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来到登基大典这一天。
这已经是夏此安第二次经历登基大典了,她已经不像是第一次那般紧张和忐忑。她已经能坐镇全局成为大家的定心丸。
当她踏过长长的御阶,手牵着幼小的李雪疾,经过百官,直直走向御台的时候,她是那么地自若宁静。
她就站在高台,与即将成为齐国皇帝的雪疾并肩,接受万众朝贺。
那一刻,她才真正感觉到,自己所有的泰然自若,并非是掌权一年之久所锻炼出的,而是她看淡了这一切,看淡了权力,看淡了尊贵荣耀,所以不在意了。当一个人真正地放下之后,他便会无畏无惧了。
而跪在百官之首的裴绍,在微微抬头间,看到了夏此安那淡然的神情,他恍惚了一下。
他当然欣赏她的淡泊和无欲无求。可是当他意识到,自己可能无法挽留这样的她的时候,心中难免慌乱。
她根本不在意也不奢求权势荣华,甚至,在她看来,这些东西很可能是负累的,那么,身为宰辅的他,必然要附庸权势的他,该如何将她留在自己身旁呢?他留得住她吗?
跪裴绍身侧的李镜源余光看到了他的失神,轻轻碰了他一下,让他回神。
“我原以为你与我不同……”李镜源低声道。
“大将军何意啊?”
李镜源释然一笑,“没什么。”
裴绍看看李镜源,又重新低下头,其实他明明听到了的,为何要装作不理解呢……
是啊,他与李镜源有和不同呢?夏此安会拒绝李镜源,而选择他,是不是因为他是不同的?不同于沉溺与王权的李镜源,而是一个可以给她幸福的人……她是如此想法吗?他是这样的人吗?
一整个典礼下来,裴绍竟满脑子都是夏此安,再没有心思理会旁的。
当他发现自己的思虑之后,这才反应了过来。他不禁想到了老师范相的一句话,“儿女情长会缚住一个人所有的远志与豪情”。
他现在何尝不是如此呢……
大典结束,李雪疾成为了名正言顺的天下共主。大齐,再一次迎来了一位新的君王。
这天夜里,夏此安没能等来那个约定与她小酌一杯的裴相,于是自己独自一人悄悄出宫去,想要散散心。
不知怎么地,就走到了封程那里。
两人四目相对,竟然短暂的无言了。
“恭喜阁主复国大计得偿所愿!”她终是开了口,以一种很轻松的语气,说了一句漂亮话。
封程看着她,心中的愧疚和不安,已经到了极致,但却不想破坏她的兴致,“也恭喜你,成为了大齐史上最年轻的一任太后。”
夏此安笑一笑,“只你一个人吗?我以为,至少今日,你会欢庆一次呢?”
“我是什么身份,这又是什么值得欢庆的事,难道还要摆个宴席昭告天下不成?”
两个人都笑了,摆酒对饮一番,三巡酒后,夏此安有些醉意。
“忍辱负重到今日,也算是有所成就了,以后,别再那么为难自己了。”夏此安劝他道,“这世上,不是只有使命和家门,也有大好的河山,艳丽的风景,人生百态,沧海桑田……相比之下,那些执拗的忠心,就显得可笑了,你说,是不是?”
封程沉默地笑着。
“雪疾的事,我也只能做到这个份上了,以后如何,全由你做主。我无能为力了……”夏此安淡淡道。
封程抿抿嘴,忽然端着酒杯站了起来,“我替程氏,谢你相助,敬你一杯。”
夏此安摇摇晃晃站起身,伸手拉住了他的手臂,借着酒劲道:“阁主,你对我有养育教导之恩,哥哥离世之后,便只有你收留了我,在找到父亲之前,我一直把新平阁当成是我的家,把你,当成是我的亲人。这你是知道的。”
“我自然知道……”
“阁主,虽然当初我答应辅佐雪疾,也是为了给哥哥洗清冤屈,但是,你明白的,如若不是你有恩与我,我不会那么做的……”
“我明白。”
夏此安笑着,不知是苦笑,还是无奈,“我已经做了所有我能做的,不管是李氏的江山还是你程氏的江山,我是尽力保住了,现在也完好地交到了雪疾的手上,我也算是不辱使命了。对吧?”
封程顿一顿,“嗯,对,你做的很好。”
“所以啊,我想说……我为新平阁,为阁主,为程氏,做成了这么大一件事,也算是能报答阁主的恩情了,是不是?”
封程忽然不愿意回答了,他问:“云意,你想说什么?”
