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五章 番外 京华烟云
莫相离2025-07-03 14:564,928

七月流火。紫禁城太和殿。

  同治帝无精打采的伏在龙椅上,瘦如麻杆的手攥着黄绢,擦了擦额头的汗。堂下众臣大多也热的满面通红,紧扎的领口都已被汗水浸湿。

  “众卿可还有本要奏?”

  同治帝说话有气无力,短短几个字便使其一阵咳喘,身边的太监十分紧张的观望着主子,心里暗暗祈祷赶紧下朝。

  “臣恭亲王启奏陛下!”

  站居众臣首位的恭亲王奕訢声音洪亮,上前一步双手合抱举过头顶。众大臣心知恭亲王所奏之事非同小可,纷纷低头抑息,立耳倾听。

  “臣斗胆启奏陛下,今年湖南、两广俱遭洪冲,直隶又遇大旱,此几地定然收成全无百姓流离,军机处昨日收到工部尚书急信,用于两广修理河堤之工银仅剩一成,而十六处河堤如今仅修完七处,内务府因拨钱给圆明园已无余力。陛下,民生乃国之根本,重修三山五园实乃不急,臣恳请陛下下旨,暂缓圆明园修缮!”

  恭亲王这一番话让同治皇帝着实不痛快,却又不好发作。皇帝有些厌恶的瞄了恭亲王一眼,又扫视一圈皆埋头听音的众臣,开口说道:

  “恭亲王所奏今年多地受灾之事,朕已然知晓,已派工部侍郎亲往广西监工并全权处理。至于重修三山五园之事,西宫太后寿辰在即,重整圆明园乃是给太后祝寿,工期不可耽误!”

  “陛下!《天津条约》签订才十几年,我大清当宜培养元气,以固根本;不应虚糜帑糈,为此不急之务啊!”

  “臣附议!”

  “臣也附议!”

  内阁大学士文祥与太傅郎纲,也出列声援恭亲王所奏。

  同治帝被恭亲王所言的《天津条约》触到了痛处,而两位当朝一品大臣也站出来附议,便让其恼羞成怒,当即狠拍桌道:

  “此位让尔!何如?”

  ……

  散朝之后,太傅郎纲快步追上怒气未消的恭亲王。

  “王爷且留步!”

  太傅郎纲是恭亲王的心腹,此人刚直敢言,深得恭亲王信任。

  “王爷,适才朝上之事,王爷不必如此动怒,请王爷赏脸,赴寒府一叙……”

  ……

  待恭亲王的轿子在郎府停稳,大学士文祥、侍卫处总领佟光烈已在门前迎接。

  进入内堂众人寒暄一番后,郎纲首先开口说道:

  “王爷,今日早朝您所言极是,但圣上毕竟年轻,我等一再硬谏恐是不妥。今日众大人相聚,一起想个绝妙法子!”

  恭亲王坐在首座冷哼一声,端起青花瓷碗将茶一饮而尽,随后把玩着套在左手拇指上的翡翠扳指,半晌,才老气横秋的说:

  “圣上年轻?本王如他年纪时,便已诛杀叛逆扶他登基,郎大人所言的年轻,不是问题的根本!西太后那边圣上不敢得罪,我等又一再给圣上施压,想来圣上也是两难呐!”

  阳光穿过雕镂的窗棂倾落进郎府客厅,映得黄花梨桌椅冉冉发亮。众人面面相觑,一时间谁也想不出好法子来。正在这一筹莫展的当口,庭院里一阵稚嫩的叫嚷声由远及近传了进来。

  “哼!秦老五就是个窝囊废,要不是秦老四比我高,我打趴下他们哥儿俩!”

  “五弟莫愁!待额娘回来我俩一起禀告让额娘给咱做主,秦老四最怕他额娘,到时候你就对额娘说……”

  ……

  郎纲的两个小儿子你一言我一语的绕过客厅往后院去了。厅内众人听了这两个小兄弟的对话,纷纷大笑。郎纲有些局促,面带歉意的对恭亲王说:

  “王爷,在下管教不力,惊扰了王爷,还请王爷和诸位大人莫怪!”

