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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篇连载:一个人过了一辈子 第23章第十二章 “女俘”
姑姑经常住在大表哥单位,在城里治病。几个表姐出嫁了。四表姐魏淑芳辍学了,除了队里劳动,还要忙家务。我花了三天时间,把一大圈羊粪挑上崖背,刚坐下来写,表姐长得富态,就拿来表哥的旧衣裳,要我把汗津津的衣服换下来让她洗。后来,我无意中听见姑父说:“你还不打发他走吗?”
表姐说:“你侄儿是来写小说的,一个字没写,就打发他走吗?”
“他写啥,跟我什么相干?又不是我叫他写,我这儿又不是闲人店!”
“不是你叫他出圈吗?不是你把他当长工使唤吗?不是你耽误了他三天时间吗?看见他挑羊粪咬牙切齿、浑身冒汗,遭罪啊!活做完了,不叫写,就撵他走,你可是他的亲姑父呀!”
我换上没有干透的衣服,悄悄地走了。
我这次回到武斗队,解救表姐。可她怎么就说不是她呢?我笑着说:“我看你眼熟,你究竟是谁?如果你愿意告诉我的话。”
尽管她沉默不语。可是她那羞红的脸蛋,那鲜艳的嘴唇,仿佛-道穿越时空的闪电,使我又想起了表姐,不过表姐温柔善良,怎么变成一个复仇女神了呢?当罗英也认出了她,我就不再彷徨,喊道:‘表姐!’
“啊!”“女俘”应了一声。
我和“女俘”的距离拉近了,我们之间看不见的冰山溶解了,我说:“表姐,你让我找得好辛苦!‘俘虏队’只有你一个女的,不但名不符,而且姓也不合。咱们四年未见面,四年可以改变许多,但是你并未完全改变。”
我迫不及待地打听明邦声,魏淑芳说:“成立群众组织哩,杨志刚站在主席台上,问明邦声:‘你参加群众组织吗?’明邦声说:‘你参加了,我们就不参加了;你不参加了,我们就报名参加呀!’杨志刚又征求其他人的意见,没有人吭声。姜逃荒说:‘你别问了,明邦声的意见,就是我们大家的意见!’把杨志刚气得下不了台。”
我说:“你怎么跑到这里来了,你赶马车的丈夫,当书记的公公还好吗?”
魏淑芳哭了,泣不成声地说:“我丈夫走了!我公公也走了!”
我十分诧异,说:“怎么就不是传说呢,怎么就是真的呢?你家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情?”
魏淑芳说:“我丈夫不赶车了,跑到‘凤联’吃‘军粮’去了。而我呢,运动一开始, 我就加入了‘凤指’。后来, 我妈从县城回家了,我也回到宋岭服侍我妈。也是该出事了,那天,丈夫和公公来看我妈,有人跑到城里告密。唉,提起这事,我又伤心又气愤!这真是‘恩重仇深’,牛占山带着几名武斗队员,前来叫门, 公公开门一看知道出事了。急忙呼唤儿子逃命,但是公公被推倒在地,丈夫逃跑不及被捉住了。我好歹也是他们组织的人,那些人说:‘你别怕,去了问个话,就把他送回来了。’不料,到了县城,丈夫就被活活地打死了!丈夫走的时候,可怜巴巴地说:‘我前脚走,你后脚就撵到城里来救我!你一天跟他们呼呼哩,这点面子或许会给的!’想起这些,我恨死了我自己!人说‘猴手不离笼攀’,我当时怎么就没跟上去呢?等我把公公送到医院,凶信就送来了。公公身患高血压,加上舍子之痛,白发人送黑发人,悲痛得像钢刀扎心窝,老人心里吃了亏,没几天就带着遗憾,永离人世。嫂子和杨志刚,还有阿家,一天中午坐在古槐树下乘凉呢,飞来一颗榴弹,人说:‘门前栽槐,升官发财。’我娘、嫂子和杨志刚,却在古槐下升天了。打开窗户说亮话,我来‘凤联’,就是要‘凤联’替我讨还血债哩;我站错了队,要反戈一击哩!你们不接纳我,叫我‘女俘’。哪有送上门的‘俘虏’哩!不过,我身份低贱,说话的分量可不轻。我说谁是‘情报员’,不是也是。我说谁不是‘情报员’,是也不是。我要捉尽‘情报员’,打进县城,活捉牛占山父子,报血海深仇!”
我说:“我们虽然是亲戚,但很少走动。我去朱家坪,拉架时见过你一面,后来你就到马车队做饭去了。我这次回来,你改名换姓,才有了不相识的局面。”
“你去朱家坪,我在口镇给马车队做饭哩!”
“你恐怕也不记得我了!”
“我才不呢!我哪里像你‘贵人多忘事’呢! ”
“什么?你认出了我?”
“我早就认出了你,只不过不想认而已!”
“为什么?”
“我害怕你阻止我!”
