管家随即出门去,不一会便带进客厅一人。
来人头戴着一顶黑帽,故意压低帽檐显然是怕人认出,待摘了帽子,李树仁才识得,这是曹四爷的长随长喜。
未等李树仁起身打招呼,长喜便直接和佟三爷耳语了一句,后者猛的一怔,嘴巴张的半大表情凝滞并未做声,眼神里满是难以置信,狐疑的看着长喜。
长喜眉头紧锁表情肃穆,朝佟三爷点了点头。
佟三爷身体向后一松,整个人窝进太师椅中,手中核桃盘的飞快,目光如炬的打量着对面的李树仁,仿佛在探究其灵魂。后者被佟三爷这样看着,极不自在,伸了伸腰轻咳了一声,问道:
“三爷,您这是……”
“曹老太太殁了!”
……
曹家店前院的车场里,人马嘈杂却秩序井然,伙计们一如既往的忙着手头之事,谁也不知,此时后院里已经乱成了一锅粥。
曹老太太的西厢房里,曹四爷颤颤巍巍的被安平扶着,表情呆滞泪眼迷离,显然还未从母亲突然亡故的事实中缓过神来;明星如受惊的白兔一样扑在四夫人怀里,母女二人皆是毫无节奏的啜泣;而明洋则跪倒在曹老太太床前,紧紧的撕扯着老太太被角,哭的悲天呛地;大管家曹丙寅则耷拉着脑袋拎着两只胳膊,声音沙哑的指挥下人们进进出出,准备着曹老太太的后事……
巨大的乌云覆盖在已经黑了八分的西边天空,如一张墨色大幕般让人心底横生出几分恐惧,马嘶犬吠声此起彼伏,配合着曹家店里此刻的哀伤。
这一夜,曹家店上下注定无人能眠。
第二天太阳刚露头,曹老太太的灵台已经置办妥当了,后院的灯笼全部盖上了白罩子,窗棂、门环上皆吊着白布,庭院里支起了十几个供吊客歇息的帐篷,数百盆黄菊引路,把前来吊唁的人从后院正门直接引至客厅。
曹老太太的朱红棺材停放在客厅正中,而被曹四爷视为至宝的“扬州烟雨图”此时已被黑布盖住,上书一个硕大的“奠”字,下面设着供桌,一个巨大的青铜香炉四平八稳的至于其上。
长顺和安平身着黑褂,腰间系着长阔厚重的白布,手持写着“引”字的白纸贴穿梭于大门口和客厅之间,明洋身着全孝,表情呆滞的跪在曹老太太棺材左旁,眼睛通红,而棺材另一侧跪着的四夫人和明星母女,皆轻声啜泣然而却已流不出多少眼泪,两腮挂着数道深刻的泪痕,默默的往阴阳盆中投着纸钱。
大管家曹丙寅亦披全孝立于大门口,每有吊客上门便向里院先行高声报名,这样一来是让吊客觉着受敬,二来也是招呼安平和长顺前来引客。昨夜住店的一些老主顾已来先行祭拜,上过香、和主家人说几句体己话后,给在灵堂里主事的曹四爷留些吊银便离去了。
大户之中,头一份来吊唁的是佟三爷和郎五爷,二人各自带着管家结伴而来。磕头上香礼毕,二人并未直接离去,而是入座灵台左侧的贵座和曹四爷寒暄起来。
佟三爷环视了一圈灵堂,从桌案上的盘子里拾起一根卷烟燃着,深吸一口后伸手拍了拍曹四爷肩膀,说道:
“老太太年近古稀寿终,也算是喜丧,老四啊,你也不必太难过。”
曹四爷面色凝重的点了点头,郎五爷也接言道:
“四哥,三哥说的在理,生老病死全是天数,你平日里是出了名的孝顺,老太太想来也是九泉含笑的。”
曹四爷仍旧是点头不语。佟三爷也只是长叹一声,并未再说,心知曹四爷眼下虽悲伤至极,却也是走南闯北心胸豁达之人,也不用过多相劝。
正当郎五爷和曹四爷有一言无一语的搭着时,只听见门口的曹管家喊道:
“西大街秦染坊来人吊唁!”
