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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篇连载:一个人过了一辈子 第24章。第十三章 兵临城下
我情绪激动地说:“伟大的诗人雪莱说:‘如果冬天来了,春天还会远吗?’我为什么要远天远地跑来找你们呢? 因为中央把支左工作交给了你们。支左,其实就是借助军力稳定社会哩! 这种混乱状态还要持续到什么时候?并不是我要求解散武斗组织,而是武斗队的气数已尽,武斗队的头头扣动了置自己于死地的扳机。我提两条建议:第一条:请军区派部队包围武斗队,解除他们的武装。第二条:请武装部的干部回到原地,坚持中央交给他们‘三支两军’的工作,他们都跑了,那个地方的局面叫谁去稳定呢?”
说话的时候,我感到自己心里有多么激动,有多么辛酸!
武斗队车队沿着川道,轰隆轰隆北上,在安子凹煤矿住了一宿。第二天又向南跑了半天,跑过来绕过去,最后,在酸枣堡驻扎下来了。酸枣堡在军事地理位置上,可谓兵家必争之地。酸枣堡西靠云浓雾密、莽莽苍苍的西山,南、东、北三面被川流不息的凤凰河包围着,犹如天然的护城河。武斗队在西山驻扎了两个连队,居高临下,县城军事异动,都在严密监视之中。酸枣堡和县城一河之隔,屯兵酸枣堡,堵住了县城通往省城的咽喉要道。赵俊民把驻守酸枣堡称为“困龙出鳖” 的战略部署。
自从屯兵酸枣堡, 县城就没有人出来过。可是有一天,从城里出来一个人,大不咧咧,忽悠悠地朝酸枣堡走来。这人四十多岁年纪,胖胖的,个头高,面对武斗队的检查,他谈笑自如,面无惧色,说他去石桥走亲戚。检查人员对他搜身,想检查出与武斗相关的蛛丝马迹,他们翻了他的衣裳口袋,一无所获。正要放行时,忽然有人说:“且慢,鞋袜还没检查哩!”
在他的袜子里,搜出一封信函。那人顿时就像皮球被扎了一针,软了下来。围观者密不透风,李永年在人群中站着,我也站着,谁也没有说一句话。
不料,警卫连连长王岳俊,一个四十多岁的大高个儿,从山坡上面急颠颠、气吁吁地跑下来,他边跑边大声怒吼:“叫老任走开!”
我没有在意,以为他喊叫别人呢,他怒气冲冲地吼道:“叫任芊芊走开!我们抓一个,你放一个!叫任芊芊走开!‘凤指’把我们多少兄弟姐妹杀害了,你给‘凤指’送救生索,成了活菩萨!”
仿佛一个霹雳,打在我头顶上似的,我嗅到了一丝危险的信息。王岳俊是县委通讯员,跟着赵俊民颠前跑后,几乎成了赵俊民的马弁和贴身保镖。我被他骂了个狗血喷头, 他们把我的好心,当成了驴肝肺。刀下留人,维护了生命的尊严,也维护了我们组织的正面形象,随便杀人是要以生命偿还的。这种赔本的买卖,我们做不起!我愤怒悲怆的心情,难以平息。“我把你祖坟挖了?你还气不打一处来,走路一闪一闪的,你都不怕从坡上摔下去?你凭什么在稠人广众之中羞辱我! ”郁结在我内心深处的感情,一下子就迸发出来。我再也憋不住了,非说说不痛快!他们把我救人视为不幸和犯罪,其实,他们才是真正有罪的。正当我苦苦寻思,怎样出这口恶气的时候,罗英和扎西拉姆跑来,把我强行拉走了。扎西拉姆说:“古人云:‘欲成大事,必有小忍’。跟那些草莽有什么话说呢?能讲清楚吗?”
罗英说:“你呀,‘秀才遇到兵,有理说不清。’据我获悉的消息,赵俊民拼命抵毀你,说:‘我们要枪毙八个‘俘虏’,一个也没毙成。任芊芊的阻止,比关云长义释曹操的错误要严重得多,这简直就是背叛。’在正义受压抑的情况下,那些败坏组织的人和事,狰狞和丑恶的面目,你能公开讲吗?目前的环境,还不能据理力争,只能委曲求全。对于这个亡命之徒,你可要小心呐!”
扎西拉姆说:“叶落知秋,这里潜伏的危险,是无法预测的,可能比我们想象严重得多,你看见那个连长对你大吼大叫,但是你总看不见指挥这个连长的人,是怎样给这个连长交代的。惹不起还躲不起! 咱们不能像鸵鸟有危险了,把头塞进洞里就觉得安全了。”
扎西拉姆发挥着她哲学思维的优势,继续说:“我们不能把问题停留在表面现象上,在我们看不见的背后,这些人是怎样密谋策划的?我们不知道,并不意味着危险就不存在。犹如空气是存在着,可是谁又能看见空气是什么样子的呢?”
“不怕群众都说是打击报复,但是你总拉不住打人前任澍怀是怎样给老牛说的?”吕秋山也如此说过。为什么扎西拉姆的话和吕秋山的话如此相似?为什么历史总是有惊人的相似之处呢?
罗英说:“形势不容乐观。今日之事,细思极恐.这里就要形成对你的合围之势 ,那些持枪的人跟你过不去!他们对你的嫉妒,比燃烧的烈火还要旺盛。我总有一种不祥的预感,生怕你会出事。曾经堵过地狱之门的你,就必须迅速远离地狱般的地方。”
经过讨论,大家清醒地意识到:救几个“俘虏”非但解决不了问题,反而会祸及于身。我说:“如果说那次转移是对我的旁敲侧击,那么这次就是驱逐我的预演!”
