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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篇连载:一个人过了一辈子 第21章第十章 扎西拉姆日记(七)
三代恩仇演义
一九六八年六月十六日
武斗队转移到鸡镇,在县拖拉机站安营扎寨。罗英慧眼识英雄,这天,她感慨万千地对我说:“我不知道什么是英雄? 《三国演义》说:‘夫英雄者,胸怀大志,腹有良机,有包藏宇宙之机,吞吐天地之志者也。’苏辙说:‘临乎死生得失而不惧’,也是衡量英雄的标准。我不知道在人性扭曲的年代里,真正的英雄是什么?但是任芊芊是悲天悯人的化身,他壮怀激烈,堵地狱门的壮举,在我们的面前竖起了一道不可逾越的标杆。他没有放弃做人的底线,看着他将枪杀‘俘虏’的罪恶行动拦腰切断的过程,我的心都要蹦出来了。他是我们时代的脊梁,这需要有‘壮士断腕’的勇气和精神,惊天地泣鬼神。我对他钦佩不已,我与他同喜同悲,我喜欢着他的喜欢,我憎恨着他的憎恨,我坚持着他的坚持,我反对着他的反对,我担忧着他的担忧,我悲伤着他的悲伤。”
我说:“‘水明知月上,木落见梅尊。’这是宋朝诗人仇远的诗。这是说水面泛映着波光,才知道月已东升;木叶凋落了,才看出寒梅的尊贵。凉风哪怕小得可怜,也会给人们带来希望。这是凤凰县‘文革’史上的一个奇葩。果然乱世出英雄。为救那八个人,任芊芊累得精疲力竭,他面带忧伤, 临危不乱。但是事物总有双向发展的可能,这里的环境,可能还要继续恶化,真是‘黑云压城城欲摧’。但是 ‘杀来杀去杀自己!’‘人死不能复生,任何组织也犯不起这个无法改正的错误。’真正的美是从内心深处发出来的。任芊芊的话横空出世,发聋振聩。彻底颠覆了两派武斗队相互杀戮、相互报复的观念。犹如乌云中发出的一道闪电,犹如平地响起了一声惊雷,能够把灵魂震醒。在这几千人的武斗队,被人们私下热议,暗流涌动……”
“有一件事,我怎么也想不明白,他怎么就不相信枪毙‘俘虏’,是赵振华亲自下达的命令呢?”
“不,他知道命令是赵振华下达的,宁玉洁对他说:是头头叫枪毙的。被副司令称为头头的除了赵振华还会有谁呢?他只是假装不懂。倘若他一下子就承认命令是赵振华下达的,那就没有回旋的余地了。”
有一天,我和罗英到任芊芊的房子坐下,罗英说:“怎样才能够消除两派的矛盾和隔阂呢?”
任芊芊说:“办法倒有,实施不了也枉然!”
我说:“释放俘虏,化解矛盾。”
任芊芊说:“扎西拉姆同志,倒不是我们的意见不谋而合;而是‘英雄所见略同’。当然,我们都不是英雄!我们和英雄的距离相差甚远!十名战友被枪杀,在这非常时期,总部断断不会接受我们的意见,我们只能纸上谈兵!”
说话之间,忽然有人喊道:“任芊芊,有人找!”
任芊芊急忙起身迎接,只见任发财急匆匆地走进窑里,我看见任芊芊惊呆了,愣了片刻。任芊芊后来说:“爷猝不及防地惊变,使我的头发都竖起来了,他的容颜变化之大,仿佛一下子活到了生命的终点。我忍不住在心里喊道:‘天哪!这就是我那个永远听不够故事的爷爷吗?’”
在宋岭虽然见面不多,但老人那像白杨树一样挺拔笔直的身材,给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而今腰弯背驼,身体垮塌得像棵枯萎的老榆树。
任发财说:“我听人们疯言疯语地说,险峰叫‘凤联’抓了,可有这事?我和你大是为这事而来的。”
任芊芊说:“爷,确有其事!那天武斗队在关仓驻扎,我站在村外的一棵柳树底下,看见险峰兄弟老远哭天抢地叫我哩,他和牛利娃被五花大绑押解过来了。任险峰哭着说:‘芊芊哥,我几个是给‘风指’运送子弹哩,叫这个人活捉了,恐怕死罪难逃,你要救我哩!’牛利娃也哭着说:‘哥,你也要救我哩,咱们都是一个生产队的!’见两位兄弟可怜巴巴的样子,我心里难受极了。但是当我看见持枪押解的武斗人员,原来是县武装部的炊事员,我心里就有了主意,我对牛利娃说:‘不要说你是牛占山的儿子,说了谁也救不了你。记住我的话哟!’武装部炊事员姓冯,我说:‘你一个人怎么就能够捆住两个人呢?’姓冯的说:‘他们不是把你叫哥嘛,你问他们吧!’见他不说,我让他把背上的子弹袋子解下来,丢进了路边一口废弃的井里。然后对他如此这般交代了一下,让他过来和我一起把我的两个兄弟带到‘俘虏队’,再给他们解绳松绑,打水让他们洗,打饭让他们吃,然后,将他俩和那些‘俘虏’,锁在窑洞里!”
