难得曹四爷要开口讲话,佟三爷赶紧正了正衣领,正襟危坐向其点了点头,郎五爷和秦四爷也各自转过头来,一本正经的注视着曹四爷。
曹四爷抽了口烟定了定神,如同下了莫大决心一般开口说道:
“家母过丧,几位能来祭奠,我曹安和感激不已。我刚才就在合计啊,这人呐,活着的时候真不觉着生而快活,却不知道啥时候就撒手那边去了,身后无论留个啥名声,留多少家产,人都死了还能感知个啥呀?二位呀,啥事得过且过吧,都土埋半截了别一整就跟半大小子似的冲动了,让旁人看了,不笑话?”
曹四爷一边说,一边顾望着秦郎二人,二人听罢着实显得不太自在,表情十分尴尬。佟三爷却觉着曹四爷这番话虽说尖刻,却合乎道理深入人心,见那秦郎二人也不言语,便接言道:
“安和所言极是啊!且说若是哪天我也劝不动你俩了,你二人还要同归于尽不成……”
佟三爷话刚说到一半,便罕见的被曹四爷一挥手打断了,后者也不理会佟三爷怔住的脸,自顾自的继续说道:
“今日安和我心中难受,有些话便藏掖不住了,不摆在明面上说透喽,只怕会憋出个好歹。四哥,老五,家母过世,按礼犬女一年这内是出嫁不得的,可就算没有今日这遭,你二人前段日子约好似的脚前脚后来我这提亲,是咋想的?我曹老四虽比不过你二人家势庞大,但也不至于短了闺女一分一毫的嫁妆!别跟我说你老哥儿俩在这事上也想较个长短,你俩要把我曹老四这张老脸往哪安?”
曹四爷面色未改,语调从容不迫,不卑不亢的瞧着二人,看样子今日丝毫不想留情面。
郎五爷听罢低头叹了口气,扭头看了看佟三爷,看样子是想让其帮着解释解释,可未等佟三爷开口,秦四爷却先站了起来。
秦四爷起身后并未和曹四爷答话,反是把脸一甩,盯着佟三爷质问道:
“三哥,今儿个安和既然把话儿说到这份上了,那我也挑明了唠,这里面的事儿,多半是三哥您出的主意吧?”
佟三爷面容冷峻,也未搭茬,默不作声的独自摇了摇头,显得有些无奈。曹四爷又说到:
“秦四哥,不必难为三哥!今儿个我把话直接撂这,犬女从小被我宠溺坏了,无才无德,实在攀不起天赐大侄子,秦四哥您还是替大侄子另择良缘吧!此事是我登门求佟三哥在先,秦四哥要怪便怪我一人罢!”
秦四爷显然没料到还有这一遭,一时竟语塞,右手紧握狠狠的砸了两下左手掌心,忿然道:
“好!好啊!安和,三哥,是我秦志邦自作多情了!您几个仔细聊着!告辞!”
秦四爷起身狠狠掸了掸马褂,对着有些发懵的秦天赐咬牙切齿的喝道:
“自不量力的东西,还要在这丢人现眼么!”
说罢,头不回的拂袖而去了。秦天赐有些不舍的瞄了眼一旁的明星,又眼巴巴的看了看曹四爷,“嗨”的苦叹一声,便紧随秦四爷去了。
曹四爷并未挽留这父子二人,一来是这丧礼是有讲究的,吊客进门要恭敬引进,告辞则须目送切不可挽留;二来就凭眼下这情形,曹四爷哪来的情致留他二人?
佟三爷巴望着秦家父子的背影,悠悠的叹了口气,便和郎五爷一同起身,和曹四爷道了声节哀,也告辞了。
幸而此刻并无太多吊客,方才这灵台里的争执便也不会被传扬出去。待几人走后,曹四爷直直的跪倒母亲的灵台前,恭敬至极的磕了三个响头,老泪纵横。四夫人见状眼泪亦重新奔涌而出,她看了看身边啜泣的明星,突然觉着心里放下了什么东西,反而舒畅了一些。
菊花送挽,哀声漫天。往事如烟,稍纵便已百年。故人撒手人寰,只留下往日的悲欢眷恋悠悠流传,曾经的西城往事,只与静夜如歌般的流逝岁月相守永远。
……
曹家店家大业大远近闻名,前来吊唁的人自然络绎不绝。曹管家从早上便一直高声吆喝吊客进门,嗓子早已沙哑冒烟;安平仗着平日里脚力甚好,往来于大门和灵堂间引客并未觉着乏累,可长顺却早已经双腿灌铅,头脑也有些麻木了;而跪在灵台前的明洋,一早开始便不知磕头还礼了多少次,又因祖母过世心中哀伤,此刻已然如傀儡一般了。
正当一脸苍白的曹四爷在灵堂门口繁忙迎送时,门口曹管家的一声吆喝忽然让他升起三分无名业火:
“江家医馆江二先生前来吊唁!”