罗英悄然落泪。
扎西拉姆说:“我们在这里就要窒息而死,你让我把心提到嗓子眼儿上了,这里危机四伏,明枪暗箭,暗流涌动,我们要把你强行带走,倘若你不听劝告的话。”
我倒没有想得这么严重,不过,要离开武斗队,总得有个理由。想不到皇天有眼,“理由”送上门来了,这真是“无巧不成书”。这天,在回办公室的路上,王有春给我讲故事,讲到兴奋处,手舞足蹈,连说带比划,一拳打过来,把我的眼镜打碎了。我是个近视眼,从小就戴眼镜。去西安配镜是个绝无仅有的理由。赵振华听了,就同意了,他着人拿来1000元。说:“你早就应该离开了,你留在这里,只能做些打狗支桌子,吆鸡关后门,抱娃收鸡蛋的事情,这是典型的大材小用。配了眼镜,你留在西安,给咱们搞武器吧。”
我的心情复杂极了,个中酸楚,一言难尽。我为头头慷慨大方而感动,我也为自己无法回报头头的盛情而惴惴不安。我更为头头陷入死心塌地的不归路而痛心。当他拿钱要我搞武器的时候,我就感到这些钱不干净,至少染指了武斗的血雨腥风。“行路有时渴,不饮盗泉水。”沈德谮的诗句,涌上心头,我无比冲动地说:“仗还没有打够吗?为什么总是想打仗?振华大哥,你有没有想过:武斗给人民带来多少痛苦和灾难?再说,我毕竟没有搞武器的能力,纵使有,恐怕武器还没有运出西安,就被省革命委员会和军方没收了。更要紧的,两派就不是动刀动枪的事。我还是那句话:‘苦海无边,回头是岸。’早就到了闭门思过,挽救我们组织和挽救我们自己的时候了。临别赠言,请大哥三思!”
我没有接受搞武器的重托,只接受30元。赵振华两眼迷茫了一会儿,后来就焦躁起来,说:“咱们姑且撇开武器不谈。你是为劝说我回来的,而罗英和扎西拉姆又与你同行,30元钱怎么够用呢?无论如何,你得带上500元。”
两人推来让去,最后我收了100元。我刚把钱装到口袋里,赵俊民忽然走进来,把手伸给我,说:“我也是刚听说你要去西安,也不是专门派车送你,正好总部要到阎王沟拉几头肥猪,去的时候叫车把你送到东风渡,走过桥,你就出了县界了。”
我说:“那好啊,不过,我们可是三个人啊!”
赵俊民笑着说:“哎呀,谁不知道你带着两个女保镖!”
赵振华没说话,他摘下帽子,用异样的眼神瞅着我,我看见他对我摇了摇头。我非常困惑,捉摸不透他那异样的眼睛究竟暗示着什么?
一辆汽车,在关中大峡谷狂奔着,沿途的山、水和树木,似乎都对这辆汽车很害怕,唯恐避之不及,纷纷向车后躲闪着,河岸边上的柳树,也被风吹得弯下了腰,我摇摇晃晃,罗英和扎西拉姆在我的身边站着。我紧张极了,似乎有什么大事要发生了。一阵急风从耳边呼啦啦刮过,倾盆大雨,突如其来,人淋得落汤鸡似的。后来,风住了,雨停了,云散了,天也亮了,东方露出了太阳的半边脸,万山寂静无声。汽车似乎也停了下来,可是突然传来雷鸣般的吼声:“叫老任下车,叫任芊芊下车!”
这吼声,在山谷中发出了经久不息的回音。
我忽然看见一个张着血盆大口,长相比魔鬼还要吓人的怪物,提着一把手枪,拦住了去路,我大吃一惊,说:“听声音,你分明就是辱骂我的王岳俊,但是你怎么变成了这副模样?怪吓人的!”
“我在阎王爷帐下听令,会有好看的面孔吗?”
“这是什么地方?”
“这是阎王沟!我等候你多时了!”
“赵俊民不是叫送到东风渡吗,怎么阎王沟就叫下车呢?”
“赵俊民夺了阎王爷的权,掌管所有人的生死命脉,他让我执行的一号命令,就是取你首级,阎王沟就是你马革裹尸、肝脑涂地的地方!”
“我不要在这里下车,这个地名不吉利!”
“死到临头了,还想吉利!想得倒美!你吉利了,我们就倒霉了。下车吧,我王岳俊送人送到家,就在阎王沟送你上路吧!两个女保镖也下来,把这些钱拿上,买副上好的棺材,给他收尸去吧!”
我跳下车朝着阎王沟拼命逃去,身后飞来了呼啸的子弹……
我感觉栽倒在厚厚的草地上,想着自己死了,但弄不清子弹打到哪里了,我在自己身上摸来摸去,找不到流血的伤口。
后来,我看见罗英和扎西拉姆,拿着白色的花圈朝我走来,她们哭泣着,几个人抬着一副沉重的黑棺材。
“不要,我不要!我还没有死呢!”但是,无论我怎样撕心裂肺地哭喊,她们似乎听不见。而那几个男人,不容分说,强行把我往棺材里面塞。我挣扎着,挣扎着,把身边睡觉的人都惊醒了。当惊恐万状的我弄明白这原来是一场噩梦的时候,天已经大亮了。
为什么人能够记住梦? 因为梦比现实更逼真、更可怕。谁也看不透天意,后来发生的事,或许就是天意。第二天凌晨,赵俊民打发人来说:“送你们的车延误了,明天一定发车,你们就等着吧!”
我是一个无神论者,可是上帝为什么要给不相信他的人托梦呢?这个噩梦使我对自己的信念动摇了。我弄不明白:这是不是神明在冥冥之中的暗示?上帝托梦,更使我感到逃命就要当机立断、断断不可错失良机。天黑了,我对李永年说:“我明天就要坐车走啦,现在,我到柳老师那里去坐坐!”