“我想说……”夏此安用力眨眨眼,似乎在驱赶晕眩,“我想说,云意……以后没有云意了,我叫夏此安,我父亲给我的名字是胥婉之……”
“你想要离开新平阁?”封程扶着摇晃的她,定定地看着她,“你想要跟我撇清关系?”
夏此安笑着摇摇头,“我只是……不想这样下去了。阁主,人们不都是这样的么?当初说要共进退的四位司主,已经走了两个了。江司主当初说,会一辈子在南司,一辈子为新平阁效力,可她现在不也回去相夫教子了。”
“所以你也想要过自己的人生?要永远离开我?”
“我没有那么绝情,只是,我若是还尽了阁主的恩情,往后,我便与新平阁两不相欠了,我是想要离开,但是,我们还是朋友对吧?我…我们曾经是家人,你我,还有四位司主,我们以后,也会是家人,阁主你说对吗?”
封程现在已经无法分辨,她到底是醉了酒才会胡言,还是,这根本就是她一直以来的心里话……
不过,他清楚地知道一点,自己再没有任何理由任何借口任何立场,与她牵扯不清了。
“好,反正你已经在新平阁除名了,想要去哪里,想要做什么,都是你的自由,再说你已经找到了自己真正的家人,我不会再留着你了。”
夏此安点点头,这才举杯与他手中的杯子一碰,“多谢阁主。”
封程犹豫一下,还是仰起头将杯中酒一饮而尽。
他们的缘分,也就到这里了。他想。
……
夏此安出了门去,不许他送,也不许他的人跟着,封程就远远地看着,直到她的身影走出视线。
“你当真放她走了?”一个声音在封程背后响起,封程又闻到了那熟悉的冰泉香。
他没有回头,“你何时回来的?”
“是君问说要看一看皇帝登基的盛况,这才来了顺京。”
封程轻笑一声,“倒是不知道,天下闻名的君问,也是个还凑热闹的。”
他身后的人不语。
夏此安一路向城东走去,终于在宵禁时分,走到了风华园的门口。
她没有拍门,只是坐在了风华园门口的石阶上。抱着自己的肩膀,似乎在想事情。
林雀园的门就在不远处,那是她的家。
皇宫不是她的家,新平阁不是她的家,那里才是。
不过,现在她还不想走回去,她想要在这里静待片刻,就只是片刻。
她猜想,裴绍此刻应该是在风华园内,或者秉烛阅公文,或者凭栏对月独饮……她现在,只是很想要见到裴绍,很想要靠近他。
不过既然他没有去赴约,说明他并不是很想见她了……
于是夏此安也不去打扰,只是在这最靠近他的地方,静待片刻。
坐了一会儿,她感觉自己已经越来越晕眩,是时候该走了,便缓缓地起身,刚迈出一步,就听身后一个声音响起,“你要走了吗?”
夏此安不用回头也知道,是裴绍。
她站在原地,深吸一口气,便转神投入他的怀抱里,紧紧拥着他。
裴绍怔在那里,“殿下……”
“我不是皇后,也不是太后……我是夏此安。你忘了吗?”夏此安的脸贴着裴绍胸前的衣襟,声音闷闷的。
“我记得,一直都记得。”裴绍低声回应她。
就是因为记得,记得她不属于这里,所以才患得患失……
“我想你了……”夏此安的声音略微带一点哭腔。
裴绍的所有防线所有顾虑瞬间崩塌,“对不起……”
对不起,明知道今日的你最需要我的陪伴,我却没有在你身边……
对不起,明知道你有多累多辛苦没有人倾诉,我却故意远离……
对不起,我心里曾短暂地自私过……
裴绍忽然就想通了那个困扰他一整天的问题,如果不能相守一生,如果他和她之间必有一个人要牺牲自己,那么他们的感情,还值不值得?
值得,现在的他,可以肯定地回答,值得。哪怕不能相守,只要他们心意相通,那么这一个瞬间,便是值得的。
“我自由了……”夏此安的话,一字一句传入裴绍的耳中。
裴绍低头看看她醉酒后涨红的小脸,十分地心疼她。
小小年纪,背负重担,身不由己,步步惊险,如今,她能说出一句“自由了”,是怎么的幸运,又是怎样的感概啊……
他正要说话,就感觉夏此安忽然全身重量都依靠在了他身上,他低头看去,才发现她竟然睡着了。
裴绍无奈一笑,看一眼林雀园的府门,他想了想,还是把夏此安抱起,带回了风华园。
然而第二日一早,还不等他去叫醒夏此安,便接到了宫里的噩耗——娴太妃,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