封程板着脸,手里紧紧捏着账册。
众人看着那个空空的箱子,都低着头,等着被惩罚。
下属本来以为阁主小题大做,一次意外走水而已,他还非要亲自来比对账册和货物,可现在来看,阁主是最了解云意姑娘的。当年那个追在阁主身后脆生生喊“程哥哥”的乖巧可爱的小姑娘,已经不在了啊……以后一定要小心云意姑娘!
“还等什么?都自己下去领罚!”
“是。”几个负责存箱库的领班和工人们都灰溜溜灰溜溜地退下去了。
韩晁看看那个空了的箱子,又看看封程,“那……这怎么办?”
“我去找她!”封程把账册重重地拍在桌上。
江升月想劝一劝,“阁主,拿都拿走了,就别去要了。反正定案以后,那个周敏也难逃死罪,这存箱也会归到死当里,那就是阁里的东西了,她拿便拿了吧。”
“说的什么混账话!就是你们这么惯着,她才越来越无法无天!”封程拂袖而去。
江升月瞪大了眼睛,“怎么就是我惯的了?”
“他惯的,都是他惯的。”韩晁拉拉江升月的袖子,“别跟他一般见识。”
宫门不远处,夏此安抱着包袱,看着眼前的人,她怎么也没想到,私自出宫的事会被裴绍撞见。不过说回来,遇到他总比遇到张骁或是其他朝臣要好得多。
“你……”两人异口同声。
“殿下您先说吧。”
“哦,我是说,裴长史你这个时候怎么会在这里啊?好巧。”夏此安讪笑道。
裴绍看了看她的装扮,又看看她面上勉强装出的笑容,一挑眉,“这话才是我要问皇后殿下的,您这个时间,怎么会在这里?”
“我……”
“皇后殿下怕不是忘了您上一次私逃离京被三军追赶的事了吧?”裴绍冷声提醒她。
“没忘没忘!”夏此安翻个白眼,原来他以为自己又要跑了?那么狼狈的事,谁都要来提一嘴,“我记着呢,这辈子都记着。”
裴绍哼一声,抱着手低头看着她,“您最好记着,以后也不要再犯了。”
“我不是要跑,我是去偷证据的……哎呀,一句两句说不清楚,反正明日你就会知道了。”夏此安气鼓鼓道。
“既然如此,皇后殿下快些回宫去吧。”裴绍一行礼。
夏此安瞪他一眼,“皇后殿下皇后殿下,生怕别人不知道我是皇后啊!我是要回的,可你看宫门口,他们查那么严。”说着,她把包袱解开,“我拿着这些,怎么进的去呀。”
夜行衣,带血的信函……裴绍终于相信了夏此安说是去偷证据的话,叹一声气,“我知道您功夫好,可也犯不着让皇后您亲自去找证据吧?陆明川呢?苍离卫呢?”
“说来话长了。你先带我进去吧,我答应皓兰今天一定会回去的。”夏此安把包袱系好塞给裴绍,“奴婢跟在裴长史身后,您请吧。”
裴绍无奈地接过包袱,对着她咬牙切齿道:“殿下可跟好了。”
夏此安乖顺地低着头跟在裴绍身后,来到宫门前。
守卫先是向裴绍行礼,看到他身后的侍女模样的夏此安,又说道:“裴长史,我们需要查侍女的随身物品。”
裴绍解释,“她是凤明宫里的,奉旨去丞相府给夫人送些礼物。”说着向夏此安一伸手。
夏此安眼疾手快地递上凤明殿的令牌。
裴绍又递给守卫,又晃了晃手里的包袱,“我落下一些奏章,现在去送给圣上,一会儿便出来。”
守卫又是行礼,为难到:“裴长史,是这样,裕太妃宫里说丢失了首饰,怀疑是宫里的侍女拿了,所以才令我们严加盘查,您看这……”
裴绍一皱眉,“裕太妃宫里丢了东西,该在裕太妃宫里找。你拦我和皇后宫里的人,是怀疑我拿了裕太妃的东西,还是皇后拿了裕太妃的东西?”
“下官不敢。”守卫连忙告罪,挥手放行。
夏此安终于松了一口气。
走远一些后,她连忙从裴绍手里拿回包袱,感谢道:“多谢裴长史相助,我就先告辞了。”
裴绍已然跟在她身后,“我方才都说了要去见圣上,现在就折回去未免让人起疑。”
夏此安点点头,“好吧。”
一前一后走了一会儿,夏此安突然想到,“啊,圣上不在德政殿,他在我宫里。”言下之意,你不用继续向前了,反正你也不能进后宫。
裴绍顿住,“殿下是在赶我走?”
赶他走?没有啊,她为什么要赶他走?他爱走不走……
“殿下这过河拆桥的本领真是炉火纯青啊。”裴绍嘲讽道。
夏此安停住脚步,回过头,想反驳一句,但转念一想,人家确实帮了自己大忙,劝自己算了算了,继续向前走了几步,发现裴绍还在原地没有跟上来。心想他今天真是矫情得反常,难道是有什么事吗?
“裴长史,你是不是有什么话要跟我说啊?”