随后,在黑蒙蒙的夜幕掩护下,我带着罗英和扎西拉姆仓惶出逃。我这次出逃与其说是上帝托梦,还不如说是赵振华的暗示。我们急匆匆地走进南关沟道,柳老师大约就住在沟道旁边的窑洞里,我站在路边深情地望了一会儿,我想看望一下柳老师,但又不敢耽搁,慌忙带着她们翻山越岭,朝宋岭赶去。我没走大路,走了一条小路。夜很静,大地仿佛睡着了似的。我想起了几年前,我牵着马,和朱家坪杨志成书记,从这条路上走过的情景,只是那时候我是多么悠闲自在。而现在领着两个女青年,慌得像惊了猎枪的兔子,就连不怀好意的风,也从身后呼啸而来,仿佛是擒获我们的追兵,三人胆战心惊,两腿颤抖。
那天晚上,月明星稀。子夜时分,我们抵达了宋岭村。夜深了,我没有回家,悄无声息地叩开了姜银娃的家门。我看见姜银娃起床倒是起床了,只见他一只手把着炕沿,一动不动地愣在那儿,看见我他就别过脸去,装作没看见。王秀兰见状,害怕冷落了我,大呼小叫起来:“芊芊兄弟来了,你还发什么愣呀?没睡醒,还是把人没认下?”
我说:“我知道你来关仓参加武斗,我没有收留你,你记恨我呢!但是我不管你驴脸吊得多长,我叫你弄啥你还得弄啥。别像老牛鞭杆挨了,犁沟走了。”
王秀兰笑出声来,说:“啥事都瞒不过你的眼睛,没有吃上军粮,把人气得几天吃不下饭。他说:‘任芊芊咋那么绝情呢?我对他说的好话,比天上的星星还多,比黄河还要长。可是他怎么不动心呢?他眼睛眨也不眨,简直就像不认识我似的。在西北局调查会上,金娃眼睁睁地作伪证,说是叔先打‘黑霜’的,是我在会上与金娃展开了激烈的辩论。为朋友两肋插刀,是我把500元送他大看病的。最要命的,我的酸心和委屈,非但没有打动他的心,反而惹得他笑掉大牙。他留我吃饭,我想着他回心转意了。可吃过饭,他还是要送我走,说:‘你回去吧,你武斗,万一出个事,我怎么给我姜叔和我嫂子交代呢!’话好听,可是好听的话,谁又不会说呢!”
我意识到我和他的误会及矛盾,到了非解决不可的地步了。但是我的第二感觉告诉我,这些问题都是鸡毛蒜皮的小事,应该缓缓。在这不平静的夜晚,一块沉重的乌云压迫和笼罩在我的心头,难道我劝解放下武器就这样以失败而告终吗?可是怎样才能使武斗队土崩瓦解呢?我苦苦地思索着,一直没有找到锦囊妙计。我对姜银娃说:“今天晚上,你必须把我们带出摩天岭,那挂在陡壁上的弯弯曲曲的羊肠小道,非你向导不可。”
姜银娃说:“平生的挫折和不得意,把我的性子磨损得不成样子了,我习惯了被人瞧不起。要是送你的话,说什么都不送。但是这两个姑娘是我带来的,我有责任带她们出去,你只是沾光而已。你不回家看看?”
我说:“说不定人家正在我家里蹲守着捉我呢!为了安全,我们没有走大路,选择了一条弯路。”
这天夜里,没有月亮,四周一片漆黑。她俩怕黑,姜银娃拉着扎西拉姆,我拉着罗英,在悬崖绝壁的羊肠小道上,跌跌撞撞,摸索前进。爬上陡峭的摩天岭,大家长长地舒了一口气。恰在此时,东方露出了鱼肚白,大家坐在那块巨石上休息。
徐徐晨风,比棉絮还要温柔。我长长地出了一口气,走下摩天岭就出了县界,总算逃出了虎口。但是“雪打芭蕉心不死,豺狼本性要伤。”经过一夜的沉思默想,一个再好不过的主意,浮上心头。我如此这般一说,罗英、扎西拉姆和姜银娃都表态支持。
跌坐在磐石上的罗英,面容惨白,眼眸中惊色犹存,秀发也有些凌乱,似乎沉浸在噩梦之中。
扎西拉姆安静多了,她按摩了一会儿眼睛,把秀发理了理,俯视着山下莽莽苍苍的远景,过了一会儿,她从背包里掏出了日记本,认真地写着日记。
姜银娃打开了话匣子,开始讲他的故事。
任芊芊是块读书的料。老师教过的书,我一点儿也记不住。只有我亲身的经历,想忘也忘不掉。我小时候,除了给猪羊寻草、做家务活,再就是浪一下,逛一下。我十五岁那年,被派到张家山工地,全社一百多名民工修水渠哩,那里有个神仙洞,一年四季都有水呢,咱这方圆都靠那洞里的水浇地哩。
工地开工了,宋岭村把工地大灶承包了,没人会盘锅头。有人说: “姜银娃,人小有叨拉(指办法和门道)。给他家盘的锅头,烧火利得很。”
当时,指定曹兴福、宋天命做饭哩,曹兴福说:“只要娃能盘,就叫娃停在灶房。有麻烦了,娃还能拾掇。”
牛占山睁大了眼睛,说:“球大个娃,都成妖精了!还能盘锅头?还能做饭?”
曹兴福说:“我看娃拿尺子把锅都量了,盘起来先试验嘛!”
我把锅台盘好,点火出烟利得很。曹兴福说:“叔问你,你想在灶房停吗?”
我说:“叔,在灶房能吃饱!我停哩!”