  恭亲王只是一笑并未做声,左边侧坐的文祥眼里灵光一闪,开口说:

  “王爷,这郎家小公子所言的秦家,想必就是太傅秦侍尧家。王爷可知圣上如此执意的修缮圆明园,皆是秦侍尧在背后联系两宫太后给圣上出谋划策。我等一再进言圣上,只怕多半是太后那边早有授意,圣上才如此独断呐!我等不如……”

  文祥突然不说了,神采奕奕的看着众人,众人皆是人中龙凤,岂会不理解其中含义?

  恭亲王直视着神采飞扬的文祥,面色满意的点头说道:

  “依你之见,本王是要在两宫太后身上费些工夫咯?诸位怎么看?”

  郎纲看了一眼右侧稳坐的佟光烈,向其问道:

  “佟大人,此事你怎么看?”

  后者一直默不作声,只是斜望着客厅正中墙上挂着的“八骏全图”,直到郎纲开口问起自己,眼神才从画上移开,说道:

  “王爷,此事看来错综复杂,其实不然,诸位且听我一言……”

  ……

  第二次鸦片战争刚刚过去十几年,大清国连年赔款于英法,虽不说动摇了国本,银两花费上却也时常紧张。恭亲王奕訢等人早年力求改革,在各地兴办民用工、矿业和运输业,十几年来艰难维持着“中外和好”的“和局”。眼下西宫慈禧太后寿辰将至,圣上下旨重修十几年前被烧的七零八落的圆明园,花费预算之大震动朝野,恭亲王等众臣接连上书缓工却无成效。

  太傅秦侍尧下了早朝后,并未归家,反而去了西宫。

  慈禧太后坐在炕沿,身着红玫瑰紧身袍袖上衣,下罩翠绿烟纱散花裙,腰间用金丝软烟罗系成个蝶形,鬓发低垂斜插碧玉瓒凤钗,此刻正一手拄着炕桌,一手揉着太阳穴,听了秦侍尧弓着腰讲完了早朝之事,才正起身子,示意秦侍尧坐下。

  秦侍尧坐到太监搬过来的椅子上后,又对慈禧说道:

  “太后,依臣之见,今日圣上虽英明果断的喝退了恭亲王等人,但恭亲王必定不肯善罢甘休,他日定会再进言。臣请太后尽早想个法子,打消恭亲王等人的念想!”

  慈禧听完敦了敦炕桌上的绿玉茶碗,有些不耐烦的说:

  “什么事都要我个妇道人家想法子,要你们有什么用!”

  说罢,接过侍女端来的酸梅汤,慢慢品了起来,不去理睬秦侍尧。

  秦侍尧尴尬不已,想说话又不敢打扰眼前这老佛爷,可这在太后宫里久坐着又不是个事儿,正犹豫间,宫外来了一太监,禀道:

  “启禀太后,东宫太后来了,已到宫门了。”

  秦侍尧听了太监禀告,刚要起身向慈禧告退,便被慈禧拦了下来。

  “你且先别走,今日我请东宫太后来,专门为研究对付恭亲王的事。正好你也在,便一齐听听!”

  ……

  十日后的早朝,恭亲王奕訢联合郎纲、文祥等十位重臣再次进谏,请同治皇帝下旨暂缓圆明园工期。

  同治皇帝听恭亲王等人说完后,并未发怒,却也不做声,眼睛直直盯着太傅秦侍尧。

  正当恭亲王等人疑惑时,秦侍尧跨步出列,朗声说道:

  “启奏圣上!臣以为,恭亲王和诸位大人所言言过其实。修整三山五园的经费,本就是诸位亲王、郡王和朝中重臣所捐,内务府只负担了其中四成,而西宫太后寿辰近在眼下,若此时停工,已花费的银两打了水漂不说,更是对太后的大不敬!而诸位王公本是为太后祝寿慷慨相助,若闻此信嘴上虽不说,暗自也必将对朝廷办事有所非议。圣上万不可偏信恭亲王等人,而使王公大臣们寒心呐!”

  “你一派胡言!”