“你对我有戒备?”
“我也说不明白!只是感觉而已!人是感情动物。很难想象没有观点、没有爱,也没有恨的人,究竟是什么人?”
我想把迷途的羔羊,领回羊舍,说:“你一家5个人都成了派性的牺牲品,你还嫌不够吗?你还要领着这派抓那派,把无辜的人变成武斗的牺牲品,你觉得好玩吗?有意思吗?”
罗英说:“淑芳姐,消除对立情绪是对的!”
魏淑芳说:“什么对的,错的?依了你们的话,我的血海深仇就不报了?”
我说:“俗话说:‘冤有头, 债有主。’你领上人抓人,难道是抓来的这些人打死了你一家人吗?‘浑浊不分鲢共鲤,水清方见两般鱼。’我们唯有促成联合,组成新政权,‘文革’中的案件方能有望审理!”
魏淑芳说: “一家人之仇不报,誓不为人!我没有耐心了!我等不及了!”
罗英说:“‘君子报仇,十年不晚。’我想讲述你恩仇记的故事,如果你不介意的话!”
魏淑芳说: “罗英,你来了,我就知道我要暴露了。”
罗英说:“表兄妹不相认,我一肚子好笑。嗯,你一听见我的话就撇嘴,不过你撇嘴也不顶啥,事情我非揭穿不可。不过,还是言归正传,话说三月清明那一天,魏淑芳看见母亲服过药睡着了,就想起自己熬娘家也有些日子了,身上的衣服该洗洗了, 回娘家没拿换洗衣裳,也不想在衣柜里乱翻,脱下衣裳,把娘扔在门背后破旧得不能再穿的衣裳穿上,把那双褴褛得不成样子雨鞋穿在脚上,几根脚指头都露出来了。出于好奇,她还拿来当姑娘用过的镜子照了照,扑哧笑出声来,心想:‘这真是‘人靠衣裳马靠鞍’,怎么一换装,一个高山俊样就变成了丑八怪?’”
咚咚咚的敲门声, 把她从幽思中惊醒。开门时,她似乎她有点儿心慌意乱。
一个男孩进门说:“牛利娃叫你救他哩!他说他和媳妇喝了农药!”
小男孩一直低着头,不敢朝她看,说完话就跑了。
牛利娃是牛占山的儿子, 是她一个拐弯抹角贯不上串的亲戚。魏淑芳也没有多想,救人如救火,出门时,她又想起把啥事忘记了,这个念头,在脑海一闪而过。救人要紧,不能耽误。魏淑芳拉着架子车,愣跑,愣踮,进了牛占山院门,魏淑芳闻到一股刺鼻的农药味儿,窑里空气,呛得人喘不过气来,眼睛也被刺激得生疼,泪流不止。牛利娃媳妇失去了知觉,牛利娃也晕倒了,他对魏淑芳说:“快拉我媳妇去医院!”
魏淑芳说:“那你呢?”
牛利娃说:“我不要紧!我喝得少!快,我媳妇快死了!”
魏淑芳感觉男孩看她的眼神怪怪的,使她很不自在,就叫男孩叫姜银娃送牛利娃抢救。她制作了肥皂水,命令牛利娃喝下去,牛利娃不喝,她打了他一个耳光,他就乖乖地喝了。她把牛利娃媳妇抱上架子车,看见牛利娃吐了,而姜银娃也拉着车赶来了。
于是,她拉着病人,向医院飞奔。救人如救火,患者的生命和死神赛跑哩。她拉着车,无法翻沟过去,绕过去,远了点,但拉得动。好不容易把病人拉到医院门诊部,遇上开饭时间,吃饭的医生和护士们,像猴子似的蹲在地上吃饭哩。她的性子像烈马一样急躁,着急地喊道:“我拉来一个喝了农药的病人,快救人来!”
她的话没人注意,但是她的穿戴却引起了人们的兴趣。那一身诡谲怪异的破烂衣裳,穿在一个如花似玉的少妇身上,多么滑稽,多么可笑。那破烂不堪的黑衣裳,是对女性诱人曲线的劫持。多么精美绝伦的喜剧表演,就是喜剧艺术大师卓别林也甘拜下风。有人调侃说:“来了个黑衣天使!”
人们哄笑起来,有人笑得喷饭,有人笑得弯腰,有人笑得肚子疼。魏淑芳感觉这些人笑得地动天摇,连空气都在笑。
“人在事中迷”,魏淑芳不知道人们笑什么,连镜子里不堪入目的形象也忘得一干二净。她怒气勃发,骂道:“日你妈的!笑啥哩?有啥好笑的?我拉人叫救呢,不是叫笑呢!不救人,还笑不够?我寻我表哥院长去呀,叫你们吃不了,兜着走!”