第二天,任奉明书记来了,说:“灶房的人选好了吗?”
曹兴福说:‘真是秤砣虽小,能吊千斤。’别看娃人小,心眼儿灵着哩!能盘锅头。我的意思,叫娃停在灶房里,连烧水带打杂。”
任奉明说:“能行嘛!你看小伙子能行,就叫停在灶房。”
做了几十天饭,我说:“叔,你两个老者清早就不要起床啦,你们睡到八九点,或者十点起来,不!赶开饭起来都能行。凌晨四点多钟,我起来了,熬下一大锅稀饭,馍,一个人就是三四个,我把馍做好,一笼五十个馍,蒸馍的时候,我就把菜切好了,每人一碟咸菜,或者炒白菜,或者炒萝卜,就行了。”
我心想咱年轻,多吃苦,也是为了学手艺。那些年吃不饱肚子,人都想做饭哩。我在灶房干了一年,第二年去了,牛占山管灶哩,这真是“新官上任三把火”,他说:“把银娃裁减了,叫拉架子车去,小伙子嘛!”
宋天命说:“去年年底,给牛占山留的油饼,他没有来,咱们吃了,今年来就要裁减人哩。”
我说:“叔,那些事我不管,不管匝长经短。你拿主意!”
第二天,都十一点钟了,书记在工地上,听说没有人做饭了,急忙回来,说:“十二点开饭呢,你们咋还没动弹哩?”
曹兴福说:“牛占山要裁减姜银娃呢,要叫梁红军上灶呢,我二话没说,叫他俩比赛哩,能比过了叫换,比不过了不叫换。结果,不管是完馍,还是切菜,梁红军输得连影儿都没有了。姜银娃切了一盘菜,他连一个萝卜还没有切下,牛占山只是个管灶的,他叫裁减人哩,他算个啥嘛!这事还得你大书记一言为定!”
“你不管那些事,你先把早饭做了!”
“对!没问题,银娃,你切咸菜去!“
吃饭的时候,曹兴福对任奉明说:“书记,跟你说实话哩,把银娃裁减了,这饭我也不做了。”
宋天命说:“我也不做了,背上被子回去呀!”
有一天,我离开灶房弄啥去了,回来碰到一个民工,这个民工说:“我看见牛占山把一些馒头塞到锅洞里去了。”
话刚落点,就听见牛占山大声喊道:“灶房里人,不给咱们民工吃,把馍藏到锅洞里去啦!”
我走上前去,说:“日你妈的,灶房人还藏馍哩?”
牛占山以为自己块头大,打我手到擒来,不费吹灰之力,想不到我一拳就把他打倒了,我骑在他身上,打得他鼻子流血。
曹兴福说:“都说‘黑霜’坏得很,今天叫你拾掇了。”
宋天命说:“这一下子再也没有人给灶房的人寻事了,看灶房的人吃啥哩!”
曹兴福说:“我看你把这歪人一打,消停多了,哪几个人光揭发咱灶房的人吃啥哩?”
我说:“打人就要打歪人哩,咱不欺负老好人!”
打了牛占山,牛占山对对外人说:‘他是个冷娃生胚子。’对我还亲热得不行,说:‘兄弟,喝水,有啥事我帮助你。’”
后来,有一天,他把我挡住了,说:“听说你练了几年,还一天带练不练的,你打得我浑身疼,到医院看了几回,疼了一个多月了,这还能说你一天带练不练的?”
我说:‘那年我大在场里练拳哩,我跟在我大屁股后面,鹦鹉学舌哩!我大对我说:‘练武不是为了打人,而是为了防身。’我偷空练,闲了练,忙了就不练了。我一直忙,一直早出晚归,回来就睡觉了,没事了,蹦跶两下。”
打败牛占山,我感到练功夫的人,和不练功夫的人到底不一样;我越发对练功夫上心了。
我十七岁的时候,生产队盖饲养室,匠人少,年轻娃没有人敢上架子,曹兴福知道我爱上树,在家里爱弄个啥,爱扎个墙头,盘个锅灶,说:“银娃,你敢上架子吗?”
那一年曹兴福当了队长,我说:“曹队长,我稀里糊涂能上。”
牛占山说:“锤子,球大个娃,能做饭,还能当匠人!”
曹兴福说:“只要你能弄,咱现在缺少的就是匠人。”
牛占山委屈地说:“锤子,出力气的活都是我的,光叫我和泥哩,我就当不了匠人啦?”
曹兴福说:“只要你能弄!就叫你当匠人哩!”
我说:“曹队长,我弄啥都能行,你叫我和泥就和泥,你叫我搬砖就搬砖!”
曹兴福说:“叫占山和银娃,都往房上走。各人瓦各人的,叫我把他们的本领见识一下。”
牛占山上去以后,抹上泥,把瓦只是个摆。
曹兴福说:“哎呀,不愧占山嘴能,瓦的房就是好,大家都来参观一下,这瓦的房,水是朝房里流呢,还是朝房外流呢?”
宋天命说:“牛大匠人瓦房呢,怎么都不知道水往哪里流呢?”
魏凤英说:“就这水平,还不服人。”
任奉明说:“都不知道瓦是怎么压茬呢,人家是水朝下流呢,他是水朝上流呢!”
曹兴福说:“你看姜银娃怎么瓦房的。虽然十六七, 做活真行。再看你做的活,你还犟得跟驴一样,你嘴巧手不巧,你做的活,还得翻工。”
这一下,牛占山乖乖地和泥去了。
做沿墙的时候,我当匠人,占山在架子下面撂胡基呢,我在架子上边逮胡基呢。二架本来就高,狗日的撂胡基,往我腿上扔哩,端往上撂,我就能逮住,我说:“你在这一撂,我就把胡基往下摔呀,”
他可能想报复我呢, 第二个胡基撂上来,又砸到我腿上了,我气冲牛斗,就直接摔下去了,我说:“你长本事了,你上来逮来,我给你扔!”