……
江雨城一袭白衫,冷着脸步入了灵堂,并未理会两侧曹家宗亲们的指指点点,面色坦然的祭奠了一番后,径直走到明洋面前,说道:
“明少爷,出门时舍妹托在下给你带了话儿,劝你不要过度悲伤,生老病死皆人之常情,逝者已矣,生者更要保重。”
明洋听罢,空洞无神的眼眸里闪过一丝光亮,点头向江雨城致谢。后者拍了两下明洋肩膀,励其振作。
二人低语间,曹四爷上前言道:
“江二先生适才所言的生老病死,确实是人之常情,可我曹家今日情形,怕是天灾人祸吧!”
曹四爷说罢,把身子横档在江雨城面前,眼睛死死的盯着江雨城,神情里略带怨毒。江雨城见曹四爷如此,并未有丝毫诧异,反而将腰一躬,对曹四爷抱拳说道:
“曹四爷此言差矣。老夫人仙逝,在下也十分痛心,世言:医者仁心,对于一个郎中来说,最难过的莫过于病患离世。怎奈江某学浅,未能保老夫人周全。”
说罢,江雨城目光平和的扫视了一圈灵堂,见曹家宗亲们皆在窃窃私语,有个年岁稍轻的还挽起了袖头,搂着胳膊欲上前来和自己理论。江雨城看在眼里却不想和其一般见识,把目光重新投到曹四爷身上,继续说道:
“在下虽行医问药救人无数,可人之命数皆是上天安排,我等郎中也不能逆天而行。在下得知老夫人过世后,心痛之余亦是十分困惑,老夫人之症来的虽急却绝非疑难,在我江家看来更是寻常小病,而舍妹更是动用了秘传‘鬼门十三针’,还开了当年的御方,在下亦是两三日便上门观察疗效,本应是万分妥当的。可即便如此老夫人仍旧不治,恐怕这其中真有人祸作祟。”
江雨城此言一出满庭哗然,众人议论纷纷:
“江二先生所言有道理呀!恐怕咱家姑奶当真是寿数尽然呐……”
“都别偏信,他自己也说是人祸,我看还是他们江家用药不周……”
“莫要乱说,江家俱是国医,岂会失手……”
一时间嘈嘈杂杂,灵堂里讲什么的都有,曹四爷听得烦躁,把脚一跺大喝一声:
“都别说了!灵堂吵嚷成何体统!”
喝住众人后,曹四爷满脸愤慨的质问江雨城道:
“那依江二先生之意,所谓‘人祸’,是不是江家医馆忙中出错,用药偏颇了?”
“绝无可能!”
江雨城底气十足的直视着曹四爷,边把双手抱拳举过左侧头顶边说道:
“那是先皇皇后御用之方,岂会有所偏颇!”
曹四爷针锋相对跟进质问道:
“那是不是第二天江二先生开的方子有问题?与江小姐先前的方子有所抵触?”
江雨城面不改色,亦理直气壮的说道:
“在下所开的方子,也绝非仓促而为!老夫人发病之日,恰逢内子生产,当晚舍妹告知在下详细之后,在下又和家母商议许久才定下次日之方,若曹四爷一再怀疑,那便恕我江家满门无能罢!”
……
一直在灵台前回礼的明洋听这面吵闹了半天,虽未开口参与,心里却也是波澜丛生。他自然明白老太太死的蹊跷,却从内心深处不愿认为是江家误诊,以致于此刻明洋的心里矛盾重重。明洋也自知若要究其矛盾源头,必是那一抹温柔傲娇的浅笑。
曹四爷和江雨城争执了一番后,心里也暗自打起了鼓:他自然是丝毫不懂医道,只是那日听明洋转述了李树仁的话,觉得甚是有理,恰逢母亲突然亡故内心悲愤,这才与江雨城据理力争,可眼下江雨城所言天衣无缝,莫非自己错信了李树仁的话?抑或是老太太当真寿数已尽?曹四爷觉得这样和江雨城争执毫无意义,便冷哼了一声道:
“江二先生,我曹家无人懂医,自然理论不过你。今日我且把丑话说在前头,待发送完家母,曹某定然会彻查,若到时诚如先生所言,我必当登门致歉,但如若不是,曹某定不会善罢甘休!”
……
江雨城愤然离去后,灵堂里仍是议论纷纷,曹四爷环视了一眼曹家众亲,并未出声只是一脸阴郁的暗暗思索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