  恭亲王听完秦侍尧所奏,十分暴怒,未等皇上开口便抢言道:

  “陛下!秦侍尧分明是在误国呀!我等王室宗亲受祖宗福荫,坐享几世荣华本就是一心辅佐陛下,保我大清数百年基业,岂会因损失几分私财而对陛下不满?且不说眼下内务府空虚,昨日臣收到李鸿章的急信,天津机器制造局的经费已捉襟见肘,随时停运呐!两广修堤又停滞不前……”

  “不必说了!”

  同治皇帝突然龙颜大怒,一把摔碎手中翡翠把件,庭下众臣纷纷跪地,皆言“圣上息怒”,大殿内的气氛瞬时紧张到了极点。

  “恭亲王,朕听说你在山东私开了盐场,还垄断了当地的官盐,可有此事?”

  说罢,同治冷眼看着跪地的恭亲王,后者显然没料到有此一遭。三个月他确实在威海私开了盐场,却是从不列颠国手中购得的,本意只是不满洋人垄断当地盐务,不想此事却在这个关节上被提及起来。但自己私开盐场的事本是做的极为隐秘的,除了几个心腹以外无人知晓,如今居然传到了皇上耳中,这其中甚是蹊跷!

  可眼下这情形,容不得恭亲王多想,但恭亲王毕竟是经历过大风浪的人,随机应变的能力自然不比常人。

  “陛下,臣在威海所开盐场,实为从不列颠国花费数倍购得,臣府中亦存有和不列颠国商人的交割凭据,还有不列颠公使的证明函!”

  “笑话!真是笑话!恭亲王,你还真当朕是黄口孩童任你唬弄吗?传旨!宣不列颠国公使觐见!”

  ……

  同治十三年七月二十九日,同治帝朝堂上一道朱谕,革奕訢亲王世袭罔替,削为郡王,革其军机处首辅之位;革文祥内阁大学士之位,连降两级贬为大理寺卿。次日,却宣旨恢复了奕訢军机处首辅,仍可在军机处行走。

  受贬后奕訢虽然恼怒,却一直弄不通到底是谁敢在他背后使绊,而这七月三十日圣旨的背后,定然是郎纲和佟光烈穿梭于两宫之间的行走的成果。

  “王爷,你且勿动怒,臣昨日去了西宫,本想求西太后出面调解,不想那秦侍尧也在西宫,还被臣听到了几句言语。”郎纲给奕訢倒了一杯“黄山毛峰”,说道。

  奕訢瞧着青花瓷碗中旋转浮沉的茶叶,一片片形似雀舌,水汽蒸腾间气如幽兰。

  铫煎黄蕊色,碗转曲尘花。夜后邀陪明月,晨前命对朝霞。

  奕訢看着茶碗出神,心也宁静了许多,听了郎纲所言,便知那秦侍尧定是有问题。奕訢沉思了一会,对郎纲说道:

  “今儿早上这道圣旨,定然不是圣上本意。肯定是西太后念本王当年扶他娘俩登基之情,还个情分。但依本王看来,她这还做得不够。”

  “王爷,臣昨日在西宫,已对太后陈述过此事利害,太后虽嘴上未言语,料想心里必定是透亮的。王爷不如亲自去趟东宫,看看东太后是何态度。”

  郎纲此言正合了奕訢之意,奕訢微微一笑,起手把茶碗端起啜了几口,说道:

  “你所言甚是。本王这就去东宫走一遭……”

  “王爷,且听臣一言,您这么做还不够,倒不如……”

  ……

  钟粹宫内。

  奕訢安坐于太师椅,两宫太后皆垂涕于炕上,而同治皇帝则长跪于炕下。

  “二位太后,既然话已说开,都是一家人,皇上只因年轻被奸人所累,才有此局面。本王受先皇所托辅佐皇上,岂会因此罔顾于朝堂。”

  奕訢的语调不紧不慢,表情甚是自得。

  东太后慈安率先止住了啜泣,对跪在地上的同治皇帝说:

  “这十几年来,若无恭亲王,怎会有我们母子今日!皇帝,你此番被那秦侍尧蛊惑,明日定要将其问罪!”