他可能气不平,心里想着:“你那么小的娃,站在上边,叫我给你拉下手哩!”
曹兴福看不下去了,说:“占山,你往上走,叫银娃给你当下手。你本事大,你往上走,你逮嘛!”
占山不敢上架,勉强上去了, 也不敢在架子上立起来,曹队长说:“就这本事,还不服人,你看人家银娃在架上跟在平地上跑呢,银娃给你撂胡基,你不敢接,坐在那里逮住胡基不敢站起来,你看人家怎么当匠人呢?你连墙沿都不敢上,你还不服气人。”
那一天,我把胡基摔下去了,放在平时,牛占山就要扑上来打我呢,为啥不敢打我呢,还不是领教过我的拳头。那一天, 我的同龄人任金娃说:“今天,你摔了牛占山两胡基,牛占山都没敢言传!看见你从架子上跳下来,他就慌得六神无主,直往后退缩。”
我下来说:“你端往上撂,我就接住了;接不住,你在下边就跑了。你不能往我腿上撂,你斜刺里撂过来,不是打人是弄啥哩?”
“怪我!”
“不怪你,我还能拿胡基摔你吗?我头一次摔你,你还第二次拿胡基打我,你看咱曹队长怎么撂胡基呢?”
说实话哩, 我到武斗队寻你, 也不是纯粹就是想吃‘军粮’,混个肚儿圆。兄弟,你是“隔着门缝瞧人——把人都看扁了。”我再没出息,也不是酒囊饭袋。我是因为你在“凤联”,而任澍怀和牛占山去了“凤指”,就觉得他们是想拉上整个“凤指”的力量来对付你呢,这是再明显不过的事情!在我看来,“凤联”与“凤指”的斗争,就是你和任澍怀、牛占山的斗争。这不是我胡思乱想,除非任澍怀、牛占山和你停在同一个组织里,我才‘卖地卖牛娶回个哑巴,无话可说。’哥到“凤联”来,就是想给兄弟帮忙哩!哥不帮你谁帮你?哥不能眼睁睁地看着二对一,让兄弟吃亏。我啰啰嗦嗦,绕了这么一个大圈子,讲我与牛占山的是是非非。恩恩怨怨,是向你表明牛占山是我手下的败将,我有本领帮助你。牛占山打叔的时候, 我没有出手相救; 那么,他们投奔‘凤指’对付你的时候,我就不能坐视不理、袖手旁观啦!连我大都说:‘去吧,能帮芊芊一把,就帮芊芊一把!我虽然没有在正规部队待过,但是我出身于军人世家,枪又打得准。又是民兵排长,连长也干过,也不怕你笑话,咱是猴子尻子没坐稳,转眼间就下台了。’而你把我拒之门外。我有兴而去,扫兴而归。你嫂子说:“如今的任芊芊,岂能把你这些‘胡萝卜疙瘩——上不了台盘’的人看在眼里?”
我没有想到姜银娃的内心世界,是这么偏激,这么复杂。不过,目前的局势,深不可测,我不可能把他“坐井观天”的认识水平提高。话说回来,谁又不是坐井观天呢?我们昨夜逃出了虎口,但是我们总不会知道因为我们,昨夜今晨‘凤联’发生了什么事情?而目前凤凰县的状况,我该怎么办呢?我的心真是“江流曲似九回肠。”
姜银娃收住了话,扎西拉姆把日记本递过来,我看见她用娟秀的笔迹写道:“我们度过了一个不眠之夜,我们摸爬滚打, 跌跌撞撞,终于走出了绝境。我就要回到母校了,把那个忘不了的人弄回来了, 我开心极了!姜银娃一路喋喋不休,胡说浪谝。罗英蜷缩成一团,嘴角哆哆嗦嗦,仿佛被一个噩梦吓着了似的。我知道她有怕黑的毛病,但是四人同行难道还驱遣不了她的恐惧吗?是不是还有另外的心理负担呢?我真想对她说:‘你别怕,有我呢!’而任芊芊呢,一直望着远不可及和深不可测的湛蓝的天空发呆,好像想着什么事情。黑夜再长,白天总会到来;寒冬再长,春天总会到来。’晨光初露,旭日东升,凤凰山淡漠的云雾,流向千山万壑之间。整个天空就像一个漂亮的小伙子绽开了笑脸。耸入云霄的秦岭,一道道山峰,气势磅礴,威严屹立,简直就是一簇簇支撑着天宫的玉柱。我和大山交流感情,忽然感到我就像小时候坐在妈妈腿上一样舒畅。而我们坐的这块巨石,就像一艘宇宙飞船,驮着我们飞向宇宙,飞向天宫。啊,摩天岭,我心中的岭!你怎么就这么神奇,驮着我们走向未来!”
罗英把这篇日记,朗诵得荡气回肠,“吟终意未终”。
大约十点钟,我们终于走下了摩天岭。住在山下的寡妇是绕不过去的。这会儿寡妇正在和几个妇女围着石桌坐着聊天。她想不到却又遇见了我们,寡妇惊喜道:“天呐,我家来贵客了!”
