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短四个月不到,曹家店接连染指噩运,悲伤,往往复复。
有人扼腕叹息,猜说曹四爷生前做多了亏心生意,终遭来家门不幸;也有人客观冷静,叹说福祸相倚,曹家店接二连三的遭祸,正是先前享福享过了头;更有甚者,竟还幸灾乐祸的预言着,曹家店的下一桩祸事……
总之,曾经的金粉繁华之地,眼下已成了市井坊间茶余饭后的谈资,而其间明星的风光出嫁,在旁人看来,更似一场白色喜剧……
经历了辽滨村的失魂一夜后,明洋再次陷入了一种让人绝望的低迷。面对着从四面八方接踵而至的流言蜚语,生性倔强的他竟从未反驳过一句,抑或说,他已无力、无心反驳。在他看来,家中的一切不幸,归根结底都是拜自己所赐,由此,他亦深深自责。
佟三爷、秦四爷、郎五爷等人其间也来曹家探望过几次,却也只是略作寒暄,劝慰几句后便匆匆告辞了,毕竟,他们皆对曹家的内情心知肚明,眼下除了不温不火的安慰几句,也只余一声叹息了。符天武亦曾来过一次,却并未因符雨的“意外”身亡而为难曹家,其间,还刻意对此事闭口不谈。不光如此,符天武还为满腹惆怅的明洋“引荐”了一位“老朋友”,冯玉祥。
自那日起,明洋便隔三岔五的和冯玉祥、符天武等人小聚一下,渐渐的,他觉着只有和这些行伍之人在一起,自己才能在伤痛之中稍作喘息。后来,这些人还创办了个“新民武学研究会”,明洋身负武艺,还成了教官,于是每日带着一群年轻人操练拳脚,闲暇之余喝茶聊天,日子过得轻快了许多。
……
转眼间,又三个月过去,时至年关,家家户户都在预备着过年了。
这日,雨晴打算和明洋商量一下过年事宜,不想在家中里里外外找了一圈,也未见到明洋的身影。
“顺子,你见着少爷了么?”
长顺将头摇得如拨浪鼓一般,见雨晴面色有些不快,赶忙分析道:
“少爷或许去找冯大哥了吧!先前我听少爷说,他们年底要开个酒会呢……”
雨晴点了点头,并未再言,思来想去,便去找安平商量过年的事了……
直到晚饭时分,明洋还未归来,于是,四夫人和雨晴便有些不安起来,安平见此劝慰道:
“那些个当兵的,酒量都好的很!这酒杯一端,保不齐会喝到几时呢!咱们先吃饭吧,吃完饭,我赶车去他们那瞧瞧。明洋若是喝多了,也好把他拉回来!”
……
晚饭过后,安平果真赶着辆大车出门了。
见此,雨晴虽安心了许多,可隐约间总觉着有事要发生,至于好事坏事,她也不知。就这样心心念念了半晚,后来实在是困得不行,雨晴便先行歇息了。不想,直到次日醒来,她发现自己身边依旧是空空如也。
明洋竟一夜未归?!
穿好衣服来不及梳洗,雨晴便慌忙敲响了安平的房门,不料敲了许久,里面仍无响动。
难道安平也没回来?
丝丝心悸再次袭来,来不及多想,雨晴又小跑着,折步去了四夫人处……
……
“啥?他俩都没回家?”
“是啊娘!从昨儿个一早我就没见到明洋,平哥昨夜去寻,竟也一夜未归!”
四夫人也才睡起,正由丫鬟喜宝伺候着梳头,听了雨晴的话,赶忙甩开了喜宝,急声吩咐道:
“宝子,快……快去找长顺,让他马上去东大营问个究竟!快去!”
喜宝快步而去,雨晴在四夫人身边坐了下来,二人对视间,皆忧心忡忡。的确,接二连三的祸事,已让曹家上下到了草木皆兵的地步,稍有风吹草动,任谁都会下意识的朝着不好的方向去联想。而此刻,家中的两个顶梁柱皆没了踪影,更是让家中诸人失了方寸。
约摸着过了一个时辰,才见长顺哭丧个脸,火急火燎的赶了回来。
“顺子,人呢?”
雨晴第一个迎了上去,忙不迭的问到。
长顺大口喘着粗气,说话间,无法避免的灌了一肚子的西北风:
“没……没了!”
“啥?啥叫没了?!”
“啊……不是没了!人家东大营的人说了,明少爷昨儿个压根儿就没去过,平少爷……平少爷昨晚倒是去了,一听说明少爷没来过,也火急火燎的走了!”
雨晴心中“咯噔”一声,起初的一丝担忧此刻被无限放大:
“那……那冯玉祥呢?”
“诶!对了,您要是不说我还给忘了!”
长顺使劲咽了一口唾沫,努力捋顺着呼吸:
“那冯玉祥早在五日前,就奉命进京啦!对了,符天武大哥也一同去啦!”
“啊?!这……”
雨晴一急,只觉一阵头昏目眩,话未说完,便摔倒在了雪堆里……
……
“……那他们没说,明洋朝哪儿走了?”
“说了!人家说明洋买了几包点心出门后,便上了辆马车,直直朝西边儿走了!”
“那你没沿途打听打听?”
