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乎曹四爷预料的是,清早刚起,便有人登门拜年了,而登门之人,竟还是佟三爷。
佟三爷头顶嵌玉裘帽,身披雪貂大氅,碧蓝的长袍马褂正中绣着金丝福字,腰间佩着块透绿的金镶翡翠,挺立在鹅毛大雪中,恍如财神爷下凡般雍容华贵。曹四爷一路小跑着、边扶正帽子边将佟三爷请进了客厅。
“老四,大年吉祥!四方进宝!八路来财!”
曹四爷闻言笑的十分灿烂,赶忙抱拳回拜:
“三哥大吉!财源通四海!生意畅三春!”
二人相视会心大笑,相扶着分坐下来,与此同时明洋已端上茶来,向佟三爷作揖拜年后,后者一脸慈祥端起茶碗啜了两口,随手从袖中掏出两锭成色十足的金元宝,置于茶桌之上,笑言道:
“大侄子,借你吉言了!这物件儿拿去吃茶!”
明洋见状赶忙叩谢,心满意足的收起金锭后开始点香,曹四爷道:
“三哥,何必如此客气!”
佟三爷爽朗一笑,眼色十分欣赏的看着明洋道:
“稍安勿躁!恰好合适!恰好合适啊!”
随即,佟三爷收起了笑容,换成了一脸严肃之色,问曹四爷道:
“老四啊,我这么早就登门叨扰,你不觉着诧异么?”
曹四爷闻言看了侧座的明洋一眼,脸色也随之严肃起来:
“想必三哥自有理由,不知眼下可否方便讲出?”
明洋见此情形便欲起身回避,却被佟三爷挥手拦住,后者语调虽略显犹豫,却还是一字一句言道:
“老四啊,按理这大年初一我是不应说这些的,但此事关系重大,我便不再忌讳了!老五那官司,先前我已被我全盘打通,眼下只剩府衙布公了。可昨日夏禾突然现身,不得不让我再做考虑啊!”
“三哥是如何打算?需要兄弟做什么但说无妨!”
“如今我既已知晓江家与我佟家是血亲,那先前我们所谋划的,诚然是不能再去施展。前儿个晚上我竟还打伤了自己外甥,现在想来真是造孽呀!若不是昨日夏禾现身,日后恐不知会做多少后悔之事呐!”
起初,明洋听得云里雾里,随即在心里一琢磨,不由得大吃一惊,脱口便问佟三爷道:
“佟三伯,如此说来,那江二先生竟是您亲外甥?那……那江小姐岂不就是您亲外甥女?”
佟三爷仔细端详了明洋一会,意味深长的轻叹一声,眼中竟映出一缕慈爱,点头默认。曹四爷见状也未呵斥明洋唐突,反而安慰佟三爷道:
“三哥毋须懊恼,所谓不知不怪,幸而眼下大错还未铸成,不知您接下来是如何打算的?”
“兄弟啊,你们江曹两家的嫌隙我再清楚不过,日后我定会从中调解。眼下江郎两家的官司是急中之急,我且打算亲自去八里铺一趟,若你能随我同去,那更显得我们诚意十足,便是再好不过了。为兄知道此事于你甚是为难,不知兄弟你是何想法?”
除了江郎两家,佟三爷比任何人都心急于官司,抛开佟家与江、郎两家的关系不说,眼下自己儿媳亦囚于府衙大牢,于情于礼,佟三爷都急着了结此事。
诚如佟三爷所言,曹四爷听罢沉默不语,当真陷入了深深的为难。明洋却暗自高兴,若佟三爷能亲自登门江家,以他的谋略或许真能化干戈为玉帛,说不定还能捎带将江曹两家的矛盾一并化解,到那时候……
一缕笑意噙到了明洋脸上。
曹四爷犹豫了半天,最终长叹了一口气,言语间显露出极大的无奈:
“此事关系重大,兄弟听凭三哥定夺罢!”
……
事不宜迟,匆匆吃过饺子后,曹四爷和明洋便随佟三爷赶车出门了。
西街上,拜年的车马熙熙攘攘,原本敞阔的街面一时间拥挤不堪,恰逢漫天大雪路面更是泥泞,长喜万分小心的紧握着缰绳,曹家店宽大的马车艰难前行着。
正当佟三爷与曹四爷父子在车厢中谋划之时,忽闻车外一声激烈的马嘶,同时整个车厢都向后急倾,车内三人皆来不及反应,齐齐从座位跌落。曹四爷刚要开口责骂长喜,车外突然传来女人孩子的哭喊声,紧接着就是一声惨叫,马车就此驻地不前。佟三爷猛的一拍大腿,和曹四爷异口同声道:
“坏啦!”