那几个妇女见状,立刻就要散伙回家去,寡妇说:“招呼客人,我一个人也忙不过来,你俩去伙房擀臊子面,你俩去瓜园买西瓜,剩下你去我家自留地掰苞谷棒,煮着客人吃个新鲜。”
我们受到热情招待,告别的时候,寡妇说:“他从战火的缝隙中逃命,当然归功于这两位姑娘。但是这个眉清目秀的小伙子,将来究竟归谁?现在还很难说!这就要看你们的造化和老天爷的安排了。而我呢,简直一言难尽。”
后来,坐上去渭阳的火车,我就打发姜银娃回去了。
扎西拉姆在日记中写道:“大雁翱翔在天空,摩天岭这座山和凤凰河一样, 曾经见证过普通老百姓在特殊年代里的苦难,这是历史的见证。姜银娃睁大了迷惘困惑的眼睛,我们如今的处境。以及发生的事情,超出了他的认识和理解。不过这两个挚友,再次见面的时候,俩人的分歧,会变成一肚子笑料。再次相逢,任芊芊肯定憋不住了,这真是‘好戏在后头。’可惜,这种喜剧场面,我再也没机会观赏啦!”
火车到了渭阳,大家困乏无力,多么想美美地睡上一觉。在一家饭店吃了点儿东西。我让她们先走,但是罗英却要看着我坐上客车以后才走,直到我坐上去西安的公交车, 她们还是没有走。站在车下的扎西拉姆,一双秀目不错眼地盯着我,我能感觉到她看得那么入神,那么投入。可罗英没有朝我看,她独立路边,阳光洒在她贴身的军衣上,她一直把头迈向一边,哪怕只看我一眼也没有,仿佛根本就没有我这个人似的。
我坐车去了西安青年路刘澜涛公馆,省军区支左委员会在那里办公。守门的岗哨说:“下班了,你明天来吧!”
我说:“明天,我可等不起!我是从火线上跑出来的,有紧急情况报告!”
岗哨同意我进去,不料,王岳俊就像是从天上掉下来似的,突然出现在我的面前。猛然看见他,我惊出了一身冷汗。他就像换了个人似的,和那天大声训斥我的态度大相径庭,比久别重逢的亲人还亲,他热情地握住我的手,说:“我那天对你大声嚷嚷,受到了头头严厉的批评。君子有容人之量,你不要和小人计较,我还没有来得及向你赔不是呢!……”
我急忙掩饰自己的失态,说:“哎呀,你是什么人,我又是什么人? 你是跟随在头头身边,一声喝到底的警卫连长,我不过是一个小小的看守员, 哪里敢跟你比呢? 俗话说:‘打是亲,骂是爱。不打不骂是祸害。’能受到连长大人的训斥,我荣幸之至,感激不尽,哪里还敢跟你计较呢?”
王岳俊说:“别说了,你的话比打我脸还难受。头头要我开车送你西安配镜,将功补过!不过,我开车的时候,听说你已经走了一个晚上了,头头说你开车撵去,撵上了,能送多远,送多远。走吧,车就在前边,你要到哪里去?专车伺候。”
我说:“如果你无情无义,怎么会开车撵着送我呢?我前边走,你后边开着大卡车轰轰隆隆地撵我,这比鲁智深野猪林暗送林冲,还要情真意切。你的好意我心领了!坐你的车,一块儿配眼镜,一块儿回凤凰县去。不过,你等一会儿,我去去就来!”
我把他应付了一番,乘其不备,紧走几步,跨进了大门。
军人们还在办公室忙碌着。有五六个军官。忽然有人叫道:“任芊芊,怎么是你呀!”
我看见是李纪荣同志,他是省军区处理我平反事宜的军官,算得上是熟人啦。当李纪荣握住了我的手,我不禁鼻子一酸,泪流如雨,我极力想控制自己的感情,但是我却伤心地哭了起来。我不知道是我尽了绵薄之力粉碎了关仓事件的阴谋,还是这一次出行多么辛苦多么惊险?过了好长时间,我的情绪才渐渐地恢复了平静。
李纪荣给我倒了一杯水,双手把我轻轻地按坐在椅子上。李纪荣是一个大高个儿,浓眉大眼,高高的笔直的鼻梁,张开厚厚的嘴唇,笑着说:“几个月都没看见你了,你到哪儿去了?前几天,董万华同志还打来长途,关心着你目前的状况。我对他说:‘我们接到你和中央指示,就安排他住到凤凰县武装部,在县医院专心治病。后来,他在西安一家杂志社当编辑,有时候还到我这里来坐坐,和我无话不谈。有一天,他对我说:‘我那派头头专程来西安找我,要我给他们搞枪支弹药,我拒绝了。那位头头还以进不进革命委员会来威胁我。我表示我不进革命委员会了!’我对他说:‘你做得很对!武器那个东西,千万可不能碰啊!’再后来,有很长时间,我没有看见他了。有一天我还特意跑到他所服务的那个编辑部去看望他,不知道怎么回事,那个编辑部的门锁着。想打听也无法打听。快说说,你跑到哪里去了?让人好悬念呐!”
我讲述了这段时期的特殊经历,长长地出了一口气,说:“武斗颠覆和改变了一切,两派‘砍刀遇斧头,各不相让。’莎士比亚说得好:‘上帝欲其死亡,必先令其疯狂。’群众组织头头的欲望在膨胀,他们简直不知道天高地厚,天上地下唯我独尊。甚至自觉地和不自觉地变成了暴君,真以为自己拥有生杀大权,随便一道‘圣旨’,就把一个活蹦乱跳的人,或者几个人拉出去枪毙了。就像俗话说的 ‘朝廷爷剃头,不要王发(法)。’”
我情绪激动地说:“伟大的诗人雪莱说:‘如果冬天来了,春天还会远吗?’我为什么要远天远地跑来找你们呢? 因为中央把支左工作交给了你们。支左,其实就是借助军力稳定社会哩! 这种混乱状态还要持续到什么时候?并不是我要求解散武斗组织,而是武斗队任意强暴,伤害生灵,气数已尽。武斗队的头头扣动了置自己于死地的扳机。我提两条建议:第一条:请军区派部队包围武斗队,解除他们的武装。第二条:请武装部的干部回到原地,坚持中央交给他们的‘三支两军’的工作,他们都跑了,那个地方的局面叫谁去稳定呢?”