“我从东大营出来,连夜就往西去了,一路走一路问,一直跑到了黑山县边儿上,也没见着明洋的影子!天太冷了,后来马有点儿受不了了,我才开始往回赶……”
雨晴不知昏睡了多久,才迷迷糊糊的睁开双眼,便听见了塌边上,四夫人和安平这段心急如焚的对话。
“诶,雨晴醒了!”
四夫人欣喜到,赶忙递过来一碗糖水:
“先把这个喝喽!郎中说你睡眠不好,再不能劳神啦!”
雨晴强撑着针扎般疼痛的身子,勉力坐起半靠在了墙上,接过糖水并未急着入口,而是一脸愁色的问安平道:
“平哥,你……你是说,明洋他走远了?”
安平重叹了一声,双眉已拧到了一个难以解开的程度:
“唉!弟妹啊,此事也不该瞒你,我估摸着,明洋定是往京城方向去了!或许,还会更远。”
“啊?他……他怎么突然要走那么远?也……也不和家里知会一声?”
“唉!这谁又知道呢?”
安平使劲锤了锤胸脯,忽然眼中一亮,似想起了什么要紧的事:
“呀!冯玉祥和符天武奉旨进京了,明洋会不会……会不会去找他们二人了?”
……
在雨晴的哀哀期盼中,直到过了年关,明洋仍未归来。至此,她已愈发相信安平的话,“明洋定是去找冯玉祥和符天武了”。
炉火烧得很旺,房中温暖如春,雨晴落寞的坐在塌边,紧握着从前明洋送给她的一只“瓷娃娃”,泪眼凄迷。
与明洋相识的这两年多,雨晴从未如此现下这般慌乱过,从前,她与他虽历尽了悲欢离合,可每一次分离后,她都坚信着他定会不离不弃。可这一次,雨晴真的怕了,因为明洋是不辞而别的,这是她从未经历过的。
“少奶奶,少奶奶!”
长顺突然破门而入。
雨晴心中一惊,暗想着长顺在曹家呆了二十年,早已深知世家大族的所有繁文缛节,眼下定是出了大事,才会让其这般慌乱、鲁莽。
“顺子,你咋了?”
直到闯进了门,长顺才意识到了自己的失礼,赶忙又退到了门口,西北风夹着雪粒随即肆无忌惮的涌进了房中。
“少奶奶,我……我在书房的砚台底下发现了这个!”
说着,长顺又上前几步,将一张折得四四方方的纸递了过来。
雨晴被横扫进屋的西北方吹得全身一抖,而展开纸后,更是惊得瘫坐到了地上。
不消任何猜想,这定是明洋临行之前,偷偷留下的手书,他知道他的书房只有长顺可以进出,而后者若是发现了手书,定会先拿给雨晴。
“晴儿,见字如面。”
明哥,是明哥!字字龙飞凤舞狂傲不羁,这定是明哥的手书!
雨晴有些不敢再往下看,因为,她不想,抑或说不敢面对那些让自己肝肠寸断的事实,她知道,明洋之所以悄无声息的出走,定是去做一些惊世骇俗的事了。
“此去,或许今生再难见卿,卿当淡看相思,安处乱世。惟愿不离不弃,莫失莫忘。若苍天垂怜,他日大事能成,自会与卿再见。曹明洋亲笔。”
屋外风雪怒号,屋门大开,门槛之上已覆上了一层雪白。
雨晴呆望着风风雪雪,无力的扔下了手中的信,任它被鱼贯而入的西北风胡乱卷起……
……
天际归舟,误扰了谁的妆楼凝望?烟雨蒙蒙,飘落了谁的物是人非?
风雪嚣张,我盼君归来……
春暖花开,我傻傻等待……
夏风轻拂,我痴心不改……
寂寞如海,我孤独徘徊……
心爱的人啊,爱与恨到底相隔在哪般?
……
是年六月,阴雨半月不开,潢南城突发鼠疫,不到十日,便已死亡七百余人。
官府连忙组织救治,而江家医馆,自然当仁不让的担负起了拯救潢南百姓的重责。
阴雨连绵,阡陌萧瑟,“千村薜荔人遗矢,万户萧疏鬼唱歌”,一时间,潢南城,成了周边府县百姓眼中的一座“鬼城”。
而就在这谈“潢”色变的当口,却有一人,身着军装头顶黑帽,从千里之外,脚步沉重的赶赴了水深火热之中的潢南城。
“请问,江雨晴是否在这?”
来人直奔潢南县衙,到此,便操着一口南方音高声问到。
此时,县衙大院,已被临时改造成了一个“隔离区”,里面住着的,除了几个郎中,其余皆是不幸染上鼠疫的百姓。
“哪位找我?”
雨晴快步而来,边警惕的打量着来人,边扬手擦了擦汗,缓缓摘下了口罩。
“您是江雨晴?新民府潢南县西街曹家店的江雨晴?”
来人似十分在意雨晴的身份,反复确认了几次后,才摘下帽子松了口气道:
“苍天有眼,终于找到你了。”
“我们……我们认识么?”
雨晴始终警惕的打量着眼前这个胖乎乎、一脸络腮胡子的南方军人,且还惊奇的发现,此人的右手,少了两根手指。
来人只是淡笑一声,脸上始终挂着悲戚之色:
“我们当然没有见过面,但是,我是受人重托,不远千里专程来找你的。”
“哦?请问您是?”
“您好!我叫黄兴,从广州来。”