……
安平手执引牌,恭敬的把秦四爷和秦天赐引进灵堂,曹四爷首先起身抱拳致意,秦四爷回礼间瞥见了端坐在一旁的郎五爷,心里不大痛快,冷哼了一声后在灵堂前的蒲团上跪了下来。
秦四爷从容的磕了三个头,示意天赐去给自己取香。天赐上前一步,从明洋手里接过一炷香,转头间正好与明星目光相接,后者有些躲闪,双手局促的搓着白色手绢,挂着泪痕的小脸儿如雨后梨花般惹人怜爱,这让天赐看得有些痴迷。秦四爷顿觉儿子失礼,狠狠的干咳了一声,天赐赶忙回收目光,把香递给了秦四爷。
就是这转瞬之间的一幕尴尬,正好被一旁危坐的郎五爷看在眼里,待秦四爷礼毕落座之后,郎五爷故意把声调提了三分,阴阳怪气的叹了口气,又自语道:
“老太太这一走啊,别的不说,倒把咱侄女的大事耽误住喽!”
接着语调一滑,探身向着秦四爷方向却对着曹四爷说道:
“四哥呀!你是家有碧玉心不慌,可我见有些人却是急喽!呵呵!”
说罢,故意避开秦四爷锐利的目光,一脸得意的低下头,自顾自的掸起了马褂上的尘土。
佟三爷闻言双眼一闭,嘴巴撅了撅,心合计自己这亲家怎么不分场合就挤兑秦老四呢!赶忙接过话茬,想在中间打个圆场:
“诶!老太太这一走,大侄女自然得守孝一年,哪里来的心情谈婚论嫁呀!”
秦四爷刚要还口相讥,听佟三爷这么一说,心知今日场合不对,便不想和郎五爷见识了。谁料郎五爷却未就此打住,又向着佟三爷说道:
“诶嘿!三哥此话有理!不过话又说回来呀,犬子世通这几日做事总是魂不守舍,我还真怕等咱侄女守孝期满,这混小子会急出个好歹呐!”
郎五爷这几句不着边际的话,让在场的人都听得心里不大痛快。曹四爷情绪悲痛,并没有放在心上,倒是跪在灵堂前的明星听郎五爷说完后,十分厌嫌的瞄了其一眼,而这一瞄正好被秦四爷的眼光捕捉了个正着,转而反唇相讥道:
“有些人呀,给他一年光景学学怎么说人话,倒也是不错的!省得走哪都乱喷,惹人家嫌!”
在秦四爷身后侍立着的天赐见父亲毫不落下风,也面容得意,伸了伸腰接言道:
“爹,怕就怕有的人白活四十多年,却还是讲不懂人话呀!这就可悲啦!”
郎五爷听秦天赐如此暗讽自己,心头一火“啪”的拍了下茶桌,还未等开口,那边的秦四爷却也一拍桌,故作愠色的斥起了天赐:
“放肆!这里哪容你开口讲话?你当谁都像你似的不听管教吗?人家是打小儿就听祖辈教化,不说人话不走人道,能活过不惑之年也算是造化!你个黄口小儿懂个屁!”
说罢,从容不迫的瞧着郎五爷,眼里充满了挑衅。
郎五爷有些按捺不住了,毕竟一张嘴说不过秦家父子这一唱一和,登时额头青筋暴起,脖颈汗毛耸立。佟三爷看在眼里,心里暗自叹道秦老四诚然是狡猾如狸,自己这亲家跟人家明争暗斗了大半辈子,奈何跨越千里也始终占不到一丝上风。
于是佟三爷缓缓的拍打了郎五爷袖口两下,说道:
“二位,稍安勿躁!咱今儿个是干什么来了难道都忘啦?安和本就心力憔悴,你们别在这叽叽喳喳个没完没了啦!要吵回去吵去!说个地儿,我好带个马扎儿去看热闹!”
佟三爷这一开口,还真就稳住了即将发作的郎五爷,秦四爷也随即挥了挥手,转过头不去理睬郎五爷了。
要说佟三爷这三十多年来也当真不容易,单算给这老哥儿俩劝架的次数,恐怕把自己头发拔光也数不过来。若说是两个寻常的市井小民滋斗,佟三爷遇见了只需一立眉头便能震住场面,而这老哥儿俩平日里时而文斗,时而聚众械斗,着实让佟三爷在劝架这一块绞尽脑汁。而经过长年累月的劝架,佟三爷对这二人不同层次、不同场面随时可能爆发的冲突做了深入的分析和总结,并形成了一套专为这二人定制的劝架素材。而后无论两人何时何地因何冲突,只要佟三爷一到场,每次都无往不利的劝架成功。若考虑得更深入些,这三十多年佟三爷出手避免了无数的流血,保住了无数的物产,甚至挽救了无数的无辜性命,可谓是功德无量,荫及后世百年.
郎五爷冷哼一声,默默的喝起了茶。
一直沉默着冷眼观战的曹四爷这时开口了:
“二位,容我说几句吧!今儿个佟三哥也在这,二位与我也都不算外道,有些话我说的深了浅了,就当看佟三哥的面子切莫计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