说话的时候,我感到自己心里有多么激动,有多么辛酸!
李纪荣说:“他们跑到哪里去了?”
我难为情地说:“我怎么回答你呢?我说不知道,那是向你撒谎;我把部长的地址告诉了你们,那么一来,当初,是杨部长的夫人动员我回去制止武斗的;现在又是我要求杨部长回去的。世事怎么就这么现世报呢?这叫什么事呀?”
李纪荣笑着说:“你别着急,我相信你会告诉我们的。”
一个红脸蛋稍微有点儿发胖的军官说:“你想明白了再告诉我们不迟,我们对你充满了信心,几天前的一次会议上,李主任还向我们津津有味地讲述了你的故事。相信你会以大局为重,感情不会淹没理智。”
我踌躇片刻,终于心情沉重地说:“杨部长住在渭阳军分区招待所!”
李纪荣说:“立即向渭阳军分区打电话,命令杨部长连夜赶回凤凰县去,我们也要派部队去,在凤凰县与他会合。”
一切来得迅雷不及掩耳,全副武装的解放军战士,乘坐着几十辆军车。警车在前,鸣笛开道,一路呼啸着,向凤凰县驰骋而去。解放军不战而胜,没费一枪一弹,势不两立的两个武斗队,立即土崩瓦解,交械投降。
当我赶到酸枣堡的时候,省军区派遣的部队已经进入了酸枣堡。公路上站满了岗哨,适逢杨卫伟部长也赶到酸枣堡,自行车骑得他满头大汗, 加之当时天气炎热,军帽和军上衣,都搭在车头上。赵俊民急忙迎了上去,接住杨部长的自行车,他把这件有着领章的军衫,穿在身上。把这个有着军徽的帽子,戴在头上。蓦然变成了一个军人,他骑上了自行车,在公路上得意忘形地行走着。不料被部队岗哨抓了个正着,被当作严重违纪事件,接受调查和批评。我对尴尬的杨部长说:“你委屈一下,我找部队的负责人,给你求个情去!”
部队总部驻在县机械厂里,经过几道岗哨,我找到了部队总部,只见李纪荣急步向我走来,我大吃一惊,说:“怎么来的是你呀?”
李纪荣笑着说:“为什么就不是我呢?有这么一个机会,难道我就不应该到你的家乡来看看吗?”
我把事情说了一下,说:“这毕竟是个低级的错误嘛!你能原谅他吗?”
李纪荣对一个军人说道:“快快有请杨部长!他是我们兵临城下的主角。告诉岗哨别难为他了,什么事情都要大处着眼,不拘小节嘛!”
杨部长来了以后,我说:“你们谈公事吧,我在这里多有不便。我走啦!”
两个人都挽留我,但是我头也不回地走开了。
“凤联”开始给武斗人员发放工资,让他们回家。
没有堵地狱门,我将什么都不是。堵了地狱之门,我的身上才有了一点儿人气。我甚至借助军力解除了群众组织的武装,归根结底,都是为了挽救自己的组织,避免犯更大的错误,我终于请来了救星,我给谁都没有说,但是王岳俊看见我,马上就别过脸去。看见这个人,我就再也高兴不起来了,我有一种不祥的预感:我就要被这个冷冰冰的组织遗弃了。
我当初站队“凤联”,是我住在人武部治病期间,“凤联”司令陈元清同志反复对我做工作的结果,我住的那个客房他没有少来过。当我同意站队以后,他和赵振华一块儿来找我。赵振华高兴地说:“我们代表组织请你出任副司令,希望你能接受!”
我一听,心慌了,说:“别给我晋爵了,我就不是当官的料。”
但是无论我说什么,他们都不肯答应。万般无奈之下,我说:“要是不考虑我的意见,就连根烂,连组织我也不参加了!”
陈元清说:“叫你担任副司令,并非显摆我们这个组织;而是觉得你受过迫害,更应该对你敬重才是!”
见我不肯接受,赵振华说:“不然,你就担任个委员吧!”
我说:“好啊,这个委员,我接受了!”
陈元清叫我领工资去,我大吃一惊。我没有接受副司令的头衔,但是我还是委员嘛。不是派人把因武斗而离开组织的人往回叫嘛!怎么清退武斗人员,连我也要清退了吗?这就是现实对我的恶报。我做了什么得罪他们的事情,为什么为他们所不容呢?
我固然和头头的做法和想法背道而驰,但是我这不是和组织作对,我这是挽救组织呢,我这是把滑入深渊的组织往回拖呢。我的力量微乎其微,拉不住这辆滑入深渊的车,请来帮手解放军,有什么不好吗?没有强大的军事压力,烜赫一时的武斗队,能翻船落马、折戟沉沙吗?我冒死堵地狱门,枪下救人,倘若我拦阻失败了,那要多少人去抵命呢?归根结底,我还是为了我们组织好嘛!赤子之心,苍天可鉴,功过是非,谁与评说?对有恩之人,你们不回报也就罢了,怎么反而恨入骨髓了呢?我不想走,并非想捞个一官半职。我还想看看这场运动是怎么收场的。到了该走的时候,我会悄悄离开的。撵走我,什么意思啊?你们当初把我举上云端之巅、现在又把我推下万丈深渊。
陈元清呵,要不是我汗流浃背、长途跋涉,摸爬滚打,深夜攀登摩天岭,请来军队解散武斗队,逃亡半年的你敢回来吗?你不感激我也就罢了,怎么还要撵我走呢?当然,真正撵走我的人不是你,你不过是执行他人的指令而已。
我瞅着陈元清张了张嘴,想说说心里话,但是不知道为什么,我把冲上喉咙那一肚子的委屈强咽了回去。我难受极了,我的心像钢针扎,又似滚油浇。我想为自己辩护,但是我的感觉告诉我:无论如何我都动摇不了他们抛弃我的决心。真理啊,真理! 您就像一个害羞的小姑娘,被永远定位在一个多么不合时宜和尴尬的处境里。
陈元清把我几年的工资以及在西安应享受的补助算到一块儿,具体是多少,我当时气糊涂了,不知道是多少,我现在就更弄不清楚了。他让我打领条,我机械地按照他的口述,机械地写了领条,我什么都记不得了,只记得我哭了,我的眼泪把我写的这张领条打湿了。陈元清在上面写了“同意”二字。
但是当上出纳的王岳俊拒绝支付,说:“任芊芊逃离了武斗队,追都追不回来,他不能领工资!”