裴绍看看脚下的地面又看看不远处的檐角,目光躲闪,不言语。
果然是有事。看着来往的侍卫宫人都向他们投来好奇的目光,夏此安拉起裴绍的袖子,走到一旁的树林中。
“说罢。”
裴绍犹豫再三,终于开口,“殿下为何要为我指婚?”
指婚?哦,是这一桩事。“只是先问问你的意愿,既然你不愿意,就算了。”他自己都不着急,她又何苦管这闲事,说到底,都怪封程瞎出主意。
“殿下指婚的初衷呢?是父亲说了什么,或者是,朝堂上有什么言论?”裴绍很认真地问道。
夏此安没想到这么简单一件事被他想得这么复杂,“通通没有,丞相视你如己出,别人自然也没有资格说什么。是我的意思,我想着丞相年事已高,几年后雪疾继位时,丞相必然是要退隐归乡的,到时你身为长史,又能力出众,定会接任这个位子。所以我想为你赐婚,一来是显示皇室对你的恩赏,二来,你没有后顾之忧,也能安心为朝廷效力。”
裴绍面上的好看一些,他以为又是超里的人说了什么关于他和瑜城的不大中听的话,父亲才求她赐婚,原来是他多想了。
其实裴绍的担心不无道理。因为他和范瑜城幼时的婚约,这些年,他二人相处起来,总是很不自在。
丞相夫妇待他好,他很清楚,瑜城喜欢他,他也清楚。他可以对老师和师母尽孝,但对瑜城,他不能回应。他始终拿她当妹妹,再说,如果他真的另立门户娶了瑜城,世人会怎么说呢?说起他,大不了是一句生性风流,和自己的义妹在一起了,可说到瑜城呢?人们会如何评判一个嫁给自己哥哥的女子?他不想让瑜城和老师师母受到世人的白眼和讥笑。
所以他一直没有提起婚约的事,老师大概也是这样的想法。对于瑜城,他是愧疚的,所以他不想成婚,至少在瑜城找到一个好归宿之前,他不能成婚。他不想让瑜城成为别人口中被抛弃的那一个。这样的想法,他没有对任何人说起过,连老师和师母都没有。
但今天,他忽然很想把这件事告诉眼前的皇后,他也不知道为什么会选择她作为倾诉对象,只是心里觉得她不仅可以为自己保守秘密,还可以为自己分担忧思。
“我迟迟不成婚,其实是有原因的,我——”
“我知道,你是为了瑜城。”夏此安接过话,“她还没有归宿,你觉得愧对她,所以不敢先成婚,怕她受伤,也怕人们看她笑话。我说的对不对?”
裴绍有那么一瞬间的动容。自己深藏多年的执念终于被人理解的感动和释然。他越来越觉得皇后这个人……很不一样,和所有傲慢自私金玉其外实则空洞无物的世家女子都不一样。她面对情义时很感性细腻,处理政务时却理智敏锐,她能体贴身边所有的人的苦处和感受,她会直言别人难以明言的难处和隐晦,她勇敢又谨慎,坚强又脆弱,那么多人围绕在她身边,她却显得更孤独。
有不一样的情绪在他心底升起,好像是知己间的惺惺相惜,又好像仅仅是对她理解自己的一种感激……
“我说的对不对?”她见裴绍盯着自己不说话,又问了一遍。
“……对。”裴绍垂下眸子。
“所以呢,想要你接受赐婚这个恩惠,就要先为瑜城谋一门好亲事。我会好好留意的。”夏此安很真诚道,“瑜城是个好姑娘,我很喜欢她,我也希望她这一生能安稳幸福。所以你放心吧,我定会为她寻一个良人,全天下最好的人!”
裴绍很感激她的善意,“那臣就,先谢过殿下了。”
夏此安笑一笑,“这本是好事,怎么你就别扭地说不出来了呢?”
裴绍面上有些过不去,换了话题,“臣送殿下回去吧。”
“不用了,你方才都已经出宫了,为了帮我又进来往返这一遭,这也耽误了不少时候了,府里想必等急了,快些回去吧。”
“好。”裴绍微微颔首代替行礼,“殿下……今日劳累了,好好歇息。”
夏此安挥一挥手,转头走了。
裴绍看着夏此安的背影,心里泛起涟漪。
她一个十几岁的女孩子,尚且比瑜城还小一岁,就以一人之力撑起大齐的天,实话说他是钦佩的。相处下来,他对于初遇时她逃婚的行为也能稍稍理解一些,还是大好时光,谁愿意来着牢笼里空掷青春呢?现在他反而有些不理解定北侯和大长公主,明明有权势有能力可以阻止这一场婚事,为什么要把唯一的宝贝女儿送进皇宫呢?
皇后在登基大典前私逃出京的事,他也听张骁和父亲说起过,那时候他只顾着埋怨她在那般重要的时候横生枝节,可现在想来,她何尝不是万不得已才出此下策的。对于一个女人来说,自己的夫君,为别的女人舍弃太子之位抛弃自己,而自己还要为这个不负责任的丈夫操持国事抚养幼子,守护着幼子继承皇位,这样确实太不公平。
可一切己成定局,她只能把自己最美好的年华空耗在这禁宫之中。
想到这里,裴绍对她怜惜不已。
之前所说的,她隐瞒遗诏的狡猾,对宁王成王除之后快的狠厉,他都已经淡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