开饭时,我见任芊芊忙着说话,但是我发现给客人送菜送饭的人,表面看来很热情。但似乎也有可疑之处。仔细观察,我发现送茶饭的人,似乎对任芊芊与客人的谈话更感兴趣。尽管她们端来肉臊子面,一盘蒸鸡和一盘辣子炒肉。他们用餐时,我看见任发财老汉的嘴张了几次,不知道想说什么,但终于什么也没有说。我知道虽说他们家族发生了惊天大案,但是任芊芊与任发财的爷孙关系,当初还是挺不错的。上高小的时候,任芊芊涉猎了大量的小说,许许多多感天动地的故事,都记住了。只要任芊芊走进闲人堆里,人们就要他讲故事。任发财虽然目不识丁,却喜欢听故事。多少个夜晚,他都要叫老伴把炕烧得热热的,把油饼馍烙得软软的,把鸡蛋炒得香香的。把孙子请到家里来。先吃饭后说书。任发财说:“孙子,吃饱了,说书就有精神了!”
吃过饭,任发财说:“事情或许难办一点儿,但是再难,都要办哩!谁叫你给娃当哥哩!给你明说哩,为啥我亲自来了?我就是要把你兄弟带走哩!”
任芊芊说:“爷,刚才我们还讨论过我兄弟的事。觉得马上放人阻力确实不小。你要给我时间哩,让我找机会吧!”
“爷要见人哩!”
“当然!”
任发财说话突然结巴起来,说:“爷要……孙子……额外给……个面子!”
“什么事?爷,你说!什么面子不面子,你是爷,对于我来说,恐怕再也没有比你更高的人了。你的话,孙子能不听吗?敢不听吗?”
“占山婆娘来了,叫她看看牛利娃!”
“爷,她在哪里?”
“在大门外边哩。”
任芊芊迎了出去,大门外边站着一个俊样的女人, 她会打扮,把自己拾掇得姿干棱铮的,说:“你大老远地来了,到门口了,为什么不进来呢?”
那女人说:“走到大门口,看见站立的哨兵,吓得腿软了,走不动了。你看见利娃了吗?”
任芊芊说:“走,去了慢慢说。”
两个小青年猛然看见亲人,激动得眼泪直往下掉,说有芊芊哥照应,也不曾吃亏。任险峰小声说道:“我一看见我芊芊哥,就知道我死不了。我失声断气地喊叫:‘芊芊哥!’他大声说:‘谁是你哥?别套近乎!’我心里想:‘完了,我哥六亲不认了!’后来,他走到我跟前,小声说:‘你就装作不认识我,不然,我也救不了你!’”
牛利娃说:“妈,‘虎狼也有父子之情’,叫我大别打了!打起来,我就没命了!他自己找死也就罢了,不要搭上我。”
那女人说:“谁能见上你大,死鬼几个月都没有回家啦!”
任芊芊说:“忘记问了,你们好歹也是两个人,怎么就叫姓冯的一个捆绑了呢?”
任险峰说:“我是叫牛利娃捆绑的。”
那女人说:“利娃,你怎么忍心捆绑你哥呢?”
牛利娃说:“那个姓冯的用枪逼着我,我不捆绑能行吗?”
那女人说:“那么你又是谁捆绑的呢?”
牛利娃说:“你想去,这还用我说吗?”
说话之间,任险峰突然跪下,哽哽咽咽地说:“枪毙‘俘虏’,我俩害怕得抱成一团。但是,那些人再逼迫,我哥就是不给开门!爷爷,事已至此,孙子恐怕性命难保。万一没有孙子了,千万别难过!如果有来生,我还给你当孙子哩!”
我看见老人老泪纵横,情绪失控,跪在任诚信脚下,说:“侄儿呀!你叔父光明磊落了一辈子,就做下这一件见不得人的事情。我不是人,就是到了阴曹地府,也无颜见我的兄长。侄儿呀,叔父给你赔罪哩!牛占山打你,是我蓄意谋划的,我常常后悔得想撞墙。我辜负了兄长临终托孤,我老不正经啊!当大不正,叫小的怎么尊敬?我不是以父辈的资格命令你,而是以一个罪人的身份苛求你。你大任新贤十七岁当民团团长。双手使枪,百步穿杨。因为率兵各地剿匪,立下了赫赫战功。后来,民团驻扎在宋岭城,由于他对红军的救命之恩,常怀感激之情,并且还同情和羡慕红军,秘密派遣秘书赵恒玉到马栏与关中分区领导人取得了联系,表明了起义投诚的意向。但是不慎被国军长官梁干乔暗地安插在民团里的特务发现了,派去向红区送信的两名士兵,在半路上被追杀了。信也被飞速送到梁干乔的手中,梁干乔恼羞成怒,急忙集结军队,前来包围和镇压宋岭民团。
在这生死存亡的紧急关头,秘书赵恒玉带着一批战士跑上宋岭城楼,对你大说:“任团长,我带兵掩护,你带部队从西边战壕下沟,顺着小花沟河道北上,投奔红区!”