我本来想说:“我家里很穷,我还要拿这几年的工资和补助娶媳妇哩!”
陈元清说:“他压根儿就不是来领武斗的工资,他是领在总部工作的工资。”
王岳俊没有搭理陈元清,转过身来对我说:“你呀,并不是我不给你发工资,因为你走错了地方!”
我没有作声。
“假若你去了‘凤指’,不说工资,奖励也会有的。”
我依然没有作声。
“你还有地方可以去,你抱上部队的大腿,为什么要在一棵树上吊死呢?”
陈元清说:“王岳俊同志,我弄不明白,你是和任芊芊开玩笑,还是和他过不去?”
我说:“他怎么会和我过不去呢?他只是担心锅里米饭稠了卡住我的喉咙而已。”
我知道王岳俊是对我昔日讽刺他的报复。
陈元清是“凤联”的总负责人,力主为我付工资, 但是我心不在焉地注视着他们二人的辩驳,仿佛和我没有关系似的。尽管我对进入革命委员会并不太在意,但是一旦被驱逐,未免有些失落感。不给工资,就不给工资!头终究破了,还在乎两斧头吗?陈元清究竟是什么人?为什么请我的是他,送我的也是他呢?为什么他像请财神爷一样把我请进这个组织,又像送瘟神一样把我送出这个组织呢?
陈元清和王岳俊激烈地辩驳着,谁也把谁没有说服。而我呢,一句话也没有说,并不意味着我无动于衷。就如同一块石头扔进了平静的湖水中,在我的心头荡起了阵阵涟漪。把我从这个组织驱赶出去恐怕并不简单,不说总部为此事专门开会研究过,至少几个主要头头也在一块儿碰头交换过意见,直白一点来说,当他们知道这一批大兵是我请来的,就恨不得一刀子把我捅死,能让我回去就是他们最大的仁慈了,几年的工资是断断不会给我的!现实就是这么残酷,这就是这个群众组织对我的“恩惠”。呵呵,派性蒙住了他们的眼睛,他们辜负了我,金子般的心被当成了驴肝肺。可是,纵使我有千条真理万条理由,我能说得出口吗?现在还没有弘扬真理的环境和氛围。
再说,我跟王岳俊有什么可说的呢? 充其量他也不过是前台表演的木偶,而真正起作用的,站在王岳俊背后的人是看不见的。这就如同树叶及树枝的颤抖和摇摆,明明是风的力量,可是风是看不见的,谁看见过风是什么样子的呢?我并不为陈元清能说服王岳俊而看好,我已经失去了很多,又何必为五斗米而折腰呢?我拂袖而去,保持着自己内心最后一丝尊严。
话说回来,假如在陈元清和王岳俊为我的工资争执的时候,我坚决维权。“光脚的不怕穿鞋的”,哪怕再次返回来,理直气壮地讨要工资,凭什么不给我工资?讨工资是天经地义的事情,如果那样,我也就不至于打碎了牙齿往肚里咽。
武斗队员被解散回家了,但是两派组织的联合工作才刚刚开始,别人都在革命委员会摘取了桂冠,衣锦还乡,荣归故里。哪怕武斗队员,钱也赚得盆满锅满。而我呢,落魄江湖,空手而归。这就像做庄稼活一样,辛苦劳累半年,等庄稼成熟收获时,却没我的份。‘文革’对我来说,赤条条而来,赤条条而去。我虽然没有个人野心,但是总感到有说不出的惆怅和失落。离开这个是非之地,真的是“满纸荒唐言,一把辛酸泪。”
“ 唉,人生嘛,重要的是过程,而不是结果。” 除了自我安慰,我就没有办法了。
跟杨卫伟部长告别的时候,我将关仓事件说给他听,他显得很震惊,说:“我的夫人央求你回凤凰县制止武斗,你赴汤蹈火,枪下救人,真的不辱使命啊!为了军帽事件,你找部队首长为我求情,真的难为你了!你回家以后,有什么困难就来找我!”
我说:“与其说我为你求情,还不如说我是为自己赎罪!当初,是你的夫人让我回凤凰县制止武斗,我在那里待了一段时间,关仓事件以后,我逃出了凤凰县,请求省军区派部队来收缴武斗队的武器,有一个军官问你在哪里?我把你的地址告诉了他们。他们就向渭阳军分区打电话,要求你连夜赶回去,和他们在凤凰县汇合。当初,是你的夫人要我回凤凰县的,后来,我又借军区的权力,把你弄回凤凰县;这真是环环相报,谁也看不透老天爷的安排啊!”
“你没有辜负我夫人的使命。李继荣同志还在机械厂,你去跟他告别一下再走吧!”
我说:“我不去了!我不想让他为我的潦倒而心酸!尽管进入革命委员会也没有什么可以炫耀的, 但是革命委员会没有我,这出乎人们的意料,我也因此而会受到歧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