依然没有人抢救,没有人听她的话,她义正词严地警告,反而越发让人们喝倒采,叽叽嘎嘎,狂笑起来。
魏淑芳一气之下,叩开了院长的门。院长方明哲是她表亲,走过笑她的人群时,笑着对她说:“你咋穿得怪怪的,快把你嫂子的衣服和鞋子换上。”
魏淑芳说:“医生笑我也就罢了,连表哥也笑话我呢!难道表哥改行当了笑院院长了吗?”
方明哲无可奈何地笑了笑,没有再说话,抢救病人去了。
过了几天, 牛占山女人骂上门来了,说:“魏淑芳,我媳妇和儿子,因为观点不同,闹仗喝农药,你一张乌鸦嘴,鼓唇咋舌,把丑事张扬了一个村子!”
魏淑芳说:“你当时没在村里,你咋看见我张扬了一个村子?我咋张扬来?”
“你从村头跑到村尾,把大腿一拍,吆喝道:‘大家快听着,不得了呀,闯大祸啦!牛利娃和媳妇喝农药了!’”
本来没来得及换的烂衣裳,就使魏淑芳丢尽了颜面。牛占山女人的话,更使她愤怒的情绪像翻卷的狂涛,她一把揪住牛占山女人领口, 说:“日你妈的!谁看见过?抢救人哩,我连旧衣服都忘了换,不顾羞丑,拉上你媳妇往医院跑,我哪里有工夫去喊叫?去拍大腿?为救你儿子我因为穿的丑陋,说话惹的人光笑。在医院我求求爷爷告奶奶,蹾溝子伤脸。你狗日良心叫狗吃了!”
牛占山的女人几乎吓得昏过去,连忙回话说:“算了!算了!我说你咋把媳妇拉上跑哩?咋不把利娃拉上跑哩?媳妇没了,她妈五个女子哩!咱利娃是世代单传,正所谓十亩地里一棵庄稼,独根独苗。”
“利娃还灵醒着哩,媳妇昏迷不醒;你说拉谁呀?姜银娃拉着利娃,比我能慢多少?”
“给亲戚帮一点忙就到处讲亏欠。”
“谁都跟你一样,说舌头盖簸箕。”
魏淑芳抓住对方的衣领,说:“扯街骂巷,不是你的拿手好戏吗?今天,我就叫你把本事都显出来。”
“后来,就发生了宋岭血案,魏淑芳的丈夫和公公,遭遇不测。人是牛占山领人抓去的,牛利娃是唯一到县城去过的人,不是他通风报信,还会是谁呢?”
听了罗英讲的故事,这真是冤家路窄。如今,魏淑芳和牛利娃近在咫尺,为了以防意外,我将防范两人见面的任务,交给了罗英。
晚上,空闲了,我说:“两派积怨日深,他们抓来对方的人,只要不是头头盯得特别紧的,我都放回去了。我对头头说:‘怎么不同观点的人,都成了罪犯了?’别人倒没有说什么,赵俊民说:‘你再问这话了,你应该去问问对方组织!’”
我说:“要是对方组织也以这话回答我呢?”
“你咋净钻牛角尖哩?”
“什么钻牛角尖?这是至关重要的问题哩!”
“夺回县城,消灭‘凤指’,暴力夺权,才是至关重要的问题哩!你放掉的郭育碌,正提着短枪,到处抓人呢!”
“谁看见了?”
“蝇子飞过去,都有个影子哩!更何况他那么大个人哩!”
“我问你:到底谁看见了?”
他脸一红,说:“这个嘛,我宁愿告诉别人,也不愿意告诉你!”
“为什么?”
“如果你一定要我回答,我只回答一句话:因为你不相信我。”
“我不相信你?”
“是的!你相信我了,我啥话都给你说哩;你不相信我了,我啥话都不给你说!”
在与赵俊民的谈话中,我才知道恶意谣言,有多么大的危害,它混淆视听。我在政宣部会议上,把制止武斗,化解两派矛盾的观点讲了几次,得到了多数同志的理解和支持!王宗信不断地对我说:“你把你的这些观点,和头头们谈谈!”
“我已经和几个头头谈了,你们也看到了,就连我的表姐魏淑芳,我也做了不少工作。但是收效甚微,她因为失去亲人,格外冲动,你们也要尽力说服她,这个女人不寻常,弄不好会出事的!”
罗英愁眉苦脸地说:“人说:‘谁把好手往磨眼里塞哩?’你在冒险,你的观点也许是对的,可是这和群众组织的观点分歧太大了,就两派组织来说,对方组织呢,无论你做什么都不会承情你,本组织呢,弄不好还把你当叛徒内奸收拾哩!”
我说:“这里的情况,你们已经看到了!希望你们马上离开!一旦打起来,女同志就非常危险!”
扎西拉姆说:“走,肯定要走的。赵俊民给我们安排工作,罗英就回绝了。我们观察几天,一旦发现有危险,就非带走你不可!”
到了晚饭时间,扎西拉姆和罗英给魏淑芳打过饭菜,就到后院经管俘虏吃饭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