除夕,潢南城上下皆张灯结彩,家家户户热闹非凡。过年,是中国人几千年不变的情节,恰逢乱世颠沛流离,“过年”更成了一个家族间的情感维系。游子归乡、阖家团聚、父慈子孝、相敬如宾,一幕幕的温情演绎在华夏大地。
简单的吃过早饭,家家户户就开始准备团圆饭了,在所有人心中,这是一年之中分量最高的一顿饭,亦是最丰盛、吃起来也最轻松的一顿饭。寻常百姓家如此,商贾云集的西街亦是如此。晌午一过,西街上便是冷冷清清了,临街绝大多数商铺皆挂红关张,不时的响起几声鞭炮,有些动作麻利的人家已经开始吃团圆饭了。
秦染坊胡同里,佟三爷家的厨子们此刻依旧在紧张忙碌着。佟家家业庞大,佟三爷一脉自不必说,其胞兄佟二爷经营“中兴茶馆”多年,又兼开私塾,在新市街一带亦是极有分量的人物,而每逢除夕之日,两家人便齐聚于佟三爷家中,以致佟家的团圆饭无论在样色、规模上,都非一般大户人家所能媲美。直到过了未时,佟家上下二十几口,才开桌团圆。世家大族,规矩自然繁多。
“年终岁末,佟家儿孙齐聚高堂,感怀先祖荫德,共勉祖上荣光……”
一番祭祖之后,众人落座。佟二爷、佟三爷同时拾著举杯,一家老幼才开始推杯换盏。
一轮酒过,佟三爷刚要再提杯,院外门环突然被人叩响。
全家团聚之时,最烦的便是有不速之客前来搅扰,此刻,佟家众人皆皱紧了眉头。
在二十几双嫌厌目光的注视下,江雨城一袭素衣,顶着个精致的瓜皮帽,不卑不亢的站在了饭厅门前,身后,跟着一脸气定神闲的江老夫人。只见江老夫人信步走到佟家众人面前,双手相叠置于右身,略微躬身向佟三爷施了一个万福,语出惊人道:
“二哥三哥万福!别来无恙啊!”
佟二爷、佟三爷如石像般定住,嘴巴张得半大,眼中皆是惊、喜交加,一时间包括江雨城在内,满堂哗然。时间匆匆在众人的惊愕间划过,许久,佟三爷才颤颤巍巍的开口道:
“心……心禾!”
话音还未落,身旁的佟二爷亦脱口而出:
“夏禾!”
众人闻此更是目瞪口呆,江雨城一把扯住江老夫人,连连问道:
“娘,这是怎么个意思?”
江老夫人淡然一笑,轻推开江雨城后,环视了厅内众人一圈,眼中忽闪出一丝迷离,对佟三爷开口道:
“三哥呀三哥,都这么多年过去了,你心里还是只有心禾一个妹妹呀!”
满堂之人听了这三人寥寥几句,都已在云里雾里,只见佟三爷忽的腾身而起,双手重重一击,老泪纵横道:
“真是夏禾呀!”
……
岁月慷慨,物是人不非。冷清西街,天高云淡共徘徊。
西街之上,酒足饭饱的曹四爷醉熏熏的哼着小曲,正欲前往佟三爷家,刚行至秦染坊胡同门口,便差点被一冲将出来的马车迎面撞上。曹四爷闪躲间与驾车之人目光相遇,心中直呼冤家路窄,这驾车之人,正是江雨城!未等曹四爷站稳,马车已疾驰而去。
“他妈的!你……”
曹四爷破口大骂间,忽然心中一惊,这江雨城怎会在这个时候来秦染坊胡同?随即酒醒了一半,暗道事情或许不好,赶忙朝佟家小跑而去……
佟家客厅里,外面东西厢房里声声笑语隐隐可闻,曹四爷看着心事重重的佟三爷,一脸忧郁道:
“三哥,你猜我方才在胡同口撞见了谁?真是冤家路窄呀!这大过年的竟然撞到了那江雨城!”
佟三爷纹丝不动,脸上未见丝毫惊奇,手中一对核桃倒是盘得飞快,悠悠说道:
“稍安勿躁!老四啊,那又有何惊奇?”
曹四爷闻言有些诧异,连连发问问之后只听佟三爷又道:
“方才那江家母子刚从我这离开,你猜那江雨萍竟是谁?”
曹四爷这才知道佟三爷为何这般稳若泰山,毫不思索便道:
“三哥这话问的,让兄弟好生迷茫啊!那江雨萍就是江雨萍罢!我虽未见过,那……”
“江雨萍,就是夏禾呀!”
佟三爷未等曹四爷絮叨完,便朗声说到。曹四爷听罢一时有些懵懂,摸着后脑勺回忆了一会,须咪着眼半天也未想出个源头。
“夏禾?那又是谁?”
