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秦染坊胡同出来,江明灭并未去叨扰明洋和雨晴那来之不易的安静,而是径直回了八里铺。
因雨晴再度出走,江家一直笼罩在沉闷压抑的气氛中,人人各怀心事,事事勾陈忧伤。
江老夫人连日来愁眉紧锁,表面上的灰心丧气亦无法掩盖对女儿无时无刻的牵挂;江雨荷和女儿筱娴整日深居简出,借着传授医术的口风,巧妙的规避着家中随时可能爆发的风雨;也只有江雨城夫妇的房中,能不时的传出几缕笑声,有气无力的昭示着活人气息。
相比于家中诸人,江明灭倒是活得轻松自在,首先,他不必为雨晴担心,而每日又能借着出诊的当口与秦芳菁偷会半天,心中自然滋润。若说眼下唯一困扰他的,便是李树仁的事。
今日在秦家,秦天赐守口如瓶,最终让江明灭无果而归,这显然不是他的预期。于是,江明灭有些按捺不住了。
晚饭时分,饭厅里还是一如既往的压抑,除了筷子碗碟间不时发出的清脆碰撞,无人言语。
江明灭暗中观察了江老夫人许久,终于找准了机会,对着那张非枯非荣的战斗脸开口道:
“二娘,有件事,我想说与大家听听。”
此言一出,众人都觉紧绷着的心弦倏然放松了下来,皆放缓了挥动筷子的频率,眼光朝着江老夫人漂移过去,却见后者依旧一眼不抬,直待将口中食物细嚼慢咽了下去后,才轻声道:
“有事便说嘛。”
江明灭暗中松了口气,放下碗筷,郑重其事的清了清嗓:
“今日我去西街出诊,遇见了秦家二小姐,她对我说了一件事。”
“何事?”
“她说四儿受伤那次,无意间撞见李树仁偷偷为其配了一瓶药。”
江老夫人一声冷笑:
“郎中配药,有何稀奇?”
“秦小姐是学洋医的,她怀疑李树仁配的是瓶毒药!”
众人听罢,皆是一惊,饭厅中瞬时划过一阵唏嘘之音,江明灭暗自得意,这正是他想要的效果。
在决定将此事透露给家人之前,江明灭在语言组织上着实下了一番功夫。首先,他不能暴露明洋和雨晴的行踪,思来想去,便假了秦芳菁之口,其次,此事牵连甚广,虽说他和明洋已将此事推测到了一个骇人的高度,却不能就地一股脑的讲与众人。于是,江明灭选择讲出了李树仁毒害雨晴的那一幕,只因此片段最与江家息息相关。
江老夫人果然面色有变:
“三儿,这等事可不能信口开河!”
“二娘,此间虚实暂且放在一边,只是在和秦小姐道别后,我突然猜测到了一些东西……”
江明灭故意卖起了关子,目光扫视了一圈,只见众人皆已放下碗筷,面色各异似各有思考,总之都被江明灭带入了剧情。
江老夫人有些烦躁:
“你怎么吞吞吐吐的?要说便说,不说赶紧吃饭!”
“呃……是这样的,在回来的路上我突然想到了先前咱们与曹郎两家的争端,结合秦小姐的心疑,便有了一个大胆的猜测:李树仁一直在暗中祸害咱们江家!”
江老夫人倒吸了一口凉气,直直盯着江明灭问道:
“你为何会有这般猜测?!”
“我也只是灵光一现,想到了在这两件事中,其实受伤最重的,一直都是咱们江家,巧合的是,这其中一直有李树仁的参与!”
江明灭恰到好处的止住了口,在给了众人充分的思考时间后,又道:
“虽说这只是一个猜测,但真正可怕的是,这一切经得起反复推敲!咱们不妨设想,李树仁先是暗中害死了曹老太太,再嫁祸给咱们家,以此引出曹家的激烈报复,他便可坐收渔翁之利。却不想,一场洪水让咱们家转危为安,李树仁便又不甘心,借着秦郎两家的世仇,他找准机会对大哥投了毒!”
言此,江明灭再次缄口,紧紧盯着大嫂江雨荷不放,后者果真有些激动:
“若这一切都是真的,那他不择手段的祸害咱们家,到底是何居心!”
“雨荷,这只是三儿的猜测!官府早已查明,成泯是被郎家害死的!郎家家规森严,那李树仁哪来的机会下毒!”
江老夫人不失时宜的提醒着江雨荷保持冷静。
而江明灭却有意趁热打铁:
“二娘,这正是李树仁的高明之处!他与西街诸大户都相交甚好,早已骗取了人家的信任!况且我还听闻此人一向心思缜密,他若是心怀不轨,便定然有法子付诸实际!”
“我说了这只是猜测,猜测!三儿,你今儿个是怎么了,是还嫌这个家不够乱吗?咱们江家已被你妹妹折腾得千疮百孔,你就别再另生枝节了!”
江老夫人洞悉了江明灭似乎另有心思,赶忙声色俱厉的喝止住了众人心中已如天马行空般的猜想。
江明灭暗叹了一口气,直怪自己将话讲得太过锋芒毕露,以致话意未至,便已夭折在了江老夫人的断喝之中。
然而江明灭的此番惊人言语,却在众人心中生根发芽了,这边江老夫人仍在愠怒的看着江明灭,一旁沉默不语的江雨城似想到什么,突然眉头一皱开口道:
“二娘,你且莫急着责怪三儿,眼下我亦想起了一件事。”
一波未平一波又起,江老夫人更加烦躁不安,转头没好气的呛声道:
“你又跟着凑什么热闹!”