三人急忙下车,只见长喜木然的坐于车头,嘴巴张得老大,一脸惊恐,乌黑的缰绳紧紧箍在手上,此刻已勒出一道血印。迎面,秦四爷的大女儿秦芳菲捂着嘴,站在车前呆若木鸡,直勾勾的看着马蹄之下一锦衣男子。马蹄下,一孩童被这男子紧紧抱住,显然受了极大的惊吓此刻只顾嚎啕大哭,完全不敢动弹,而那男子表情痛苦异常,喉咙里“咯咯”作响已失去了呼喊的本能,双腿后屈严重变形,显然已被马蹄生生踏断。
佟三爷一拍巴掌,大呼一声救人,在场众人这才反应过来,纷纷手忙脚乱的忙活起来……
这被马蹄踩断双腿的男子,正是郎五爷的小儿子郎世逸!而被其拼死从马蹄下救出的孩童,竟是秦四爷的外孙!
原来,曹家店宽大的马车在人流中本就难行,长喜缰绳紧勒间忽略了雪天路滑,马蹄打滑间马亦受惊,直直的便冲向了回家拜年的秦芳菲母子!说时迟、那时快,人群中郎世逸忽然冲出,飞身护住了已在马蹄下的孩子,自己却被随后落下的马蹄踏断了双腿。
来不及安慰花容失色的秦芳菲,众人赶忙将受伤的郎世逸抬上马车,直奔李树仁的“慈善施”医院而去……
待郎夫人和秦家人闻讯赶来,郎世逸的双腿已被接好,在麻醉药的作用下还感觉不到疼痛,此刻已安详睡着。佟三爷见郎世逸已被安置妥当,曹四爷又被众人团团围住一时难以成行,便嘱咐了明洋几句,独自前往八里铺去了。
郎夫人见儿子一动不动不知生死,一把扑将到儿子身上就撕心裂肺的哭喊起来,曹四爷见状赶忙上前劝说,听闻儿子虽然受伤却性命无碍,郎夫人才情绪稳定了些。一直惊魂未定闭口不语的秦芳菲挣脱妹妹秦芳菁的手,走到病床前,直挺挺的向郎夫人跪了下来,一脸泪水的细声说道:
“郎夫人,请代郎少爷受小女子一拜!”
说着,就双手撑地磕了一个响头,起身后又啜泣道:
“郎少爷舍命救我孩儿,此等恩德小女子无以为报,他日郎少爷若因此落下残疾,小女子定当为奴为婢尽心伺候!”
秦四爷听罢女儿所言,稍稍皱眉,却只是叹了口气并未言语。而刚刚平复了情绪的郎夫人闻言后,又骤然激动起来,直指着跪地的秦芳菲和秦家众人,哭诉道:
“你们……你们秦家没有一个好东西!先前才打伤了我家老爷不说,又聚众殴斗于我郎家门前,如今我郎家七口人被牵连入狱,我家老爷还因此得了失心疯!眼下我这小儿又因你秦家人而惨遭断腿,你!秦老四!这一笔笔账你要怎么还!”
郎夫人哭得悲天抢地,声嘶力竭,手臂颤颤巍巍的直直指着秦四爷大声质问。秦四爷被指鼻大骂,竟全无一丝怒意,低头沉默了许久后,竟狠狠抽了自己两个耳光,动作之迅猛、声音之洪亮,让所有人都大吃一惊,连郎夫人亦后背微微颤动。众人此时已皆不敢上前劝言,曹四爷见状懊悔的捶击着双手,悲声说道:
“四哥,弟妹,此事全怪我曹安和呀!若不是我心急着赶路,又哪有这一场子事儿啊……”
未等曹四爷语毕,秦四爷冷不丁打断道:
“安和,兄弟呀!如今分辨孰对孰错还有何意义!就算是你曹家惊马在先,可眼下我女儿外孙皆毫发无损,却苦了郎少爷呀!就算是错,错的也是我秦志邦啊!”
曹四爷满心迷雾、满脸愕然:
“四哥,你……你何错之有……”
话音刚落,秦四爷忽然如烂泥般跌坐到了地上,任儿女拉拽丝毫不动,眼神间全无了平日的精明透亮,木讷的自言自语:
“我错啦!全是我的错!从十岁我就错了!我报什么仇、解什么恨呐!几十年来佟三哥不知劝了我多少次,说了多少大道理我哪有一次肯听啊!到头来祸害的是自己儿女呀!”
“哼!秦老四!你十岁来到潢南城,十二岁我就认识你了,这几十年过去想必你坏得骨头都黑了!如今这苦情,你又演与谁看呐!”
郎夫人忿忿的盯着秦四爷,眼中尽是不屑。
且不说曹、郎两家,就连秦家众人都从未见过秦四爷如眼下这般失意,见其目光呆滞面无表情,生怕他也如郎五爷般突然疯掉。秦芳菲、秦芳菁姐妹二人紧紧依偎在其身旁,皆惊恐出一脸泪水,连平日里飞扬跋扈的秦天赐,都被这场面震惊,只顾胡乱搓着肥硕的双手,局促于原地一筹莫展。
成千上万缕心绪飞速盘旋于曹四爷胸中,眼见此情此景,忽然眼珠一转,目光闪亮的对秦四爷说道:
“四哥,兄弟且劝你一句。有些事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