  同治不语,西太后慈禧接言道:

  “皇帝,该说的哀家已经全说了,秦侍尧虽说犯下大错,可怎么说也是陛下肱骨,我看就削他几品作为惩戒,以观后效。明日你且下旨,恢复恭亲王……”

  说罢,又转过头看着奕訢,满眼期待看着奕訢,后者自然懂得这是西太后让自己和皇帝各让一步之意,便也点头默允了。

  ……

  无人知道这一晚,深宫里到底发生了什么,奕訢等人如何说服两宫太后,自然亦无人知晓。

  有史书如此记载:“两宫垂涕于上,皇上长跪于下。谓十年以来,无恭邸何以有今日?皇上少未更事,昨谕著即撤销云云,重修圆明园改为修葺三海。”

  事情的发展也合乎了郎纲等人所料,恭亲王还是恭亲王,圆明园还在紧锣密鼓的重修,只有太傅秦侍尧被同治下旨贬为太常寺少卿。

  秦侍尧势败,他心知自己到底没有算计过郎纲,也过于低估了奕訢的势力,不管其中经历了何种变故,总之自己已无法立足于朝堂。秦侍尧深知当今圣上染了重疾,太医院首座江太医虽全力诊治数月,可圣上的身体却依然日渐萎靡,想必这养心殿不日便会易主了,真到那时,首先遭殃的必然是他秦氏一族。正当此间,与秦侍尧从小便交好佟光烈给其指了条路。

  “侍尧,若真到了圣上不好的那天,你可想过你秦家的结果?”

  “光烈兄,我岂不懂你话中之意!你我虽不侍奉一主,可多年来却一直未断了情分,事到如今,别说这朝堂,就连京城想必也容不下我秦家几日了……”

  “贤弟,事已至此,为兄也无能为力。我且有一出路说与你,却不知贤弟是何想法。”

  “吾兄但说无妨,事到如今,诺大个紫禁城,也只有兄长你能出谋与我了……”

  “为兄祖上随太宗皇帝入关,世代虽一直生长在京城,却与关外潢南老家来往密切。潢南自有我佟家受封之地,贤弟你出身京城想必再无他处可去,不如就此辞官,变卖京城家产携你一家老小从此定居于潢南。潢南虽地处关外,却也绝非贫瘠苦寒之地,且有为兄族人帮衬,贤弟若去了也行事方便。他日就算朝中有变,有为兄在此压阵,想必也不会降罪与你了……”

  ……

  同治十三年八月十五,太常寺少卿秦侍尧辞官被允,由侍卫处总领佟光烈引路,一家老小二十余口离开了自小生长的京城,连夜奔赴潢南……

  秦侍尧紧紧抓着一把京城的泥土,携一家老小向佟光烈磕了个头,映着中秋皎洁清冷的圆月,回望京城灯火迷离,泪如雨下。

  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婵娟。

  同年十二月初五,同治皇帝驾崩。

  ……

  光绪十年,法兰西发动了对大清的侵略,清军节节败退。光绪帝在慈禧太后的授意下罢免恭亲王一切职务,史称“甲申易枢”。

  独揽朝政二十多年的恭亲王奕訢集团土崩瓦解,所有心腹被尽数逐出军机处和总理各国事物衙门,郎纲也在其中,惟独佟光烈因慈禧太后亲自出面,得以官居原位。

  ……

  秦侍尧离开京城十年后,郎纲亦携家眷告别京师,赶赴老家。而郎氏一族的老家,正是潢南。

  五月的烟雨飘飘洒洒,渐渐远去的人在郎纲眼中迷离,他扔掉斗笠,任随风飞扬的雨水湿透衣衫,仰天长啸。烟白色的雨雾里,孤单的身影若隐若无。

  回首旧地,已然风雨倾城。

  放眼前程,终究烟雨苍茫。

继续阅读:第五十六章 众里寻她

使用键盘快捷键的正确方式

请到手机上继续观看

西城烟雨

微信扫一扫打开爱奇艺小说APP随时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