的令牌?你怎么会有?”
“这个你别管,你只要能平安回来就好。”夏此安向后看一眼,“现在你不是一个人了,还有瑜城在等你回来。做任何决定之前,想一想她。”
“我宁愿你说是担心我……”
“李镜源,瑜城还在这里,你不要对不起她。”夏此安后退一步。
李镜源眼中的情愫慢慢熄灭,“我不会辜负她的。”转身下令,“全军整顿,即刻出发!”
夏此安退回台上。
她可以在他的眼中看出狂妄与豪情,只要他撇开心中的儿女情长,他就依旧是那个征战四方心比天高的李镜源。
“殿下舍不得了?”
夏此安瞪一眼说话的裴绍,连忙朝瑜城看去,生怕她听到什么而伤心难过,还好瑜城一心在李镜源身上,并未察觉。
“裴长史以为自己是未来的丞相人选,我就不敢治你的罪吗?”
“臣不敢。臣只是好奇,殿下把自己这么好的后路给了别人,会不会舍不得?”裴绍低垂着眼眸看着她,试探道。
“后路?”
“大皇子登基以后,皇后可以再嫁。恰好世子还对皇后留有余情,两家可以再结秦晋之好。皇后不会没有想过吧?就算皇后没想过,世子一定是想过的。”
“你都知道,怎么还会同意瑜城和他的婚约?”夏此安倒有些不理解他的想法了。
“臣和殿下一样,知道他不会让瑜城失望,所以才安心。”
夏此安白他一眼,“那你还说这些做什么?”
“臣怕殿下不安心。”
“你!”夏此安等着他,却又不好发作,“回宫!”
这一次之后,裴绍倒是再没来求见。
时间一晃,已是元夕了。
夏此安一大清早就被叫醒,沐浴焚香更衣,和罗生一同去承天台拜祭。立后册封的旨意和大赦的旨意都已下达,之后便是在华庆殿举办册封典礼。
应天司的吉时鼓点响起,肃穆庄严,夏此安一步一步登上御台,跪听册封书,接过凤印,与圣上一起,接受百官朝贺。
她就算是,真正成为皇后。
这几个月,她不止见证了国丧,新帝登基,还有皇后册封。这些都是她从未见过的大阵仗,想一想,她这日子过得真是坎坷起伏,此生无憾了。
晚上,盛大的元夕宴会开始。
前朝后宫同时宴请朝臣们和家眷们。夏此安走入宫殿时,女眷们都跪拜叩首,称皇后千岁,声音震耳欲聋。
夏此安一路走过这些低近尘埃里的人,坐上后位,心里很是澎湃。
原来,这就是权势滔天的感觉……也并没有那么吸引人……
“平身。”
“谢皇后殿下。”
夏此安端正道:“新皇得先帝天命而登基,顺应天道民意,是为正统。圣上是天子,幸得志士功臣共襄盛举,才有盛世安宁。”
“躬逢其盛,与有荣焉。”
宴会正式开始,歌舞相继呈上。不时有身份贵重的世家夫人前来敬酒。
夏此安一一应付。
“我根本记不清她们的名字和命封。”夏此安揉揉眉角。
皓兰在一边说,“殿下不必全部记住,这些也就是元日时见一面罢了,平时不会照面,殿下不知道也无妨。”
“那就好。”夏此安扶一扶头上沉重的九凤金冠,“皓兰,这礼冠也太沉了。”
“殿下再忍一忍,再有半个时辰,就结束了。”皓兰悄悄为她揉一揉脖颈。
“城中的灯会是什么时候开始?”
皓兰想了想,“大约三刻以后吧,元日正街是不宵禁的,所以会晚一些。”
“我能提前离场么?”
“这,恐怕不大好吧。”
“朝臣会弹劾我?”夏此安也是被弹劾怕了。
皓兰失笑,“那倒不会。殿下若是说身体不适,自然可以离席。”
“这节下,我若说身体不适,别人会觉得晦气吧。”夏此安低声道,“说我醉了,应该不会有人质疑。”
皓兰点点头,“是。”
歌舞结束,戌时正,烟花盛放,声音如雷鸣,火花照亮整座皇城,纷纷扬扬飘飘洒洒。
人们都抬头向殿外望去,脸上扬溢着欢快的笑容。
太平盛世……大概就是这样吧。
夏此安也看着那些稍纵即逝的烟花,心里怅然,这粉饰的太平,哪里能永远掩盖暗流汹涌呢。
烟火停息,殿上又恢复安静。
夏此安觉得时间差不多,就缓缓起身。
殿中的世家夫人姑娘也立刻起身。
“诸位且坐吧,本宫不胜酒力,先回宫了。”
“恭送殿下。”
夏此安一路由皓兰晚心扶着,走出宫殿,悄悄进了一旁的偏殿。
“殿下。”
夏此安一回头,见是宣王妃,“王妃何事啊?”
宣王妃行礼走近她,“妾见殿下礼服内着黑衣,因而疑惑。”
夏此安低头看一眼衣服,确实,她在礼服内还穿了一层黑色男子常服,为的是方便出宫。
“王妃好眼力。”
“妾并非要以此要挟殿下或是阻止殿下。”宣王妃道,“殿下曾说,今夜城中有暴乱,想必殿下是要出宫去。”
“是。”夏此安并不隐瞒。
宣王妃得知答案,从袖中拿出一个纸条放入夏此安手中,“殿下出宫后,记得查看。妾告退。”
夏此安和皓兰几人看着宣王妃离开的背影,只觉奇怪。
“那是什么啊?”晚心有些好奇夏此安手中的纸条。
夏此安展开小巧纸张,是一幅手绘的细致的地图,她一时也不明白这是什么,就收起来。
“快帮我换下这身衣服,我要出宫去,时间来不及了。”
皓兰晚心一个脱衣服一个拆解发髻,很快就收拾好了。
“你们先回宫去,圣上宴会结束后就去凤明宫,不会被别人发现的。”
“好,奴知道了。”
全岳带她从卫所的侧门出去。
“殿下,真的不需要臣陪同吗?”
夏此安摆摆手,“不知道梁国还有什么手段,万一宫里有异动,你可以保护圣上和宗亲。”
“臣遵命。”
夏此安对他点点头,回身上马,策马赶向举办灯会的长庆大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