佟三爷意味深长的叹了口气,抬起头来目光炯炯的盯着曹四爷,摇摆着脑袋言道:
“老四啊,你难道都不记得了?你小时候被马蜂蜇了一头毒包,是谁把你拖拽到我们家的?”
曹四爷忽然有些激动,攥紧拳头捶了几下胸脯,一脸惊诧道:
“莫非,莫非江雨萍是那个小丫鬟?”
佟三爷挥拳连击了三下茶案,语调怆然:
“什么丫鬟!说来那也是我的妹妹呀!”
“啊!她不是心禾身边的……”
佟三爷挥手打断曹四爷,一言一语间陷进了回忆:
“老四啊!有些事你是不知道的。夏禾确实是我的庶出妹妹,其生母生前是我娘的贴身丫鬟,夏禾出生后不久就没了娘,我娘憎极了其生母便将妒气迁到了夏禾身上,奈何夏禾终究是我佟家骨血,我娘诚然苛待于她却也不敢逾越规矩,待其懂事之后便给心禾当了使唤丫头,唤作雨萍。就连心禾自己都不知她还有个同父的妹妹,夏禾从小就懂事,始终未将身份透露给心禾。这么多年过去了,也只有我和家兄知晓这个秘密了!”
一番长述之后,佟三爷背靠在茶椅上,仰头闭眼,依旧深陷于陈年旧事。
曹四爷听罢一脸惊奇,若有所思道:
“雨萍雨萍,‘身世浮沉雨打萍’,听三哥这么一说,夏禾还当真是身世苦楚啊!诶对了三哥,那夏禾后来为何离开佟家,又是如何入主了江家?”
佟三爷冷不丁的坐直起来,深沉的打量着曹四爷,目光愈发阴冷竟让后者有些不安,开口间满是无可奈何:
“夏禾怎么入主的江家,这谁也说不清。可若究其为何离开佟家从此渺无音讯,呵呵呵……老四啊,这或许是你种下的因果呐!”
“啊?!”
“我只知当年你与心禾出了那场子事儿后,没几天夏禾就失踪了。当时家中乱作一团,竟无人知晓她是何时出走的……”
佟三爷说完,竟对着曹四爷好一阵阴笑,似讽刺,又似自嘲。
曹四爷听得目瞪口呆,不觉朝厅外张望了几眼,回头小声言道:
“三哥,此事此生都切莫再提啦!兄弟我一生错事无数,惟有此事让我抱憾终身呐!也不知心禾……唉!造化弄人呐!”
佟三爷再不言语,江老夫人,也就是佟夏禾的再度出现,让其此刻心乱如麻。曹四爷静默而坐,眼神迷离,任旧人旧事浮现于心,穿梭往复。
客厅之上高悬的两块御匾辉映而立,匾上围挂的绸缎鲜红如血,直直的映入人心。
……
入夜,西街两侧炮竹四起,一番酒肉后的人们开始三五成群的上街消食,偶遇熟人便是驻足祝福一番,男男女女个个装扮得花红柳绿,笑意盈盈的仰望着冲上云霄的烟花。西街上,重新喧闹起来。
明洋悠然夜行于西街之上,时而与长顺观望品评天边的烟花,时而与不期而遇的熟人驻足寒暄,不觉间,已行至通顺桥头。明洋不再前行,手抚着桥头的雕花石柱,转身朝南一声叹息。
“少爷,这大过年的,你叹啥气呀!”
“我想流苏小丫头了,怎的?”
“嘿嘿!少爷,您高兴就好,高兴就好……”
长顺唯唯诺诺不再多嘴,自顾自的巴望着锦衣夜行的俊男靓女,兴味昂然。明洋遥望东南方不时腾空绽放的烟花,心中百转千回,那一方,有他割舍不掉的牵挂。
江家突遭不幸,想必这除夕也过得冷冷清清吧?心爱的人啊,你可知道此刻我的惦念?
“嗖!”
一声尖锐空灵的腾空之声穿越人心,更大、更斑斓的烟花盛放在了西南方的天空,时而盘旋,时而开裂,繁华至极。
明洋心中起了一层薄雾,他忽然想到了在这城之西南,亦还有一份温情满满的等待,和一汪与世无争的明眸。她,从不奢求,从不埋怨,仿佛世间没有一点杂质能扰乱她的心神。或许自己,就是她的全部天空,而她,却已不是自己心中的唯一。思绪至此,明洋只觉得心里空空洞洞,那经年累积的温情断难舍离,而那片一汪春水般的明媚,亦让他如飞蛾扑火般在所不惜。千丝万绪错成一团,明洋突然痛苦的闭上双眼,全然不顾身旁那一双双诧异的目光,仰天长啸。
自古多情空余恨,此恨连绵无绝期。
天上花火四起,今夜无月无星,朔风阵阵,黎明之后定是瑞雪兆丰年。西城的年夜里,分不清是谁在等待,道不明是谁在感慨。透明尘埃被岁月覆盖,天在山之外,往事不重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