你大哈哈大笑,说:“赵秘书,你演的哪一出戏呀?”
赵秘书说:“‘丢卒保帅’啊!”
你大说:“你把戏演反喽,苏区帅才多的是,毛泽东主席,朱德总司令,都是最杰出的帅才。我今天要演一出丢帅保卒的大戏!赵秘书,我的好兄弟,我命令你火速带领全体将士,从地道出去投奔红区。而我呢,假装和他们谈判投降条件,掩护你们向红区转移!”
赵秘书两眼发潮,他还想说什么?被你大举起的双枪逼下了城楼。谈判拖延了很长时间,等到国军发现中了‘空城计’的时候,你大最终也沦为阶下囚。但是他并不悲伤,他为自己向延安输送了千名战士而欣慰。为营救你父,我四处求人,我给大财主下跪,希望他们斡旋营救。可是那些人都是铁石心肠,钱在肠子上贯着哩。我的膝盖骨都跪断了,就是没有人出水(出钱)。可怜你的大我的好哥哥,最终死于非命。当我和村里几个人,把我哥的尸体抬回家,你妈哭成了泪人儿。只有三岁的你说着大人的话,说:“梁干乔和我有杀父之仇!”提了一把菜刀,要找梁干乔报仇。实在让人心酸。好侄儿哩,过去,我没有救下我的兄长;现在,我却要救下我的孙子哩。为啥?毕竟我孙子的命,在咱自己人手里攥着哩 !你给你儿下话,叫我把我孙子带走!叔父求你了!”
老人怎么也拉不起来。我看见任芊芊父子,也一起跪在地下。
牛占山的女人,也拉着儿子跪在地下,说:“诚信叔,我和我儿,替我那犯贱的死鬼,给你赔罪了!”
这凝聚着几代人的爱恨情仇、感天动地的场面,让在场的人,无不为之动容。罗英想拉起大家,不料自己却忍不住饮泣吞声。
老人长跪不起,声嘶力竭地说:“我要和我侄儿有话哩!”
任诚信说:“叔父!”
“叔父给你下跪赔罪哩!”
“叔父,你折煞你侄儿哩!那些陈谷子烂芝麻的事情, 还值得嚼舌根吗?过去了就让它过去吧!俗话说:‘打断的骨头连着筋’, 我依然是你的侄儿,你依然是我的叔父。你的话,我不敢说句句照听,但叔父一百句话,侄儿至少也要听九十九句哩。”
“侄儿,只要你不计前嫌,还认我这个叔父的话,你就要高抬贵手哩!险峰是我的命根子。‘捧在手里怕碎了,含在嘴里怕化了。’我老嘴老脸来了,就是要把他带回去哩。你要把我的话搁住哩!”
任诚信转身对任芊芊说:“‘父命难违’,你爷对我说的话,就权当是我对你说的话。你就对你爷直接说。”
我看见任发财的目光,久久地凝视着任芊芊的眼睛,说:“芊芊孙子,假如可能的话,爷想把命根子带走哩!爷这个小小的奢望,你能满足吗?爷七十多岁的人了,来日不多,今生今世,恐怕就求你这一次了。你不会让爷‘捧着锅底亲嘴,弄一脸黑’吧?况且,你能把八个人救下来,放一两个人对你来说,不过是举手之劳。”
任芊芊说:“上一代人的爱恨情仇, 怎么能让下一代人一脉相承呢? 过去的事, 就一笔勾销了。过去的事,就让它过去吧!我怎么忍心拒绝爷梦寐以求的心愿呢?我只好硬着头皮为险峰兄弟求情去!”
牛占山的女人说:“还有我的儿子哩!”
“当然!”
任芊芊走的时候,我说:“你小心呐,刚才窑里有狗。”
任芊芊点了点头,似乎明白了我的话。
后来,他们终于要把心肝宝贝带走了。任芊芊对他爷说:“这个强志南是我金娃哥的姨弟,让他跟你们一块儿走吧!”
第二天早晨,任芊芊说:“昨天晚上, 我翻来覆去,辗转反侧,怎么也睡不着,后来打了个盹儿,做了一个奇怪的梦。在睡梦里,我忽然看见一个自称爷爷的年轻人走到我的面前, 说:‘芊芊,你别害怕!爷爷从地狱里来,是感谢你来啦!你救你险峰弟弟,就是救我的孙孙哩!虽然不是嫡系, 但也没有出五服啊!’我说:‘爷,我从来都没有见过你。要是爷爷活着的话,怎么说也是七十多岁的人了。但是爷怎么就不老呢?看上去,还是这么年轻,这么潇洒英俊!’然而,爷爷一句话也没有说,忽然就不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