却见江雨城的一脸严肃之色,未因江老夫人的呵斥改变分毫:
“我所想到的和三儿的不同,绝非肆意猜测,而是一桩陈年旧事!”
眼见众人再次屏息侧目来了兴致,江老夫人正欲喝止,却被江明灭抢先开口道:
“二哥快说说,你想到了什么?”
在江老夫人气急败坏的注视下,江雨城从容言道:
“记得与李树仁初次见面,是在曹家店,当时我只顾关心曹老太太的病情,并未对其多作留意,可他的一双眼睛,却始终让我觉着似曾相识!”
“眼睛?”
众人几乎异口同声的接问到。
江雨城眼光微抬,空咽了一口,心中似掀起了一阵波澜,无往不复的回忆如潮水般涌出了他的心底:
“对!就是那双幽暗深邃的蓝眼睛,让我终生不敢忘却……”
……
十几年前有一翩翩公子,生性风流不羁,仗着一身高明医术,在江南一带行医游历,轰动一时,人称“阎王敌”。可正当其声名鹊起之时,却一夜之间不知所踪了,在其失踪之地,一时间众说纷纭,甚至传出了其羽化登仙的故事,而其中隐情,只有其自己知道,那是一段他始终不愿回首的记忆,那是一场摧心折骨的鬼雨。
此人,便是江雨城,而其失踪之地,是扬州。
彼时,扬州顶级妓馆“烟雨楼”的头牌绿珠突然染疫,性命危急,妓馆老鸨自然不想失去这颗摇钱树,不惜悬赏重金寻找名医。也合该绿珠命不该绝,就在悬赏发出后的次日,“阎王敌”江雨城游历到了扬州。
繁情不表,总之江雨城领了悬赏,手到擒来的医好了绿珠。老鸨果不食言,一脸感激的将白银五十两献到了江雨城面前,出人意料的是,后者竟谢绝了酬财,只求能与绿珠共度一夜。老鸨欣然应允,却未料到次日一早,江雨城便将一张千两银票摆到了其面前,他要给绿珠赎身。
少年听雨歌楼上,红烛昏罗帐。扬州五月的烟雨凄凄蒙蒙,如诗如画的情动横行在江雨城心中,此后与绿珠日夜相守的日子,是他这一生中最美的时光。那双充满江南水声的明眸,那掠过众生心巅的栗色长发,那耳边缠绵的碾转低吟,那如胶似漆不可分离的短暂光阴,让江雨城无法自拔。
然而美景不长,突有一日绿珠失踪了,江雨城如疯如狂的寻找了三天三夜,可绿珠就似人间蒸发了般渺无音讯。“藕香桥”旁,烟雨飘落,心灰意冷的江雨城泪眼凄迷,酒入愁肠之后昏然醉去,待其醒来,竟发现自己在一个狭小的屋子里。恍惚间,他听见了屋外一男一女的谈话:
“……能将他抓住实属不易……记住,切不可将此事泄露出去……”
说话的应是个洋人,而从其断断续续的言语中,江雨城猛然意识到,自己被绑架了!
“你放心好了,我不会走漏风声的……”
一熟悉的女子声音突然传来,江雨城心中先是一喜,略微思考后,随即如泄了气般跌坐在地,因为他清楚的知道屋外与劫匪说话的女子,就是绿珠!
被心爱之人背叛,又身陷于未知的险境,江雨城觉得自己已生无可恋,正满心荒凉间,屋门开了,绿珠和一蒙面之人走了进来。
“绿珠,他是谁?你为何要这般对我!”
江雨城心痛不已,却听绿珠冷冰冰的说道:
“江雨城,既然你已是将死之人,有些事我就不瞒着你了,也好让你死得明白。你听好,他是我丈夫,而你,与我夫家有着不共戴天之仇,之前我费尽心机的将你引到身边,就是为助我夫君报仇!”
说罢,绿珠冷漠的脸上忽然划过了一丝不易察觉的忧伤。
江雨城听得瞠目结舌,他全然不敢相信眼前这一切,正懵懂间,只见那蒙面人正死死的盯着自己,而那双幽深碧蓝的眼睛,如同两盏鬼灯般慑人心魄。
“啊!!!”
江雨城绝望的大吼一声后,心中清醒了不少,他不甘心就这样客死他乡,他知道自己还要继承江家的不传之秘……总之,当一把寒光闪闪的匕首直朝自己刺来时,江雨城心中的求生之念已完全盖过了绿珠带给他伤痛,怎奈,为时已晚。
就在江雨城万念俱灰之时,绿珠突如疯了一般,竟闪身挡在了他的身前,而蒙面人手中的匕首,猝不及防的插入了绿珠的胸膛。
伴随着蒙面人的失声痛哭,只见绿珠使尽全力的抬起手来,摩挲着江雨城挂满泪水的面颊,从其不断涌着血沫的口中,断断续续的吐出了一句让江雨城毕生心痛的话:
“我……我不能……不能再骗自己的心……我……我真的……真的爱上了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